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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論

民族是何時產生的?是什么導致了種族清洗?國家間如何達成和解?

本書追溯了現代獨立國家歷史中的一段時期,起始于近代早期歐洲歷史中最龐大的共同體——16世紀的波蘭-立陶宛王國——建立之時。當時,王國內的民族構成是其貴族,既有天主教徒,也有東正教徒和新教徒。波蘭、立陶宛和東斯拉夫的貴族由共同的政治和公民權利所聯合,他們用拉丁語或波蘭語描述自己是“來自波蘭民族的”。他們理所應當地認為,在萬事萬物的自然秩序中,國家、演說、文學和宗教禮拜儀式的語言本就不同。18世紀,在王國遭到后來崛起的帝國瓜分后,一些愛國者將民族(nation)重新解釋為國民(people),而民族性(nationality)則由人們所說的語言決定。在20世紀末,也就是本書追溯的歷史的尾聲,原來波蘭-立陶宛王國的核心地區已經分裂為四個以民族命名的現代國家:波蘭、烏克蘭、立陶宛和白俄羅斯。自那時起,有關民族性概念的盛行觀點認為,說不同語言的人群應以國界線作為邊界,而演說、政治和宗教禮拜時應該使用同一種語言。那么,早期的一種民族觀念是如何演變為四種現代民族觀念的?

我們在本書中探討的這塊土地上涌現的民族觀念分為三個時期,即近代早期(early modern)王國時期(1569—1795)、19世紀帝國瓜分時期(1795—1918)以及獨立國家和隨之取代它們的蘇聯加盟共和國時期(1918—1939)。我們會發現近代早期的波蘭民族在瓜分后依然幸存,并在帝國統治時期逐漸繁盛,而它的瓦解是從19世紀末期開始的。連現代民族觀念都是在與近代早期民族觀念的激烈競爭中逐漸顯現的,以此和更遙遠的帝國統治背景形成了對比。而傳統愛國主義和種族民族主義之間膠著的競爭狀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后確立的政權形態中依然存在。1918年之后,盡管國家本身已經強制做出選擇,不再考慮其他選項,但是當時剛剛出現的關于現代民族國家的特許觀念并未占得支配性地位。直到經歷了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組織暴力,這層歷史外殼才被最終打破,而關于近代早期民族性的各種觀念只有依賴這層歷史外殼才能協調一致。驅逐、種族滅絕和種族清洗徹底破壞了歷史區域,洗劫了多文化并存的城市,為現代民族主義的產生掃除障礙。大屠殺和精英置換將歷史傳統連根拔起。為了進一步闡明這一觀點,本書將聚焦于戰時波蘭人和烏克蘭人的經歷,探尋他們之間相互實施種族清洗的原因。在蘇維埃和納粹的四年占領之后,烏克蘭人和波蘭人又對彼此進行了四年的種族清洗,造成的后果是超過10萬人死亡,140萬人被迫定居別處。這一切是如何發生的?是民族主義導致了種族清洗,還是種族清洗給不同人群貼上了民族標簽?

單一民族國家能夠挨過這段歷史嗎?被粗暴地表現為種族清洗的現代民族觀念的要求,能否找到一種更加和平的表達方式?以上都是20世紀40年代到90年代間,人們陸續提出的問題。在1989年革命發生后,在波蘭、立陶宛、白俄羅斯和烏克蘭,人們可以找到所有能想象到的造成民族沖突的原因:帝國瓦解、不具有歷史合法性的國界線、挑釁的少數族群、揚言復仇者、恐懼的精英人群、新建立的民主政治體制、種族清洗的記憶以及長期沖突的民族迷思。意識到現代民族性存在的波蘭東部政策,從一開始就促成了一種穩定的地緣政治秩序。蘇聯的解體是被預料到的,被加速了,最終轉向了和平的目的,而證明波蘭的成功的最簡單證據就是西方對這片地區曾發生的歷史敵對和戰時種族清洗一無所知,而這些正是本書所要描述的。在90年代爆發武裝沖突的國家,比如前南斯拉夫,人們對那里先前的戰爭和可能存在的古老仇恨所知一二。而在和平與繁榮盛行之地,比如波蘭,“重返歐洲”的歷史敘述重回人們的視野。波蘭的東方政策的成功,另一個證據正是波蘭被整合進了西方。1999年,人們驚訝地看到所謂新歐洲的失敗與成功同時出現:北約接納了波蘭,同時北約轟炸了南斯拉夫。正當全世界都在關注塞族人和他們的鄰居之間的沖突時,一支波蘭-烏克蘭維和部隊進駐科索沃。為何歐洲東北地區能夠團結一致,而歐洲東南地區卻分崩離析?

時間

現代民族何時產生,種族清洗為何發生,民族國家如何和平共處——這三個問題與本書研究的時間順序正好一致,即1569—1999年。1569年標志著近代早期波蘭民族的誕生。是年,波蘭和立陶宛的貴族通過成立盧布林聯合(Lublin Union)建立了波蘭-立陶宛王國。從那以后,立陶宛和波蘭貴族共同加入一個議會,共同選出統治者,并逐漸共享一種共同的文明。波蘭王國和立陶宛大公國依然保持獨立的法律條文和行政機構,并且保持內部分界線。盧布林聯合針對國界線的修改對波蘭更為有利,它將立陶宛東南地區的斯拉夫人的土地劃給了波蘭。這分裂了東斯拉夫的貴族和人民,在今天我們熟知的烏克蘭和白俄羅斯之間劃定了新的邊界。盡管盧布林聯合提倡一種宗教包容精神,它卻與雄心勃勃的宗教改革保持一致。東斯拉夫貴族從東方基督教向西方基督教的轉變,在現在我們稱為白俄羅斯和烏克蘭的土地上造成了貴族和平民之間一種新的區別。因此,在貴族組成的波蘭民族保持統一的同時,其他各個社會階層之間產生了新的分裂。之后1648年在烏克蘭發生的叛亂,大致描繪出波蘭、烏克蘭甚至俄羅斯民族的民族歷史。

1569年是一個特別的歷史起點。波蘭、立陶宛、白俄羅斯、烏克蘭和俄羅斯的民族歷史通常從中世紀開始,據稱如今這些民族國家歷史都可追根溯源到那時。為了識別出這種變化,最好的辦法是承認在近代早期領土廣袤的王國內明顯存在單一的近代早期民族,然后再思考它給現代政治留下的影響。這個近代早期民族被稱作“波蘭人”,但是這個詞語象征的是一種公民權利和文明,而不是語言或種族。從1569年這個時間點作為起始,能夠使我們看到近代早期波蘭民族內在的一致性和吸引力,并且使我們擺脫我們對民族性概念的現代假定。既然這是一份關于民族性而非國家的研究,它的年代劃分也是非傳統的。19世紀是波蘭文明的“美好時代”,盡管王國已經在1795年分裂。本書沒有像浪漫主義傳統、民族傳統和歷史編纂傳統所傾向采取的那樣,將1795年視為近代早期政治的終點,而是選擇了1863年這個年份。在1863年,波蘭貴族最后一次反抗俄羅斯人的統治;而在1863年之后,俄羅斯帝國開始動搖波蘭在西部領地的文化和經濟支配優勢。在反抗起義后,波蘭精英中重要的一部分人開始反對傳統上對政體和民族的定義,一些帝國行政官和底層活動家加入了他們,這些人認為民族是以宗教和語言所決定的。直到1863年之后,我們才發現近代波蘭、立陶宛和俄羅斯民族主義對近代早期政治遺產的敵視,以及有關白俄羅斯概念的苗頭。而在被奧地利掠奪的、面積很小的舊王國土地上,并不存在如此分裂。如此,我們應將注意力放在1876年,那一年烏克蘭出版物被俄羅斯帝國封禁,烏克蘭的理念在奧地利開始成型,而在當時的奧地利加利西亞地區(Austrian Galicia),烏克蘭和波蘭之間的敵對關系開始顯現。

我們應當明白,在現代民族的崛起過程中,歷史的影響非常重要——但不是以現代民族主義者所宣稱的那種形式。我們所遭遇的每一種現代民族主義都忽略了近代早期的傳統,反而支持想象中的中世紀歷史延續。我們也應發現,現代化和民族主義息息相關,盡管現代化理論無法解釋民族興衰的基本事實。現代社會的特征——包括政治意識形態、民主政體、不斷精進的宣傳技巧、大眾媒體、公立教育、人口增長、城市化、工業化——在這份研究中均有所涉獵。民族主義者和社會科學家同時迷信于所謂集權化的國家:前者將國家投射到過去;后者適當地強調了國家的新奇性和潛力,但有時也夸大了建國者取得的成就。國家,和民族一樣,也是隨時間而改變的。當人們認為國家的權力是合法的,它就是合法的。而本研究表明,現代集權國家的建立,常常會帶來意想不到的復雜結果。國家被建立、被摧毀、被摧毀的方式往往會決定下一代的民族觀念。當國家被建立時,它的形式經常是含糊不清的,比如:早期蘇聯加盟共和國的民族政策時有改變,每當民族復興浪潮涌來,知識階層就暴露在大規模清洗的危險中;內戰中的波蘭因對民族的定義不同而分裂,雄心勃勃的波蘭人既不能消除分歧,也無法建立起聯邦結構;戰后波蘭的國家合法性源自種族同質性,卻由共產主義者統治這個國家。在處理20世紀第一個十年的歷史時,本書將重點關注建立國家的經驗如何塑造或阻礙民族觀念的誕生。

在20世紀中葉,作為集權化國家的一種類型,納粹德國和蘇聯分別占領了本書所涉及的所有領土。這兩個國家輸出的統治系統對那些處于它們治下的人民滿懷敵意,且與當地政治傳統格格不入。在涉及第一次世界大戰后的民族國家如何被建立和被破壞時,本書更關注第二次世界大戰時各民族人民的命運。“二戰”摧毀了近代早期的民族性殘余,使現代民族主義傳播甚廣。盡管1918年和1945年都是歷史進程的停頓點,但后者更為重要。1863年后,現代民族理念將“大眾”(mass population)這一因素納入其中;1945年后,大眾開始接受現代民族理念。因此出于相同的理由,本書的研究終止于1999年,而非1989年。盡管波蘭在1989年后重獲國家主權,白俄羅斯、立陶宛和烏克蘭也在1991年獲得獨立,但是波蘭在1999年加入北約才真正宣告了這一民族歷史進程階段的終結。成為北約成員不僅意味著對作為現代民族國家的波蘭所取得的成功的認可,這也是對波蘭成功解決敏感民族問題的獎賞。支持處于本國和俄羅斯之間的新興民族國家的同時,波蘭成功將自己劃入西方陣營。1569年標志著近代早期的波蘭向東擴展的雄心,這一擴展的腳步止于20世紀40年代;而1999年標注著新生的波蘭維護西方陣營的安全和政治認同的決心。

領土

本書沒有將重點放在20世紀民族國家領土邊界或19世紀帝國邊疆上,而是關注1569年波蘭-立陶宛王國成立后劃分的領土區域。第一部分的重點是城市維爾紐斯(Vilnius)。維爾紐斯是當時立陶宛大公國的首都,它曾是俄羅斯帝國維爾紐斯省首府、20世紀20年代到30年代時的波蘭城市以及“二戰”后立陶宛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的城市。今天,維爾紐斯是獨立后的立陶宛的首都。在希特勒實行“最終解決方案”最終解決方案(Final Solution)指“二戰”期間納粹德國針對歐洲猶太人的系統化種族滅絕計劃。——譯者注(下文腳注如無另行說明,皆為譯者注。)之前,猶太人稱維爾紐斯是“北方的耶路撒冷”,不久前波蘭人、俄羅斯人、白俄羅斯人還有立陶宛人曾接連對這座城市宣稱主權。如果放在近代早期的政治民族框架中來看,維爾紐斯屬于立陶宛,因為它一開始就是立陶宛大公國的首都。但如果放在現代政治民族框架中來看,維爾紐斯在“二戰”前根本不屬于立陶宛:其居民幾乎沒有立陶宛人,而且它屬于波蘭版圖內。至此,我們要討論的問題就是維爾紐斯如何在現代民族觀念、人口和文化變遷過程中變成一座立陶宛城市。

第二部分將關注東部的加利西亞和沃里尼亞(Volhynia)地區。大量的波蘭人和猶太人居住在這些東部斯拉夫領土上,這里也是波蘭-立陶宛王國的中心地區,在王國衰亡后這里依然是帝國腹地。在18世紀晚期,沃里尼亞被劃給了俄國,而加利西亞被劃給了奧匈帝國。根據立陶宛的歷史記載,在加利西亞和沃里尼亞的波蘭人在整個19世紀占據著統治地位。直到19世紀末,波蘭大地主們或是讓位于沃里尼亞的俄國競爭對手,或是與加利西亞的烏克蘭政黨達成妥協。在俄國和奧匈帝國,波蘭民族主義者通過貶低波蘭的民族性,幫助烏克蘭人達成了他們的事業。事實上,近代早期的波蘭民族達成了令人印象深刻的成就,他們塑造了一種以波蘭語為載體的文明。通過在人群中重新識別出民族,波蘭民族主義者將波蘭人重新定義為一個獨特的種族群體,并且在未受教育的農民中產生影響力。“一戰”以后,加利西亞和沃里尼亞都被整合進一個新的波蘭國家中。盡管在兩次大戰間,波蘭針對烏克蘭民族主義者的政策顯得優柔寡斷,但是20世紀早期的加利西亞和沃里尼亞與19世紀甚至18世紀的非常相似。“二戰”徹底破壞了這兩個區域的歷史一致性,現代民族主義在這里生根發芽。1945年,這兩個區域被并入烏克蘭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從1991年起這里是烏克蘭獨立呼聲最高、最愛國的地區,今天這里被人們稱為“西烏克蘭”(western Ukraine)。

著重關注維爾紐斯(考察波蘭、立陶宛和白俄羅斯)以及加利西亞和沃里尼亞(考察波蘭和烏克蘭)是基于所謂的長時段(longue durée)理論以區分這些地方的歷史變遷。如果我們把目光鎖定在這四個世紀的歷史,我們會發現經濟和社會變化,發現軍隊的前進和后退,以及觀察20世紀的種族滅絕、驅逐和流亡。如果我們有足夠的耐心,如果我們能專注地沉浸下去,就會發現一些令人感傷的巨變。我們看到了政治版圖的流變:破裂最終演變為一種全新的事物。為了探明20世紀40年代的變化,本書第三部分會描述維爾紐斯、加利西亞和沃里尼亞在1989年革命后面臨的每個主權民族國家可能面臨的外交新問題,但不會花太多篇幅。第三部分將著重討論波蘭在20世紀90年代的大戰略,即如何承認東歐地區分裂為目前的國家版圖現狀,且進一步加固這種現狀。這種戰略也許非常直接,但這確實是波蘭政治理論的一大創新,而且這種外交策略在共產主義終結后的東歐地區中并不常見。

猶太人、俄國人、德國人?

當加利西亞城市科洛梅亞(Kolomya)的列寧雕像被推倒后,雕像的底座被改造為猶太人墓碑。今天科洛梅亞是烏克蘭西南部的一座城市。在1939—1941年和1945—1991年間,這里屬于烏克蘭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在1941—1944年,這里曾是波蘭總督府(Generalgouvernement)轄屬城市;在“二戰”前,這里是斯坦尼斯拉維夫省(Stanis?awów)的一個城市;在“一戰”前,這里屬于奧匈帝國加利西亞地區;在1772年前這里只是波蘭王國中魯塞尼亞人(Ruthenian)居住地的一個小鎮。在1941—1942年“最終解決方案”實施期間,無論科洛梅亞的實際統治者是誰,它都是一座猶太城市。猶太人在科洛梅亞甚至整個東歐的缺席,正好與共產主義對東歐40年的統治相吻合。20世紀90年代東歐的民族“歷史債”亂成一鍋粥,很多由共產主義者編纂的新研究往往從起始于“二戰”的民族主義世界。猶太歷史與東歐的主流歷史逐漸分離開來。正如以色列歷史強調猶太復國主義計劃的成功,忽視以色列政治的東歐源頭,東歐歷史學僅關注獨立國家,沒有給猶太人應有的重視。當然,也有很多有價值的非主流研究著作,近來一種值得稱贊的趨勢是出版容納各類民族觀點的選集。雖然這樣做確實有效,但是這并沒有解決歷史上的民族主義問題,這只能導向一種政治正確的多維民族主義(multi-nationalism),后者將平行的民族研究從歷史的土壤中連根拔起,而這才是我們需要耐心研究的問題。

那么,考慮到本書的研究視野,為何要把猶太人、德國人和俄國人從副標題中刪去呢?因為這是一份關于現代波蘭、烏克蘭、立陶宛和白俄羅斯民族性的研究,本書并未對追溯德國人、俄國人或猶太人的民族性及對此下結論有任何雄心。這是一種謙遜的做法,而非無視。因為德國的民族歷史主線將我們引向別處,在這里我們只考慮和近代早期烏克蘭和立陶宛有關的俄國民族觀念。基于以下五個原因,我們必須在別的研究中探尋猶太民族觀點的問題。首先,猶太民族是比斯拉夫民族或波羅的民族(Baltic nations)歷史更悠久的社群。第二,要研究這個問題,必須涉及猶太人在波蘭-立陶宛王國中公社式的自治傳統,但這與本書的結構相去甚遠。第三,猶太人進入現代政治生活的路徑是通過廢除社群特權、王國統治下的獨立司法以及緩慢而漸進式的個人權利拓展而達成的,這一切都發生在帝國逐漸分崩離析的19世紀。這一經驗與非猶太教徒的限制主義民族政治歷程截然不同,因此需要別的解釋。第四,21世紀興起的以領土為目標的民族主義,強調恢復昔日的王國邊界,并使之成為民族國家,但這種民族主義從來不是猶太人的選擇。最后,盡管大屠殺和以色列建國的關系可以成為本書的重要論據之一,但這個問題將轉移我們在東歐領土上的注意力,而這才是構成本書研究方法的要素。猶太民族研究與本書的研究存在異同,無論如何,劃分和論證這段歷史需要一種完全不同的重構方式。

盡管本書沒有研究俄國、德國和猶太民族歷史的雄心,但本書認為,只有理解了這三個民族,才能理解波蘭、烏克蘭、立陶宛和白俄羅斯的民族歷史。因此本書以一種特殊的方式呈現“二戰”后的整體歷史,將一些以往分而述之的部分匯總在一起。“最終解決方案”被視為戰時及戰后東歐的一個組成部分。1941—1944年對維爾紐斯猶太人的種族清洗以及1944—1946年對維爾紐斯波蘭人的驅逐,都屬于戰后立陶宛蘇維埃共和國對維爾紐斯的重建。我們會發現,1942年的沃里尼亞大屠殺培養了那些參與1943年針對沃里尼亞波蘭人的屠戮行動的年輕人。蘇聯的暴力行為開始在這里扎根。在1944年烏克蘭人針對波蘭人的種族清洗中,蘇聯對波蘭的領土企圖使之改變了本國的民族政策。而波蘭共產主義者在蘇聯軍隊的直接幫助下,以及在波蘭民族主義者的間接幫助下,于1947年實施了所謂的“民族凈化”(national homogenization)行動。從中我們可以觀察到這段歷史的延續性:從納粹的“最終解決方案”到針對某一方的種族清洗,再到為了建立新的統治而實行的大清洗。

本書從當代東歐歷史研究成果中獲益良多。但是,我希望本書能在另一種分析框架中呈現這段民族歷史。本書要回答的是關于多個民族的問題,而不是創造一種單一民族敘事或對現有敘事做調整;向前邁進而不是退回到歷史中,后者往往避免觸碰后來的政治如何形塑了歷史這一問題。本書關注的特定的地理空間,我們將審視在這些地方的民族理念、社會運動和政治主張所經歷的變化。書中所呈現的近代早期的歷史或是那種復雜的民族性,對現代讀者來說可能有些難以理解,這其中充滿了意外、偶然事件和運氣。本書對成功民族的案例和對失敗案例(比如白俄羅斯)的關注一樣多,因為后者也讓我們了解了現代民族走向政治成功需要具備的因素。在近代早期的背景下,那些民族英雄所思考的、不斷適應的以及拒絕服從的民族理念也在本書中有所體現。此外,本書重新解讀了那些在民族主義和共產主義之間相反的意識形態。以上提及的這些目標已經被許多來自東歐或研究東歐歷史的歷史學家所接受,我對此并未做出任何創新,我只希望能在他們設立的框架內寫作這樣一本書。

盡管這些章節提供了一些新的論述,第1章到第7章受到前述歷史學家的幫助最多。本書用浪漫主義來論述分別出現在帝國統治時期、民族國家和蘇聯時期的近代早期和現代民族觀念,也許稱得上是創新。此外,對比其他民族運動取得成功的背景,本書系統性地研究了白俄羅斯民族失敗的案例;還研究了維爾紐斯的立陶宛化過程——據我所知,此前未有類似的研究涉及以上方面。第8章到第14章參考了檔案資料和其他重要文獻研究,不僅呈現了許多新的論證依據,還展示了一些鮮為人知的歷史事件。第8章到第10章第一次在英文學術著作中完整描述了發生在1943年至1947年間烏克蘭人和波蘭人相互實施的種族清洗事件。第11章到第14章將波蘭在20世紀70年代精心制訂的國家戰略、在90年代實行的東部政策與波蘭成功融入歐洲聯系起來。盡管我們已經看到了許許多多關于南斯拉夫解體和歐洲東南部分裂的研究,但這四個章節首次對波蘭在歐洲東北部的穩定化中扮演的角色進行了研究。總體而言,本書對近代早期的波蘭王國和其現代繼任國做了整體性的研究。只有橫跨國界的限制——如東歐和蘇聯或俄國和奧匈帝國——我們才能繪制出民族性從近代早期到現代的流變畫卷。

元歷史(Metahistories)與迷思

本書呈現了一種全新的東歐歷史,但是幾乎很少涉及民族迷思。例如,關于波蘭軍隊在1920年進駐維爾紐斯后發生的事件,已經有很多成熟的立陶宛和波蘭方面的研究;而關于1943年發生在沃里尼亞的種族清洗,烏克蘭和波蘭方面仍然各執一詞。這些民族爭端的每一方都提供了重要證據,但是即使把各方證據綜合起來,還是不能滿足一個局外人的好奇心。外交上的沖突妥協固然重要,但對歷史學家來說這徒然無益。妥協無法產生獨立的視角,而歷史學家必須在獨立的框架下進行研究。沒有人能聲稱所有研究框架都是超越政治的,但是在建立學術研究機制和為民族迷思下定論之間存在明顯差異。駁斥所謂的迷思無異于和骷髏共舞:當音樂響起,你會發現自己很難從“舞伴”柔軟的肢體中抽離開來,很快你就意識到你的舞步只是徒勞地讓這具尸體不斷旋轉而已。你很容易沉浸在制造迷思和破除迷思的舞蹈中,但要再找回自己的節奏卻很難。而且,這種研究帶來的陳腐氣味一時很難消散。

同樣,本書也不會流連于19世紀宏大的民族歷史觀——當代已有太多關于這一議題的討論了。例如,在口語中,“波蘭人”(Poles)通常指代生活在近代早期波蘭-立陶宛王國中的波蘭人,在這個意義上的王國類似今天的波蘭。而俄國人認為,東斯拉夫地區在波蘭-立陶宛王國中度過的幾個世紀,對這一地區“重新回歸”俄羅斯帝國毫無意義。在這里,以上元歷史觀點“甚至連錯誤都算不上”。這些觀點如此深入人心,也給反對者帶來靈感,提出完全相反的論述:立陶宛人能夠“論證”中世紀維爾紐斯不屬于波蘭,而是立陶宛的;烏克蘭人能夠“證明”是他們而不是俄國人繼承了基輔文明。與元歷史爭辯同時冒著認可它的風險,但是胡言亂語的反面依然是胡言亂語,在元歷史中沒有有效的分析,只有“這些觀點”和“那些反對的觀點”。關于迷思和元歷史的辯證法使民族主義者的思維更銳利了,但這只是一個研究主題,而非民族歷史的研究方法。

意見和模式

迷思制造者和元歷史學家的聲音往往真誠而令人信服,他們的觀點不證自明。而民族主義理論家的聲音疏離而充滿諷刺,他們認為那些不言自明的事情是明顯的錯誤,眾人深信的事物往往是錯誤的。問題是為何這些漏洞百出的觀點大行其道?部分可能是因為諷刺的本質充滿了欺騙性。在尖銳矛盾的偽裝下,諷刺更加固化了我們對世界麻木的誤解。諷刺源于那些我們認為理所應當的東西,我們的自滿成為諷刺的牽引力。如果我們將諷刺視為事物的終結,那么我們將得出錯誤的結論,認為民族性是被發明出來的,是偶然產生的,或者民族性太令人迷惑了以至于難以歸類。也許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一個生活在20世紀的烏克蘭活動家,一個希臘天主教會(Greek Catholic)成員,竟然在一個波蘭家庭長大,并且在天主教會受洗。這種諷刺實際上說明了加利西亞地區的復雜性,以及從近代早期的王國時代到現代的艱難轉變。同樣具有諷刺意義的是,20世紀上半葉最著名的波蘭政治家竟然稱自己是“立陶宛人”,還有每個波蘭人耳熟能詳的那句詩:“立陶宛!我的祖國!”如果我們把諷刺的事物作為進一步研究的入口,那么我們就會發現近代早期王國的民族性經過了一個多世紀才徹底消亡。在本書中,諷刺不是一種提出問題的方式,更不是答案的代替物。在這里,民族既不是信念的對象,也不是取樂的對象,而是研究對象。

本書的敘述模式是按時間順序的歷史敘述。這種模式曾被批評傾向于將“民族”當作文學中與磨難、救贖等主題相關的史詩作品的主角。正如這篇導論所提出的,一種批判性的民族歷史敘述也許可以這樣寫:關于什么主題、關于哪段歷史時期、關于哪個地點,以及關于何人的意見和觀點。但這還稱不上是冒險。敘述性歷史對理解民族和民族主義至關重要。近年來,幾本優秀的社科著作引發了關于民族主義理論的爭論,這些著作全都“寄生”在歷史之上。“寄生”(parasitism)是個很糟的字眼,我想表達的是當社會科學家興致勃勃地分析民族主義時,他們都在謹慎地使用歷史敘述。而當歷史編纂學顫顫巍巍地想要迎接這個挑戰時,寄生成了相互利用的代名詞。說到底,由建構主義者(constructivist)在民族研究中提出了種種問題,最終還是需要進一步的歷史研究。而且,就像歷史敘述可以在社會學批評中拉開和政治的距離,社會科學也可以在歷史學中獲得一種政治視角。畢竟,歷史學和社會科學都無法擺脫為政治服務的烙印。今天,一些人饒有興致地想要證明烏克蘭是奧匈帝國(德國、波蘭,等等)因素的“產物”,就像另一些人堅持認為一種“必要的”、不間斷的烏克蘭歷史賦予了烏克蘭獨立的合法性。在南斯拉夫戰爭之后,人們有時會認為種族清洗者背后的動機就是這種關于血緣與歸屬的本質主義(essentialist)觀點;事實上,歷史研究揭示出那些相關人士正是采用了建構主義者提出的關于民族性的復雜觀點。民族性是政治合法性的主要基礎,這個簡單事實暗示它的擁護者——民族研究——理應服務于此。為了完成這項事業,歷史敘述者提供了編年史、比較研究和一致性(coherence)等這些來自歷史學家的樸實饋贈。然而,在歷史結束之際,我們又如何分辨這種歷史敘述是不是靠得住?

傳統智慧就像薄薄的冰層,覆蓋了未知事物的深海。歷史敘述會像流水一樣因勢而變嗎?水屈服于重力和寒冷,隨時改變以通過任何路徑。當水凍結就能封住還未顯露的缺口,最終聚集成冰,水最終會和它流經的物體融為一體。抑或,歷史敘述像一艘破冰船,它依靠一己之力揚帆遠行,找出問題并直面問題?它是否能一往無前,迎戰惡劣的天氣,在肆虐的風暴之后依然存活?在它消逝之際,它是否喚醒了沉寂的深海,在白色的冰面上鑿開一道黑色的裂痕,引得其他船只競相追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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