第2章 街燈殘影
- 斜陽殘照
- 落幕蜉蝣
- 4703字
- 2020-05-05 18:22:23
鐘離溪聽見那只鷹的鳴叫。他抬起頭,在湖畔的微風里瞇眼看著那烈陽下翱翔的身影高傲地俯視著大地,以麻雀無法觸及的姿態。雄鷹從湖畔略過,粼光刻錄在湖面上的影子慌亂里那只灰色的水鳥,它猛的扎進水里,鉆到不遠的浮萍下探出腦袋驚鳴。他沖那里一笑,托起著灰色的密碼箱沿著湖畔的公路行走著,不時側臉凝望湖面上的漁舟。
他即將離開,去向陌生的北國。
他不想離開,正如最初不愿離開客居的云南那樣,他至今還能記得離開云南時的情景。他害怕北國的某些風景抹掉他關于草海湖畔的記憶,某天回來時也在湖畔的石井上取些矮葵野粟做菜熬粥。可他沒有勇氣選擇留下來,近海灘前的漁民難以滿載而歸,總得楊帆到大海里去闖蕩。如果有一天,海的波濤將他吞沒在了遠方,故鄉應該會有一絲感應吧!
正因為如此,他帶上了那只廉價的洞簫,即便到了北方,蕭聲也應該是草海湖畔的味道。微風拂起路旁的垂柳,也牽動著他的情思。他在半畝方塘前的石階上坐下,用洞簫吹奏著他那沒有樂譜的曲子,不再有水牛再做為聽眾。他倒不是特別介意這一點,只是覺得曲調已經喪失了哀而不傷,不過這樣也好,能夠讓他在遠方多些沒有水牛的記憶。
他將那本《小山集》從背包里取出拿在手里翻了一遍,下了石階,在蘆葦里刨了個小坑把它給埋了,自己也不知道為何要這樣做。或許是每首詞都刻入在了腦海了,而那姑娘早已被深深埋藏在心里了吧!
他已經習慣了將某些人深深埋藏在心里面。以前,同學們覺得他對某個女孩淡漠如水的時刻,他會在書上寫下些關于那個女孩的東西,記載她的每一次微笑,心疼她的每一場煩惱。總的來說,他算是個消極不堪的人,在面對女孩在這種事情上,始終秉持著種“我不負責哄你開心,只負責不惹你難過”的消極思想。
他覺得如果有那么一天,自己能夠馬踏長安了便能比任何人都愛那個女孩子,而他人生的長安正佇立在離恨天外虛無縹緲處。他離心中長安的距離差不多有離心里的女孩那么遠——不可望,更不可及。
他在湖水里洗了手,又回到石階前坐下,一只手杵著腦袋,另一只手搭在膝上,思緒同湖水一般平靜。
他閉上自己的眼睛,聆聽著蘆葦搖晃的聲音,像是在讓他從哪葬詩的傷感里平靜下來。
離開了,總還會來,他對自己說。每片土地都是祖國的大好山河,我在旅途里同它們相遇,只為更好看清母親的模樣。看著列車如何劃過夕陽的殘痕,朝陽怎樣透過樹梢照在宿舍樓的陽臺上,也同照在湖畔的蘆葦蕩里一樣。
哦,風景里還缺少了某個姑娘,他立刻將北國里的風光從腦海里抹去,迎來陣老牛厭棄的嘆息。“但使卿影君心在,何愁明月是兩鄉。”他起身,繼續拖著行李箱在環海路上輕輕走著。
他抬了下腦袋掃視著蒼穹,那只雄鷹早已不知去向,它也會從天空里墜落,停歇在某處的石崖上。
他帶上耳機,跟著旋律哼著陳奕迅的歌曲。
——策劃逃脫這也有錯,連我脆弱的權利都掠奪,我不唱聲嘶力竭的情歌......
在他眼里,陳奕迅才華橫溢,而腦海里卻不曾記得那名為小寒的作詞人。
他入曲太深,沒閉眼睛,腦海里卻刻錄著唱片里飛快輾轉式的場景——男人蹲在潮濕的巷子里面,頭頂窗臺上的花盆將積水滴到他的酒瓶里,而他只是揚首揉搓著自己的亂發。流浪貓從跟前跑過,三個醉酒的混蛋少年朝它扔著酒瓶,嘴里說著些欠揍的臟話。畫面峰轉,男人推著賣魚蛋的小車從人朝里經過,一個孩子強拉著母親上前來買魚蛋……
其實鐘離溪并不知道魚蛋是什么,只是覺得如果那男人推著的是輛炸土豆賣的車子便少了某種無以言表的韻味。魚蛋很好,配上八十年代的城市風情。
他將《孤獨患者》單曲循環,逐漸消失在了水鳥的視線。
許久,才見他站在十字路口的信號燈下,眼前是幾個中年婦女結伴闖著紅燈,惹得嘈雜中響起出租車司機們罵罵咧咧的聲音。那些婦女不以為恥,反而覺得司機的樣子無比滑稽。綠燈亮了好幾次,鐘離溪也沒到馬路對面去,他定眼看著人潮,期待運氣讓他遇見幾個熟悉的人。雖然他略帶孤僻,但也想有人能來同自己告別,不太熟悉的人也沒有關系。
但運氣看起來不太賞臉,何況從幾十萬人中遇見那么幾個本來就是小概率事件。
“平淡的一生,執拗不過人潮的擁擠。”他淺笑道,隨后拖著行李箱在綠燈時過了馬路。他一點也不愿意找那些中年大媽橫穿馬路的優越感。
他花了七塊錢給自己買了杯奶茶店里的咖啡。他不愛吃甜的東西,覺得微苦和自己更加搭配,高三時他的衣兜里總是揣著棒棒糖,但那些都不是為自己準備的。奶茶店里的咖啡很淡,在他看來卻也勝過咖啡館里昂貴的咖啡。
他走過街心花園,城管攆著胡亂擺攤的小販滿巷子的跑。一只黑貓從竹籮里竄出,越過執法隊的警車墜入了垃圾箱里,也參合著這場熱鬧。真亂......在眼前利益和集體利益的沖突之間,和利益掛鉤的問題似乎都很難解決。
他向前走著,卻也只是漫無目的游蕩。
當他走過自己曾經所念的那所老舊中學時,櫻花樹的影子已經開始拉長了。
他上前同門衛大叔閑聊,面對不太在意的人他總能從容不迫。門衛大叔個他遞了支煙,他也接過從容不迫的抽著,玩笑說高三時自己在廁所里抽煙被大叔逮到校長室里罰款,光陰還真有些似戰斧導彈。而事實上,那時他根本不抽煙。
大叔說光陰其實也很慢,這么多年了自己也還只是個門衛室保安,常年聽著模子刻出的學生罵自己是校長室的走狗。說到底,自己也只不過是在其位謀其職而已!他還真想讓光陰流得再快些,等孩子們都各自成家了,他也有時間做點自己喜歡的事情,在小區樓下拉一曲阿炳的《二泉映月》。
鐘離溪說那樣挺好,也許將來能拉二胡的都是音樂藝術家了,就像京劇表演一樣。年輕人對藝術的審美觀太差,盡追求些略帶扭曲的東西,自己也好不到那里去,有時候靜下心來還真讓人擔憂。
他們情投意合,在某些逐漸消亡的事物上。
暮色降臨,鐘離溪到街攤上提了兩盒三塊錢的素粉,兩人就在門衛室里吃了起來。
有什么事情不太對勁。
他掏出手機看了下時間,又撇了一眼那只灰色的行李箱,緩緩從衣兜里取出張過了期的火車票朝著門衛大叔淺笑。
他錯過了下貴陽的火車,估計正它從不遠處的天橋上駛過。他向門衛大叔告了別,徒步前往火車站碰碰運氣,說不定還能趕上下一趟列車。
街燈微亮著,投下電線桿的身影,像牽著風箏的細線。
夜路上并沒有太多人,只是走過烏撒廣場時遇見些跳廣場舞的女人。
偶爾有幾個小朋友穿著輪滑鞋從身旁閃過,母親跟在身后擔心的跑著。他停了下來,在花壇前坐下,看著那棵掛著彩燈的雪松,覺得這樣的美麗多少失了些和諧。而這恰是眾人所認可的浪漫風景,他低頭看著地上那攤影子,這也許就是自己很多時候同旁人格格不入的原因吧!
“歡笑聲歡呼聲,吵鬧氣氛心卻很冷,聚光燈是種蒙恩,我卻不能喊等一等……”廣場上有人用音響唱著五塊錢一次的歌,沒有蒙恩的聚光燈,沒有觀眾聲嘶力竭的呼喊聲。鐘離溪透過人群看著那團漆黑的身影,也不知在白晝的陽光下他是否還有歌唱的勇氣。他想上去同他鼓鼓掌的,而身子卻邁著腳步拖著行李箱走開了。
家里人也不給他打個電話,這時候他還真想聽母親的嘮叨,聽老爸讓他花錢悠著點,即便老爸給他的錢都抽不出半點給過生日的女同學買點禮物。這有什么好稀奇的呢,爸爸同媽媽生了五個孩子,一個碩士生,一個大學生,還有他這半個大學生同兩個高中生弟弟。靠那個打工的父親能供他們吃穿、念書,已經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了。
他覺得當初媽媽生完二哥就可以了,那樣對誰都好,自己也不用每當閑暇之余便思索成堆的事情。只怪那時農村經濟落后,天黑后夫妻無事可做只能卷在被窩里造人。可是他經生到了這片土地上,總不能找個深坑將自己隨便埋掉吧,那樣聽起來是多么的卑微。他現在意識到生命的誕生是種奇跡,而不曾誕生,何嘗不是種偉大的奇跡呢!
自己是這世界的奇跡,奇跡到錯過了那趟火車。
鐘離溪有些想笑,仰天長嘆的那種,他的大腦驅使自己那么干。但人類的準則卻束縛著他要求他不要那樣做——人類是個會在意社會眼光的動物,所以只能繼續拖著包袱前行。無論是去向火車站的道路還是往后余生。
沿途中,幾輛私家車從在他身旁減了速,問他要不要去火車站。他打量下車內早已超載的乘客搖頭示意,這個世界還真不那么循規守紀。
鮮紅的血液慢悠悠的沿著他的眼角滴下,突如其來的碎屑在他的眼眉上劃出道口子。一輛摩托車從跟前甩出去很遠,地上趴著位姑娘,她身旁時是個滿臉血淋的男孩,染著一頭非主流的黃發。排氣管壓在他的腿上,而女孩就那樣無力看著他哀嚎、也許他就要死了。
鐘離溪扔下箱子沖上前去,他才發現那輛摩托原來那樣的沉重。
女孩滿臉眼淚,嘴里不知嘀咕著什么,坐起來瑟瑟發抖。
“來幫忙啊!”鐘離溪朝她吼道,盡管也許她已受傷得無力站起來了。
而女孩卻依舊只在那里低語,用著最標準的威寧方言,意思大概是:慘了,慘了.......
鐘離溪一邊用身體撐著那輛摩托車,一邊從衣兜里掏出手機扔到地上朝女孩吼著:“打120總會吧!”
“對,對,對,打120......”女孩這才撿起手機胡亂的按著,好半天才將電話打通,卻對著電話那頭哭了起來。
慢慢的,那個黃頭發的男孩才從昏厥中短暫的蘇醒了過來。鐘離溪的身體因摩托車的承重而彎曲著,他讓男孩試著把腿抽出來。他真的快要支撐不住了。
男孩的臉上布滿了痛苦,仿佛是受了這人間的酷刑。他未對鐘離溪做出回應,眼間又慢慢的合了下去。
“操你媽的,你女朋友還坐在旁邊哭呢!”鐘離溪吼著,嗓音中帶著一絲多年身處云南都未完全改變的威寧口音,顯得無奈而憤怒,“喝了酒,你飆你媽的車啊!”
男孩又睜眼看了看他,無法理解其中的憤怒,他只是個路人而已啊!然而,他還是在鐘離溪的腳的輔助下緩緩地將腿挪了出來,然后繼續昏沉了下去。空氣中又想起摩托倒地的聲音,鐘離溪疲憊的坐在男孩身旁喘了口氣,然后將他拖到了馬路邊上,去抱癱瘓在路中央的那個女孩。
他抬頭望著路燈,估計自己又錯過了趟列車吧!
他在路旁等了許久,救火車才來將男孩抬走。自己后腳還沒邁進車門,有人便向他要三百塊的出車費。他無奈的攤了攤手,表示自己就這賤命一條,如果他們想將自己趕下車的話也還完全來得及,畢竟自己這是個路人甲。
一個帶眼鏡的醫生吼了那人幾句,說怎么搞得他們救死扶傷的人還不如個路人甲了,如果要錢的話自己可以先用自己的醫師資格證抵押著。那人羞愧的低下了腦袋,對鐘離溪說收出車錢是他的職責。
鐘離溪無奈的笑了笑,說就算他們車上拉著的是三只大鵝也會有人出錢來買,他們三個人還不值得家里人來掏三百塊的出車費嗎?這樣想來,自己活了這么多年還有點小悲哀。
他們下了車,之前罵人的醫生去給男孩掛了號,然后鐘離溪就不知道男孩被推那去了。他背著女孩去掛了號,那些醫生忙碌得忘了這還有個受傷的人。在這之前她給了鐘離溪兩個手機號,他感覺自己這條螞蚱似乎被別人綁在了某根陌生的繩子上。
“你們的孩子出了車禍,如今在縣醫院,自己過來看一下。”鐘離溪撥通電話對著那頭說到,那邊的人還懷疑他是個詐騙的人。鐘離溪無奈的說自己一來沒讓對方匯錢二來沒讓對方轉賬的自己如何詐騙,解釋了許久那邊才答應過來看看。
那群人來到醫院向醫生確認了情況后便找到鐘離溪破口大罵,有的還想動手打人。護士們沖了過來,攔住了他們,說傷者還在里面里面做手術讓他們消停點,但他們依舊還是對鐘離溪指手畫腳。
鐘離溪站了起來,他們又圍上來讓他坐下,問他是不是想在大庭廣眾下畏罪潛逃,也不給他解釋的機會。他苦笑著坐下,覺得人間有時候還真的挺無可奈何。
在一輛醫院的推車上,人們瞥見個年齡不大,臉蛋挫傷的姑娘,表情痛苦不堪。這才有人連忙跑上前去詢問她情況,而另一群人還在圍著鐘離溪指手畫腳。
幾分鐘后才有人回來對他們說搞錯了情況,他們看著鐘離溪,他只是無奈的攤了攤手起身推開人群離開。他轉下樓梯,聽見身后的那群人又分成兩派吵鬧著……
街燈透過梧桐樹葉照在寂靜的大街上,他獨自拖著行李疲憊的走著,白衣上滿是油污和血跡,估計今晚沒有任何一家旅館愿意收留他了。
車燈從遠處照射過來,在馬路上留下一道悠長的殘影,悄無聲息的融入在了這座深夜的城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