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燥熱，人心浮動，萬渤城里每天都在上演著一幕幕人生悲喜劇。每個人都是演員，都在詮釋著各自無可替代的角色。

我的錢花完了，我的心麻木了，我的胡須和頭發一起瘋狂地生長，身體也和熱情一起迅速地消瘦。

有時，我會帶上隨身聽，徒步幾公里來到海邊，躺在溫熱的沙灘上，聽聽音樂，吹吹海風，讓心中的煩惱和惆悵在翻滾的潮汐中消散，以求得一份短暫的輕松和快樂。

一天下午，我和張海一起在海邊散步，談了許多關于現實和未來的話題。忽然狂風驟起，烏云密布，海水變成駭人的黑色，沸騰咆哮，隨之而來的一場大雨，下得至為猛烈。我從未想過，之前美麗、靜謐、安詳的大海會變成這般模樣！

我們躲在一艘閑置的漁船后面，望著雨中的大海，心潮涌動，不知所言。

“真的決定要走嗎？”張海問我。

“是的。”

“去哪里？”

“還不知道。”

“走之前去看看菲兒吧！聽說你要走，她很難過。”

我心里開始疼痛，雨，下得更大了。

我不想見程菲兒，也不想看到她難過的樣子。其實我很了解她的性格，這女孩看似溫柔可愛，實際上內心很堅定，她不會因為感情的事而郁郁寡歡的。相對而言，我的內心卻是如此的脆弱。

我曾經反復思考過我與程菲兒之間的這段感情，到底是什么呢？從懵懂無知到彼此喜歡，剛剛開始就被現實終結，這是愛情嗎？世界上有如此短命的愛情嗎？

如果不是愛情，那么只能是青春歲月里一段單純、美好的人生際遇吧！離開是為了什么？逃避還是解脫？也許孤獨才是生命的最終歸宿吧？——對于我這樣的人而言，尤是如此。

我天天盼著都大宏和賈二辰的回信和資助，但饑餓感卻與日俱增。我沒有于鼎夜半偷桃子的本事，也不會去黛河邊的稻田里去捉青蛙和蛇。我只能厚著臉皮懇求城門外廣場上一對賣盒飯的老夫妻每天中午賒給我一份盒飯，并向他們承諾：一旦朋友的匯款到了保證將欠款如數奉還。

老夫妻古道熱腸，跟我說：“孩子，看得出你是個厚道人。誰都有遇到困難的時候，不就是一盒飯菜嗎？盡管吃，我們信得過你。”

他們的話讓我幾乎落淚。

有時候，寢室里的兄弟中午沒飯吃了，我也會帶著他們一塊兒去吃，讓那對老夫妻記在賬上。

在那些日子里，什么書也讀不進去，只是捧著一本弗洛伊德的《夢的解析》，讓自己沉入精神分析的邏輯思維當中逃離現實和痛苦。

弗洛伊德在書中這樣說：“實際上，夢是一種愿望的達成。它可以說是一種清醒狀態之后的精神活動延續。它是由非常錯綜復雜的智慧活動所產生的。由于愿望的達成，是夢唯一的目標，內容上很可能是完全自私的。”

在后來所經歷的那些流浪漂泊的歲月里，我會經常夢到萬渤城里春日的花開、黛河兩岸的楊柳、稻田里的蟲鳴、朦朧的月色和程菲兒的身影。這也許就是一種清醒狀態之后精神活動的延續和愿望的達成吧！

在我的記憶中，確乎有過這樣一個場景：某天，天氣不錯，在張海的組織下，我們宿舍里的幾個兄弟一起去了趟海濱，我意外地看見了程菲兒。

只是，我們彼此沒有說話，她跟在張海的身后，偶爾和其他人打個招呼，卻不看我。我也有意跟她保持距離，就獨自走向另一邊的沙灘，靜靜地望著遠方的海面，內心五味雜陳，不知所思，直到張海喊我過去和大家一起拍照。

那一次所拍的照片在我的記憶里有些模糊，大約我是站在一邊，而程菲兒則是站在另一邊的。其實，那應該是我和她唯一的一次合照，但是在這些年我保存的舊相片里卻沒有找到那一張，這也許是天意或命運使然，就像生命中無數看似重要的東西都沒有留下痕跡，只能在漫長的記憶里去追尋了。

就這樣，一天天的熬過去，終于收到了賈二辰的五百元匯款。隔了一天，都大宏匯過來的三百元也收到了。這是兩個在我人生最艱難的時候幫助過我的朋友，我要永遠感恩他們。

接下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全部還清了賒欠那對老夫妻的飯錢，并買了一條香煙送給他們表示感謝。古人一飯之恩猶不可忘，何況我吃了人家那么多天的盒飯！

然后，從日記本里翻出李文東上次回來時給我的一個電話號碼。這是我第一次給他打電話，大體上說了一下目前的情況。

李文東在電話那頭聲音真誠而急切：“大林，你是我最好的哥們兒，只要你想來，我隨時等著你。”

我還能說什么呢？

我只想盡快離開，遠遠地離開。離開我的朋友和兄弟，離開我最初的夢想和最后的傷痛。

上午，去琴城火車站，買了一張次日（1996年7月21日）晚上去深圳的車票。走出火車站的那一刻，七月的陽光照得人睜不開眼睛。我想起剛剛來到這座城市時我的心情我的感受和我的希望，此刻竟如暮春的花朵和深秋的落葉，紛然凋零。

晚上，小雨。

我在城里的餐飲區找了一家特色小酒館，招待我的朋友和兄弟們：王海、彭鈞、劉暉、石小慶、楊秀、馬曉宇，馮秋石這些人。為了給我省錢，大家決定只喝白酒，不喝啤酒。結果那天，所有的人都喝醉了！馮秋石抱著一把吉他，一首接一首地唱著歌，大家也跟著他一起唱，一直唱到淚眼婆娑、唱到相擁而泣。

深夜，我們在回宿舍的途中，意外地看到了這樣一個畫面：那個曾經有著幾十個頭銜、一張嘴就引經據典、口吐蓮花的中國萬渤文化集團副總經理魏振華，此時正蜷縮在城樓下的綿綿細雨中，周圍站滿了參加實習的學生，正在表情憤怒地聲討他的一系列“罪行”。看來，我們這位副總經理已經被群眾的力量徹底包圍了！

“打倒魏振華！還我們的學費錢！”

人群中有人高喊著，在寂靜的雨夜，這聲音傳出去很遠。

我抬頭望了一眼蒼茫的夜空，又看了一下蜷縮在地上的魏副總經理，耳邊再次響起他慷慨激昂的聲音：

“為將者不通天文，不懂地理，不曉陰陽，不知奇門遁甲及陣圖兵勢，乃庸才也。”

第二天，中午，仍是小雨。

城樓上的“開心餐廳”，我與程菲兒對坐。她依然穿著那件淡藍色的風衣。

我把臉上的胡須刮得干干凈凈，穿上了她喜歡的那身白襯衫、藍灰色西褲，又系上那根淡藍色的領帶。我不想讓她看到我頹廢的樣子，我想讓她看到，我還是那個帥帥的“大林哥”。

“大林哥，上次你生氣了嗎？”程菲兒輕聲地問我。

“怎么會呢？不會的，我永遠都不會生菲兒的氣。”

我笑著說，盡管這笑容背后寫滿了苦澀。

“你要走了嗎？”

“是的。”

“還回來嗎？”

“說不準，也許會回來。”

我的心又開始疼痛。

“菲兒，我剛才點了你愛吃的菜，等一下多吃點兒，這些日子你好像瘦了很多。”

我說的沒錯，她的確看上去顯得那么憔悴！

我在心里恨自己，當初為什么要招惹她？如果從一開始就離她遠遠的，她怎么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大林哥，今天，我也想喝酒。”

她的眼睛盯著我的臉，目光很堅定。我知道我不能拒絕她這個請求。

“可以，但是只能喝啤酒，不許多喝。”

我們面前各自守著一杯啤酒，慢慢地喝著，卻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二哥和趙雯分手了！”她淡淡地說。

“我知道。”

“三哥和三嫂一直都很好。”

她說的是馬曉宇和鐘玲。

“是的，他們一直都很好。”我說。

“我決定聽我爸的話，畢業后去上海發展。”

“嗯，去上海挺好的。”

我的胸口悶得有些發慌。

程菲兒開始喝酒了，喝的很慢，但是那一大杯啤酒也漸漸地喝光了。

“大林哥，你還記得嗎？在龍湖公園里，我們一起去看月季花，還淋了一場大雨呢！”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里有了光彩，有些像從前的程菲兒了。

“記得，怎么會不記得。”

我感覺自己的聲音有些發顫，迅速地喝了一口啤酒。

“那時候，你答應過我，陪著我一起過十八歲的生日。”

“是的，我說過……”

我實在想不出應該對她說什么了。

一直到今天，我都在后悔自己離開之前為什么沒有想到送她一件小小的生日禮物，哪怕是一片好看的貝殼呢！

那天中午，從不喝酒的程菲兒卻喝了整整兩大杯啤酒，她有些醉了。我扶著她走下“開心餐廳”的樓梯，再順著路往女生宿舍走。一路上，淋著微涼的煙雨，她用雙手緊緊抱住我的一只胳膊，就像從前一樣。只是什么也不說，一句話也沒有。

快走到宿舍門口時，她突然對我說：“大林哥，我喝醉了，走不動了，你抱著我吧！”

我的心痛得有些麻木了！

“好吧，我抱著你……”

我輕輕抱起了程菲兒，她的臉紅紅的，閉著眼睛，長長的睫毛還是那樣美，美得令人心碎。

可愛的菲兒，這可能是我今生今世最后一次抱你了！

上到二樓，推開門走進宿舍，只有那個叫蔣薇薇的女孩在屋里看書。

我說：“薇薇，菲兒喝醉了，麻煩你把她的床收拾一下，謝謝了！”

“不用客氣。”

蔣薇薇說完，就把程菲兒的床簡單整理了一下。我抱著程菲兒走過去，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床上，脫掉她的風衣外套，把枕頭給她墊好，把她的鞋子脫掉，又幫她蓋好了被子。

這時，蔣薇薇借口有事出去了，屋里只剩下我和程菲兒兩個人。

程菲兒躺在枕頭上，不說話了，看樣子是真的睡著了。我找了一條毛巾，用水洗凈擰干，一剎那，我想起了當初她教我洗衣服的場景，恍然如在昨日！

我用毛巾輕輕地擦拭著她那張被雨淋濕的臉，她睡覺的樣子美美的，就像個孩子。

我把毛巾晾在洗手架上，把她那件風衣用衣架撐起來掛在一邊。然后靜靜地站在床邊看著她的臉。

再見了，我的“小朋友”！

再見了，可愛的菲兒！

希望你一覺醒來就能忘掉我、忘掉我帶給你的痛苦和傷害。

你會幸福的，你一定會找到真正屬于自己的幸福！

我轉過身去，忍住心中的刺痛，輕輕打開門，走了出去。

這時，我聽到了屋內程菲兒的哭泣聲！

我的心愈加刺痛……

當晚，雨霽初晴，一輪夕陽慢慢沉落在地平線處。

我提著行囊，走進琴城火車站的檢票口，轉身朝著前來送行的王海、彭鈞和馬曉宇揮手告別。

火車開動了，我的心情慢慢平復下來。不經意間從外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個小巧精致的盒子，打開后，里面擺放著一只用紅絲線穿著的桃木項墜……

此時，列車早已離開琴城向前方飛馳而去。我的手機鈴聲忽然響了，話筒那邊傳來兒子稚嫩的聲音：爸爸，你什么時候回家？

一瞬間，我的思緒從洶涌的回憶中抽離出來，恍然如同做了一場大夢！

我下意識地閉上眼睛，腦海中再次浮現出高高的教學樓、半新不舊的籃球場、一叢一叢的丁香樹、公園里的鐵塔、石拱橋、假山旁邊的月季花，還有黛河的柔波、稻田的蟲鳴、城墻上的燈火、鼓樓的月色、海邊的朝霞、溫熱潮濕的空氣、春夜里不安的思念、秋風中無奈的離愁……

是的，這是一場青春夢，也是生命中最美的夢！

青春是美好的，青春也是永恒的，她不會因為歲月流逝而變得蒼老，也不會因為人世滄桑而變得庸俗，她將永遠停留在那片芬芳的草地上，生長在永不褪色的春天里。

曾經的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歡樂和痛苦，那些甜蜜和憂傷，那些溫暖和感動，最后，都會被歲月譜寫成一首生命之歌、一首愛之歌。

如果生命能像古老的琴弦再次撥動

我渴望能重新地詮釋愛你的感受

輕輕抹去你臉龐的淚水

可我依然還是無法彌補給你的痛

眼前每個回憶串成音符被風吹送

就像夕陽會在它最美的時分墜落

捕捉剎那間消失的印象

可我在命運之前又能挽回些什么

離開你我涌入海中

在一切還算美的時候

不想讓你看著我日漸凋零日漸脆弱

離開你我涌入海中

在黎明還未醒的時候

把好的一切留給你把悲懷痛苦我一個人帶走

哦

如果生命可以換回你一絲的笑容

我毫無保留……

2020年4月21日凌晨

（本故事系文學作品，用以致敬那些永遠美好的青春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