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和疾病做斗爭,患的是最糟糕、最突如其來、最痛苦、最致命、最無可救藥的病癥[13]。發病已經有五六回了,時間都很長,而且痛苦難熬。不過,只要精神上擺脫死亡的恐懼,不因醫學展示的威脅、診斷、后遺癥而惴惴不安,那么,就是在這種狀況下,我還是能夠堅持下去的。或許是我抱著不切實際的想法吧。事實上,痛苦并未真正達到非常劇烈、尖刻的程度,一個有自制力的人還不至于發狂,也不至于完全絕望。
我患腎絞痛起碼體會到這樣一個好處:那就是它教我認識死亡,而過去我是不可能下決心去了解死亡,去和死亡打交道的。我愈是感到重病在身,劇痛難忍,就愈覺得死亡并不那么可怕。我過去形成了一個想法:既然我活著,僅僅是出于生存的本能也得活下去。腎絞痛一來,堅持要活的念頭被打破了。雖然疾病帶來的劇痛耗盡我的體力,但卻沒有把我引向另一個有害的極端,即愛著生命,卻寧愿死去!
不要怕死,也不要求死。
——馬爾提阿利斯
怕死和求死,是兩種值得擔心的情緒,但求死比之怕死更易獲得解脫的手段。
再者,有這么一句箴言,它鄭重地告誡我們,在忍受痛苦的時候,要保持得體的舉止和不以為意的平靜態度,我總覺得這是不切實際的裝腔作勢。哲學是只注重本質和現實的,為什么竟對外表重視起來了呢?演員和修辭大師十分看重我們的形象舉止,就讓他們去為外表操心吧!我們的哲學應該大膽允許受病痛折磨的人發出呻吟之聲,只要這種怯懦并非出自內心,也非源于肺腑。此種有意識的呻吟與不由自主的嘆息、哭泣、心跳或臉色突變,哲學上都應歸于同一類。既然內心不恐懼,言語也不露出絕望情緒,我們的哲學就不必苛求了!只要思想上處之泰然,即便痛得手臂扭曲難看,那又有什么要緊呢!我們要養成這樣的天性:著眼于自己而不管他人,講求實在而不重虛架子。
哲學的任務是培養我們的智慧,就讓它只作為智慧的指引者吧!我的心靈受哲理的引導,在腎絞痛的襲擊下,依然能認識自己,照樣保持原來的習慣。心靈與痛苦做斗爭,強忍著痛苦而沒有在痛苦的折磨下可恥地屈服。它因斗爭而深受震撼和激發,但沒有被壓倒,也沒有垮下來。它能夠進行交流并能在一定程度上自我排遣。
在如此嚴重的病痛中,竟要求我們故作若無其事的姿態,那是十分殘酷的。要是我們的內心活動正常,臉色難看,那又有什么要緊呢?如果發出呻吟之聲,身體會輕松一點,那就呻吟好了。如果身體要活動才覺得舒適,那么就讓它隨意扭曲、擺動吧!如果高聲呼喊,多少可使痛苦舒緩(有些醫生就說,這樣做有助于孕婦順利分娩),或可分散對疼痛的注意力,那就讓他喊個痛快吧!我們不是要非喊不可,而是要允許聲音發出來。
伊壁鳩魯不僅容許他的圣賢在痛苦時高喊,而且勸他這樣做。
角斗士亦如此,他們揮起戴硬皮手套的拳頭攻擊敵手的時候,就發出哼哈之聲,因為叫喊時全身肌肉繃緊,出拳更加有力。
——西塞羅[14]
痛苦的折磨,我們已經受夠,別為這些多余的規矩操心了。我說這番話是想為一些人辯解,他們在病痛的煎熬和襲擊下常常大發雷霆。至于我自己,到目前為止,我生病后還能保持較為沉著的神態。這倒不是我竭力維持體面的外表,因為我并不看重這種好處。病痛讓我怎樣表現,我就怎樣表現。或許我的疼痛并未到十分激烈的程度,或許是我比常人表現得堅強一些。當劇痛難熬的時候,我也呻吟,我也怒氣沖沖,但不至于像詩中那個人物那樣失態:
他叫痛,抱怨,呻吟,呼天喊地,
還連連發出尖聲刺耳的凄厲言辭。
——阿克齊烏斯[15]
我在最劇痛的時候對自己做過考察,發現自己仍然能夠說話、思索,還能像其他時候一樣正確回答問題,不過連貫性稍差而已,那是因為受疼痛的干擾和妨礙。在被認為最沮喪而家人也都遷就我的時候,我常常試試自己的力氣,主動談些與我當時狀況無關的事。我憑著短暫的努力竟然什么都能做到,不過維持的時間不太長就是了。
可我就是沒有睡夢中的西塞羅那樣的本事,他在夢中摟住一個少女,醒來卻發現自己的結石排到了床單上!我的結石卻令我對女人失去興趣!
…………
我們不必去尋求奇跡,選擇生僻的難題。我覺得,在我們常見的事物中,就有些不可思議的怪事、超乎奇跡的難解之謎。我們由此而生的這滴精液多么神奇呀!它不僅含有祖先的形貌特征,而且包含他們的性情傾向。這么一滴液體怎么會蘊含無窮無盡的形態呢?
這些形態在錯綜復雜的進程中怎么傳遞相似性,如曾孫像曾祖父,外甥像舅舅?羅馬的雷必達一家有三個孩子(不是逐年而是間隔的),出生時同一只眼睛上面都有一塊軟骨。在底比斯[16],有一個家庭,其成員從娘胎里就帶有一塊標槍似的印記,誰沒有這個記號就被認為是野種。亞里士多德說,某些民族實行共妻制,以容貌的相似度認定父子關系。
我的結石癥來自父親的遺傳,這是可信的,他就因膀胱里長了一大塊結石而痛死。他到六十七歲那年才發現這個病,在此之前,他的腰部、胸側和其他部位都沒有什么兇兆或異常感覺;他活到這個歲數,身體一直健康,很少生病;得了結石癥之后,還活了七年,最后的歲月過得異常痛苦。
我出生早于他患此病二十五年,那時他身強體壯,我在他的孩子中排行第三。這種病的因子長期藏在哪里?父親離患病還有那么多年,他把我造出來的這一點點體液,怎么會有如此長遠的影響?我們同母生的兄弟姐妹很多,只有我一人四十五歲之后開始罹患此病,怎么會隱蔽得這么深?誰能把這個過程向我解釋清楚,我一定會像對其他許多奇跡那樣深信不疑,只要他不像別人那樣,給我搬來一套比事實本身還要深奧奇妙得多的理論。
但愿醫生原諒我有點放肆,因為通過這種命中注定的遺傳和曲折輸送,我產生了對醫學的憎惡和鄙視。我對醫術的這種反感來自祖傳,我父親活了七十四歲,祖父六十九歲,曾祖父將近八十歲,從未服過什么藥;對他們來說,凡是不屬于日常食用的東西都被視為是藥物。
醫學是據病例和試驗而成就的;我自己的看法也這樣形成。可怎能做出準確而又說明問題的試驗呢?我不知道在醫療記錄中能否找出三個人,在同一屋檐下出生、成長、死亡,全都按醫囑生活。
(選譯自卷二第三十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