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雁坡大捷,竇言被生擒的消息如同驚雷般炸響在漢軍大營,也如同喪鐘般敲響在廣宗城頭。漢軍士氣大振,歡聲雷動;黃巾軍則如喪考妣,軍心徹底動搖。竇言,這位憑借“神授”兵權(quán)、指揮若定、連挫漢軍銳氣的都督,竟成了階下囚!這比任何攻城器械都更能摧毀黃巾軍的抵抗意志。
竇言被押解回陳憲大營,嚴(yán)密看管。陳憲并未將他與其他俘虜關(guān)押一處,而是單獨(dú)置于一座堅(jiān)固的營帳內(nèi),由廖化親自帶心腹精銳看守。陳憲甚至親自去探視了一次。
帳內(nèi),竇言大腿傷口已被軍醫(yī)包扎,但面色灰敗,眼神中燃燒著不甘與桀驁,直直地盯著走進(jìn)來的陳憲。
“竇都督,傷勢如何?”陳憲語氣平靜,聽不出喜怒。
竇言冷哼一聲,別過臉去:“要?dú)⒁獎帲ぢ犠鸨悖⌒菀傩市剩 ?
陳憲在他對面坐下,目光深邃:“你非庸才,統(tǒng)兵有方,武藝超群。張角借妖言惑眾,終非長久。大廈將傾,獨(dú)木難支。何不棄暗投明?以你之才,若愿歸順朝廷,戴罪立功,掃平余孽,前程未必在我之下。”
竇言聞言,猛地轉(zhuǎn)過頭,眼中爆發(fā)出難以置信的光芒,隨即又被更深的警惕和嘲諷取代:“招降我?陳憲,你休要癡心妄想!我竇言承蒙大賢良師厚恩,豈能背主求榮?要?dú)⒈銡ⅲ莸枚嘌裕 ?
陳憲凝視著他眼中那份近乎偏執(zhí)的忠誠,心中暗嘆。此人勇略過人,卻深陷太平道泥沼,對張角死心塌地,絕非言語可動。他不再多勸,只是淡淡留下一句:“好生養(yǎng)傷。是生是死,待破城之后,自有公論。”言罷起身離去。
竇言盯著陳憲離去的背影,眼神復(fù)雜,有憤怒,有不甘,也有一絲難以察覺的迷茫。陳憲的招降,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雖未激起投降的漣漪,卻也攪動了他原本必死的決絕。
此后幾日,漢軍并未急于攻城,而是加緊休整,消化勝利果實(shí)。皇甫嵩一面遣使向洛陽報捷,一面加緊圍困,廣宗城徹底成了一座死城。城中糧草斷絕的恐慌日益加劇,秩序?yàn)l臨崩潰,若非張角“大賢良師”的身份尚存一絲威懾,恐怕早已內(nèi)亂。
這一夜,朔風(fēng)凜冽。陳憲正在帳中與田豐、沮授、趙云等人商討破城方略,親兵隊(duì)長裴良神色凝重地快步進(jìn)來,手中捧著一封用火漆密封的帛書。
“主公!方才轅門換崗時,發(fā)現(xiàn)一名昏迷的‘漢軍’士卒,被暗箭射中肩膀,倒伏在營外雪地中。箭上綁有此信,指明呈交主公親啟!看其衣著,雖是我軍制式,但身形氣質(zhì)絕非我軍中人,恐是賊軍喬裝!”
陳憲眉頭一皺,接過帛書。火漆完好,上面沒有任何標(biāo)記。他拆開一看,字跡清雅中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虛弱和蒼勁:
“濟(jì)南相陳將軍臺鑒:
城外一晤,將軍用兵如神,智擒吾弟,老朽拜服。廣宗困守,天命已傾,非戰(zhàn)之罪,實(shí)乃氣數(shù)。竇言性烈,然忠義無雙,非為妖言所惑,乃報老朽昔日救命之恩耳。將軍惜才欲留,老朽感佩。
然老朽殘軀,油盡燈枯,非藥石可醫(yī)。月前垂死,幸蒙恩師南華仙翁臨凡,渡一口先天真氣,強(qiáng)續(xù)殘喘至今,只為善后。今吾弟失陷,城中人心離散,黃天基業(yè),至此休矣。
老朽一生飄零,唯有一女張凝,年方二八,稚子何辜?不忍其隨老朽共赴黃泉,亦恐城破之日,玉石俱焚。將軍仁勇,名動山東。老朽斗膽,愿以城中僅存八百‘黃巾力士’之性命及歸降為質(zhì),換取將軍一諾:護(hù)吾女張凝周全,遠(yuǎn)離兵燹,隱姓埋名,平安終老。
若將軍允諾,老朽自當(dāng)勸服竇言歸順將軍,其才足為將軍臂助。今夜子時,廣宗西門將開一隙,將軍可遣心腹,持老朽信物(附玉佩半枚)接引小女出城。力士歸降之事,待小女安然,老朽自會安排。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將軍若疑此為詐,老朽無言。然凝兒性命,盡托于將軍一念之間。張角絕筆。”
信末,附著半枚溫潤的青色玉佩,雕刻著古樸的云紋。
帳內(nèi)一片寂靜。田豐、沮授、趙云等人面面相覷,臉上皆是驚疑不定。
“張角…竟已油盡燈枯?那神跡是南華老仙?”田豐眉頭緊鎖,“此信真?zhèn)坞y辨!若為詐降誘敵之計(jì),引我軍入甕……”
沮授沉吟道:“信中所述,倒與先前情報及城中現(xiàn)狀暗合。張角托孤,以八百力士及竇言歸順為質(zhì),代價不小。且指明只開一隙,遣心腹接引其女,而非大軍入城……此計(jì)若真,對將軍百利而無一害;若假,損失亦在可控。”
趙云沉聲道:“主公,末將愿親往西門一行!縱有埋伏,憑末將手中槍,亦能護(hù)持小姐周全!”
陳憲摩挲著那半枚溫潤的玉佩,腦海中浮現(xiàn)出張角那蒼老而決絕的面容(雖未曾謀面,但信中字字泣血)。他信中提到南華老仙、提到竇言是其師弟、提到強(qiáng)續(xù)性命只為善后……這一切,似乎都能解釋之前種種詭異。那份托孤的懇切與絕望,不似作偽。
更重要的是,信中提到了竇言!張角承諾勸服竇言歸順!這比八百黃巾力士更讓陳憲動心!竇言之才,他深有體會,若能收服,實(shí)為臂助!
“元皓、公與之慮不無道理。”陳憲緩緩開口,眼中精光閃爍,“然此信情真意切,張角托孤之心,絕非虛言。且其籌碼,值得一搏!”
他看向趙云:“子龍!”
“末將在!”
“命你即刻挑選二十名最精銳、最機(jī)敏的親兵,皆著輕甲,備快馬!持此半枚玉佩,于今夜子時,悄然潛至廣宗西門下!若城門果開一隙,有女子持另半枚玉佩出城,務(wù)必護(hù)其周全,速速帶回!若有異動,以保全自身為先,即刻撤退!不得戀戰(zhàn)!”
“諾!”趙云凜然領(lǐng)命。
“裴良!”
“末將在!”
“你率三百弓弩手,伏于西門百步外密林,箭上弦,火把備!若子龍遇襲,或城頭有異動,立刻箭雨覆蓋掩護(hù),接應(yīng)子龍撤退!但未得我號令,絕不可主動出擊靠近城門!”
“諾!”
“元皓、公與,”陳憲轉(zhuǎn)向兩位謀士,“營中戒備提升至最高!傳令徐榮(雖未痊愈但已蘇醒),加強(qiáng)各門巡守,謹(jǐn)防張角聲東擊西!同時,密切關(guān)注竇言營帳,增派一倍守衛(wèi)!張角信中提到勸降,恐其或有異動!”
“遵命!”田豐、沮授肅然應(yīng)道。陳憲的安排,可謂思慮周全,既接下了張角的托付,又做了最壞的防備。
子夜時分,萬籟俱寂,唯有寒風(fēng)呼嘯。廣宗西門在厚重的黑暗中,如同巨獸緊閉的口。趙云帶著二十名精悍親兵,如同融入夜色的幽靈,悄無聲息地潛伏到城門百步之內(nèi)。裴良率領(lǐng)的三百弓弩手,則在更遠(yuǎn)處的樹林中屏息凝神,弓如滿月,箭頭在微弱的月光下閃爍著寒芒。
時間一點(diǎn)一滴流逝,空氣仿佛凝固。城頭上,只有零星的火把在風(fēng)中搖曳,死寂得可怕。
突然!
“嘎吱……嘎吱……”一陣輕微卻刺耳的絞盤轉(zhuǎn)動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厚重的廣宗西門,竟真的緩緩開啟了一道僅容一人一馬通過的縫隙!
縫隙中,一個纖細(xì)的身影踉蹌而出!她身著樸素的灰色道袍,身形單薄,懷中緊緊抱著一個包袱,臉上帶著驚惶與迷茫,在寒冷的夜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正是張角之女,張凝!
她剛出城門,那縫隙便迅速合攏,仿佛從未開啟過。
“玉佩!”趙云低喝一聲,身形如電般掠出,瞬間已至張凝身前數(shù)步。
張凝被這突然出現(xiàn)的白袍將軍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后退半步,但隨即想起父親的叮囑,顫抖著從懷中掏出半枚青色玉佩。
趙云也亮出手中的半枚玉佩。兩半玉佩在微弱的光線下完美契合,云紋相連,嚴(yán)絲合縫!
“張小姐,末將趙云,奉陳將軍之命,特來護(hù)送你離開險境!請上馬!”趙云語速極快,不容置疑,同時警惕地掃視著城頭。
張凝看著趙云英挺而正氣的面容,又看了看他身后肅立的精銳士卒,眼中閃過一絲復(fù)雜的光芒,有悲傷,有解脫,最終化為一絲決然。她沒有多言,在趙云的幫助下,翻身上了一匹早已備好的戰(zhàn)馬。
“走!”趙云一聲令下,二十名親兵立刻結(jié)成護(hù)衛(wèi)陣型,將張凝護(hù)在中心,如同離弦之箭,迅速向漢軍營寨方向馳去!整個過程,快如閃電,從城門開啟到接到人撤離,不過數(shù)十息時間!
城頭上,一片死寂。沒有任何伏兵出現(xiàn),沒有任何箭矢射下。只有那面巨大的“黃天”旗,在寒風(fēng)中無力地飄蕩。
當(dāng)趙云護(hù)送著張凝安全抵達(dá)陳憲大營時,陳憲懸著的心終于落下。張凝被安置在一座僻靜溫暖的營帳內(nèi),由可靠的女眷照料。她一路沉默,眼神空洞,仿佛還未從巨大的變故中回過神來。
翌日清晨,一個更令人震驚的消息傳來——竇言主動要求面見陳憲!
當(dāng)陳憲帶著田豐、沮授走進(jìn)關(guān)押竇言的營帳時,只見這位昨日還桀驁不馴的猛將,此刻雙目赤紅,神情悲愴而頹然。他仿佛一夜之間蒼老了十歲。
“陳將軍…”竇言聲音沙啞,帶著無盡的疲憊,“昨夜…我心神劇震,如遭重?fù)簟朴写蟊掳l(fā)生…方才看守言道,昨夜西門有異動…是否…是否我?guī)熜炙?
陳憲看著他眼中那份源自同門秘法、超越距離的感應(yīng)與悲痛,心中了然。他默默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竇言身體猛地一晃,虎目含淚,仰天發(fā)出一聲野獸般的悲嘯!嘯聲凄厲,充滿了痛失至親的絕望與不甘!許久,他才頹然垂下頭,聲音哽咽:“師兄…終究還是走了…他…他最后可有話留給我?”
陳憲取出張角那封絕筆信,遞了過去。
竇言顫抖著雙手接過,逐字逐句地看完。當(dāng)看到“護(hù)吾女張凝周全”及“勸服竇言歸順將軍”時,他已是淚流滿面,高大的身軀劇烈地顫抖著。
“師兄…至死都在為我安排后路…”竇言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著陳憲,那眼神中充滿了掙扎、痛苦,最終化為一種認(rèn)命般的決絕。他“噗通”一聲,單膝跪地,以額觸地:
“罪將竇言…愿降!此生…愿為將軍馬前卒,赴湯蹈火,萬死不辭!只求將軍…信守承諾,護(hù)佑小姐平安!”這一跪,跪斷了過往的桀驁與忠誠,跪向了未知的前路,只為一個沉重的托付。
陳憲上前一步,雙手扶起竇言:“張小姐已安然抵達(dá)營中,我陳憲在此立誓,必護(hù)她周全,遠(yuǎn)離紛爭!竇將軍請起!從今往后,你我同袍,共扶漢室!”
竇言起身,擦去臉上淚痕,眼神重新變得銳利,只是那銳利深處,沉淀了化不開的悲傷與一份新的沉重責(zé)任。他沉聲道:“將軍,城中尚有八百黃巾力士,皆為追隨我多年的死士。請將軍予我手書一封,我即刻派人送入城中。他們見信,必開城歸降!”
陳憲與田豐、沮授對視一眼,皆看到對方眼中的振奮。竇言歸降,城中最后的抵抗力量瓦解!破廣宗,擒張角(雖已逝),就在今日!
當(dāng)竇言親筆寫就的勸降信被射入廣宗城中,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徹底壓垮了早已搖搖欲墜的黃巾軍意志。絕望的哭喊聲在城中蔓延。一個時辰后,廣宗北門在沉重的吱呀聲中,緩緩洞開。
八百名身披殘破重甲、傷痕累累卻依舊保持著最后一絲尊嚴(yán)的黃巾力士,在數(shù)名頭目的帶領(lǐng)下,沉默地走出城門。他們丟下兵器,卸去盔甲,跪倒在冰冷的雪地上。在他們身后,是無數(shù)面黃肌瘦、眼神麻木的黃巾士卒和百姓,如同潮水般涌出,跪伏在地,黑壓壓一片,蔓延到視線盡頭。
皇甫嵩、陳憲、曹操、劉備等漢軍將領(lǐng),率領(lǐng)大軍,緩緩開入這座被戰(zhàn)火和“黃天”籠罩了數(shù)月之久的巨城。
城中心那座懸掛著巨大“黃天”符箓的祭壇上,張角的遺體被安放在一張簡陋的木榻上。他面容枯槁,須發(fā)皆白,神態(tài)卻異常安詳,仿佛只是沉睡。唯有那微微蹙起的眉頭,似乎還殘留著對這個亂世最后的一絲憂思。一代梟雄,太平道首,最終以這種方式,結(jié)束了他波瀾壯闊又充滿爭議的一生。
陳憲走到祭壇前,默默注視著這位攪動天下的對手。他心中并無多少勝利的喜悅,反而充滿了歷史的沉重感與對亂世黎民的悲憫。他解下自己的披風(fēng),輕輕覆蓋在張角冰冷的身體上。
“傳令,”陳憲的聲音在寂靜的城頭響起,清晰而堅(jiān)定,“降卒百姓,妥善安置,不得濫殺。廣宗已平,然天下未靖,諸君當(dāng)以此為鑒,匡扶社稷,解民倒懸!”
寒風(fēng)掠過廣宗城頭,卷起殘雪,也卷走了那面曾經(jīng)獵獵作響的“黃天”旗。陽光刺破云層,灑在滿目瘡痍卻又重歸寂靜的城池上,也灑在陳憲堅(jiān)定前行的身影上。平定黃巾的首功已定,但屬于他的征程,才剛剛開始。濟(jì)南王府的承嗣風(fēng)波,朝廷的暗流涌動,以及這即將分崩離析的末世亂局,都在前方等待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