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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立陶宛大公國
(1569—1863)

立陶宛!我的祖國!你如同健康一般,

只有那些失去你的人才懂得你的珍貴。

——亞當(dāng)·密茨凱維奇《塔杜施先生》

很久以前,立陶宛大公國統(tǒng)治著中世紀東歐。然而自1991年以來,立陶宛共和國一直是波羅的海沿岸的一個小國。曾經(jīng)的大公國首都維爾紐斯,如今依然是共和國的首都。這一延續(xù)似乎讓人感受不到其間發(fā)生的翻天覆地的變化,在1991年前的500年中,立陶宛語既不是維爾紐斯的官方語言,也不是大多數(shù)維爾紐斯居民所說的語言。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前,維爾紐斯三分之一家庭使用的語言是意第緒語;街上、教堂中和學(xué)校里使用的語言是波蘭語;而維爾紐斯農(nóng)村通用的語言是白俄羅斯語言。1939年,幾乎沒有人會在維爾紐斯說立陶宛語。在那一年,蘇聯(lián)從波蘭手中奪取了這座城市。在這之后,今天的“立陶宛”——這個以維爾紐斯為首都、地狹人稀的獨立民族國家究竟是如何誕生的?如果往昔和當(dāng)下關(guān)聯(lián)緊密,歷史又是如何施加影響的?

對現(xiàn)在的理解幾成定論。從16世紀中葉到20世紀中葉,這座城市一直是波蘭文明和猶太文明的中心。在成為一座立陶宛現(xiàn)代城市之前,維爾紐斯的波蘭性和猶太性突然消失了。維爾紐斯曾經(jīng)是跨民族王國的首都,現(xiàn)在卻成了一個小國的首都,關(guān)于立陶宛大公國是一個聯(lián)邦國家的現(xiàn)代觀點也不攻自破了。盡管在過去200年間,它大多數(shù)時候都在莫斯科和圣彼得堡的統(tǒng)治下,但這座城市最終也沒有加入俄羅斯;盡管農(nóng)村居民以東斯拉夫農(nóng)民為主,維爾紐斯也沒有加入白俄羅斯。基于歷史和語言的現(xiàn)代立陶宛理念最終在維爾紐斯取得勝利,即使我們發(fā)現(xiàn)一直對維爾紐斯心心念念的立陶宛民族主義者并沒有從歷史和語言中獲得多少幫助。在這種情況下,現(xiàn)代民族主義如何重新劃分領(lǐng)土邊界?為什么是這種民族主義勝利了,而不是另一種?

民族觀念的現(xiàn)狀與歷史爭論息息相關(guān)。對歷史延續(xù)性和正義的伸張以及主權(quán)國家的民族歷史在其背后支持,在激烈而充滿未知數(shù)歷史競賽中,這些都曾是有力的武器。接下來的五章將集中討論維爾紐斯的前世今生,不僅會討論立陶宛的成功,更會涉及這座城市中波蘭人、白俄羅斯人、俄羅斯人和猶太人曾經(jīng)的目標(biāo)與計劃。此后,這個昔日立陶宛大公國的首都,將被野心家和居住者賦予不同的名字,立陶宛人稱它為“維爾紐斯”,波蘭人叫它“維日諾”(Wilno);白俄羅斯人叫它“維爾尼亞”(Vil’nia);猶太人稱它“維爾納”(Vilne);俄羅斯稱它“維爾那”(Vil’no),之后是“維那”(Vil’na),再之后是“維爾紐斯”(Vil’nius)。考慮到作者的意圖及區(qū)分,下文將在不同語境中保留上述不同譯法。名字上的變化乍一看有些復(fù)雜,卻能讓我們看到其中的政治爭端,喚起我們對地理學(xué)“事實”的懷疑。在此基礎(chǔ)上,我們才能發(fā)現(xiàn)各種針鋒相對的觀點、運動和國家曾經(jīng)的面貌:從近代早期大公國的精英重建時期到新的現(xiàn)代國家時期。為了避免將這些發(fā)展視為無可避免的,我們應(yīng)該關(guān)注其中的曲折、偶然、誤解和無心插柳的后果。我們應(yīng)該分析那些成功和失敗之處。

在民族觀念和政治權(quán)力的關(guān)系之間,沒有什么是簡單的。一個社會的不同部分存在不同形式的民族忠誠,而這些不同可能使一些重要問題難以達成共識。民族觀念自有其力量,能為一些別有用心的局外人用于政治用途。除了獲得力量的情況之外,民族觀念也興起于以下情形:當(dāng)傳統(tǒng)在實踐中被證明是笨拙的;當(dāng)它們以延續(xù)性的名義尷尬地要求創(chuàng)新的變化。民族觀念在讓我們誤解過去這件事情上越發(fā)有效,為了理解它們隱藏這些變化的力量,我們必須先矯正對過去的理解。我們的目標(biāo)不是糾正民族迷思,而是揭示這些迷思在何種政治和社會狀況下獲得生命力。通過定義近代早期的民族性,本章及下一章將幫助我們理解立陶宛、白俄羅斯和波蘭的現(xiàn)代民族觀念有何新穎之處。為了了解那些影響20世紀現(xiàn)代民族活動家的歷史遺產(chǎn),我們必須先審視中世紀的立陶宛大公國和近代早期的波蘭-立陶宛王國。對維爾紐斯的爭奪戰(zhàn)起源于立陶宛歷史上關(guān)于界定一個國家的早期理念。

立陶宛大公國,1385—1795

立陶宛大公國的公爵曾是13世紀和14世紀歐洲的大軍閥。他們掠取了廣袤的領(lǐng)地,從波羅的海地區(qū)向南,穿過東斯拉夫腹地,直到黑海。立陶宛異教徒們拿下了蒙古帝國攻占基輔羅斯后留下的幾片領(lǐng)土,將這一時期的大部分東斯拉夫王國收入囊中。信仰東正教的羅斯波雅爾波雅爾(boyar):公元10—17世紀,在保加利亞帝國、莫斯科大公國、基輔羅斯、瓦拉幾亞和摩爾多瓦出現(xiàn)的一種僅次于大公的貴族頭銜。已經(jīng)習(xí)慣于蒙古帝國的封建君主地位,他們將立陶宛人視為盟友而非掠奪者。當(dāng)立陶宛的軍事力量流入南部的基輔,羅斯文明——東正教、斯拉夫教會語言和成熟的法律傳統(tǒng)——也相應(yīng)傳入北方的維爾紐斯。自此,維爾紐斯取代基輔成為斯拉夫東正教文明的中心,兩大天主教勢力條頓騎士團和波蘭王國,開始尋求立陶宛領(lǐng)土。身為異教徒,立陶宛大公國的公爵敏銳地以接受天主教洗禮為交易條件,在14世紀晚期,立陶宛大公國公爵約蓋拉(Jogaila)以皈依天主教為條件,獲得了波蘭國王的王冠。波蘭貴族為了避免哈布斯堡王朝的統(tǒng)治,將一位11歲的公主雅德維加(Jadwiga)送給約蓋拉做新娘,并獲得了波蘭國王的繼承權(quán)。約蓋拉,作為立陶宛大公和羅斯人的王和繼承人,于1385年宣布了他治下波蘭和克魯瓦(Krewo)合并,次年,他以瓦迪斯瓦夫二世·雅蓋沃(Wa?dys?aw Jagie??o)之名受洗,并被選為波蘭國王。繼承權(quán)的共識保障了波蘭和立陶宛的聯(lián)合,前提是恢復(fù)立陶宛的自治權(quán),將波蘭和立陶宛的貴族聯(lián)合。雅蓋沃王朝對波蘭和立陶宛的統(tǒng)治接近兩個世紀,直到1572年結(jié)束。

即使在1385年克魯瓦聯(lián)合之前,立陶宛在宗教和語言上也更像一個斯拉夫東正教國家而非波羅的海異教國家。約蓋拉此前皈依天主教的承諾僅限于自身,他本質(zhì)上還是一個異教徒,他王國的大多數(shù)人,他的大部分親戚已經(jīng)是東正教徒了。向一個大部分人信仰東正教的國家引入羅馬天主教,在此意義上,約蓋拉本人的皈依并沒有那么強烈的異教國家基督教化的意義。天主教的引入,在立陶宛和歐洲之間建立了一種文化上的聯(lián)系,并為波蘭日后的影響力奠定了基礎(chǔ)。立陶宛大公受洗成為天主教徒,這確保了立陶宛不再是像莫斯科公國(Muscovy)建國時那樣的東正教國家。同樣,約蓋拉的受洗也為莫斯科公國擺出東正教保護者的姿態(tài)提供了機會。當(dāng)立陶宛將基輔吸納進本國時,東正教的主教區(qū)就此讓位給了克利亞濟馬河沿岸的弗拉基米爾市(Vladimir-on-the-Kliazma)。主教區(qū)易位莫斯科公國的結(jié)果讓立陶宛所謂的羅斯人繼承者的聲明變得復(fù)雜。約蓋拉原本能解決這一矛盾,在14世紀80年代他有機會在天主教的波蘭和東正教的莫斯科公國之間做選擇。1382年,他已經(jīng)同意與德米特里·頓斯科伊德米特里·頓斯科伊:弗拉基米爾與莫斯科大公,1359—1389年在位。(Dmitrii Donskoi)的女兒成婚,并皈依東正教。但是,這個計劃有兩個不足之處:首先,不確定東正教是否會保護立陶宛免受條頓騎士團的侵略,后者將東正教視為異端;其次,東正教會更青睞在立陶宛的斯拉夫波雅爾,他們比約蓋拉的波羅的海立陶宛貴族人數(shù)更多、更有文化。而波蘭王冠和天主教十字架在內(nèi)政外交方面都更受歡迎:它們?yōu)榈挚箺l頓騎士團提供了更可靠的堡壘,為向東擴張?zhí)峁┝藞詫嵉幕A(chǔ),并為雅蓋沃的子孫后代帶來更多榮耀。

撇開政治不談,中世紀的波蘭和立陶宛的共同點比常人想得更多。當(dāng)我們想象1385年立陶宛人和波蘭人協(xié)商聯(lián)盟條款時,或者1410年他們計劃在格倫瓦德(Grunwald)向條頓騎士團發(fā)起攻擊時,我們必須記住,他們之間不僅能用拉丁語交流,也能用斯拉夫語交流。由南邊的東正教士帶來的教會斯拉夫語,經(jīng)過本土化的改變,成為斯拉夫官方語言(Chancery Slavonic),即大公的朝堂語言。在兼并加利西亞(一個基輔羅斯省,被波蘭人稱為“羅斯的領(lǐng)地”[Rus’ Palatinate])后,波蘭也擁有了當(dāng)?shù)氐臇|正教士和斯拉夫語抄寫員。在共同分割了基輔羅斯的土地后,波蘭和立陶宛也分享了共同的文化遺產(chǎn)。當(dāng)年的立陶宛人和波蘭人在語言上的隔閡并沒有像今天波蘭人和德國人的區(qū)別那么大。1386年后,波蘭-立陶宛宮廷使用拉丁語和另外兩種區(qū)別明顯的斯拉夫語言:來自波蘭王國的波蘭語和大公使用的斯拉夫官方語言。立陶宛語在立陶宛大公和他們的隨從間繼續(xù)通用了一個世紀,但在波蘭-立陶宛政治生活中這種語言的使用頻率很低。Juliusz Bardach,Studia z ustroju i prawa Wielkiego Ksi?stwa Litewskiego, Warsaw: PWN, 1970,18-21; S.C. Rowell, Lithuania Ascending,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4,296-299; Zigmas Zinkevi?ius, The History of the Lithuanian Language, Vilnius: Mokslo ir enciklo-pediju leidykla, 1996,71-76. 關(guān)于波蘭人和德國人,Paul Knoll, The Rise of the Polish Monarchy ,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71。

在下一章,我們會發(fā)現(xiàn)波羅的海的立陶宛語(Baltic Lithuanian)為現(xiàn)代立陶宛民族的誕生提供基礎(chǔ);我們必須先更加關(guān)注它在近代早期立陶宛大公國中無關(guān)緊要的位置。顯然,最后一任熟知立陶宛語的大公是卡齊米日四世(Kazimierz IV),他于1492年逝世。卡齊米日四世在1457年重申了立陶宛的特權(quán),他用拉丁語和斯拉夫官方語言同時宣布;當(dāng)他頒布王國法律條款時,他只使用斯拉夫官方語言。在卡齊米日四世的統(tǒng)治內(nèi),印刷術(shù)已經(jīng)傳到波蘭:克拉科夫(Cracow)的出版商出版波蘭語和教會斯拉夫語的圖書,而不是立陶宛語的。立陶宛大公國的第一位印刷商弗蘭斯克·斯卡利納(Frantsysk Skaryna)在1517年前后,用經(jīng)過白俄羅斯語改良的教會斯拉夫語出版了大量的《圣經(jīng)》。再版為Bibliia: Faksimil’nae uznaulenne Biblii, vydadzenai Frantsyskam Skarynaiu u 1517—1519 gadakh , Minsk: Belaruskaia savetskaia entsyklapedyia, 1990–91。他的教會斯拉夫語經(jīng)大公國的斯拉夫貴族用方言潤色,并受到捷克語版《圣經(jīng)》的影響,他曾在布拉格研究過捷克語版《圣經(jīng)》。J. Sadouski, “A Linguistic Analysis of the Four Books of Kings Printed by Skaryna in 1518,” Doctoral dissertation, University of London, 1967, 224–226.關(guān)于斯卡利納的方言散文,見Pradmovy i pasliasloui pasliadounikau Frantsyska Skaryny, Minsk: Navuka i tekhnika, 1991; 也見Arnold McMillin, Die Literatur der Weissrussen, Giessen: Wilhelm Schmitz, 1977, 40–47。在16世紀早期,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用斯拉夫方言——魯塞尼亞語(Ruthenian)——翻譯的《圣經(jīng)》譯本,而不是波羅的海方言——立陶宛語。和斯卡利納出版的《圣經(jīng)》不同,這些譯本中有從希伯來語翻譯的《舊約全書》。顯然,這些《舊約全書》的翻譯是由立陶宛猶太人完成的,他們既通曉希伯來語,又會說魯塞尼亞語。Moshe Altbauer,The Five Biblical Scrolls in a Sixteenth-Century Jewish Translation into Belarusian (Vilnius Codex 626) , Jerusalem: Dorot, 1992, 13-37. 也見Paul Wexler, “The Recon-struction of Pre-Ashkenazic Jewish Settlements in the Slavic Lands in the Light of the Linguistic Sources,” in Antony Polonsky, ed., From Shtetl to Socialism, London: Littman Library, 1993, 3-18。既然16世紀早期,當(dāng)?shù)氐幕浇掏胶酮q太人都說魯塞尼亞語,那么這些譯本的預(yù)期讀者自然是他們。在東正教和天主教傳統(tǒng)中的7022年/1514年——“semtisiach dvadtsat vtoroho”年,波蘭國王和立陶宛大公用斯拉夫官方語言頒布了一條保證猶太人特權(quán)地位的法令。Zbiór praw litewskich od roku 1389 do roku 1529 tudzie? Rozprawy sejmowe o tych?e prawach od roku 1544 do roku 1563 , Poznań: Drukarnia na Garbarach 45, 1841, 112. 猶太人的特權(quán)使他們獲得保持他們的律法和宗教的特權(quán),在社群事務(wù)中使用他們的語言和風(fēng)俗習(xí)慣的特權(quán),以及在沒有城市公民身份的情況下進行自由貿(mào)易的權(quán)利。可查閱Jacob Goldberg,Jewish Privileges in the Polish Commonwealth, Jerusalem: Israel Academy of Sciences and Humanities, 1985, 1-40。而1529年大公國法律也是以斯拉夫官方語言寫成的。立陶宛大公和波蘭國王齊格蒙特·奧古斯特(Zygmunt August)在16世紀40年代回復(fù)維爾尼亞上層階級時,對該法律做了一番解釋,其中夾雜著波蘭語。

在莫斯科公國,立陶宛大公國的官方語言,也就是我們所說的“斯拉夫官方語言”,曾被稱為“立陶宛語”或“白俄羅斯亞語”。盡管現(xiàn)代的俄國歷史學(xué)家將這種語言稱作“俄語”,當(dāng)時的莫斯科抄書吏不得不將立陶宛語法令翻譯成莫斯科方言,以便在法庭上使用這些法令。這一壯舉在當(dāng)代再次出現(xiàn),1529年大公國法律于1960年在明斯克被翻譯為俄語,蘇聯(lián)學(xué)者得以對此進行研究。之后他們聲稱這種語言肯定不是俄語,事實上是白俄羅斯語:K.I. Iablonskis, ed., Statut Velikogo Kniazhestva Litovskogo 1529 goda,Minsk: Akademiia nauk BSSR, 1960, 3-12。把斯拉夫官方語言作為另一種不同的語言來看待是最合理的。參見Jonas?muidzinas, Commonwealth polono-lithuanien ou l’Union de Lublin, Paris: Mouton, 1978, 7982; Juliusz Bardach, “Od aktu w Krewie do Zare ?czenia Wzajemnego Obojga Narodów,” in Jerzy Kloczowski, et al., eds., Unia Lubelska i tradycje integracyjne w Europie ?rodkowo-wschodniej, Lublin: IESW, 1999, 14-18; Stanislovas Lazutka, “J?zyk Statutów Litewskich i Metryki Litewskiej,” Lithuania, 1–2 (22-23), 1997, 26-33。斯拉夫官方語言和今天的波蘭語有很大的區(qū)別,但是通過和波蘭的王朝聯(lián)合,波蘭語言和觀念得以在斯拉夫人的地方流傳開來。早在1501年用斯拉夫官方語言寫成的法律文本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波蘭詞語甚至是波蘭語語法的痕跡。立陶宛大公國1566年的法律序言,記錄下立陶宛上層階級已經(jīng)開始在生活中使用波蘭語。1566年法律序言由Augustinus Rotundus Mieleski于1576年寫成,見Archiwum Komisji Prawniczej, Vol. 7, Cracow: Polska Akademia Umiejetnósci, 1900, xx; 也見Jürate Kiapene,“The Grand Duchy and the Grand Dukes in the Sixteenth Century,” in Richard Butterworth, ed., The Polish-Lithuanian Monarchy in European Context, Houndmills: Palgrave, 2001, 86-87。1569年盧布林聯(lián)合法案孕育了波蘭-立陶宛王國,這份法案只有波蘭語版本。在立陶宛,并非因為波蘭移民提高了波蘭語的地位,而是因為人們對波蘭政治秩序的逐漸接受,最終由1569年的波蘭-立陶宛王國將這一秩序匯編為法律。1588年的大公國法律強調(diào),這一切是由于政治文化造就,而非個人行為,正因如此,猶太人皈依天主教顯得異常尊貴。波蘭也將歐洲法律趨勢帶入立陶宛,此前羅馬法從未能踏足莫斯科公國,1566年和1588年頒布的法律闡釋了羅馬模式(和日耳曼模式)在立陶宛不斷增加的重要性。Halina Dzerbina,Prava i siamia u Belarusi epokhi Renesansu, Minsk: Tekhnalohiia, 1997.在文藝復(fù)興時期,那些曾從意大利通過拉丁語傳到波蘭的思潮,再次通過波蘭語從波蘭傳到立陶宛。

在波蘭,波蘭語的地位被提升為書面語言,它取代了斯拉夫官方語言(和魯塞尼亞方言)在立陶宛的地位。波蘭和立陶宛貴族在文藝復(fù)興時期逐漸開始講同一種語言,這促進了近代早期單一政治共同體的誕生。這意味著,在波蘭的從拉丁語到波蘭語的轉(zhuǎn)變和在立陶宛的從斯拉夫官方語言到波蘭語的轉(zhuǎn)變有著巨大的不同。在波蘭王國,方言(波蘭語)取代了外來的書面語言(拉丁語)的統(tǒng)治地位。波蘭語被提升到和拉丁語一樣的地位,這代表了整個使用拉丁語的歐洲地區(qū)的歷史趨勢,從意大利人的“語言之問”在文藝復(fù)興之前,意大利語并不是意大利文學(xué)所使用的語言,直到13世紀,意大利作家才開始用母語代替拉丁語開始創(chuàng)作,促進了本國民族語言和民族文學(xué)的發(fā)展。開始。Harvey Goldblatt, “The Emergence of Slavic National Languages,” in Aldo Scaglione,The Emergence of National Languages, Ravenna: Loggo Editore, 1984, 125, 165.在立陶宛大公國,外來語(波蘭語)取代了本土的政治和法律語言(斯拉夫官方語言),并阻止了當(dāng)?shù)胤窖裕斎醽喺Z)進一步用于書面文字。眾所周知,波羅的海的立陶宛語言在很久之前就失去了政治重要性。文藝復(fù)興掀起的“語言之問”在立陶宛找到的答案非同尋常。在但丁之后的意大利,以及整個基督教歐洲,方言成為文學(xué)和國事語言。而立陶宛大公國成了這樣一個國家,在其中文化和政治的語言和方言不僅不接近,反而相去甚遠。作為公認的高級語言,波蘭語滿足了共和機構(gòu)和近代早期波蘭-立陶宛聯(lián)合理念的需求;但是當(dāng)現(xiàn)代民主到來后,民族理念孕育了這些相同的名字,波蘭語卻無法滿足新的需求。

近代早期和近代民族

在指出近代早期和近代政治遺產(chǎn)時,我們必須清楚區(qū)分它們的不同。由立陶宛上層階級共同締造的近代早期波蘭民族,與今天我們熟悉的近代民族觀念大相徑庭。前者建立在共和國公民權(quán)的基礎(chǔ)上,即上層階級可以享受廣泛的法定權(quán)利。到16世紀早期為止,波蘭的上層階級已經(jīng)確保他們不會受國王的肆意妄為或駁回新立法之害,國王是當(dāng)時主要的外交事務(wù)引導(dǎo)者。波蘭政治制度不斷加強的法律基礎(chǔ),使得一些地方傳統(tǒng)權(quán)利得以長期保留,例如皇家普魯士(Royal Prussia)。Karin Friedrich,The Other Prussi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0. (皇家普魯士是波蘭-立陶宛王國從條頓騎士團獲得的領(lǐng)土所建立的省,直到1569年之前該地區(qū)一直享受充分自治。——譯者注)出于同樣的原因,波蘭政治體系為鄰國那些希望固化和拓展他們的特權(quán)的上層階級也創(chuàng)造了一種模式。關(guān)于政治體系,Andrzej Kami ński, “The Szlachta of the Polish-Lithuanian Commonwealth,” in Ivo Banac and Paul Bushkovitch, eds., The Nobility in Russia and Eastern Europe, New Haven, Conn.: Yale Russian and East European Publications, 1983, 17-46; 以及Mariusz Markiewicz, “The Functioning of the Monarchy During the Reign of the Electors of Saxony,” in Butterwick, Polish-Lithuanian Monarchy, 172-192。也見Daniel Stone, The Polish-Lithuanian State, 1386-1795, Seattle: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2001。在決定是否與波蘭正式聯(lián)合時,立陶宛的上層階級也希望為自己爭取到權(quán)利、特權(quán)和庇護。在與波蘭的王朝聯(lián)合時期,立陶宛成為一個東斯拉夫王國,其上層階級享受著與主權(quán)相關(guān)聯(lián)的各種權(quán)利。1569年盧布林聯(lián)合締結(jié)后,立陶宛的貴族加入了波蘭鄰居們,參加同一個議會,共同選舉國王。同時,立陶宛保留了本國的頭銜、行政機構(gòu)、財政部門、法律和軍隊。聯(lián)合王國因此造就了一個由上層階級組成的共和國,他們認可的薩爾瑪提亞人起源薩爾馬提亞人起源于東歐,屬印歐語系民族。鼎盛時期,其部落分布在西到維斯瓦河和多瑙河、東到伏爾加河、北到希柏里爾、南到黑海和里海的區(qū)域內(nèi)。(Sarmatian origin)神話中包含了不同出身和擁有不同宗教信仰的貴族,但將其他人排除在外。關(guān)于盧布林聯(lián)合編年史的簡要評述有Bardach,Studia z ustroju i prawa, 11-18以及?muidzinas, Commonwealth polono-lithuanien, 143-151。關(guān)于1569年重要的俄語解釋者有M.K. Liubavskii和I.I. Lappo。波蘭、烏克蘭、白俄羅斯和立陶宛方面的基本觀點由Joachim Lelewel, Mykhailo Hrushevs’kyi, M.V. Dovnar-Zapolskii和Adolfas ?apoka呈現(xiàn)。兩次大戰(zhàn)間波蘭方面研究盧布林聯(lián)合的主要學(xué)者是Oskar Halecki和Stanislaw Kutrzeba,蘇維埃白俄羅斯亞方面的重要貢獻者是V.I. Picheta,F(xiàn)rancis Dvornik則持有摩拉維亞泛斯拉夫主義的觀點。英語方面的介紹有Harry Dembkowski, The Union of Lublin, Boulder, Colo.: East European Monographs, 1982。

圖1:弗蘭斯克·斯卡利納(1490?—1552?),文藝復(fù)興時期的東斯拉夫人。這幅雕刻自畫像作于1517年。起初,立陶宛還以本國的斯拉夫教會和官方語言參與了文藝復(fù)興運動,到斯卡利納去世時,波蘭語已經(jīng)成為當(dāng)時的文明語言。

1569年后,立陶宛上層階級對波蘭身份的認同逐漸成為一種文化和政治問題,有時混雜著對波蘭文字那種文藝復(fù)興式的魅力的接受,有時又有從東正教轉(zhuǎn)向天主教的傾向。在立陶宛大公國,新教改革和反新教改革交替出現(xiàn)。如同其他歐洲貴族家庭,很多立陶宛名流在16世紀五六十年代轉(zhuǎn)向加爾文主義加爾文主義(Calvinism)是16世紀法國宗教改革家、神學(xué)家約翰·加爾文畢生的主張和實踐,其宗派是基督教新教原始三教派之一。在現(xiàn)代神學(xué)論述中,加爾文主義常指“救贖預(yù)定論”和“救恩獨作說”。加爾文認為教義應(yīng)該回歸《圣經(jīng)》,他支持馬丁·路德的“因信稱義”學(xué)說。。東正教徒轉(zhuǎn)向新教,不僅因為新教的教義和教理,還因為新教在以下問題的做法上和東正教頗為相似:牧師的婚姻、禮拜儀式中民族語言的使用和普通教眾使用的圣餐杯。德國和法國的貴族只是從天主教的一種宗派轉(zhuǎn)向另一種宗派,立陶宛貴族則不同,他們經(jīng)常通過從東方基督教轉(zhuǎn)向西方基督教的方式參與宗教改革。1387年,立陶宛異教徒家庭全部皈依天主教,但是大多數(shù)波雅爾依然是東正教教徒,并保持了兩個多世紀的信仰。人們認為當(dāng)宗教改革開始時,維爾紐斯的東正教教徒比天主教教徒多。在一代新教徒之后,這些原來的立陶宛東正教家庭通常會轉(zhuǎn)而信仰羅馬天主教。通過這種方式,新教無意中成了天主教在立陶宛大公國的盟友。并非是天主教本身,而是宗教改革使得立陶宛東正教貴族接受了西方基督教的信仰,先是新教,然后是天主教。當(dāng)然,反宗教改革的天主教派也采取了對手新教的策略。這些教派使用波蘭語作為教會語言(盡管天主教也會用立陶宛語出版幾本圖書),這加強了波蘭文化在立陶宛貴族中的聲望,而信仰的改變也促使說立陶宛語的農(nóng)民開始接觸到波蘭語。Jerzy Ochma ński, “The National Idea in Lithuania,” in Ivo Banac and Frank Sysyn, eds., Concepts of Nationhood in Early Modern Europe, Cambridge, Mass.: Ukrainian Research Institute,1986, 312-313.1579年,耶穌會教士在維爾那設(shè)立了一所學(xué)院,他們的反新教宣傳伴隨著他們希望東正教接受羅馬教廷權(quán)威的呼聲。1577年后,彼得·斯特加關(guān)于新教和東正教的無數(shù)出版物是最好的證明。Pis- mawszystkie, 5vols. Warsaw: Ultima Thule, 1923-1930.

盡管羅馬天主教被認為是“波蘭信仰”;甚至在反宗教改革后,“波蘭信仰”對“波蘭”政治忠誠毫無必要,天主教依然保持這個地位。如同語言,宗教也能被之后的民族主義者追溯為一種民族身份的記號或載體。然而并沒有發(fā)生過導(dǎo)致領(lǐng)土爭端及其解決方案的宗教沖突,無論是德國的“誰的王國,誰的宗教”(cuius regio, eius religio)方案,還是法國的“一個王國、一部法律、一種信仰”(un roi, une foi, une loi)方案。1566年立陶宛大公國的法令由五名東正教徒和五名天主教徒組成的委員會擬定。奧古斯丁·羅頓都斯(Augustyn Rotundus),一位在立陶宛參加反宗教改革的波蘭人,他是米科瓦伊·拉齊維爾(Miko?aj“the Black” Radziwi??,1515—1565)的朋友,后者是維日諾的巴拉丁伯爵,也是立陶宛重要的宗教改革倡議者(先是倡導(dǎo)路德宗,然后是加爾文宗,最后是反三位一體派)。羅頓都斯是一位波蘭天主教徒,他寫了一篇為立陶宛法律辯護的長文,而作為立陶宛新教徒的拉齊維爾出版了這篇辯護詞。羅頓都斯還將1566年立陶宛法律編譯為拉丁語,他同意拉齊維爾的觀點:立陶宛的“公共事務(wù)秩序良好”(respublica bene ordinata)。對立陶宛的捍衛(wèi)見Rozmowa Polaka z Litwinem, Brest: Drukarnia Radziwil- lowska,1565。其作者在1549年拿到波蘭王朝的年金時已經(jīng)是一個“圓胖”(rotund)的人了,兩年后他搬到了立陶宛。Maurycy Krupwicz, ed., Sobranie gosudarstvennykh i chastnykh aktov, kasaiushchikhsia istorii Litvy i soedinennykh s nei vladienii, Vilnius: Zavadzkago, 1858, 38-39; Marja Baryczowa, “Augustyn Rotundus Mieleski, wójt wileński, pierwszy historyk i apologeta Litwy,” Ateneum Wilenńskie, 11 (1936), 144. 羅頓都斯不太可能把自己看作一位文辭成熟(phrases bien arrondies)的學(xué)者。在古拉丁語中,“rotundus”這個詞的意思很可能是“成熟的”,這個詞的這一含義可能最早出現(xiàn)在西塞羅的《論演說家》中,羅頓都斯看過這部作品。但是這個可能性在16世紀和在如今一樣渺茫:羅頓都斯很可能只是胖。要理解近代早期的民族性和現(xiàn)代民族性的區(qū)別,我們要清楚每個單詞的意思在何時改變了,在何時沒有改變,“rotund”這個詞在16世紀和在今天的意思是一樣的,但是“波蘭的”或“立陶宛的”在16世紀和今天的意思是不同的。波蘭最偉大的耶穌會教士彼得·斯卡加(Piotr Skarga,1536—1612)將他1577年出版的偉大著作此處應(yīng)指彼得·斯加卡最負盛名的圣徒言行錄《圣人的生活》(?ywoty ?wi?tych)。獻給了基輔的巴拉丁伯爵——東正教徒康斯坦丁·奧斯特羅日斯基(Konstantyn Ostroz’kyi)。事實上,那次不同宗派間的和解并不順利。奧斯特羅日斯基是一位自負且野心勃勃的君主,他想要教會按照他的意思行事,他將這版著作買空并焚燒一盡。波蘭-立陶宛王國的政治秩序不僅基于對西方基督教各宗派的包容,也基于對東方基督教的包容。1573年的華沙同盟(Confederation of Warsaw)確立了王國內(nèi)對全體天主教貴族的宗教寬容。這種寬容僅限于社會少數(shù)階層,盡管在我們看來這存在某種排斥,但是同一時代在歐洲還未出現(xiàn)類似華沙同盟如此寬容的存在。

近代早期的波蘭民族觀念比起之后的現(xiàn)代民族主義,它有時更排外,有時又更包容。它更排外是因為現(xiàn)代民族主義獲得了所謂全體民族成員的支持,而近代早期的波蘭政體則將有投票權(quán)的政治團體同被剝奪公民權(quán)的下層階級區(qū)分開來。近代早期的波蘭民族不是以經(jīng)濟水平為導(dǎo)向的階層,富人總是貴族,但幾乎沒有貴族生來就富有。富有的中產(chǎn)階級只有成為貴族后,才算得上是公民。近代早期的民族觀念在政治領(lǐng)域卻比現(xiàn)代民族主義更包容,因為后者要求的是一個中央集權(quán)國家,而波蘭-立陶宛王國保留了波蘭和立陶宛的法律及行政機構(gòu)。而近代早期民族在個人領(lǐng)域更為包容,現(xiàn)代民族主義傾向于堅持民族身份應(yīng)包含文化源頭和政治命運;而近代早期的波蘭認同則認為上層階級可以在文化上傾向一方,在政治忠誠上傾向另一方。在當(dāng)時,貴族們與同僚商談?wù)聲r使用一種語言(波蘭語),在家中或與農(nóng)奴交流時使用另一種語言(我們今天所稱的白俄羅斯語或立陶宛語)。

一位貴族的出身可以是“立陶宛人”,他在政治上可以是“波蘭人”,在宗教上可以是“羅斯人”(或“希臘人”)。既然在很長時間以來,立陶宛境內(nèi)有大部分東正教國民,繼承了基輔的諸多遺產(chǎn),因此它也被稱為“羅斯”王國。1385年,約蓋拉以“立陶宛大公與羅斯人的王和繼承人”的名義將他的領(lǐng)地與波蘭合并。在1449年波蘭-立陶宛王國與莫斯科公國的條約中,前者被稱為“羅斯的”,而后者被稱為“莫斯科的”(Muscovite)。1453年君士坦丁堡被土耳其人攻陷后,莫斯科公國聲明在精神上和政治上它是東正教所在地、拜占庭的繼承人以及基輔羅斯的后繼者。這為莫斯科公國與他們的東斯拉夫伙伴立陶宛發(fā)生戰(zhàn)爭,提供了合法性的理由,因為一個世紀以來立陶宛大公一直視自己為基輔君主的繼承人。Paul Bushkovitch, “National Consciousness in Early Modern Russia,” in Banac and Sysyn, Concepts of Nationhood, 356-357; Jaroslaw Pelenski, “The Origins of the Official Muscovite Claim to the ‘Kievan Inheritance,’” Harvard Ukrainian Studies, 1, 1 (1977), 48-50.事實上,莫斯科公國關(guān)于羅斯后繼者的聲明將立陶宛推向波蘭。當(dāng)伊凡四世(伊凡雷帝,1530—1584年在位,1547年加冕為沙皇)在1558年挑起利沃尼亞戰(zhàn)爭(Livonian Wars)時,他加速了波蘭和立陶宛在1569年的聯(lián)合。當(dāng)然,在那是波蘭-立陶宛也自稱羅斯后人:1569年,齊格蒙特·奧古斯特在加冕典禮上的頭銜是“波蘭國王,立陶宛大公,羅斯人、普魯士人、馬佐夫舍人和薩莫吉希亞人的王和繼承人等”。同年,伊凡四世對待波雅爾對手的方式也與齊格蒙特·奧古斯特治下立陶宛貴族的法定權(quán)利形成鮮明的對比。Andrzej Kami ński, Republic vs. Autocracy,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3.

盡管波蘭-立陶宛王國在17世紀與俄國的戰(zhàn)爭中取得了巨大的勝利,而且揚·索別斯基(Jan Sobieski)1683年將維也納從土耳其人手中順利營救,也為波蘭帶來了巨大的榮耀,但王國在18世紀卻遭受了接連失敗。我們在第6章中將看到,烏克蘭的反叛在17世紀中葉對王國造成了致命打擊。王國沒能為成為現(xiàn)代強權(quán)積蓄起財政和軍事實力。剛開始的好運用完后,之后的幾任君主沒有維護好王國的利益。無法建立起王朝的國王們,更無心考慮王國的福祉,而出身國外的國王們也不愿意投身波蘭政治的困局中。波蘭和立陶宛上層階級不斷拓展的權(quán)利,也為俄羅斯帝國(莫斯科公國在1721年后的國名)提供了使王國政體癱瘓的可乘之機。考慮到王國議會的議事原則是全體一致,那么只要賄賂一個人,就能阻止任何改革通過。沙皇彼得一世(彼得大帝,1682—1725年在位)的勢力滲透至波羅的海,從內(nèi)部腐化王國。莫斯科的獨裁者利用了波蘭的無序狀態(tài)。然而即使王國在18世紀瓦解為一個國家,其最珍貴的包容原則也被逐漸破壞,波蘭文明依然進一步滲透進立陶宛大公國。任何曾經(jīng)能代表貴族的標(biāo)志,如今成為地位的象征,因此整個18世紀所有和波蘭相關(guān)的事物都在立陶宛欣欣向榮,即便波蘭-立陶宛王國早已消散成為回憶。見圖表1。一部編年體評論集也清楚地展示了這點:Vilenskaia arkheograficheskaia kommissia in the series “Akty, izdavaemye Vilenskoiu arkheograficheskoiu kommissieiu,”“Akty, izdavaemye Arkheograficheskoiu kommissieiu, vysochaishe uchrezhdennoiu v Vil’nie,” and “Akty, izdavaemye Vilen- skoiu kommissieiu dlia razbora drevnikh aktov”。王國的文化不斷演化,它的制度卻沒有適應(yīng)這種演化。1772年,奧地利、普魯士王國和俄羅斯帝國第一次瓜分波蘭-立陶宛王國。波蘭-立陶宛貴族最后一次試圖修復(fù)王國制度的努力是1791年的五三憲法(Constitution of 3 May 1791)。這部憲法將波蘭-立陶宛貴族階層視作單一政治聯(lián)合體,取消了議會投票的全體一致原則,希望建立一個現(xiàn)代的、中央集權(quán)的共和國。Artūras Tere?kinas, “Reconsidering the Third of May Constitution and the Rhetoric of Polish-Lithuanian Reforms,” Journal of Baltic Studies, 27, 4 (1996), 300. 也見Andrzej Walicki, The Enlightenment and the Birth of Modern Nationhood, Notre Dame, Ind.: University of Notre Dame Press, 1989。關(guān)于波蘭改革的啟蒙辯論:Larry Wolff, Inventing Eastern Europe,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5-283。這激起了1793年王國被普魯士和沙皇俄國第二次瓜分。1794年,柯斯丘什科(Tadeusz Ko?ciuszko)塔德烏什·柯斯丘什科(1746—1817),波蘭軍隊領(lǐng)導(dǎo)人,1794年擔(dān)任波蘭國家武裝部隊最高司令,領(lǐng)導(dǎo)了反抗俄羅斯帝國和普魯士王國的柯斯丘什科起義。領(lǐng)導(dǎo)的反沙俄起義被擊潰,1795年王國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遭到瓜分。從此,波蘭-立陶宛聯(lián)合王國從歐洲地圖上被抹去了。

俄羅斯帝國的葉卡捷琳娜二世(葉卡捷琳娜大帝,1762—1796年期間在位)逐漸吞并了原立陶宛大公國的幾乎所有領(lǐng)土:1772年波洛茨克、1774年的明斯克和1795年最后成為維爾那的城市。通過吞并立陶宛,俄羅斯帝國吸收了一些講波蘭語的精英,講我們今天所說的白俄羅斯語的農(nóng)民(大多數(shù)人如此)和大部分居民為猶太人的城鎮(zhèn)。波蘭-立陶宛王國的終結(jié)意味著一種政治制度的終結(jié),即除去地方偏見,猶太人可在其中享受到共同的制度性包容。關(guān)于這個議題的介紹,請見Gershon David Hundert, “Some Basic Characteristics of the Jewish Experience in Poland,” in Polonsky, From Shtetl to Socialism, 19-25; M.J. Rosman, The Lords’ Jews, Cambridge, Mass.: Ukrainian Research Institute, 1990, 1-22。常被引用的章節(jié)為Salo Wittmayer Baron, A Social and Religious History of the Jews, vol. 16,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76。突然間,俄羅斯帝國掌握了猶太人世界的大部分領(lǐng)土。維也納會議(1815)使沙俄在瓜分了王國領(lǐng)土后又將華沙納入其中,整個帝國境內(nèi)有當(dāng)時世界上大部分波蘭人。僅從立陶宛大公國——既不是當(dāng)時建立的所謂波蘭會議王國(Congress Kingdom of Poland),也不是烏克蘭——整個俄羅斯帝國吸收受波蘭文化影響的貴族比當(dāng)時受沙俄文化影響的貴族還要多。在19世紀早期,沙皇治下能閱讀波蘭語的臣民比能閱讀俄語的要多得多。一些曾經(jīng)的波蘭-立陶宛王國貴族,如亞當(dāng)·恰爾托雷斯基親王(Prince Adam Czartoryski)在沙皇亞歷山大一世(1801—1825年在位)的朝廷中取得了巨大的影響力。比方說,俄羅斯帝國于1804年頒布的猶太人法典中的某些條款,恰爾托雷斯基負有部分責(zé)任。Jacob Goldberg, “Privileges Granted to Jewish Communities as a Stabilizing Factor in Jewish Support,” in Chimen Abramsky, Maciej Jachimczyk, and Antony Polonsky, eds., The Jews in Poland, Oxford: Blackwell, 1986, 31-54; Daniel Beauvois, “Polish-Jewish relations in Russian territory,”同上書,81; Artur Eisenbach, The Emancipation of the Jews in Poland, 1780-1870, Oxford: Basil Blackwell, 1991, 126-127, 158-160.

波蘭-立陶宛王國的夭折,以及俄羅斯帝國的猶太定居界限區(qū)(Paleof Settlement)猶太定居界限區(qū)指1791年到1917年間俄羅斯帝國西部的區(qū)域,該區(qū)域的邊界時有變動,帝國允許該猶太人永久定居在該區(qū)域內(nèi)。的出現(xiàn),這些都與帝國極度想要改革猶太教和猶太社會規(guī)制的愿望相關(guān)。我們將在第3章再來討論這些問題。在這里,我們只是指出這些歷史迷思不僅僅是領(lǐng)土問題(如1760年拉比巴爾·謝姆·托夫[Ba’al Shem Tov]去世后,哈西迪猶太教在烏克蘭興起),或泛歐洲趨勢的問題(如哈斯卡拉運動[Haskalah],即猶太啟蒙運動)。這些歷史趨勢盡管最終匯聚在維那,但它們不是立陶宛大公國歷史傳統(tǒng)的變體。只有在19世紀末,諸如猶太世俗政治之類的事物才開始出現(xiàn)。對沙皇統(tǒng)治下的基督教臣民來說,近代早期上層階級形成的民族正在慢慢地被現(xiàn)代民族概念所代替,后者以民族語言的形式被表達。19世紀在立陶宛的基督教徒中,民族分歧是一個漫長而復(fù)雜的進程,它本身并不是現(xiàn)代民族主義者們創(chuàng)造的那種非黑即白的、回溯性的民族分類。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亞當(dāng)·密茨凱維奇(Adam Mickiewicz)在1834年創(chuàng)作的詩歌《塔杜施先生》[“Pan Tadeusz”,或《薩帝厄斯殿下》(“Lord Thaddeus”)]就像棱鏡一般,從中可以觀察到近代早期立陶宛愛國主義中色彩分明的民族觀念。

俄羅斯帝國和立陶宛祖國

密茨凱維奇(1798—1855)出生在波蘭-立陶宛王國被第三次瓜分三年后的圣誕夜,他生于新格魯代克(Nowogródek),鎮(zhèn)上的居民說意第緒語和波蘭語。當(dāng)?shù)氐牧⑻胀痦^靼人那時剛剛建造了一座嶄新的清真寺。雖然旁邊就是立陶宛村莊,但大多數(shù)當(dāng)?shù)剞r(nóng)民說的還是白俄羅斯語。密茨凱維奇在一個體面的波蘭上流家庭長大,雖然他的父親很可能是東正教教徒,他的母親可能有猶太血統(tǒng)。密茨凱維奇之后與一位猶太裔女性結(jié)婚。密茨凱維奇的出身是另外一個話題了,他在維爾那學(xué)習(xí)時的優(yōu)秀教師萊萊韋爾(Joachim Lelewel,1786—1861)是當(dāng)時最偉大的波蘭歷史學(xué)家,是一位德國貴族的兒子。對密茨凱維奇來說,民族性中的種族概念是沒有意義的,所以一個人無法通過“揭露”他的父母或祖父母來確定“真實”的自己。關(guān)于密茨凱維奇的出身的爭論見Anne Applebaum, Between East and West, London: Macmillan, 1995, 114122; Irena Grudzińska-Gross, “How Polish is Polishness?” East European Politics and Societies,14, 1 (2000), 5ff.; Neal Ascherson, Black Sea, New York: Hill and Wang, 1996, 144ff。關(guān)于韃靼人的清真寺見Jan Tyszkiewicz, Tatarzy na Litwie i w Polsce, Warsaw: PWN, 1989, 287。基礎(chǔ)著作有Wiktor Weintraub, The Poetry of Adam Mickiewicz,The Hague: Mouton, 1954, 第14–15頁討論了這些問題。密茨凱維奇就讀于維日諾的帝國大學(xué),這所機構(gòu)很好地展示了一個無知的帝國吸收了大批知識家庭后如何陷于進退兩難的境地。在19世紀早期,沙皇俄國的政策目標(biāo)是維持波蘭人的教育成就,而不是將潛在的優(yōu)秀臣民俄國化。1803年,沙皇亞歷山大一世將維爾那學(xué)校(耶穌會教士于1579年建立)重建為大學(xué),規(guī)定波蘭語為教學(xué)語言。大學(xué)和整個維爾那學(xué)校的事務(wù)由沙皇的朋友、顧問和導(dǎo)師亞當(dāng)·恰爾托雷斯基親王(1770—1861)負責(zé)。作為王國遺產(chǎn)的維爾那大學(xué)是當(dāng)時俄羅斯帝國最大的大學(xué)。在整整一代人的努力后,大學(xué)培養(yǎng)了一批當(dāng)?shù)鼐ⅲ热缑艽膭P維奇,在他們心中文化和政治語言應(yīng)該是波蘭語。大學(xué)及其附屬學(xué)校培育了一批人,他們有能力編纂消失的立陶宛大公國遺留下的歷史、文學(xué)和詩歌遺產(chǎn)。在俄羅斯帝國,波蘭語教育的拓展沒有遍及猶太人。在維爾紐斯,是俄國人而非波蘭人,為猶太人打開了一扇通往廣闊世界的窗戶。(順便說一句,恰爾托雷斯基的秘書和他的頂頭上司都是烏克蘭人。正如18世紀晚期波蘭被瓜分后,波蘭人紛紛服務(wù)于沙皇俄國,一個世紀前安得所沃條約[Treaty of Andrusovo]的簽訂瓜分了烏克蘭,烏克蘭人因此來到俄國。)

如果沒有在大學(xué)期間受到波蘭和立陶宛文化的熏陶,我們很難想象密茨凱維奇的詩人生涯。這一點從他的杰作《塔杜施先生》中可以清楚地看到,這首詩是他在1834年流亡巴黎期間所作。這首詩是關(guān)于立陶宛上流家庭的愛恨情仇,故事到1812年春天戛然而止,彼時拿破侖和他的軍隊橫掃立陶宛,直奔莫斯科。在詩中,立陶宛貴族青年加入了法國軍隊,這從史料上來說確鑿無誤,密茨凱維奇從13歲時就開始觀察這些。事實上,1812年加入拿破侖的上層階級青年中,有三分之一是維爾那大學(xué)的學(xué)生。最終,沙皇亞歷山大贏得了這場戰(zhàn)爭。當(dāng)亞歷山大重新奪回立陶宛,他拒絕關(guān)閉維爾那大學(xué),因此密茨凱維奇才能在1815年順利入學(xué)。在登記入校時,密茨凱維奇獲得了政府獎學(xué)金,這位年輕人甚至將自己的名字改為亞當(dāng)·拿破侖·密茨凱維奇。就讀于沙皇所辦大學(xué)的立陶宛上流社會年輕人卻參與攻擊俄羅斯帝國,沙皇對此依然保持耐心,這使密茨凱維奇能獲得更高階的波蘭語教育,因此他才能創(chuàng)作出這首懷舊杰作,將波蘭的悲劇和那次攻擊俄國事件聯(lián)系起來。A. Bendzhius et al.,Istoriia Vil’niusskogo universiteta, Vilnius: Mokslas, 1979, 64-66; Daniel Beauvois, Szkolnictwo polskie na ziemiach litewsko-ruskich 1803-1832, vol. 1, Lublin:KUL, 1991, 37-39, 273-275. 俄國沙皇允許一位立陶宛波蘭人追求自己的事業(yè),這個例子多年來一直是波蘭愛國主義的象征,這一點無可厚非。另一個例子是Michal Kleofas Ogiński(1765—1833),他所做的A小調(diào)波蘭舞曲《向祖國告別》是波蘭巴洛克時期曲目中最能引起人們共鳴的。

在密茨凱維奇的大學(xué)時代,前波蘭-立陶宛王國遺民認為立陶宛人的崛起指日可待,這將加速王國重建。而這一切的假想敵并非對立的民族主義思潮——當(dāng)時并不存在這些——而是俄羅斯帝國。這些新的思潮影響了密茨凱維奇和他的學(xué)生朋友,他們稱自己為“愛智者”(Philomaths)。畢業(yè)后,密茨凱維奇逃脫了在考納斯考納斯,舊稱考諾(Kowno),今立陶宛第二大城市。教書的苦差事,取而代之的是被捕入獄、流放到俄國各地的經(jīng)歷。這段流放到敖德薩、彼得堡和莫斯科,之后又先后移居德累斯頓和巴黎的歲月,是他創(chuàng)作波蘭語詩歌最鼎盛的時期。密茨凱維奇沒有參加1830—1831年波蘭人對抗俄國統(tǒng)治的起義,這次起義失敗標(biāo)志著波蘭政治思想進入浪漫主義時期。這次起義也直接導(dǎo)致維爾那大學(xué)關(guān)閉。大學(xué)的學(xué)生四散到立陶宛、波蘭、俄國和歐洲其他地區(qū)。密茨凱維奇的詩歌是人性和民族渴望的完美融合,波蘭-立陶宛王國復(fù)國無望,他也未有機會看到祖國立陶宛復(fù)國的那一天。他的杰作《塔杜施先生》寫于1832年到1834年間,就在起義失敗后不久開始創(chuàng)作。今天,每位波蘭和立陶宛學(xué)童都知道這首詩的第一句話:“立陶宛!我的祖國!你如同健康一般,只有那些失去你的人才懂得你的珍貴。”把密茨凱維奇關(guān)于失去立陶宛的詩句和普希金關(guān)于發(fā)現(xiàn)圣彼得堡的詩句做比較:“我們注定如此/為了打開歐洲的一扇窗戶/為了牢牢地站在海邊。”《葉甫蓋尼·奧涅金》寫于1832年,《塔杜施先生》寫于1834年。普希金和密茨凱維奇是朋友。見Jerzy Tomaszewski, “Kresy wschodnie w polskiej my ?li politycznej,” in Wojciech Wrzeziński, ed., Mi?dzy Polsk? etniczn? i historyczn?, Wroc?aw: Ossolineum, 1988; 97ff.; 及I.I. Svirida, Mezhdu Peterburgom, Varshavoi iVil’no, Moscow: OGI, 1999。

盡管他的作品被證明能夠超越時間,我們應(yīng)該將密茨凱維奇本人放在他那個時代來理解。就像其他歐洲浪漫主義者一樣,密茨凱維奇希望“在舊世界的廢墟上創(chuàng)造一個新世界”Jacques Barzun,Classic, Romantic, and Modern, Garden City, N.Y.: Doubleday, 1961, 14.。對中歐和西歐的浪漫主義者來說,法國大革命和拿破侖徹底毀滅了古典歐洲,當(dāng)下的任務(wù)是建立起新的政治和文化準(zhǔn)則。在密茨凱維奇和其他波蘭浪漫主義者看來,瓜分波蘭破壞了舊有秩序,而法國大革命和拿破侖提供了一點兒波蘭復(fù)國的希望。在拿破侖被打敗后,立陶宛大公國的上流階級沒有任何像樣的盟友,只有包圍他們的農(nóng)民,于是密茨凱維奇的浪漫主義詩歌就制造了一個政治困境。其他沒有國家的民族浪漫主義者,比如意大利或德國的,他們要想將“人民大眾”納入新興的“政治共同體”中相對容易一些,但立陶宛的歷史問題要復(fù)雜得多。赫爾德約翰·戈特弗里德·赫爾德(Johann Gottfried Herder),德國哲學(xué)家、路德派神學(xué)家、詩人,其作品《論語言的起源》成為德國狂飆突進運動的基礎(chǔ)。提出的所謂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獨特的天賦,這一理念很難運用到那些不同區(qū)域、語言和宗教長期共存于同一個政治共同體的情況。問題不僅在于文化的多樣性,還在于人們對政治制度的鮮活記憶。在19世紀中葉,統(tǒng)一的德國或意大利的理念留下了很多想象的空間,因為此前沒有類似的先例存在。但是,統(tǒng)一的波蘭的理念會讓人想起剛剛滅亡的波蘭-立陶宛王國的幽魂,人們更會想起王國在滅亡前剛剛出臺了歐洲第一部憲法。在密茨凱維奇的觀念中,立陶宛也是這種政治傳統(tǒng)的一部分,還是諸如和諧、美麗、活力和愉悅等浪漫主義美德的源頭。如同赫爾德曾相信斯拉夫人可以讓歐洲重?zé)贻p與活力,密茨凱維奇也相信立陶宛將復(fù)興曾經(jīng)的王國。Nina Taylor, “Adam Mickiewicz et la Lithuanie,” in Daniel Beauvois, ed.,Les confins de l’ancienne Pologne, Lille: Presses Universitaires, 1988, 70.

圖2:亞當(dāng)·密茨凱維奇(1798—1855),歐洲浪漫主義詩人、波蘭語詩人,這是他的詩歌《塔杜施先生》1834年版的卷首插畫。

密茨凱維奇關(guān)于“立陶宛”的近代早期式的觀念,將立陶宛視為一片不同民族共居的土地,但是經(jīng)過一個世紀的紛爭,當(dāng)民族性徹底改變后,這片土地最終迎來成為波蘭的命運。雖然他本人并不是一位波蘭大眾民族主義者,也從未涉足華沙或克拉科夫,但是在他1855年去世后,波蘭大眾民族主義者將他優(yōu)美的詩歌用作一種宣傳媒介。雖然密茨凱維奇從未設(shè)想過立陶宛會獨立于波蘭存在,但是他描繪的圖景讓立陶宛激進分子更加確信他們獨特的種族和民族身份。在19世紀晚期,在原立陶宛大公國的西北角,立陶宛語提供了一種文化特殊性,倡導(dǎo)建立單一種族的立陶宛國家的激進分子最終將利用這一點,其中就包含了如何將密茨凱維奇轉(zhuǎn)化為立陶宛民族詩人。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如果我們認為,興起于波蘭中部和立陶宛西北部的民族性的種族定義是一種對歷史趨勢的合理描述,那么按此定義,密茨凱維奇既不是波蘭人也不是立陶宛人,而是白俄羅斯人。畢竟,密茨凱維奇的出生地和“塔杜施先生”的背景都在東斯拉夫農(nóng)民的居住地,這片土地上的人民也就是我們今天所說的白俄羅斯人。也許更具諷刺意味的是,白俄羅斯上層階級和文人是最堅定的密茨凱維奇支持者,而且他們從未抓住“種族”優(yōu)勢不放,繼而將他據(jù)為他們的“民族”詩人。圍繞在密茨凱維奇的立陶宛、曾經(jīng)的大公國周圍,可能會有這樣一種現(xiàn)代種族民族主義思潮,這種思潮主要建立在“語言”上,即我們今天所知的白俄羅斯語。但這種種族民族主義從未產(chǎn)生。種族民族主義是一種政治概念,它的成與敗和我們今天看到的“種族群體”的人數(shù)多少幾乎沒有關(guān)系。我們將在下一章討論,現(xiàn)實政治如何最大程度地促成對《塔杜施先生》最具原創(chuàng)精神的解讀(立陶宛和波蘭的種族民族主義),以及如何邊緣化對這首詩歌最忠實的政治解讀(白俄羅斯和波蘭的聯(lián)邦主義)。

正如密茨凱維奇所說,對近代早期立陶宛愛國主義的考驗就是1863年反抗沙俄統(tǒng)治。某些少數(shù)人士相信立陶宛大公國和王國的復(fù)興,有賴于說波蘭語的上層階級與說立陶宛語或白俄羅斯語的農(nóng)民階級的聯(lián)合。在俄國人敗于克里米亞戰(zhàn)爭(1856)和沙皇亞歷山大二世廢除農(nóng)奴制(1861)之前,一些立陶宛的波蘭貴族曾密謀以一種同時滿足地主和農(nóng)民的方式徹底解決農(nóng)奴制問題。N.N. Ulashchik,Predposylki krest’ianskoi reformy 1861 g. v Litve i Zapadnoi Belorus sii, Moscow: Nauka, 1965, 5 – 6.雅各布·蓋伊什托爾(Jakób Gieysztor,1827—1897)曾組織運動說服立陶宛貴族,在沙皇之前還農(nóng)民以自由身。雖然蓋伊什托爾的號召在當(dāng)?shù)氐玫巾憫?yīng),但立陶宛貴族整體錯失了搶下這個功勞的機會。蓋伊什托爾自認是波蘭貴族,在建立和波蘭人民的聯(lián)盟關(guān)系;他創(chuàng)辦了一所以立陶宛語為教學(xué)語言的學(xué)校,并沒有發(fā)現(xiàn)其中的矛盾。Jakób Gieysztor,Pami ?etniki, Vol. 1, Vilnius: Bibljoteka Pamie ?tników, 1913, 36, 61, 136.他之前就反對1863年的反抗沙俄統(tǒng)治運動,運動開始后,他秘密聯(lián)合激進的康斯坦蒂·卡利諾夫斯基(Konstanty Kalinowski,1838—1864)康斯坦蒂·卡利諾夫斯基,19世紀作家、記者、律師和革命家。他是白俄羅斯、波蘭和立陶宛民族復(fù)興運動的領(lǐng)導(dǎo)人之一,也是1863年反抗俄羅斯帝國的“一月起義”的領(lǐng)導(dǎo)人之一。。在起義期間,卡利諾夫斯基用農(nóng)民的語言(白俄羅斯語)向農(nóng)民許諾他們能擁有自己的土地。原版及俄語報紙,見K. Kalinovskii,Iz pechatnogo i rukopisnogo naslediia, Minsk: Belar us, 1988。又見Piotr?ossowski and Zygmunt M?ynarski, Rosjanie, Bia?orusini, i Ukraińcy w Pow staniu Styczniowym, Wroclaw: Ossolineum, 1959, 166-186; John Stanley, “The Birth of a Nation,” in Béla Király, ed., The Crucial Decade, New York: Brooklyn College Press, 110-119。安塔納斯·馬可維西斯(Antanas Mackevi?ius)安塔納斯·馬可維西斯(1828—1863),立陶宛神父,也是1863年“一月起義”的發(fā)起人和領(lǐng)導(dǎo)者之一。現(xiàn)在被視為最早的立陶宛民族主義者,他力爭通過與波蘭的臨時結(jié)盟達到光復(fù)立陶宛大公國的目的。Egidijus Aleksandravi?ius, “Political Goals of Lithuanians, 1883-1918,” Journal of Baltic Studies, 23, 3 (1992), 230–231; Nerijus Udrenas, “Book, Bread, Cross, and Whip: The Construction of Lithuanian Identity within Imperial Russia,” Doctoral dissertation, Brandeis University, 2000.1863年,這三人都試圖說服農(nóng)民為他們自己的利益而戰(zhàn),但他們都不相信農(nóng)民能理解復(fù)國的重要意義。這些人和1863年起義的其他領(lǐng)導(dǎo)者已不再是近代早期式的愛國者,后者尋求的是光復(fù)一個由上層階級組成的共和國;但他們也不是現(xiàn)代意義上的民族主義者,現(xiàn)代民族主義者經(jīng)過充分準(zhǔn)備,試圖將民族定義為國民。他們希望借助人民的力量來打敗俄羅斯帝國,這種嘗試帶來了兩個根本困境。革命者使用的是各種不同語言,而不只有波蘭語,這預(yù)示著一種新的民族政治誕生。如果他們以農(nóng)民所說的語言來號召農(nóng)民冒此生命危險,那么在和平時期他們也希望能繼續(xù)使用這些語言。而貴族需要將土地出讓給農(nóng)民,以得到他們的支持,這就迫使貴族要在個人安全和民族解放之間做出艱難選擇。

1830年起義失敗后,密茨凱維奇的懷舊作品指向的是一個近代早期式的政治共同體。1863年起義失敗后出現(xiàn)的卻是現(xiàn)代民族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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