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的清晨,散落的星斗依稀可見,韓少平拎著大包,帶著老韓家的希望踏上了班車。韓家莊沒有直達市里的班車,他需要到縣城轉(zhuǎn)車,早點上路,好早點報到。
村口橋下山前的小河汩汩流淌,似乎也像是在歡送韓少平踏上新的征程。
班車的背影消失良久,韓瑞豐還在目不轉(zhuǎn)睛的盯著!他本想陪同兒子一起前去報到,但遭到了兒子的婉言謝絕。韓少平說自己長大了,離開父兄想單獨嘗試一下。韓瑞豐心想,小鳥早晚有離巢那一天,不管外面風雨多大,藍天才是它真正的歸宿。因此,雖有些放心不下,但也沒有跟去。其實,韓少平想鍛煉一下自己,確實不假,除此之外,他還有一個小秘密,那就是在縣城,有位姑娘在等他!
“爸,班車都跑沒影了,咱們還是回去吧!現(xiàn)在天冷了,小心著涼。”一起來送的,還有老二韓少寧。
韓瑞豐抹了抹紅眼圈,轉(zhuǎn)過身來,微微點了點頭。
回家的路上,韓瑞豐爺倆一前一后的走著。韓瑞豐耷拉著腦袋,一言不發(fā),想著自己的心事。
三兒子上大學去了,不管出息大小,照目前的政策和形勢來看,將來畢業(yè)后找工作娶媳婦應該都不成問題。現(xiàn)在最讓他放心不下的,就剩老二韓少寧了。按照農(nóng)村習俗,韓少寧的年齡早到了談婚論嫁的歲數(shù)了。前些時候,巧珍妹子又給少寧介紹了一位姑娘,當老師的,在河南村教小學,雖說是代課的,但那也是文化人,姑娘不僅臉蛋俊俏,身材也細長,看著都水靈,看著都舒服!在韓巧珍安排之下,兩個人算是見了個面,哪知道韓少寧回家以后,愣說沒看上,嫌棄人家不是正式老師,怕干不了兩天就丟了飯碗。韓瑞豐當時也沒有在意,后來又有保媒的,韓少寧是一概不見,總說礦山忙,抽不出空見面。韓瑞豐左思右想,感覺不大對勁,現(xiàn)在礦石干的如火如荼,生意好的不得了,就沒好意思深問。因此,老二的婚事就成了他一大塊心病。
東方破曉,天剛微亮,忙碌一秋的農(nóng)民,大多還在暖暖的被窩中懶懶的躺著,舒解著全身的疲憊。
“吃早起飯還得會,咱爺倆到河邊溜達溜達。”韓瑞豐提議。
韓少寧微微皺眉,但還是跟在了老爸后面。
山前小河,貫穿整個韓家莊,自東向西,歡快的奔騰著。
殘秋已盡,寒冬不遠。
河邊的雜草已泛黃,猶在秋風中挺立;河中漂流著楊樹葉子,不知何處才是它的歸宿;河水清澈見底,小魚在水底老老實實的趴著,半天才游動一下。
走著走著,韓瑞豐實在有些憋不住了,皺著眉頭,十分嚴肅的問道:“少寧,爹有件事實在想不通,想問問你咋回事?”
韓少寧聞聽,止住了腳步,低頭說道:“爸,有啥事?”
韓瑞豐轉(zhuǎn)著脖子張望了兩眼,見四外無人,小聲問道:“少寧,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韓瑞豐不再自我瞎想,干脆單刀直入。
韓少寧微愣過后,腦袋搖晃的跟撥浪鼓差不多。
“你要是有的話,就跟爸直說,就算爸豁出老臉砸鍋賣鐵也給你張羅!你有心事千萬別瞞著掖著,老憋在心里會出毛病的!有啥困難,說出來,大家一起想法子解決!孩子,你要記住,不管到啥時候,咱們是一家人,我是你爸,只要有我三寸氣在,就不會讓你們哥三受委屈!”韓瑞豐凝視著韓少寧,斬釘截鐵的說道。
韓少寧看到老爸兩鬢又新添了幾縷白發(fā),眼圈泛紅,眼角濕潤,眼淚在眼眶里來回打轉(zhuǎn)。
他明白,從開餛飩鋪賣燒餅到開采金礦,一路走來,是老爸在背后默默支持,沒有老爸的理解和成全,恐怕寸步難行。還有,老爸孤身一人拉扯哥三,常年累月受苦受罪,舍不得吃,不講究穿,除了洗衣做飯,就是下地把活干。直到如今,五十來歲的人了,還在為兒女操心費力,連一天清福也沒有享受過,想到這里,韓少寧心里更不是滋味。
“爸,我……”韓少寧欲言又止,說話吞吞吐吐。
他心里的確有心上人,但他不想說,也不能說,因為那個姑娘是蘇若冰,老爸的親家──蘇有為的二閨女!親上加親并不多見,但也不是沒有,然而,蘇有為的婚嫁條件卻極其苛刻。如果年底前拿不出十萬塊現(xiàn)金,蘇若冰就會嫁給小霸王孫通!他認為蘇有為絕不是危言聳聽,即便有回旋的余地,也是無濟于事,因為,他感覺到蘇若冰已變得見錢眼開,變得鐵石心腸。
在韓少寧看來,蘇若冰向往縣城里安逸的生活,認錢不認人,無可非議!他也認為每個人都應該有屬于自己的“夢想”,為了“圓夢”,就要不擇手段,不惜一切代價!同時,他執(zhí)著追求蘇若冰,無非也是想證明自己的能力!他覺得,作為一個男人,就應該給自己的女人幸福,包括她想要的一切!
現(xiàn)在開礦收支的賬面上,已經(jīng)有十萬多利潤,再發(fā)個三五回貨,二十萬的收益應當不成問題,為此,韓少寧內(nèi)心竊喜,但從未表露,因為他知道,只要一天掙不夠二十萬,就分不到十萬塊,錢拿不到自己手心里,一切都是空話,說啥都是扯蛋!近兩回,他向陳永貴媳婦小麗要工人工錢的時候,小麗開始尋找諸多借口,總是推推諉諉,韓少寧無奈,低聲下氣好話說盡才拿回了工錢。為此,韓少寧才隱約感到,小麗當時提出的開礦條件,掌管現(xiàn)金有很強的目的性。所以,能不能痛痛快快的從小麗手里拿到十萬塊錢,現(xiàn)在他心里面也是委實不下。
韓少寧心里有秘密,也有顧慮,對于老爸的問話,給一個準確而又老實的答復,實在難以啟齒。
知子莫若父。韓瑞豐看到兒子難為情的神態(tài),長嘆一口氣說道:“你有自己的主意,也有自己的尺寸,實在不想說就算了。總之,搞對象也好,談戀愛也罷,一定要合得來,千萬不要勉強。我能說的都說了,你也老大不小了,是該成家立業(yè)了,希望不要讓老爸等的太久。”
“年底!”韓少寧脫口而出,“到了年底,我一定會給老爸一個驚喜!”
“那就好!那就好!”韓瑞豐微笑點頭,向家里走去,“時候不早了,咱爺倆回去吧!礦山事忙,早點吃飯!”
韓少寧伸手抹了一把眼角,默默跟在身后。
人已悄然離去,小河依舊向西流淌,冷風皺起,水面微波蕩漾,枯葉隨波逐流,卻帶不走世間的感傷。
一年到頭,農(nóng)村老百姓日出而作,奔走在山間地頭;日落而息,除了吵吵嚷嚷的打牌,只有溫暖的被窩才是最好的歸宿。如今已是臘月,大地開始僵硬,土壤變得凍結(jié),人們停下了地里的農(nóng)活,三五成群圍在“賭場”,中午不吃飯也樂而不疲;不喜歡打牌的老娘們東家出來西家串門聊天啦大白,反正嘴巴不閑著;上歲數(shù)的年紀人閉著雙眼靠在墻根,盡情享受太陽的恩賜。礦山也不例外,也停工了,但韓少寧可不清閑,整日往返于韓家莊和陳家?guī)X之間。臨近年根,不僅要發(fā)工人的工錢,最重要的是年底的分紅,那才是他夢寐以求的事情。
臘月初九清早,天色朦朧,韓少寧帶著全身的疲憊和連日的憂慮,踏上了開往金魚鎮(zhèn)方向的班車。進臘月以來,韓少寧已經(jīng)是第三次上陳家?guī)X找小麗要錢了,小麗總說錢在信用社,希望過兩天,連本帶利一塊提,然而當韓少寧再去時,小麗又說信用社支不出錢那么多錢,需要提前打電話,偏偏這兩回陳永貴也沒有在家,韓少寧也不好意思反駁,更不好意思多呆下去,只好無功而返。今個前來,韓少寧早想好了,無論如何先把陳永貴堵在家,他就不相信陳永貴會不幫他!開礦之初,兩人談合作之時,陳永貴曾拍著胸脯信誓旦旦的說過,只要有他在,絕不會少了韓少寧一毛錢!
韓少寧深信,他不管小麗怎樣,陳永貴絕對是可信之人,絕對夠哥們,絕對講義氣!絕對不會胡弄他!
此刻,旭日未露,除了有事出門的,基本上農(nóng)村老百姓都舒舒服服的躺在被窩里;北風瑟瑟,韓少寧蜷縮著身子,蹲在了陳永貴家的大門口。
晨風冷冷,他渾身打顫,能做的就是等,等太陽爬上來!等陳永貴起來開門!他知道自己這么做很呆很傻,但也是出于無奈,實在沒有其他好辦法。
他是個明白人,更是個好人,既沒有敲大門,也沒有喊三哥,他想達成自己的渴望,但也不想打擾別人的美夢。
東方的日頭已露出半個腦袋,街上好幾處庭院里傳出男人吭吭咔咔聲,那是由于吸了多半輩子旱煙的緣故。
韓少寧怕被人看見,不敢再蹲著,趕忙起身,在陳永貴家門口來回走溜。
街上行人漸多,有的低頭走過,有點小聲議論,韓少寧倒是一點也不在乎。他不時側(cè)耳親聽,不時踮腳張望,希望三哥早點打開大門,早些完成他的夙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