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志
給你們講個故事吧,一個在我腦海中醞釀盤旋了許久的故事。我時常會在每天即將入眠時想起這個故事的零星半點,可每次又都記不深切完整,好像我曾親身經歷過,又不曾擁有過。它每天混雜在恍惚間飄過的靈光中,又隱蔽在枯燥地重復的生活中,像一只潛入水下的鴨子,躲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下,表面上一切看似風平浪靜,可沒有人知道它什么時候浮出水面來,浮出水面之后,也沒有人知道它什么時候潛入水中。盧梭用類似的比喻來彰顯羅馬法之于歐洲大陸的重要性,而我則化用這個比喻來懷念一個特別的人。
先給您介紹兩味中草藥藥吧。一為遠志,性味苦、辛、溫,歸于心、腎、肺經,可用于益氣安神;二為使君子,性味甘,溫。歸于脾、胃經,可用于殺蟲消積。這兩味藥文雅清風的名字與它們樸實平和的療效并不一致,多少讓人有些失望,療效大相徑庭的它們本是不會有任何交集的,只是多了一些人為賦予的意義之后便有了聯結,有了故事。我和他的故事便從這兩味平平無奇的藥開始。
我是云南人,長于西南縱橫的高山;他是遼寧人,長于東北廣袤的平原。西南和東北是地理上相距最遙遠的兩極之一,而中國的版圖又恰如其分地把“之一”二字去了個干凈,于是這兩個地區的距離便成了名副其實的最遠。唯一能夠使兩個地區有所關聯的便只剩下近百年前一位名叫胡煥庸的地理學家提出的人口地理分界線,除此之外,兩個地區沒有任何關聯,也不會有任何關聯,除了同在一個版塊和國家。
可緣分就是這么神奇,兩個沒有任何關聯的人在BJ一所算不上普通也說不上優秀的大學里相遇,成為同學,舍友,兄弟。其實緣分是可以解釋的,在哲學家的眼里,一切現象的發生都是必然性和可能性的同一;在統計學家看來,那些相逢的人不過是數據隨機匹配的結果,所有的一切都是可以解釋的,他們稱之為科學。
我后來常常在想一個問題:如果當時我和他不是在填報志愿的最后一刻選了一個自己從來沒有聽說過的學校,會不會巧合地選擇另一個相同的學校?如果當時我或者他其中一個臨時更改了自己的選擇,那么是不是會有另一個人,男的或者女的,和我們中的另一個人相遇。他們或許會成為朋友,或許關系僅限于同學,誰知道呢?你選擇或者不選擇,數據都會在幾百萬個結束抉擇的人里遴選采頡符合條件的樣本,個人只能無力地等待看似不可揣測實際上已經被注定好了的命運,說來不免可笑。但人生之奇妙便在于既定的事實無法改變,而基于事實假定的可能性讓我們一邊感激命運一邊啐唾當初,如此編織著隨遇而安和意興闌珊。
報道的那天,學院準備了迎新禮物——一個木制的書簽,形似葉片,連系紅色須繩,裝在一個方形的小盒里。每個盒子上面燙印著一味中草藥,而木制葉片上雕刻著與之對應的中草藥。燙金色的正楷字跡給人一種很舒服的感覺,與葉綠色的包裝小盒子相互映襯,作為入校的第一個小禮物,能感受到學校的用心。我選擇了“使君子”,當時并不知道它的療效,只是單純的覺得名字好聽。我嘴里不停念叨著“使君子,使君子,使之為君子”,這便是我高考之后殘余下來的為數不多的古文情懷。他選擇的紀念品是“遠志”,遠大志向之意。對于喜好討口彩的兩人,我們都默契地忽略了兩味藥材質樸的形象而只取其文字含義。
他是半道出家的文科生,高一結束選擇了理科,學了一個年頭,表現稱不上拉胯,也算不上拔尖,中規中矩,有一天突然覺得理科不是自己的所愛,便在高三選擇了文科。別人學習了兩年,他只簡單的學了一年,基礎定然不能相提并論,只得慢慢惡補,好在追了上來,雖不是學校里最優秀的那一批人,但比起理科來,日子要舒心不少。其實,文科的高中課程一年就差不多能夠掌握個七七八八,也能考一個還湊合的學校,這和初中花一個月復習也能考上重點高中是一個道理。只是我一直在好奇一個問題,便是他如何下得去決心放棄自己經營奮進了一年的理科,畢竟稍有不慎,不能改變和后悔的結果便會讓人懊悔不已。這可能是他選擇遠志的原因,當機立斷,果決勇敢,所以后來的很多時候,我都覺得他有些突然的退學好像早已經注定好了一樣,好像所有看似突兀的結局其實都有跡可循一樣,這可能是他在我記憶里如此不同的原因之一,因為他輕松的決定是我謹小慎微的生從來沒有做過的偌大抉擇。要是生在戰亂年代,他必然會勇敢地投身于革命奮斗中,而我要么找一個安靜避世的地方遠離紛爭,要么隨著朝政變更而改頭換面,反正就是改換不同的旗幟,活著就行,骨氣哪有性命重要。不知道為什么,我腦海里時常冒出這樣奇怪的想法。
外語兩個班,近五十個人,四個男生,我和他一個班,一側床,一個桌。他從小便誦讀古文經典,備受傳統熏陶,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古代文人墨客的內蘊的風雅。四書五經雖不曾聽他提過,但必然是熟讀背誦過的,此外他還熟知周易八卦,古文繁體,原本的這些都是為他理所應當地學習中醫鋪路的有力佐助,可是誰也料不準時運,學校開放給每個省份的兩個名額屬實有限,他搶到一個最后一個,卻搶不上最好的一個。當初的為心中的愛好決絕選擇奮血沖涌,卻敵不過大好社會文史類漸漸式微的現狀。于是便只能在數據的安排下將就,否則便連大學生的身份都失去了,那又與街頭無業混跡的人有何區別。有時候,遷就現實成為了遷就本心最無奈的選擇。好在他并不糾結于無力改變的結果,雖然不能參加專業資格證的考試,但是旁聽中醫藥課程并不會被阻止,算是唯一可以聊表安慰的好處。我很難理解他“不務正業”般對非專業的課程顯示出來的狂熱和興趣,畢竟我和他的外語基礎和熱情都只能用寥寥來形容。直到一年之后,他離開以后,我近乎瘋狂地迷戀上文學理論時,我才明白,有時候專業并不能限制一個人去尋找自己想要學習的課程,正如一面圍墻不能困住春天的紅花。在這個時代,學習早已沒有了邊界。至于正主,別人賴以安身立命的法寶于我們而言似乎只是例行公事般地上課下學。他上課很努力,但剛開始幾乎很難聽懂課堂上的外語。原來,東北高考英語考試并不設置英語聽力測試。在以應試為目的的中國教育下,考題內容以外即意味著老師不必專門教,學生大可不必學。和其他同學相比,他聽力和口語差了一大截,他的英語筆試能夠達到高三水平,但是他的口語和聽力就只有小學生水平,這是我們不少人對他的英語水平的評價,簡單直接,不拐彎抹角,足夠真實。單薄甚至于淺陋的基礎并沒有打消他學習的積極性,這可能和他的性格有關。最初轉到文科班時,他的基礎依然慘不忍睹,然而依靠著別人難以想象的刻苦,最終的結果還算不錯。如今,換了一個地方,換了一個科目,他依然打算用老辦法——死磕到底。他是真的有把這個并不適合他且他并不喜歡的專業當做人生的一項事業來做的,他覺得終有一日他應該是能夠站在這一領域的金字塔尖的,而那時候,估計現在他所頭痛的,早已經變成他所熱愛的了吧。或許,如果后來一切沒有變,我會堅定地相信他會是最努力的那一個。正如他堅定地相信我以后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作家一樣。年少不摻雜任何人情世故的相信,遠比美玉更純粹。
和他不同,我自由隨性慣了,做事情一旦不適合自己的口味便會一個勁兒地逃避和推諉,能不做就不做,得過就且過。我記得一位老師是這么對我說的,雖然有想法,足夠機靈,可是缺乏沉著和自覺,如若繼續如此,將來定會后悔莫及。我盯著這句話想了許久,倒不是這字句的道理生澀難懂,只是自己裝作不明白罷了。曾經,我一個月寫完四本地理習題集;后來,我花了幾十個周末寫作。原因無他,喜歡,熱愛,能從中找到快樂。率直和幼稚往往相伴而行,成功之后別人會添綴上勇敢酷颯,失敗之后別人又會添上不務正業。我在自己最一事無成一籌莫展的一年所做的唯一一件算得上開心的事情就是參加了一個知識競賽。原本不打算參加,只不過剛好競賽內容是歷史,算是我的老本行,便拉著他去參加了。答題的時候,我仿佛又找到了一個人刷題刷到嘲笑出題人漏洞的狀態,自從高考之后,那樣的快樂便成為封存在記憶里的黃頁,愈漸消遠了。最后,我贏得了自己大學為數不多的冠軍。記得那是BJ十二月的夜晚,風很大,天灰蒙蒙的,很冷,但我騎著共享單車像飛一樣在路上馳騁著,風烈烈地拍在我的臉上,可是我并沒有感覺到寒冷,我迎著風大聲地唱歌,似乎想要把所有的郁悶都吐露到漆黑的夜色里。他說那天晚上的我像一個瘋子,像范進中舉一樣癲狂,如果不是他知道個中緣由,他可能會懷疑我是不是他認識的那個我。
他喜好斟酌字句,尤擅詩詞寫作,當然,一百三十多分的高考語文說明他的現代文寫得也不賴,只是他的文章中多見文言句式,所以也可以當古文來讀。我雖說古文基礎不錯,但對于詩詞創作熱情并不高。一來不精韻律格調,詩詞多為隨性而作,不成體統;二來讀過背過的好詩詞不勝枚舉,在經典面前班門弄斧未免太不識好歹;三來屬于古詩詞的古文言的時代早已隨著新文化倡導白話文運動而消逝殆盡,既已經沒有了古詩詞之土壤,是所謂根不紅苗不正,師出無名。這個時代,以古詩詞賦博人眼球附庸風雅者大有人在,而真正潛心鉆研古文之美妙者日少,說不上是與時俱進,還是以進步之名忘歷史之根本。好在他寫詩詞純粹是抒發心情之作,正如別人日常寫日記,只不過形式不同而已,大可不必小題大做。想必千年之前的唐宋,詩詞也是作日常交流之用,只是后人標榜太甚,便把詩詞束之高閣了罷。我鐘愛寫一些奇奇怪怪的文字,以表達內心為目的。起初沒有什么讀者,每每寫完只有我一個人顧影自憐地閱讀,后來他偶爾也會讀一讀我寫的文章,提一提意見,相互交流。也就在那時,他半正經半開玩笑地說他總覺得我今后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作家,并稱贊我的文風有樹人先生的味道。我只當他是說的玩笑話,雖記在心里,也并未把自己真當做一回事兒,寫作權當轉移無聊之法,指望寫作養活自己顯然就像做白日夢。他偶爾會指教我一下平水調云云,我雖表面點頭示明,但大多沒有聽進耳朵。所以一年下來,我寫詩詞依舊走得野生路數,暢意即可,無關其他。兩人都沒把筆頭當做安身立命的憑據,這點倒是不謀而合。記得他談過一件事令我印象深刻:他高中時期向一些出版社和雜志社投過稿。別人定以為作者投稿都是把自己認為最好的作品投遞給雜志社,以此換取賞識和直接的錢幣報酬。其實不然,他寫的詩歌不下百首,如果要是逼迫一下,每日寫個幾十首絕句都不成問題。每每寫出自己覺得極為精彩的文章和詩篇定然仔細地修訂后藏在抽屜里,只與個別好友分享,并不與外人宣揚。而抽離出自己最不滿意的作品投遞出去,頗具諷刺意味的是,那些作品常常被別人稱好,每次談及這種奇怪的現狀,我和他便露出文人相輕般地鄙夷。不過僅限于兩人談笑,并不對外宣揚,這便是文人之間算不上高雅的趣味。
他體態偏胖,有運動之心而無運動之能。在我的攛掇下他嘗試過籃球,區區時間之后便舉手放棄,學校“獨有”的傳統功法是他的最愛,這并不難揣測,倒也和他的儒和氣質相稱,和緩而不失沉穩,佐以圓潤的身材,頗有功夫熊貓之感。我一向不喜歡功法,原因無他,正是最活潑健碩的年齡,整日操練老年退休之后的養生功法多少“不合時宜”。我們為數不多的共同體育運動是跑步,我在前帶路,他在后面跟著我的腳步,我收斂步伐以至于他可以不必太吃力地跟上,他努力邁開腿腳以至于跟上我的速度。但其實常常沒有跑幾步他就氣喘吁吁地停了下來,于是跑步變成老年散步,聊天侃大山成了與夜色配襯的絕妙音符,奏響一個又一個起由于體育課堂打卡的計數步履。
我們每個人都會有秘密,一些可以和別人說,這里的別人是同學、父母、朋友;一些能夠對親密至極的人說,這里的人是兄弟和閨蜜;還有一些會對枕邊的人說,還有一些我們會在無人的地方自言自語,最終帶入墳墓,無人知曉。我和他的談話范圍說廣不廣,無外乎夢想青春成長情感,說窄不窄,從他熟知的領域涉及到我熟知的領域,從詩詞歌賦極其歷史軼事到鄉下農村的閑暇日常,一個人努力繪聲繪色地說,一個人耐心安靜地聽,默契靈犀。我一向外冷內熱,喜歡聽故事,也喜歡講故事。他向我解釋“咱們”和“我們”的區別,向我介紹他的情史,給我科普“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背后并不光彩的故事,還有登徒浪子背后被文人污名的好人。他有時候讀的書我從未聽說過,更別提讀過,雖說也能勉強得其中幾絲意味,但多少不算專精。而我常常向他講述一些我在選修課上聽到的趣事,時不時也拉著他去聽課,因為我知道他對傳統的東西一向少不了熱情。他說我應當是一個不錯的中藥學家,因為許多中藥就是長在田間地頭的雜草,我的鐮刀早已經把那些野草熟識了個遍。
他做事喜歡尋求根本,喜歡問為什么,即“這件事是這樣,那么它為什么是這樣”。我截然相反,在我狹隘而目標單一的想法里,既然書本和老師已經規定了所謂的正確答案,那么一件事情是這樣就是這樣,能夠得出別人需要的默認的答案即可。很長一段時間里,這種思維支配著我對一切知識的攝入和消化,甚至對于世界的認知,做一個不恰當的比喻,我就像為法老修建金字塔的奴隸,從來沒有思考過推翻那些默然成規的東西,也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處境。意識到如此下去便不能在學術上有所進步是后來的事情了,那時我剛度過自己的第二十個生日,也剛剛和他分別。此后我一直在思索我思維的轉變的原因,可能是突然有一天就明悟了,也可能是受他影響,誰知道呢?
二零二零年的寒假,我與學校做了最長時間的告別,與他更甚。家中突發的變故讓他思索起家庭在他心中的位置,他遠赴BJ,為的是求學,而事實證明那里雖有他向往的知識,但也有讓他苦惱神傷的無奈。我早說過,他是一個儒和的人,這得益于他父母的培養和呵護。他和父母的關系是讓我羨慕的,像親長和孩子,更像友朋。他是獨子,和所有計劃生育年代出生的孩子一樣,父母是他最大的牽連,他是父母最大的牽掛,他和父母彼此需要,難以分離。偶生的變故讓他默默生下一個決定,一個改變現狀的決定——從大學退學,回到高中就讀高三年級,重新準備高考,以報考一個離家很近的大學,以方便照顧家里,也能換一個喜歡且擅長的專業,至少不會像外語一樣掙扎痛苦還不見成效。這是我所能臆想出來的最可能的原因。大一下學期的期末考試周形式較為特殊——線上監考,紙質作答。第一天還能在電腦屏幕上看到他圓乎乎的臉龐,而第二天便傳出他不參加考試的流言,緊接著我便得知他退學的決定,至于再多的信息無從得知。剛開始我以為這不過是謠傳,而后便從老師口中得到了證實。說來可笑,期間我并沒有向他求證。事實上,我已經幾個月沒有和他聯系了,上次聯系還是坐在火車上詢問他有沒有回家,之后就再無聯絡。這是我和朋友聯絡的常態,沒有人找我,我是不會主動去找人聊天的,一來怕冒昧攪擾,二來實在沒有什么可聊。我還是更愿意和朋友找一個燒烤攤,喝瓶酒面對面慢慢聊。我覺得他像是會做出退學決定的樣子,因為理由實在充分,但我無法想象他是如何做出這樣的決定的,他有沒有猶豫不決徘徊不定,有沒有考慮過可以預見的后果,我無從知曉,而后也沒有再問過他。我只知道,我似乎要失去一個一起學習的兄弟了,以后好像班里就我一個男生了。
猝不及防地,大二悄然而至,感覺昨天那個愣頭愣腦的新生還沒有弄明白大學是怎么回事兒,就被時間推搡到另一個時間,甩手留下的是一本叫做回憶的懷念。最后一次見他是他回來辦理退學手續的時候。他計劃待三天左右,由于不可抗的因素,最終待了一周。不知是身穿夏裝還是他的確消瘦的緣故,他體型健碩不少,沒之前那么臃腫,或許高中才是最美好的年歲,盡管很磨人。除了我,班里沒有人知道他回來過,我本想拖著他去上幾堂課,順便告個別,可他并不想把陣仗搞大,正如徐志摩所寫“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地來”。我們默契地不談及分別,正如所有不希望離別的人一樣,幽默和輕松是最好的偽裝和堅強。記得那幾天我又下載回了刪除已久的游戲,他也一樣,去年的我們便時常在無聊之時下載游戲,一起在虛擬的世界里游跡,然后在天亮之前把游戲拉進垃圾箱,那仿佛是我們最后一起并肩作戰的時光,哪怕在別人看來虛度光陰浪費浮華。白天他到處跑手續,而我則在不同的教室穿梭,只有晚上,兩個人才能夠痛痛快快,才能酣暢淋漓。
他走的那天,BJ的晴空向世人展示了她少有的澄澈清亮。殘陽如練,絮云如雪,樓宇如畫,他拖著一個箱子消失在我的視線里,沒入灰冥冥的遠方,匆匆留下幾句不痛不癢的送別語。我喉嚨里有一種復雜的情感在醞釀交織著,想表達些什么,可是一個字都吐不出來,哽在喉頭。當時他的心里在想什么呢?是未來和遠方?還是過去和回憶?是否和我所想的一樣呢?直到再也看不見他的身影,我才后知后覺地想起來我們還沒有鄭重地告別,甚至沒有擁抱。心里空落落的,好像有什么東西隨著他離開了我的身體,可又說不上少了什么,很不好受。記得他曾與我說過,他很喜歡一個朋友送給他的祝福,如今,我對著早已無人的車道,緩緩說出了那兩個字:君安。
其實,得知他退學時,我便寫了首詞打算在離別時送給他,可是猶豫再三卻沒有送出去,倒不是怕他嘲弄文字之拙劣,只是內心不愿意接受一個已經木已成舟的事實。這首詞是這樣的:
笑別離
驚鴻影,游龍雨,片片浮華隨風起,千杯萬盞深情寄。
縱只愿,鯤鵬萬里扶搖去。
英雄魂,豪杰意,離歌長和蕭蕭兮,暮雨遲鐘壯志依。
唯君安,三秋不見策馬西。
你們看到這首詞的時候,想必他正在晨曦里高聲誦讀,正在午后酣然休憩,正在夜鐘聲里復習歸結。而我,在另一個沒有他的地方一同努力著。
別人在你生命中依舊是別人,不同的是,他們讓你變得不再像以前的你,從而讓你后來的人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讓你變成了更完善的你。你們不曾說你好,因為你們的關系不用說你好;你們不曾說再見,因為你們不想說分別。
我是懷著什么樣的心情寫下以上這些文字的呢?或許有一絲泛濫的懷念,或許有幾分難以言表的哀傷,或許有一點兒曠遠的豪邁,或許有一份純粹的祝愿,或許混雜了許多情緒,或許一片空白,或許想要勾勒一個生命中很重要的人,或許只是想把片段的不成邏輯的模糊的快要被遺忘的已經離開的一個人真實地呈現,或許所有的或許都成立,或許一切的可能都沒可能。總覺得言不能盡我意,
想要忍不住添補些別樣的內容,總覺得已然足矣,想要給予一個人點到為止的魅力。
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我偶然想起一個約定,兩個朋友,兩人一窮二白的朋友,兩個在專業課程里掙扎求存的朋友,約定在十年之后成立一家文創公司,一個專心致志地創作,另一個負責將他筆下的故事變成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玩意兒。于是一個人成為了聲名顯赫的文壇大家,一個人成為了功成名就的企業家。那一年,一個十九歲,一個剛過二十歲。我拿起手機翻閱相冊的時候,一張照片引起了我的注意:漫天白霧的背景下,兩個身穿大衣的人站在隱隱冒綠的草地上,兩人中間是一個簡陋得不具美感的雪人。兩人一左一右地排開,以雪人為軸,一手微曲蒙眼,一手斜向四十五度的天空,一腿微曲,一腿向外。冷風絲毫擋不住寸寸黑發下噴薄的笑意。
他們一個十九歲,一個二十歲。一個帶著遠志溫馴的果敢走著一條勇敢的道路,一個染著使君子凌厲的堅定抗頂著一個和詩相襯的遠方。
你說說你,再多給我講講你的故事可好?不然為什么我們相處過這么多時光,我卻寫不出一個我認為完整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