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誰殺了詩人
- (法)路易·德米蘭達
- 2204字
- 2020-05-22 16:02:16
4 成為巴多以前
2010年7月24日,星期六,立陶宛維爾紐斯,我正身處莎士比亞酒店的一間客房內。窗外,熱浪滾滾,令人困乏。我?guī)缀醭商於阍谶@間名為“威尼斯”的房間里。故事講到這兒,該重新回到現(xiàn)在時的軌道了。
我在立陶宛做什么呢?憑著我的直覺和一番推理,我一路追尋奧菲利亞·洛夫萊斯來到了這兒。不過,還是先回過頭說說那個幽靈男孩吧!
只要是不去森林散步的日子,我弟弟每天早上都會在家創(chuàng)作詩歌,在他眼中,這是兩項可以互換的活動。那一天,就像一直以來那樣,他站在書桌前,雙手按著木質臺面,眺望窗外的花園。和往常一樣,他閉上雙眼尋找靈感,喚起生命源頭的勇氣,隨后寫道:
我們?yōu)楹胃璩?/p>
既然無論何處 寬厚仁慈
皆已陷入深眠
那是為了循著先人的線索,向上攀升
突然,毫無征兆地,一個景象在眼前緩緩浮現(xiàn)。
他看見一個小男孩在一片綠草地上歡快奔跑。和煦的陽光下,柔軟的青草輕撫著小男孩的小腳丫。小男孩看起來有一絲眼熟——長長的黑發(fā)微卷,漂亮的拉丁人臉蛋上鑲著一對深邃帶笑的眼睛——那正是我弟弟四五歲時候的模樣。事實上,大多數(shù)人都沒法分清我們倆的長相。
草地的右手邊長著一棵參天大樹,繁茂的枝葉低垂,幾乎觸到地面。小男孩徑直跑了過去,輕輕摩挲樹干。
盡管樹皮表面粗糙不平,摸起來卻叫人安心。小男孩瞅了瞅自己的掌心,像是要為其命名,嘴里低聲咕噥了一個詞,“生命”。緊接著,他又開始繞著樹干仔細端詳,發(fā)現(xiàn)一道垂直的裂縫,貌似一只豎著的眼睛,裂縫周圍的區(qū)域顯得更加光滑、明凈,就好像樹干試圖褪去自己的樹皮,想要赤身裸體。
就在這時,一陣突如其來的噪聲打斷了清晨的這一奇異景象。那是一架不知從何而來的直升機,在阿弗雷城的云端盤旋。客觀現(xiàn)實想重新奪回自己的領地。
巴多睜開雙眼,回過頭,卻被眼前所見嚇了一跳,忍不住發(fā)出驚叫:小男孩就站在他的跟前,是那么栩栩如生。
我弟弟揉了揉眼睛,嘗試穩(wěn)定情緒,也是出于恐懼,他決定繼續(xù)緊閉雙眼。他可以感覺到陽光的移動,眼前時明時暗。但在他的腦海中,那個景象依舊揮之不去。
小男孩被拔地而起的現(xiàn)代建筑所圍繞,那座城市像是柏林。夜幕降臨,亞歷山大廣場被紅、黃、藍色的霓虹點亮。有軌電車在滿是玻璃幕墻的樓房間無聲穿梭。這個地方與歐洲其他商業(yè)大道別無二致,死氣沉沉。小男孩的左邊有一家大型影院。而他朝右走去,來到一家餐廳的門前。他既不渴也不餓。這時,身后傳來翅膀的拍打聲,他不由得轉身望去。
一只白色的大鳥正飛向天空。小男孩躍起身,想夠上大鳥,不曾想自己竟也飛了起來。
起初,還只是飄浮在離地面不遠的半空,漸漸地,飛得有幾百米高,直入云霄,來到整座城市的上空。在他身邊的層層云朵間,竟出現(xiàn)了成排成排的書。他正置身于一座巨大的空中圖書館。當他低頭往下看時,才發(fā)現(xiàn)雙腳正踩在一塊木地板上,就像踏在野外的樹干上。
小男孩彎下身。每一本書都深深吸引著他,可他預感到,如果他繼續(xù)移動,這個地方將不復存在。正這么想時,地面瞬間崩塌,書本也旋即灰飛煙滅。
場面陡轉,小男孩來到某個古代戰(zhàn)場。
眼前橫尸遍野,長矛和劍歪斜著散落一地。戰(zhàn)士們打得不可開交,嘴里還在不停咒罵。他們中有的人蓄著大胡子,有的人則把臉剃得干干凈凈,還有的戴著頭盔。實際上,他們根本不知為何交戰(zhàn),這就更加劇了他們的怒火。小男孩就站在這場殺戮的中心,箭嗖嗖地從耳邊擦過,如同尖利的鉆孔聲。一匹戰(zhàn)馬失去重心,緩緩倒地。周遭塵煙四起。
一切再次消散在風中。隨之而來的是無限寂靜。
在這片無名之地,小男孩松了口氣。他看起來還不到5歲,卻好像歷經(jīng)世事,仿佛在這世界已生活了很久,身體在衰老過后又返老還童。他懂得喜悅和等待、欲望和背叛、奴役和自由。所有這些情感似乎彼此糾纏,亙古不變的情感中存在某種共通的錯覺,即當我們用堅定的目光凝視它們時,真實世界便會粉身碎骨、分崩離析。
巴多終于鼓起勇氣睜開眼睛。
還沒等他將目光轉向花園,便發(fā)現(xiàn)了那個幽靈男孩的身影,就在他的右手邊。
他心想,這可能只是他自己靈魂的顯形。我弟弟一路摸爬滾打著成長起來,有時看起來和樹皮一樣飽經(jīng)滄桑,但有時又像孩子般天真無邪。窗外,在陽光的照耀下,玫瑰花叢的葉子宛如無數(shù)小鏡子,閃閃發(fā)光。巴多轉過頭。小男孩身著一件藍色馬球衫和牛仔褲,他的裝扮。和他的面容一樣,透出一股不同尋常的睿智。他望著我弟弟,既沒有笑,也不帶絲毫敵意。
他的目光仿佛在說,他有一個迫切的請求。
巴多不再害怕,這個距離他1米遠、沉默平靜的小男孩,既不像是某種病態(tài)思想的產(chǎn)物,也不可能是悲劇的預兆。我弟弟注視著他好一會兒,然后不緊不慢地問道: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貝納爾多,和你一樣。”男孩用堅定的語氣回答。
巴多愣了一下,有點害羞紅著臉問:
“你是我的靈魂嗎?”
男孩沒有作答,好像在思考。他在房間里默默轉悠,隨后走進廚房,在餐桌上看見了一本書。那是巴多最近早餐時剛開始讀的一本書,赫爾曼·布洛赫的《夢游者》,故事就發(fā)生在柏林。不過,我也記得,他曾經(jīng)去過亞歷山大廣場,在一個冬天的晚上。那是好幾年前,就在他和奧菲利亞分手后不久。他告訴過我,他覺得那地方就像“孤獨產(chǎn)生的全息影像”那般令人憂郁。
此時此刻,幽靈男孩離巴多2米遠,站在臥室的門口,逼真得可怕。我弟弟渾身發(fā)抖,不禁后退一步,下意識地拿起了書架上的一本相簿。有一張泛黃的相片正巧夾在相簿的最初幾頁。
如今,這張相片在我的手上,那是我父母在33年前拍下的。只見沐浴著陽光的草坪上,一棵大樹旁,有個酷似幽靈的男孩——那正是成為巴多以前的貝納爾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