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我們都是孤兒了
- 只好做名尸解仙
- 霍格Hogger
- 3478字
- 2020-05-23 22:15:00
走在定遠城熟悉的街道上,張鐵第一次見識到戰爭留下的瘡痍。
巷巷皆掛孝,處處有哭聲。
雖然塞北大軍未能破城,但是激烈的城墻攻防戰,還是讓城內軍民傷亡慘重。一線廝殺的守軍也好,協助守城的民夫也罷,均付出了不小的代價。張鐵想到,李德極有可能作為民夫被征發,甚至可能遇到不幸,他不知道萬一真的人如此,以自己的尷尬身份該如何去面對愿君母女。心下不禁有些惴惴,甚至產生了一絲掉頭回轉的想法。
然而還是一路前行。
到得李德一家門口,張鐵愣住了。不詳的預感果然應驗了。門樓上懸著白燈籠,門扇上貼著白紙,路面上偶爾可見遺落的紙錢。
張鐵拍動門環,敲擊在單薄的木質門扇上,發出空洞的響聲。半晌,愿君的聲音在門后響起:“誰?”聲音沙啞,內中充滿了疲憊與傷感。
“我。張鐵。”
門應聲而開,露出一張蒼白瘦削的臉。愿君仍然穿著家常的粗布衣服,頭上卻戴著孝。見到張鐵的第一眼,本已紅腫的雙眼中便噙滿了淚水:“鐵哥,你來啦……”
當此之時,張鐵也只能答一聲:“嗯,我來啦。”
跟隨愿君進了院子,發現李家祖宅在這場戰爭中也遭了難,西廂的廚房頂上破了一個大洞,廚房塌了一半。想是因為臨近北城墻,被塞北大軍投石機拋射的大石砸中。這種遭受池魚之殃的情況,在邊塞關城并不罕見,也正因此,城墻附近的住戶多以貧民居多,那些有財有勢的人家,自然住在更安全的城區。張家祖上也曾有過一段殷實的日子,甚至置下了這座宅院,但是距離在富人區安家,還有不小的距離。
進了堂屋之后,張鐵發現這里的家什也少了很多,愿君甚至找不到一把待客的椅子,臉上窘迫地浮上一層紅暈。
更重要的是,沒有見到李德夫妻的身影!
張鐵在屋里站定,率先開口打破尷尬:“愿君姑娘,這段時間我未能上門問候,不知道家中發生了何事。可是大叔他……”
愿君一聽這話,眼圈紅了幾分,卻沒有落淚,道:“塞北人攻城時,爹爹被拉去守城,后來……后來就被人抬了回來……”
張鐵默然,道:“你和李嬸都要保重身體,節哀順變。”
愿君再也忍受不住,痛哭出聲:“娘親她……禍從天降!一塊大石頭落在廚房,娘親她當時正在里面忙碌……”
張鐵呆住了,想不到僅僅時隔兩月,這個頗感親近的三口之家已是家破人亡。眼看著愿君瘦弱的身影哭得佝僂下去,直至蹲在地上抖成一團,他心中大感憐惜,也陪著蹲在旁邊,輕輕拍著她的肩背,道:“我該說些話,真的,我該說些話,安慰安慰你。可是,我這人不善言辭,真的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我爹去世的時候,鄉親們安慰我說,節哀順變,保重身體。我也只能把這原話,轉贈給你。話語雖是最簡單、最普通,里面卻是最真摯,也最實際的愿望。死者不能復生,活著的人還要苦挨下去,便也只有收拾起心情,照顧好自己。我娘是在生完我就走了,爹一個人拉扯我長大,十四年來也不過便是這兩句話,收拾好心情,照顧好我們爺倆。后來,爹也走了,我再傷心難過,也只能收拾心情,照顧好自己。如今,你攤上了同樣的不幸,我也只能把這愿望送與你,希望你堅強起來,收拾心情,把自己照顧好。何況,你還有我,只要我還在定遠城,便會時時來看你,不會讓你孤苦無依。”
愿君聽著張鐵的話,慢慢止了悲聲,哽咽道:“鐵哥,如今我和你一樣,都是沒有爹娘的孩子了。”
張鐵聽了,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流了出來。他急忙站起,仰頭看著房頂,不使那淚水從眼眶流出,道:“我看那廚房已是不能用了,不知家中還能不能開火。干脆今日便別做飯了,我去外面買些吃食。”說完,轉身便想遁走。
愿君站起來一把扯住他,急道:“鐵哥別走!萬萬不要破費了!家中臨時搭了鍋灶,不耽誤開火。你且在屋中寬坐,等我置辦一餐來招待你!”
張鐵剛要推辭,愿君已是跑開了。很快又回來,一手拎了一只矮凳,一手卻端了碗茶。請張鐵在矮凳上坐了,說道:“給父母辦喪事時,變賣了家中許多家什,慢待了鐵哥,還請見諒。招待幫忙鄉鄰的茶葉還有剩余,只是卻不是什么好茶,鐵哥莫要嫌棄。”
張鐵忙道“不嫌棄,不嫌棄”,端起碗來呷了兩口。
愿君怔怔地看著他的面容,看他因為喝茶而縮下去的雙頰,目光中露出無比的關切,道:“鐵哥,你這兩個月瘦了好多!”
張鐵笑了笑,道:“我負傷臥床接近兩月,瘦些也是正常的。”
愿君醒悟過來自己感情外露,變得不好意思起來,又跑了出去。她再回來的時候,手里提著兩樣菜蔬,身后跟了一對中年夫婦。張鐵倒也見過這二人,是與李德一家交好的鄰居,記得是姓林的。
林氏跟著愿君去臨時搭起的灶臺收拾菜蔬,老林卻又搬來一只矮凳,走進堂屋陪張鐵聊天。從老林口中,張鐵得知了愿君說不出口的傷痛與隱情。
原來,張鐵等人到達雞嘴山的當天,真正的扎兀爾便率領大軍直抵定遠城下,開始了為期四天的攻城。不知道扎兀爾是如何知道武文離城的,當初在地包天匪寨的時候,曾聽到號角聲響,大概與此有關。也就是在這一天,李德果然被征發前去守城。第二天,李家便被一顆從天而降的巨石砸塌了半間廚房,當時李氏正在里面做飯,等到愿君哭喊著叫來四鄰,從里面挖出來的已是一具血淋淋的尸體。還不等遣人去城墻上報信,李德本人也被抬了回來,卻是頭上中了流矢——而民夫自然是沒有頭盔的。
愿君在一日之間痛失雙親,不知道哭昏過去幾次,幸虧左鄰右舍熱心,相幫著辦理了喪事。李家本已赤貧,這次更是將家中不值錢的物件典賣了個罄盡。牛家聞訊再次上門,意圖低價買下李家祖宅,愿君記著亡父遺志,舞著哭喪棒將來人打出門外。只是她心思雖堅,畢竟只剩下孤身一個弱女子,未來如何度日,能否守得住祖宅?鄰里們說起來也只剩嘆息。
老林道:“說起來,愿君這姑娘是我們從小看著長大的。長相、品行,都是一等一的人才。這屋里屋外的活計,也都能拿得起放得下。可惜我家沒有兒子,左鄰右舍也沒個年齡合適,配得上她的少年郎。誰要是能娶了她,可是有福了。”說罷,目光爍爍地看著張鐵。
張鐵默然,自己不知道走了什么運,總有這些可憐的女孩將終身大事扯到自己身上。可惜自己有些事情一直沒想清楚,卻不敢誤了人家一生。他卻不知道,張父的言傳身教,使他無形中沾染上一絲文人特有的溫柔敦厚,而這一特質,又讓他在所處的底層百姓中顯得略略有些與眾不同。強健的體魄,更是小戶人家撐門立戶的一大本錢。這些,都是他容易在小戶人家受到青睞的原因。
張鐵道:“若是有人娶了愿君,那的確是有福了。我會留意,替愿君妹子找一個忠厚可靠的少年郎。”他忽然改口叫“愿君妹子”,婉拒的意思已是明了。
老林卻沒有輕易放棄,道:“忠厚可靠的少年郎好找,那些人卻未必可了愿君的心意。姻緣這事,還要你情我愿。實話對小哥你說了罷,愿君對你有意,想讓你一起陪她守住這院宅子!”
張鐵向院中看去,庭院的角落里,臨時支起一口鐵鍋,權作臨時的廚房。愿君和林氏正在那里忙著,手腳干凈,動作麻利,確是操持家事的一把好手。
愿君正好向屋內望來,不期然與張鐵四目相對。她馬上把目光移開,臉上已是飛起一片紅暈。
張鐵收回目光,對老林道:“林叔,我只是一個外來人,過路客,就像無根的浮萍,說不定哪天就漂走了。為愿君妹子好,還是應該給她說門本地的親事,把根兒扎在這定遠城。”
老林見他啰里啰嗦,只是一味推辭,言語間開始帶了火氣:“什么浮萍不浮萍的,總有那漂不動的時候。按說,老李兩口子剛走,不該在愿君服孝的時候談論這事,但是咱們小戶人家也沒那些講究。況且,要是沒個頂梁柱,愿君這一天天的日子也過得實在苦。已經說到這個份兒上了,你也跟我說句實話,你是否在老家有了家室?或者已經有了別的意中人?”
張鐵見他口氣沖,卻并不生氣。能為愿君的終身大事發火,說明這老林也是真的為愿君操心。他解釋道:“我既沒有家室,也沒有意中人。的確是沒有想好將來是否會留在這定遠城。”
話已至此,老林和張鐵都變作了悶嘴的葫蘆,再無話可說。
悶坐一會兒,張鐵咬咬牙,起身道:“林叔,我營中還有事,先回營去了。”不待老林回答,抬腿便出了屋門。
迎面撞見林氏端了飯菜進來,見他出門就走,納悶道:“飯都做好了,怎么就走?”
愿君聞聲也跑了過來,已是意識到什么,臉色重又變得慘白,她喃喃叫了聲“鐵哥”,再也說不出話來。
張鐵恍若未聞,一直走到大門口,突然立定腳步,回身對愿君道:“愿君,你放心!只要我張鐵還在這定遠城中一日,就沒人能欺負你!”說罷,推門而去。
身后卻傳來愿君的哭聲。
張鐵快步走在街道上,一直走出去很遠,那哭聲似乎還在耳邊。他漫無目的地走著,心中也在拷問自己:你究竟想要什么?究竟想如何過完這一生?尋仙一事渺茫不可知,難道真的要在這上面,窮盡一生心力?即便真的尋到仙人,學得法術,又如何度過更加漫長的歲月。
低頭走著,腳步越來越慢。
突然聽到鐘磬共響,絲竹齊鳴,中間伴著如吟似唱的誦經聲。張鐵抬頭看時,原來已經走到了一所道觀門前。
道觀門匾上是三個鎏金大字:守真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