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拋開所有公共交通相同的槽點,這一次的旅途還算不錯,至少有事可做,不會在昏沉中莫名度過。
座位兩排,行人四個,中間一個公共小桌,長途火車模式化的配置。還有一種是六人的,但我總覺得不會太舒服,因為中間那個人沒有一個可以倚靠的地方,脖頸會僵得難受。這種配置是復制粘貼的完美示范,簡單統一,容量還大。
我的座位是四人的那種,靠窗。我身旁的座位在前幾站都沒有人,這在春運期間倒是不常見,卻也沒什么不好,沒人會嫌自己的空間多些,如果可以,誰都想擁有更大的空間,越大越好。坐在對面的是一對年輕情侶,女生披著一頭亮黑的頭發,細直及肩,沒有燙染的痕跡,應該是出發前洗過,蓬松慵懶,散發著清新的氣味,很好聞。皮膚是那種偏紅潤的白皙,眉宇端正,臉型說不上圓,卻也不長,偏可愛,五官算不上漂亮,但挺耐看。美中不足的是口中的牙套,說話的時候多少影響了整體的美感,但無傷大雅,總體的形象不錯。鞋子穿的是女生冬天比較喜歡的馬丁靴,既保暖又百搭,這兩年很流行。外搭了一件淡粉色的羽絨服,很小女生的穿搭。大多數時候她說的是貴州方言,偶爾也能聽到幾句普通話,但不多,因為除了學校工作需要,還是說方言來得自然一點,前提是有人和你說,不然會有一種隔閡般的陌生感。不知道是恍惚還是腦海深處的記憶被喚起,某個不經意的瞬間,看著她,腦海中總是浮現出另一張面孔,曾無比清晰,后又漸漸模糊,如今又重烙印在意識最敏感處,揮之不去,但我表現得很隱秘,只有自己知道。和面前這個人相比,她多了一副金框眼鏡,灰白的條紋校服,以及年少的心動。恍惚一瞬的錯覺似乎喚醒了本悄悄蟄隱的回憶,個中滋味難言,說不上是欣喜,卻也不是苦澀,只得給自己一個不失尷尬的笑。男生膚色偏暗,說不上黑,算是云貴一帶的正常膚色,健康而飽滿,只是放在京都,就趕不上平均水平,會顯得暗淡些。臉上的輪廓很分明,顯然已經過了輕易長胖的年紀,應該是經常鍛煉的結果。鼻梁上架著一副黑色邊框的眼鏡,服飾簡單整潔,沒有浮夸的造型,沒有絢麗的色彩搭配,黑色為主,很符合文化人的打扮。并不難猜出他們的年齡,甚至是專業,但沒有必要,因為他們身上許多細節遠比年齡本身準確得多。我們大概同行了二十個小時,從BJ一直貴州,他們具體哪個站點下記不清了。女生話挺多,不斷在和男朋友講述期末備考、查分、買票的點滴,男生時不時回一句,多數時候都在安靜的聆聽,哪怕女生的講述并不十分精彩,卻不見臉上有絲毫的不耐煩,顯得極為安靜,很紳士,也很溫柔。
我沒有和他們搭話,所以一直將視線放在窗外單一陰沉的風景上。是的,單一而陰沉。我目所能及的視野里天永遠都不透澈,看不穿,總有一層層塵霧厚厚地籠罩著,不知道覆蓋了多大的范圍,至少我所見的北方都這樣,給人以一種束縛和禁錮之感,為此我還專門寫文章調侃過。與天空的灰白黑相得益彰的是地面無限延展的雪,雪不厚,但在平原地形的輔助下自有一種氣勢。這雪稱不上白,和我們所想象的南北極的雪大不一樣,仔細觀察很容易看到雪表面的灰塵顆粒,我們都知道雪并不完全干凈,因為在成雪過程中不可避免地會有塵埃成為飄飛的雪花的凝結核,把天空的細小塵埃帶回到土地,但霧霾肆虐的北方天空灰塵格外的多,所以雪面的塵垢格外的多一些。這樣也有好處,北方天氣夠冷,雪下得頻繁,每一場雪都會凈化不少的空氣,灰塵回歸土地,好過顆粒感在鼻腔擁堵。
中國人對雪的利用一般停留在堆個雪人,拍個照片,打個雪仗,鄰國日本做得好很多。因為過濾過的雪水是世界上自然狀態下質量最高的軟水,日本在收集、處理、加工雪水上有著極為先進且完善的技術工藝,當然,一切都要得益于日本的環境質量好,雪的質地比較潔凈。雖說我們多少會對日本有點兒不待見,再加上它本土資源實在有限得慌,節約也屬正常,但在資源利用上,我們和日本差距不小,這一點不得不承認。我曾經有一個美好的愿望:去日本租一間民宿,去感受來自高緯海洋的涼颯海風,在漫山遍野的櫻花林中獨自漫步,看丘陵小山上的絨雪飄飛,想必那定是一幅和諧的風景,定是一次奇妙的經歷。
時間就這樣走到中午,見不到太陽,也感受不到氣溫的變化,只是睡意又再次悄悄襲來,并感染整個車廂。我曾最喜歡觀察別人瞌睡時的各種姿勢,尤其是上課時,一來可以轉移注意力,刺激神經,以便挺過一節又一節枯燥難熬的課。二來,千奇百怪的睡姿實在值得細細觀察。一方面,身體和精神處于一種疲憊狀態中,像蔫了的草,塌拉著腦袋,“鍥而不舍”地蜻蜓點水;另一方面,潛意識里總感覺有一雙眼睛盯著自己的一言一行,好像隨時會有一雙手在背后拍醒自己,加之睡眠并不深,下巴碰到桌子就往上抬。然后用力睜開雙眼,往前方看一眼,模模糊糊,昏昏沉沉。如此往復,生理與心理的博弈,身體和精神的交鋒,無休無止,直到下課鐘聲響起,或而徹底倒下,享受不足值的睡眠;或而猛然驚醒,發覺又走失幾個刻鐘。
對面的女生倚靠在男生肩上睡去,睡了挺久,醒來已是傍晚。期間男生并沒有午休,始終保持著清醒,肩上始終有一個沉沉睡著的女孩,靜止的畫面烙印在我的腦海中,那么普通,卻又那么溫暖。這是所有偶像劇那些經典片段、甜寵瞬間、浪漫告白……所難以表達的真實,抓得著,握得住。比起隔著屏幕的帶入,幻想的身臨其境,生硬的感同身受,一個可以倚靠的肩膀,為你的耐心,只對你的溫情,更有力。女孩子很幸福,我是這樣想的。
我和一杯速溶咖啡依舊清醒著,冒著熱氣。像靜靜臨摹名畫的畫家,生怕錯過每一分精致的片刻。同時,腦子里仍然不時跳出某個笑臉,讓煩悶的內心多了些清明。
慢程火車和時間一起緩慢運行著,停歇,加速。比起高鐵,少了一閃而逝的風景,少了重疊的光影婆娑,少了極速奔馳的飄逸。比起飛機,少了一覽眾山小的視角,少了一瞥之下的粗糙。間斷的停留能更好領略休眠土地的風情和不同時刻的變換,能讓鋪陳在地圖上的畫面立體地呈現,能在極速的過濾中留下屬于這片土地真實的美。這樣的行程多了那種疾馳中忽略掉的深長,在這個高速運轉且庸碌急躁的世界顯得別具一格。
每一次減速,慣性地繼續向前,在鐵軌的反向摩擦下軸輪減緩轉速,直到停止不動,在鐵軌上留下細淺的劃痕,最終停下。車廂門在播報聲中打開,有人欣喜地下車,滿載而歸;有人欣喜地上車,滿載歸心。對前者來說,下車的站點是心心念念許久的目的地,可能是一年,兩年,十年,或是更多,是漂泊、求學、流浪后的可以回歸的屬于,是記憶里再熟悉不過的樂土;對后者而言,上車的站點雖說和目的地還有不小的距離,可滾動的車輪始終在拉近著空間的距離,曾經的離別將變成孩兒的回歸。更多的人心中浮現片刻的激動,但很快又平復下來,因為離家還遠,還沒到慶祝的時候,分攤下來的欣喜也只剩這么點兒,何況不時發出的磕碰聲還驚擾了疲憊的睡眠。
我們常常把人生比作旅途,因為它每一個階段都有著獨屬于那個階段的記憶,不同階段又有不同的風景和人情。列車也是一樣,或許你身旁、對面的人陪你走過了幾站,但總有一站,他們會提著行李箱下車,可能你知道他的名字,了解他的過去,也探討過人生,設想過未來,也可能你不知道他的名字,記不清他的相貌,甚至沒有說過一句話,他就走入人群,消失不見。而你繼續前往下一站的行程,期間會換新的同伴,也會有不一樣的經歷,我們重復著之前的經歷。最后,輪到你背著包,走入人群,將背景留給身后的人,或許有人會記得關于你的一些零星,也或許你就從來沒有出現在別人的印象里,唯一證明你來過的證據就是你手里標明日期和旅程的窄窄的車票。很久之前我有一個奇怪的想法,就是記住我見過的每個人的臉,事實上我的確這樣做過。從人流大的街區開始,每一張我所見到的面容我都會制作成一張照片,瞬間拓印在腦海里,然后一點點地補充和填圖,直到最后見到第二面能立刻認出來,盡管有些人之后再沒見過。可是后來漸漸放棄了,一來眼睛里的東西都模糊化,看不真切,二來心境不同,精力都投入到其它事情上。后來干脆選擇很多事情視而不見,不去記憶。三是隨著年紀的增長,曾經珍藏的種種開始漸漸淡忘,拾綴起來花了不少的精力。旅程之所以有趣,取決于路上的風景,路上遇到的人,但其實,無言也并不顯得無聊,因為思索遠比認知來得豐富得多。
咖啡因在開水的沖泡下散發開來,濃厚醇香,極為好聞,這是一種讓人上癮的味道,不知不覺天色漸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