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喜·愛(二)
- 胡言散篇
- 遠游書生
- 10033字
- 2020-11-08 13:13:01
“雪片像扯破的棉絮,紛紛揚揚地落下來。”這是老舍《家》里面的一句寫景的話,用在高二這個冬天的大雪上格外適合。見慣了大雪的人,就沒那么怕冷了。那一年他所在城市的初雪在一年的最后一天落下,像長絨毛線似的在空中飄灑。他曾在電影里見過這種靈性地、厚重的、像撒下來的大雪,他往窗上輕呼一口氣,溫柔而認真地寫下她的名字,一個小得只有他才能看得見的名字,在大雪飄揚的燈光背景襯托下,格外地透亮注目,像刻在一塊水晶上,窗外的雪花像極了她的臉頰。
高中不長不短的三年在不緊不慢的學習中不急不緩地行進著,當初第一次走進校園時一千余日的倒計時等真的反應過來時,便只有不足一載的時光。假期的時候,他很少想起她,偶爾他會和她聊一會兒天,但是害怕暴露自己的情感,每次都問一些無關痛癢的問題,以掩飾關切的心中不平靜的風暴。“愛情發生在任何時間都是正確的,關鍵在于你是否有能力處理好愛情和生活的關系,讓兩個人都變得更好。”這是他的地理老師說過的一句話,他一直記得,記在紙上,記在心里。他對她感情是喜歡,他無數次確認過,也無數次否定過,克制過。他每天都在給自己腦海里灌輸一種她沒那么好,她成績一般,她的身材略顯臃腫,她的五官并不精美,她的喜好和你完全不一樣,她的家庭背景和你的不一樣,你們不合適,不可能在一起,即使在一起也不可能幸福等想法。更遠地,他想到了他們之后的生活,或許將來的某一天,他會不再愛她,而可能在此之前,她就不愛他,不喜歡他,厭倦了;而他會在日復一日的平常之中磨滅對她的好感,她的皮膚會慢慢地變得不再白皙,她臉上會長滿皺紋。他不會有能力滿足她的物質和精神需求,他現在還是一個愣頭青,一個沒有獨立的年輕人,憑什么給別人承諾。諸如此類的問題,他每天都在往自己的腦子里裝,像給自己洗腦一樣。每次都克制不去主動找她聊天,看到她的動態也主動忽略。他以為自己能夠構筑一道堪比長城的心理防線,把所有對她的思想和妄想阻攔在外面,安然地度過剩下的、不到三百天的時光,然后進入一個大學,順利畢業,找到一份工作。等他有能力養活自己,有能力保證她的幸福的時候,如果那個時候她依然一個人的話,他會勇敢地對她表白,承諾陪她走過余生。但在此之前,那些不該有的思想都應該被徹底從腦海里清楚,他有且只能有一個目標,大學,其余的他不能想,他不敢想。父母和家庭的擔子壓在這個家里最大的孩子身上,不容許他有任何的可能擾亂計劃的因素的存在,包括幼稚的、沖動的喜歡。事實上,有一段時間他確實忘記了她,忘記了學校,忘記了一切,他每天從床上爬起來,跟著母親到莊稼地里干活,天色晚了就在客廳看電視。他完全像一個假期的農村孩子,不,他本就是。農村,沒有考試,沒有貴得離譜的房價,沒有處處花錢的地方,除了沒有錢,農村很好,他寧愿永遠待在農村。從一個穿著開襠褲、赤著腳的小奶娃,到一個上山放牛羊、唱著山歌的青年,再到一個向土地討生活的成年人,娶一個媳婦回家,在二十歲的時候生養一個孩子,最后死在這片耕耘了幾十年的土地上,兒孫用泥巴和石頭壘一座墳,從哪里來,回哪里去,什么也沒有帶來,什么也不帶去,什么也沒有留下,清清白白。死后幾年可能有熟人還記得你,再過幾年在沒有人記得,多好。什么進步,什么發達,和我有什么干系,我過我的日子,不礙著你就是了。但那樣的農村已經死去了,隨著上一代年老的死去而一去不復返了。那些原本活得很好的農村被所謂的進步的時代裹攜著向前,磕磕絆絆,搞得不成樣子,鼻青臉腫地茫然的被推著走,誰也不知道要走哪兒去,反正不能停下來,那叫不思進取,也不能往回走,那叫愚昧落后。他對自己如今敏感的思想感到開心又困惑,書本打開了他無知的世界,讓他對于周遭的一切的感知提升了;但是敏感的內心又讓他精神無時不刻不除外一種思考之中,他太容易被感動,也太容易陷入到一種傷感的情緒中。他覺得自己快要瘋掉了,不是現在,就會是將來的某一天,那些奇怪的想法一個接一個地涌入,他快被撐爆了。
高三的生活開始了,他的膚色在夏日的陽光炙烤下更黑了,他的牙不白,被茶垢泡成了紙黃色,唯一的變化就是身高變高了,有一米六幾快一米七的樣子。一來到城市,那些假期時沒有的思緒就不由地往腦子里鉆,而他唯一能夠緩解的手段,毋寧說搪塞過去的,只有拼命地做題和看書。高三的上學期,他把老師訂購的所有的教材和復習資料都寫完了,而不少同班同學的書還沒有打開過,后來也沒有再打開過。課堂上,如果他還有意趣想要聽課,就會乖乖地拿出課本記著筆記,而碰到那些他討厭的或已經掌握的而老師還一而再地簡單重復的知識,他會表現出一種極為孤傲的不屑,一種輕視,乃至于蔑視的不屑。以至于他要么明目張膽地在英語課上看《麥田里的守望者》,要么在語文課上裝睡。說是裝睡,自然是沒有睡著,睡著倒還好,只是睡不著,又要承受老師言語的刺激,還不能大搖大擺地走出教室,不能說不煎熬。為了讓自己顯得有事情做,他只能在語文課寫著政治的復習題,英語課寫數學,以此達到既不浪費時間,也讓老師找不到挖苦的理由,任性而胡鬧。另外,他喜歡上了寫文章,偶爾也作詩,寫的凈是些意識流文字,忽而生動樸實,忽而縹緲荒謬,讓人找不到那些龍飛鳳舞的文字的聯系。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寫一些莫名其妙的話,但是好像心中有一種力量在推動著他的手,寫下一段又一段連續卻沒有思維邏輯的文字。除了漫不經心的潦草書寫,唯一能看出來的就是那些文字富含著強烈的個人情緒,像是一個快要撐爆的氣球的出氣孔。他在想些什么呢?誰也不知道,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心中總有一股莫名竄出來的氣憤和擁堵感,來自這個城市,這個教室,來自周遭的一切,像是恐懼,像是慌亂,五味雜陳,難以平靜。他覺得自己似乎撐不下去了,快要倒在高三這一條路上,他像一條漂泊在洶涌河流上的小船,需要一座燈塔,一個停留的河岸,一個可以讓他重新收拾精力的理由。他生命力旺盛,但是精神迷茫,他充滿干勁,但是找不到方向。
這一年的冬天,雪來得很晚,像細碎的粉末,離離落落地掉到地板上,像碎片似的玻璃碴,扎得他心里十分不適。他像往常一樣,避開擁擠喧嘩的人群,從僻靜的小道走回宿舍。撲面而來的寒風讓他的放在口袋里的手握緊了些,頭皮仿佛一陣清涼的電擊掠過。沒有月亮的天空透著晦暗的陰森,飄零的雪粒一顆一顆地落到地上。他的視野里,只有街燈投射出一簇金黃色的、陽光般的光束,而視野快要模糊的盡頭,一個熟悉的、他無數次想要忘記的身影背著紅色的書包緩緩地走著。是她,就是她,他不可能認錯,她的身影已經在他的腦海中出現了一千遍,一萬遍。那一頭長發,那一道身影,早就像書本上的知識點一樣烙刻在他的心頭。他聽到了她踏過細雪的摩擦聲,聽到了她的呼吸,聽到了她嘴角迷人的微笑。他的眼睛越來越模糊,他以為自己壓制住了心中對她的感情,可是見到她的一瞬間,那無數次構筑加固的、把他自己關在籠子里,裝在套子里的屏障轟然破碎,沒有冰面被踩碎的“咔嚓”聲,那一條困住他的堅固的繭像塵埃一樣地消散了。他喜歡她,他很喜歡她,他能夠包容她所有的缺點和瑕疵,他想要把她緊緊地抱在懷里,他想要知道他有很多個夜晚都在想她,他曾經無數次想要在夢中見到她,他無數次想要和她一起生活,他想要和她走進婚姻的殿堂,他想要在她的陪伴下走向死亡。他眼睛不知道被什么蒙住了,但是他的心里,她在無數聚光燈下,在紛紛揚揚的大雪下,像一個公主一樣,歡呼和雀躍。不,她就是他的公主。他愣愣地站在那里,一秒鐘,兩秒鐘。第三秒鐘,他奮力地沖起來,晚一秒鐘就會錯過這個地球,仿佛慢一秒鐘他就再也抓不住那道身影。一個人眼里有星星,是因為他的眼睛里有自己最喜歡的人。情人眼里出西施,而那個人就是他的全世界。他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地重復地吶喊著她的名字,他的每一次呼吸都仿佛鯨吞似的把所有寒冷的風溫暖成為滿滿的愛意。一個眼含熱淚的人,笑著又哭著奔跑,前面那個背著紅色書包的身影依然沉浸在冬雪的美麗中,他離她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最后只有五步距離的時候,他突然停下了腳步。明天要考試,她會不會因為他魯莽的、沒有絲毫顧慮的、沖動的、不假思索的一個人的舉動而在黑夜和寒冷中備受熬煎?她的思維和心緒會不會從物理和化學課本上跑到她敏感的心里?她會不會用顯微鏡回憶起那個一直小心翼翼偽裝自己、總在不經意間流露出關切和溫馨的同桌?她會不會察覺無數次在人群中注視追蹤她的目光?她會不會在床上輾轉反側,徹夜難眠?明天她會不會因今夜的思慮而疲乏倦怠,心神不寧?她的成績會不會受到來自于他的影響,從而影響她的心情,她的學習,她的生活?她的人生軌跡會不會因為一個不速之客貿然地攪擾而變得波折,從而不幸?這些問題一個接一個地跳出來,一個接一個地抱住他的腿腳,一個接一個地扼住他的唇舌,一個接一個地阻止著他的前行。他像一具雕像,直直地立在那里,一動不動,畫面像被冰凍起來。他用冰涼的手指抹去淚的印痕,目光深深地注視著前方的身影。他伸出自己的手掌,張開冰涼的手指,像是在黑暗中抓住了生命最后的一點光,像是抓住了他全部的希望。路燈的光輕輕打在她的身上,他緩緩地把手掌握緊,像抓住了什么,雙手合十,虔誠得像一個信徒。他被燈光刺激的瞇著的雙眼迸發出炙熱的目光,充血的雙眼漸漸冷卻下來,熱情并未消退,卻越發地澄澈空靈。他瞳仁里的身影似乎察覺到身后的動靜,機警地回首。他拉低了帽檐,彎下了腰,假意系鞋帶。她沒有人出他來,兩年了,他現在已經比她高出一個頭,肩膀已經可以給她依靠,盡管有些單薄。他很想很想用自己肩膀給她撐起一方天空,只是最后,他只能在心里默默為她留下一句“晚安,好運”。
她轉過頭,背后那個人給她一種似乎在哪兒見過的感覺,但是這種感覺只在她的腦海里停留了一秒。她還有無數的習題需要攻克,沒有時間想亂七八糟的事情,更何況,原本的一切就很糟了。于是她加快了腳步,進入了宿舍樓,消失在他的視線中。他拍了拍肩膀上的雪粒,走進了隔著厚厚一堵墻的男生宿舍,帶著釋然的微笑,心里泛起了波濤。他整個下半年積攢的,不,是兩年以來積攢的無奈和茫然在這一場來得稍晚一些冬雪里消融了,他重新拾起了這一份他不斷自欺欺人的感情,正確地審視那每一次的興奮,每一次的沖動,每一次的困惑,每一次的熬煎,每一次的懷疑,每一次的肯定。萬物凋零的冬天,他活著的精神蘇醒了,他的夢想似乎找到了安放的地方。無數的思緒點燃了他心里澎湃的火花,他寫下了為她而作的第一首詩:
“不遠不近地陪伴,足矣,不必奢求。
欲穿越鏡花水月去觸碰,
片刻也好。
欲躲閃過流離,張開雙脈擁抱臂,
暗聞你發間清香;
欲叫停你前進的腳步,
回首將目光于我停留一秒。
卻止于
阻塞的喉,
怯弱的指,
猶疑的腿,
執念,暗然生長,慢慢萌發。
在不見你的歲月里,
蒼白得不見蹤跡,
厚重得可忽略不計。”
那是他這輩子寫過的最矯情的文字,但是他從未否定過這些文字。那就是最真實的他。他專注地把略顯潦草的字跡認真地謄抄到信紙,貼在了天花板上,這樣一來,他躺下就能看到它,醒來也能看到它,他能夠時刻想到她。這個夜晚似乎沒那么寒冷了,一團滾燙的火焰在他心中緩緩地升起。
從此,他開始正視自己的感情,放肆卻又克制,他周圍的舍友知道他喜歡她,他的同班同學知道他喜歡她。換個說法,大家知道平時不茍言笑又任性灑脫的他有一個暗戀了很久的她,至于是誰,很少人知道。他喜歡她,是他的事,他不想讓她受到打擾,這是他能為她做的為數不多的事。他把他自己的滿腔情感的熱忱寫成了一首又一首感動了他自己卻又顯得十分刻意的詩,一首又一首地寫,他不知道什么時候是一個盡頭,或許就像一趟沒有返程票的列車一樣,沒有盡頭。他把它們寫在自己隨身攜帶的筆記本上,生怕錯過了靈感誕生的時刻,那段時間,他看上去有些癲狂,老師甚至懷疑他得了癔癥。好在他依然是那個在考試場上無往不利的戰神,一次又一次地滿足著普通同學對于學霸的想象。但是,和以前那個一心只執著于提高成績,努力往上爬的他相比,現在的他,把學習和考試當成了生活的一部分,他灑脫生活的一部分,但不是全部。他對她的喜歡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很重要的一部分。他對閱讀的喜歡也是。在這個眾人往死里拼命提分的高三,他似乎認清了自己未來的路,或者說,他找到了一條讓自己活得自由的路。高三,他參加了學校足球隊的訓練,即使沒有專業的教練指導,他還是很喜歡和一群擁有相同興趣的人揮汗如雨,笑聲如雷。他常常掛著還未干透的汗珠回到低著頭復習備考的教室,拿起筆,做著題。表面上,他和所有人都一樣,實質上,他心里那一份負擔和困惑糾結早在那場三年來最沒有存在感的冬雪里一掃而空了。至于她,她有她的生活,而他單純地喜歡她,僅此而已,不打擾。后來,她交了男朋友,就是那個第一次考試排在他前面的那個他并不怎么喜歡的男生。他并不是最先知道這個消息的人,他們在一起數個星期后,他才從那個班級的朋友口中得知這個他意料之內又有些意料之外的消息。
一次,返回宿舍的人流中,他老遠就看到了她,他的目光總是十分銳利,但他一如之前,沒有上去打招呼,就一直靜靜地跟在她的背后。她旁邊是另一個背著紅色書包的人,她的男朋友,他臆想中的情敵。他們的舉止并不親昵,可能是害怕被學校老師發現的緣故,她走在左側,燈光最亮的一側,緩緩地走著。她右側的人和她沒有說話,他們就這樣靜靜地走著,和他一樣靜靜地走著,她走一步,她身三個的人就走一步,他也走一步。他們的影子落在他的身前,他很想一腳往那個男生的影子上踩過去,像碾碎落在地上的花生米一樣把他的影子踩個稀碎。一絲不理智的情緒沖到了他的腦子里,他的腳緩緩抬到半空。但最后,還是緩緩地放了下來,靜靜地跟在她的影子后面。他的心中泛起過一絲不甘心,一絲嫉妒,一絲低落,但是他尊重她的選擇,無論什么樣的選擇,畢竟在這場一廂情愿地單戀中,他除了喜歡她,什么都沒有付出過,所以他沒有資格評價和憤怒。可是他還是忍不住在腦子里冒出各種各樣的想法,比如那個人是否牽過她的手?是否吻過她動人的唇?是否……他不敢再想象下去,一分無理由的怒火在他的心頭燃燒起來,他再忍不住,往那個人的影子上啐了口口水。他仿佛看到了他的口水落到了那個人的頭發上,這讓他的心里很高興。這時,天上下起了微薄的小雨。
她和她的男朋友在宿舍門口分離,那個男生的眼睛里充滿了溫柔和愛意,就像他曾經看著她的目光一樣,純粹得找不到一絲雜質。他沒有抬頭看她,他害怕從她的眼睛里看到同樣的靈動的情意,一分他只有在夢里才能見到的情意。他快步從她的面前走過,像個不認識的陌生人。可是他還是忍不住回眸一瞥,他多渴望她能夠叫住他,以至于他能夠名正言順地和她說幾句話,他心里留有這般渺茫的希望。可還沒等他走到她的面前,她便轉身上樓了,一次也沒有回頭。對,不要回頭,往前走,一直往前走,讓我看著你走。他喃喃地說道,他一定很喜歡她,雖然他并不喜歡那個人,但是他確實在那個人的眼里看到了真摯的感情,以至于后來得知他們分手,我竟不知是該開心,還是難過。他邁開腳步,快步回了宿舍,心事重重地。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度過那一個心緒復雜的夜晚的,他不記得自己熬到了幾點,他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他并不悲傷,因為有一個人會代替他,不,是成為他的情感的實體,不,他不知道怎么表達了。能有一個喜歡她,愿意照顧她,能夠幫助她的人在她身邊,他實在難過不起來。但是,他卻高興不起來,他多么希望陪在他身邊的那個人是他,不是別人,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夠幫助到她,而不是只在嘴上說說。冷白的墻壁的感染下,他開始懊悔自己最初的決定,他天真地以為,如果當年他沒有換座位,沒有選擇文科,或許一切會有一些不一樣,可是越想他越惆悵,那些泛濫的思念與愛意此刻變成了一汪汪咸澀的淚水,浸透了他的心,他的靈魂,他的全部。
每一次的集會,他都會在擁擠的人群里尋找她的身影,靜靜地、遠遠地看著她,看著她吃飯,看著她和朋友玩鬧,看著她跑步,只要有一天見不到她,他的心中就像堵住了一樣,她似乎成了他活下去的支撐,他像中毒似的依賴她,非她不可,不,他已經中毒了,深入骨髓。每個夜晚臨睡前,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想她。她睡了么?她今天是否受學習的困擾?她最近又看了什么書?她這次的考試怎么樣?她是否會失眠?她的長發是否柔柔地輕撫她的面頰?她,是否會想起他?他曾經無數個夜晚想要夢到她,現在也這么想著,這似乎成為了一種習慣,一種白日夢似的習慣,一種從未實現過的習慣,一種一直執著地堅持的習慣,一種連他自己都控制不住的習慣,一種疾病一樣的習慣。他就在冷靜的癲狂和分裂的安分中度過了自己高中最后的一年。而支撐他走過枯燥學習生活的人,就是她。他覺得她對她的喜歡變了,從好感變成了癡迷,從癡迷變成了習慣,從習慣變成了依賴,像是一杯發酵了很多年的的紅酒,風味與日俱增不曾變質,反倒愈加層次豐富。他暗暗地在心里對自己說,他一定要將自己的心意告訴她,哪怕他并不期待會有好的結果。是的,縱使他對她的喜歡如癡如醉,可清醒的理智的他知道自己和她并無可能。
畢業典禮的那天,他躲在人群中偷偷地拍了幾張她的照片。她的一頭長發依舊那么美,皮膚依舊嫩滑如玉,他想要上去和她合照一張照片,但是最終放棄了,他不想她的男朋友誤會,他害怕自己的偽裝被識破,毋寧說他還是不能心平氣和地與她相處。那天晚上班級聚餐,他沒有喝酒,因為他要給同學們留下一個清醒的形象,從開頭到結尾,有始有終。另外,他生怕自己喝醉之后說一些胡話,干一些蠢事。給語文老師敬酒的時候,老師面帶笑意,打趣地問他:“你是不是喜歡了她三年?”他臉一紅,點了點頭,飲盡了杯子中的熱茶。時間好快,都三年了。
他計劃找個機會把心里埋藏了三年的話和她坦白,到時候,如果她愿意牽他伸出來的手,他會努力和她走得長久,事實上,他心里十分期待這樣的故事情節的發生。為此,他還特地寫了一首詩,內容是這樣的:
“曾經有一個小孩子
他在黑夜里迷路了
一個仙女闖進了他的世界
從此
他的世界充滿希望
丘比特射中他的心臟
他心里都是你的模樣
如果
我是說如果
月下朦朧的時候
你是否愿意牽住我伸出的手
我的仙女
我的公主”
如果她不愿意,他會把那份年輕時的喜歡小心地折起來放在心里,讓它成為一份美好的記憶,陪伴他一生,直到他遇到和他相守一生的人,他會把這個故事完整地講給她聽。高中的畢業季,有人哭著說分手,有人笑著在一起,總有人帶著遺憾畢業,也有人帶著收獲奔赴下一站。高中啊,再長一點可好?他傻傻地問道。
記憶里,故事到這兒似乎就應該結束了,無疾而終的遺憾理應是這份一廂情愿而愿賭服輸的單戀的結局。但是他和她的故事還沒有完結。
畢業半個月之后,他覺得是時候對她表白了,他要把他的所有喜歡告訴她,一字不落地、完整地。他沒有勇氣給她打電話,他也沒有勇氣親自到她家樓下大喊,甚至,在手機上打字時,他還在猶豫是鋪墊式展開,還是開門見山。他像寫電視劇臺詞一樣,寫了滿滿一頁紙的話,窮盡了他所有的能想到的問題和回答。可是打字的時候,他輸入了一堆話,又一個字一個字地把它們刪除。他不知道自己當時是懷著怎樣的心緒寫下又刪除那真摯的深思熟慮輾轉難眠數百夜晚的字節的,一向對自己文筆微才顧影自憐的他此刻膽怯了,他心中飄過無數的晴朗的字詞句段,打著浪漫光彩的背景,烙著最情真意切的獨白,那一份他背負的沉甸甸的奢望擺在他的面前,那一個日思夜念的夢編織到了高潮,折疊的紙飛機擺脫了手掌,他仿佛看到了滿載一船星輝的斑斕,仿佛看到了最后一絲灰霾后的破曉黎明。可是,他終究害怕知曉鏡花水月后的恍惚,害怕夢醒時分的不舍留戀,害怕光亮背后的黑。他從未感到時間流逝得如此緩慢,像被加入了泥沙的水,又滯又澀,艱難地拖扯著。最終,他緩緩打下“我喜歡你”四個字。可能是覺得太過直白,他又在“喜歡”后面加了一個“過”。“我喜歡過你”,就是他濃縮了無數愛戀的痛苦的熱切的、懷揣希望的預料失望的坦然的言語。不出意料地,她禮貌拒絕,像他之前排練過的一樣。他早有準備,或者說,準備了很久。他長長地呼了一口氣,說不上輕松舒爽,也說不上悵然惆惘。他和她約定做朋友。他還要到了她的電話,是的,過去的三年,他居然沒有她的電話!
再次見面,是在志愿填報的時候。那是一個他高一所在的班級的聚餐,懷著見她一面的心理,他去了那個飯局。飯后,他們去唱歌,KTV嘈雜的環境和炫動的音樂竟讓他心中還沒有完全熄滅的不甘慢慢地平靜下來,他安靜地坐在角落,溫柔地看著她唱歌,目光中滿是星輝。他聽過無數遍的聲音每一聲都落到了他的記憶里,他還記得她唱了一首許嵩的歌,他們曾經一起聽過的歌,就在三年前的那間教室,想必從那時起,他就已經被這個女孩子深深吸引住了。如果他當初不換座位,如果當初他選擇留在理科班,如果他能夠早早地確定自己的心意,他和她是否存在千萬分之一不一樣的可能性。他一次又一次地問著自己,搖了搖頭,一口氣喝完了手中的啤酒。他手機里甚至沒有一張她的照片,他問她要過,她說她不喜歡自拍,也不喜歡發照片。可是他怕自己會忘了她的樣子,躲在她的背后,悄悄拍了一張她的側影。這是一張只有他有的照片,一張沒有正臉的照片,一個深藏在他心里的秘密。
他記得自己曾在一本雜志上看到過這樣一段話“起初的第一眼并不驚艷,可是不知道怎么的,從某一刻開始,她就三三兩兩地進入我的夢里,占據了所有的思緒。”唱完歌,他們分別,他和她住在同一片賓館區,順道一起回去。現在的他,依然習慣跟在她的身后,就像他曾做過的那樣,禮貌而紳士。她提著一個手提包走在前面,像他眼里一直走在前面的人一樣,形象美好,襯得周遭一切都明媚溫暖。他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過她,他生怕以后再也沒有機會走在她的身后,所以他要記住她所有的樣子,這樣在茫茫的人海中遇到,才能一眼就認出來。
薛之謙歌曲《紳士》里有段歌詞是這樣的“我想摸你的頭發/只是簡單的試探啊/我想給你個擁抱/像以前一樣可以嗎/你退半步的動作認真的嗎/小小的動作傷害還那么大我只能扮演個紳士/能和你說說話/我能送你回家嗎/可能外面要下雨了/我能給你個擁抱/像朋友一樣可以嗎/我忍不住從背后抱了一下/尺度掌握在不能說想你啊你就當剛認識的紳士/鬧了個笑話吧”不知道為什么,他覺得他很像詞里的主角,只是從來沒有擁抱過她。他后來喜歡上了薛之謙的歌,或許是歌詞的原因,或許是因為那些歌唱出了他所有的情緒,又或許那些詞里能找到他的影子。
文人莫過于兩種,一種情感豐富,浪漫灑脫,所以他們會愛上很多人,徐志摩、郭沫若、白居易他們都是這樣的人,他們的愛真摯隨性;還有一種把所有的溫情都給了自己的愛人,他們從不優柔寡斷,始終如一而終,錢鐘書、沈從文等多位先生都是代表人物。前者不羈于世俗,不宥于死板;后者忠誠于愛情,執著而專一。一個自由,一個安穩。就像無數徘徊在情感糾結處的人一樣。其實,一個人學會愛的標志不是會以為一時沖動而不計后果的海誓山盟,而是在成長的過程中學會關注別人的感受,把自己的中心和另一個人分享。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樣的一個人,他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愛一個人,他也不知道自己對她的感情是喜歡還是愛。但是現在,他心里很踏實,那塊曾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的石頭落地了,而他依然純粹地喜歡著走在他前面的這個女孩。他仿佛看到了她將來穿著婚紗和她所愛也愛她的人共同奔赴以生命為期的諾言。他釋然了。如果她的婚禮愿意邀請他的話,他會為她送上最誠摯的祝福。
電影《大魚海棠》說“人生是一場旅程。我們經歷了幾次輪回,才換來這個旅程。而這個旅程很短,因此不妨大膽一些,不妨大膽一些去愛一個人,去攀一座山,去追一個夢……有很多事我都不明白。但我相信一件事。上天讓我們來到這個世上,就是為了讓我們創造奇跡。”
大冰在一篇題為《來日縱是千千闕歌》的文章中這樣寫道:“若當年25歲的我能對后來發生的一切先知先覺,我想我會跳下桌子,我會大步走過去,我想我不會猶豫,不會遲疑,不會在乎所有人的詫異,不會理會所有人的哄笑……我會張開雙臂,攬起滿懷的夕陽余暉,用力地,給這個姑娘一個擁抱。”他不是沒有想過,只是最后的雙手停在了半空中,就像他曾經聽過的許多次那樣,他終究無法成為一個義無反顧的人。
他把她送到了賓館的樓下,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樓道盡頭,一次也沒有回頭,他抬起手,表示再見,轉身向另一家賓館走去。對了,他忘了親口和她說一聲再見。他第一次覺得自己很不聰明,簡直蠢得無可救藥。
此后,他再沒有見過她。
其實當初他不是沒有設想過她對他也有一分異于同窗的情絲,所以他“極有先見之明”地想了一個所有女子都會問的問題——你為什么喜歡我?當時的他一心只想向她表明心意,對于她是否有意的希冀遠少于他一廂情愿的當然,而后來她委婉地拒絕,那句他思索了很久的話也就沒有說出口了。幾年后,就在他快要忘了自己年輕時那份青春悸動時,他又記起了那句話:這些年,我見過許多好看的女子,只不過看過一眼也就忘記了,只有你,看過之后總是念著能再見一面,只要見到你,那些個日夜想念的苦楚也就頓時沒什么了,只要一想著你,那些個漂亮的姑娘好像就不那么漂亮了,反而是那個起初看并沒有很好瞧的你,再也忘不了了。
這就是他的故事,也是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