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靈
每一篇文章的開頭,我都喜歡寫上一句話,或總結,或抒情,說不上為什么,但總是喜歡。說好聽點稱之為儀式感,不好聽點就叫改不了的毛病,久而久之,慢慢習慣,離了反倒感覺不舒服。
一
云雀之死
我身上背負著一條命,因為我殺死過一只云雀。
那件事情已經過去五六年了,但是每次看到天上滑翔浮掠的鳥兒時,就不免想起那個充斥著罪惡和救贖的陰天。
云貴高原山多,雖說土層薄,土壤算不上肥沃,可在季風氣候的滋潤下,樹木卻長得很好,森林很多,很茂盛。優越的氣候生養了大片的森林,森林生養了鳥雀走獸,這就是自然,一環承著一環。
城市里,人們把從野外捕捉到的蟲魚鳥獸圈養在動物園,以供那些雙足從來沒有踩過名副其實的泥巴地、雙眼從來沒有見過鮮活的莊稼野草和雞豚狗彘的城市人觀賞。在城市里,企鵝躺在人造的純凈冰塊上酣睡,獅子在生銹的鐵籠里假寐,毒蛇張著被拔了毒牙的嘴吐著信子嘶吼……城市里的動物有生機,沒有活力;有生命,沒有靈魂。
農村,沒有被推土機把土墻夷為平地的農村,沒有被指標搞得面目全非的農村,一切都很原始,原始的游戲,原始的森林,原始的空氣,還有原始的規則。
作為一個長在農村的男孩子,有幾項游戲是必須要掌握的,比如彈彈珠、打彈弓、修鐘(踢石塊),就像女孩子得會過家家、跳皮筋、踢毽子。男孩子的游戲更講究力量,女孩子的游戲更講究靈巧,如果你一樣都不會顯然是不合群的,沒人愿意和你一起玩兒。
很長一段時間里,那些屬于男孩子的游戲我一個都沒學會,我把學不會的原因歸咎到我在城市生活過幾年,以至于遺忘了鄉野的本性。盡管誰都認為這個理由漏洞百出,連我自己也這么認為。好在我不是很缺朋友,因為個子矮,很多女孩子都樂意找我給她們抻皮筋,這樣游戲會容易很多。我抓石子也玩得不錯,所以在女生圈子里混得還行。
只是一個毛頭小子在女孩堆里相處久了難免會有人說兩句,雖不是刻意中傷,但是脆弱的自尊心和悄然生長的男子氣概作祟,我心中竟生出了一份可笑的證明的勇氣。
之前說過,男孩子的游戲講究力量,而其中最為熱血的當屬彈弓,因為彈弓不僅可以擊打靜止的樹干、墻洞,還能打活物,像鳥雀、松鼠、兔子。據孩子們的說法,有人曾經用彈弓打死過一只半米長的黃鼠狼,在男孩子心目中,這樣的形象是高大的,偉岸的,好比超級英雄之于美國孩子、奧特曼之于日本孩子。于是我,從未接觸過彈弓的我,欣欣然地選擇了彈弓,以作證明,既是自證,也是宣誓。
云南地方方言里,彈弓又叫作“皮槍”,制作方法并不難:取一截“Y”(y)字形的樹杈,粗細合適,在“牛角”處加裝兩根從輪胎內胎截取的長短合適的皮帶,再添加一個放置子彈的布塊(一般用丟棄的鞋舌),就是一把最簡單不過的彈弓。所有的制作材料除了橡膠皮帶比較難獲取,其他的不算什么稀罕物,所以土制彈弓幾乎每個男孩子都會做。找不到材料或者不會做也無妨,集市上有現成的,五塊錢一把,鋁制的彈弓,彈性極好的皮帶。
我花了五塊錢從一個老頭的攤位上精挑細選了一把我自認為是那個攤位最好的彈弓。鋁制的彈弓锃亮得簡直可以透出光來,彈性十足的皮帶像極了抽血時醫生用來綁手臂的膠管,我寫在臉上的開心粉飾不住,像一個暴發戶似的,張狂,甚至有些欠揍。
得到趁手裝備的我像個等待狩獵的將軍,每天自顧自地操練手中的兵器。每次渾圓的石塊擊中十多步外的碗口粗的楊樹干時,我仿佛看到了不久后的一天,子彈精準地擊打在飛鳥和走獸的身上,瞬間的疼痛擊碎它們輕盈的腿骨或者翅膀,然后我戲謔地看著它們落入我的手里。
那將會是怎樣的征服感和成就感啊!飛鳥的哀鳴將會成為勝利的鼓吹,流淌的鮮血將會變成沸騰的贊美。快些來吧,我拿著彈弓睥睨山林的那些天快些來吧,我等不及要見到我的戰利品了。一想到這,我緊握彈弓的虎口又使勁了幾分,這一次我挑了顆有棱角的小石塊,用力張弓。“嗖”的一聲,托滿茂盛綠葉的白楊樹枝“咯”地折斷,樹皮冒出墨綠色的漿來。
狩獵的一天很快到來,我和同村的幾個堂哥組成了一個彈弓小隊,浩浩湯湯地向林子進發。我仿佛聽到了他人由衷的贊美,仿佛看到了由內而外噴涌的男子氣概。我會用手中的彈弓告訴那些人:我可以打彈弓,而且會比你們打得都好。那天的陰云格外的厚,點水雀(地方傳言里一種象征死亡和陰晦的鳥類)在低空滑翔,烏鴉在白楊樹的枝頭聒叫,山風習習,森林郁郁,好不安靜。
我們走在三四十厘米厚的松針毯子上,像小偷一樣躡手躡腳地行進,盡量不發出聲響,除了冗長的呼吸聲。我們銳利的目光掃過樹冠、鳥窩、灌木叢,希望能發現目標,可是都無果。我們又在林子里繞了好幾圈,還是一無所獲,整個林子里十分寂靜,一如我們來時的模樣,找不見一絲飛鳥的蹤跡,它們像是接到了撤退的命令似的,早早地躲了起來。
正在我們都以為要無功而返時,我聽到了悉索的腳步聲,堂哥們也聽見了。“應該是個大家伙,有可能會是一只鵪鶉,也可能是一只松鼠。總之,謹慎些,慢慢尋過去,別嚇跑了。”一個堂哥說道。我撿起一顆鋒利的石子,佝僂著身體向前探去,盡管我不知道獵物的方位,但我想我已經做好了足夠的準備,能夠在獵物逃脫之前將它留下。
“撲棱”一聲,一道黑影從我們正前方河邊的荊棘叢躍起。提前做了準備的我們立即挽弓射擊,一道由石子組成的雨“噠噠噠”地落在黑影的飛行軌跡上。可我們低估了黑影的矯健,每每我們以為黑影會撞上石子時,只見黑影急速地調轉飛行方向,扇動翅膀向遠處遁去。我懷著嘗試性地心理往一個看似不可能的方位拉動皮帶,卯足了十二分力氣,“咚”地將石子發射了出去。“嘣哐”的一聲,子彈擊中了飛行的黑影。中了!
黑影應聲墜落。那我第一次近距離地如此真切地看到一只鳥從空中墜落,它輕得像一張沒有對折的紙,竟在風中搖曳了起來,落在松樹的枝丫上,又重重的跌在松針鋪成的毯子上,最終安靜地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像死了一樣,竟沒有抽搐。點水雀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在樹梢舞動起它縹緲如凌波的腳步,烏鴉不知道何時佇立在遠處嘲哳。
我跑過去的時候這只鳥已經死了,徹底地死了。它的腿瘦得像一根黑色膠皮包裹著的電線,爪子攥得很緊;黃灰夾雜的羽毛散亂不已,昭揭著它生前的遭遇。最讓我深刻的是它的頭:細長的喙呈現出油亮的棕褐色,嘴角還有濕潤的泥沙,顯然是出來覓食的;頭頂的橘黃色長毛很醒目,像一個耀眼的皇冠,彰顯著它的身份,想必那是所有鳥類都想擁有的標識;兩只清澈的眼睛睜得很大,像瞪著我,沒有像電視劇腳本里演得那樣緊緊閉著;腦袋的一側有一個凹陷,羽毛被打掉了許多,這是它全身唯一也是致命的傷口。這是一只云雀,一只常見的云雀,一只死了的云雀,生機滅絕的云雀。我殺的。
如果說石子擊中飛鳥的時刻我是欣喜的話,那么看到它像漂洋的塵埃一樣跌落的時候,我的腦子里一片空白。它每墜落一米,我的心情就莫名地往下低落一分。直到我親眼看見它一動不動地躺在我的面前,我心里涌起了一陣難以言說的悲楚和恐懼。我不敢看它清澈的眼睛,那大睜著的眼睛像一把鋒利的刀子,插進了我的心里。
如果說前一秒我還是一個狩獵的將軍的話,這一刻的我像一個丟了魄的逃兵。我頭上冒出了細密的汗珠,我的眼里甚至開始有一種要流淚的沖動。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一種深沉的負罪感襲擾著我。面對著眼前逐漸僵直的云雀,我的步伐變得像灌鉛一般沉重,仿佛我和云雀之間相隔了一個世界,一個凝視、問罪、審判我的世界。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想法,像是冥冥之中腦海里閃出一個念頭,又像一切鋪墊伏筆下的水到渠成。我不敢再站在這只云雀面前,不然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會哭出來。我不能哭,我要證明給別人看,我是個男子漢。于是我轉頭就往家的方向跑,跑得很快,就像身后有一只惡狗在攆人。堂哥們后來說,我那天像中邪了一樣。可事實是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可是又解釋不清楚一切的由頭,約莫是中邪了罷。
那天的晚飯母親做了我喜歡吃的紅燒肉,可是我卻怎么也提不起胃口。鮮亮的醬油顏色像猩紅的血一樣刺激著我的雙眼,我不由地反胃,竟把飯嘔了出來。
我早早地就爬上床,卻不敢閉上眼睛。每次閉上眼睛,那雙澄澈無辜卻又橫死于我手的云雀的眼睛就會印刻在腦海。越想忘記,越難忘記,越深刻地烙印,揮之不去。
我腦子里出現了許多問題,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問安靜的空氣:我所謂的驕傲和勇氣是為了證明什么?是殺戮?是無情?是荼毒生靈?是扼殺良知?而死去的云雀它多少歲?是不是和我一樣的年齡?是不是已經孕育了生命?它是否看過江河湖海和山巒疊嶂?它死的時候是不是經歷過疼痛的掙扎?它是否預料到自己的死亡?它的尸首會不會被饑餓的野貓分食?它是否會感受到夜的冰涼?
……
一瞬間,我所堅持的理由和借口崩碎,碎得徹底,隨風而去。云雀的死成了橫亙在我心里的一座山,一座無法逾越的高山,壓在了我的軀體上,壓在了我的靈魂上,壓在了我的良知上。負罪的愧疚和反問讓我久久無法入睡。是啊,云雀蜷縮的尸身還躺在冷冰冰的地上,還暴露在腐化的空氣中,我怎么會睡得著。我應該被審判,被處罰,這樣我的心里或許會好受些,可是神的、上蒼的、鬼怪的審判還沒有降臨,救贖也悄然無蹤。漫長的夜晚,漫長的無眠。
終于,約莫是凌晨五點左右,我睡著了,帶著愧疚、罪惡進入了救贖、凈化的睡夢。不知怎么的,那天的晨曦格外清明,暖陽熙亮的光投射在床頭,像極了天使頭上的光暈。
日懸正中的時分,我揣著那把曾讓我引以為傲的彈弓,懷著贖罪的心情來到了云雀死去的地方。云雀依然安靜地躺在昨日的地方,沒有被野獸分食,沒有變成游歷在世間的鬼怪,沒有猝然地奇異復活。眼睛睜得很大,沒有閉上。對我而言,這是一種復雜的感受:一方面,這意味著我不會受到不存在于世間的審判和懲罰;一方面,再次面對死去的云雀,我的心情依然沉重。
我在一棵白楊樹下挖了一個方正的淺坑,把锃亮的、沾染著鮮血的彈弓和死于我手的、無辜的云雀埋了下去。這是一場沒有棺槨的葬禮,隨云雀一同埋葬的還有我的無知和罪惡。我學著民間祭祀的習俗,鄭重地對著云雀的墳墓磕了三個頭。點水雀在樹梢輕點后輕盈離去,烏鴉在晴空下留下飛離的尾羽掠影。天很藍,林子里鳥獸雀躍。
當我站起來時,我看到河水在嘩嘩地奔流向前,沖刷著河床底淤積的泥垢,輕旋飛暈的綠葉在水中曼舞,如一只小舟,載著我身體里的一部分去了。
那只云雀是我殺死的第一只流淌著滾燙鮮血的動物,也是最后一只。
二
犬吠
家里好幾年沒有再養過狗了。一提到這事兒,我就想到家里養的最后一條狗。
農村的狗沒有什么品類血統之分,統一叫土狗;也不似城市寵物犬一般被人捧在手心,更多地作為看家護院的忠仆;農村人整天忙著生計,沒時間給狗取名字,一般用“某家的狗”來命名,沒有新鮮玩意兒的孩童偶爾會對著狗直呼主人的姓名,省略掉關鍵的主語,而這般并不和善可愛的惡作劇往往會招來父母羞慚的責罵;土狗性子野,幾乎每家的狗都會咬人,不咬人怎能擔起守衛房梁屋瓦的重任,但為了防止惹著不必要的麻煩,一般每家的狗都會被主人家用鐵鏈子拴在門前;在狗的飼養上農村人不講究,也沒有講究的本錢,有條件的人家會在狗的吃食里加一些剩菜剩飯,沒條件的人家只能一天扔幾個冷洋芋給狗,所以說,土狗能活下來全靠卑賤而頑強的生命力。
家里上次養的那條狗是從一個地窖里撿來的。地窖原本是春忙時節儲水用的,但農忙過后水也就見底,成了一些人家丟棄小貓小狗的地方。前面說過,農村人,尤其是家里邊負擔極重的,是勻不出多余的糧食給貓狗的,原本養一條狗就費力,自然無法承擔嗷嗷待哺的小狗日益增長的口糧。被遺棄在地窖里的小狗就像很久之前被遺棄的嬰兒,幸運的話會被人撿到領養,不幸的話就會在生命誕生之初就走向夭折。身為同樣悲戚的人,我們沒有緣由去怪罪,這片土地早已不缺無關人員煞有介事的指點。直到現在,我都很難明了地把“小黑”的一生說成是幸運還是不幸。對了,小黑就是那天條從地窖里撿回來的小狗。
說小黑是幸運的,因為它是四只被遺棄的狗崽子中唯一被收養的,而剩下的幾只起初還能聽到饑餓的叫喚聲,到后來再沒發出什么動靜。而說小黑是不幸的,因為作為它的主人,我在它最需要我的時候并沒有擋在它的身前,而是讓故事朝著最讓人心碎的走向發展。世界上最殘忍的事情就是你親手創造了一個美好的事情卻又無法阻止它就在你眼前被無情地摧毀。
剛抱回來的小黑已經不需要奶水的喂養了。狗崽能吃食才能遺棄,這是約定俗成的規矩,雖說改變不了遺棄的事實,但也證明人終究不是絕情人。能吃食的狗崽領養的人家才能喂養得活。但是地窖太過陰冷潮濕,小黑又許久沒有進食,加之嗷叫過程中消耗了能量,所以看上去有些虛弱。只能蜷著身子,把爪子埋在胸口,看上去像一個圓滾滾的絨球,很是可愛,讓人不由心生關愛。
由于童年的時候曾被惡狗咬傷,我對狗一直是心存恐懼和梳離的,但是每次見到幼稚又可愛的狗崽,就忍不住想抱一抱,于是泛濫的同情心便克服了堵在心里的恐懼。
之前養的狗有的老死,有的病死,而我,在難過和傷心之后,每每會找一個地方把它們埋了。從我八歲到十五歲,我一共埋葬了五條狗,我把它們葬在一起,學著電視里給它們都立了一塊碑。這狗一離了人就孤獨,所以在這兒它們可以相互有個伴,不至于找不到玩鬧的伙伴。而我,在失去他們之后就只能一個人與無聊的電視機和作業為伴,好在過一段時間又會有新的伙伴,所以我并沒有很孤獨。
我不喜歡養貓。人和狗的關系類似于朋友,你信任它,它信任你,你冷落了它,它不會疏遠你,你們依然可以玩得很好。你難受它會跑過來伸出舌頭逗你開心,你開心它會和你一同放肆地撒歡。你受到危險時它會不顧一切地保護你,哪怕它面對的是比它兇狠的惡狗,它也不會退縮,總會毅然決然地挺身而出,這一點貓很難做到。貓和人的關系更像情侶,你關愛它的時候,它可能會回你一個溫柔的表情,它也可能繼續關注它手里的毛線球。你如果對它生氣或者冷落,它就會不理你,即使你用貓糧和逗貓棒道歉。貓不喜歡一直和人待在一起,因為你和它的關系更多的是需要,而不是陪伴。所以我對待貓的態度并不友好。另外,狗不是一件我們需要時呵護備至而不需要時隨手拋棄的物品,我們和它們的關系也不是主仆,我們是平等的。它們用自己十余年的生命給予我們陪伴和保護,我們用自己生命的數分之一去學會關愛和照顧,像是冬夜里相互取暖的依偎,又像是彼此成全的相逢。
剛來的小黑有些畏生,除了喂它吃食的人能和它稍微接近外,別的人一靠近它就撐著腔調奶吠幾聲,如果這一招沒用,它立馬改變策略,麻溜地跑回我們用紙箱和舊衣物給它做的小窩。正所謂氣勢上不能輸,腳步上不能慢,好不機警。好在幾天后便沒有了對人的生怯,會跟在主人背后屁顛屁顛地玩鬧了,吃飯時更是直接一頭扎到桌子底下找有意扔下來的骨頭和肥肉。吃飽之后,肥腚一撅,短尾巴一晃,往小窩一趴,眼睛一瞇,狗頭一低,便癡癡地睡起來,活脫脫一個豬崽做派,讓人又愛又恨。
周末的時候,我會帶著它去山上玩,因為我覺得所有的狗身上都有狼的基因,都會對山林有一種特別的歸屬,我甚至想象過有一天的狗會站在最高的山峰嚎叫,向從林宣誓它是唯一的主宰。小黑是我這個幼稚的想法沒有破滅前帶上山的最后一條狗。當時的小黑才兩個月,從娘胎里帶出來的第一層絨毛還沒有完全褪去。再加上吃食還算不錯,這小家伙又懶得動,所以爬山對于它來說可不是件輕松的事情。為了達成我的夙愿,也喚醒小黑身體里王的傳承,我特意找了一個背簍,全程背著小黑這個肉團子上山,而小黑這個沒心肝的竟安穩地睡到了山頂。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到達山頂,我把小黑從背簍里抱了出來,一如《獅子王》里辛巴誕生時它的父王對辛巴所作的那樣。我要向整片森林昭示小黑的來臨,哪怕它只是一條憨傻的狗。我對著山下大喊,回聲在山谷里回蕩,就像是大山對我的回應。小黑有樣學樣,沖著山谷叫喚起來,說不上是咆哮還是嗷叫,奶聲奶氣地,像個小孩子。哦,不對,它本就是個小孩子。
我上中學的學校離家有三公里腳程,還要上晚自習,所以一周內有五天我都要在學校度過,在此期間小黑由父母照顧。而我周末放假回家就帶著小黑到處玩兒。有時候一起去捉魚,我和小伙伴在河里赤腳摸魚,而小黑怕水,便端坐在岸上逗蝴蝶。每天傍晚回家的時候,我會把小魚放在一個小瓶子里,并把瓶子拴在小黑脖子上,而我則和小黑一樣慢悠慢悠地走回家。記得有一次我故意把小黑騙到一條河的對岸,然后我縱身一躍便垮了過來,只留小黑滿臉殷切地等著我抱它過河。可是我故意裝作沒有看到,頭也不回地往前走了很遠,躲在一道田埂后面觀察。我本以為小黑會有樣學樣地跳過來,事實上它確實模仿了我的動作,可是助跑到河岸時突然剎住了車。它不敢跳!之后它又嘗試了幾次,可是結果都一樣,便也就干脆放棄了,直接探著頭端坐在河岸等我。剛開始還安安靜靜地等著,可是過了一會兒不見我出現便急了,開始在河對岸東張西望起來,最后干脆對著我這邊的河岸略帶哭腔地吠叫起來。我忽然覺得自己的惡作劇似乎有些過分,便從田埂出現,出現在這個可憐的大家伙眼前,然后把它背在自己背上,慢悠悠地淌過河。那時的小黑像個迷路之后找到家人的孩子,安靜地伏在我背上,竟睡著了。有時候我還會帶著它去摘櫻桃,有時候帶著它去地里干活,冬天的時候帶著它去堆小狗雪人、去山上滑雪。我到哪兒,小黑就在哪兒,形影不離。
可這樣的日子并不長。記得領養小黑的時候是夏天,而這一轉眼就到了第二年的春天。小黑徹底褪去了灰色的絨毛,換上了柔亮的毛皮,也從蠢萌的形象里掙脫出來,變得高大威猛、健碩有力。我把它巨大的改變歸功于我精心的喂養和照顧。農村人的春天是屬于土地的。冬雪消融軟化了板結的土地,人們便開始翻新土壤、購買種肥、犁地耕種。種下一年的伊始,種下一年的希望,這本是最美好、最正常不過的事情。只是春天的云貴高原還沒有迎來屬于這片土地的雨季,而西邊就是世界的第三極,太陽熱辣滾燙,人們不得不在農作物上覆蓋地膜,以保證幼苗的萌芽和生長。這時便由不得各家的牛犢、雞鴨、狗野地里到處跑跳,所以雞鴨被關進圈舍,牛犢被特制的繩栓和鐵龍頭綁在各家院子里,狗則用鐵鏈子拴在門口。小黑也免不了這樣的規矩,父親用一條生了鐵銹的鏈子把小黑拴在了墻角,不擋風,卻淋不到雨,我又添了些松毛給它鋪了個窩。
如今的我回想起來,那便是小黑最快樂時光的終結,也是它最后悲催命運的起始,而我是親手把小黑抱到父親手里的人。
被束縛的小黑顯得極不舒服,并向我們顯示了它的抗爭。它一直在試圖掙脫鐵鏈的桎梏,于是拼了命地擺動身體,試圖甩掉脖子上的項圈。可是它顯然低估了繩索的承受能力,奮力掙扎一天后,項圈和鐵鏈紋絲不動,它的脖頸卻被勒出了血痕。可偏偏它固執得像一頭倔牛,越流血,越掙扎,到最后血竟一滴滴地流了下來。我擔心它這樣無用的努力會讓自己受傷,甚至血液流干而死亡,便盡量待在它身旁,用語言和撫摸去平和它的心情,盡管我不知道它能不能聽懂。它倒是聽話地安靜下來,至少不再讓自己受傷,可是我依然能感受到它反抗的熱情,但是我什么也做不了。夜里我聽到了小黑類似嗚咽的短嚎,我明明聽到了,還聽得很清楚,卻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用枕頭蒙上耳朵,假裝聽不到。
從那以后小黑卻也不爭吵,不試圖掙脫鎖鏈,每天早早醒來,晚晚睡去。只是沒有了眼睛里的生氣和骨子里的傲氣,那份深藏在它血液里狼的基因似乎隨著鐵鏈的捆綁消泯了。有人給食就吃,沒人喂食也不激烈的反應,我甚至覺得如果一直沒有人喂食,它可以把自己餓死。而那它也不再抗拒那根生銹的鐵鏈,竟開始把它當做清潔身體的玩具。可從那天開始我的靈魂被拴上了一根沉重的鎖鏈。我開始拒絕給小黑喂食,不再帶著它去山上玩,也不再帶著它去捉魚,我甚至開始恐懼它看我的眼睛,因為那雙眼睛里裝滿了失望——對我的失望。我再也沒有勇氣若無其事地面對那雙眼睛,再也無法面對小黑。在與小黑的友情中,我成了率先背叛的那個。
農村的狗向來很少患病。倒不是因為基因強大,也不是因為環境有多好,只不過是因為小的疾病狗是能夠自愈的,就像你患了場小感冒,休息幾天就好了;而至于突發性的嚴重疾病,在農村沒有專門的獸醫大夫,所以只能挨著,挨不過便死了。所以說能活下來的土狗大多適應性強,就像曾經非洲運往美洲的黑奴,弱的都死了,剩下來的自然輕易死不了。但是小黑卻患病了,在一個陽光和煦,春風明麗的的暮春,一個快要看得到漫山青草和自由的暮春,一個象征著生命階段終結的暮春。
小黑患病的時候我并不在家,周末放假回家已經是小黑患病的第三天,在此期間它一口食都沒有吃。我以為小黑會像之前養的狗那樣死去,而且我寧愿小黑就安靜地在墻角閉上眼睛死去,這樣我身上的鎖鏈至少不會如現在這般沉重。
之后的每一天我們都以為小黑會死去,可能是漸熱的白天,也可能是黑夜,可是小黑依舊不吃食,偶爾喝點水,消瘦病態卻不見死亡的跡象,一切如常卻不見好轉的征兆,不死也不活。這樣的日子又持續了一周,小黑依然活著,卻更消瘦,更病態,眼睛也有些模糊渾濁,濃密的黑毛間竟摻了些蒼白。未滿一周歲的小黑在此刻看上去像十多年的老狗。我從它身旁走過時,它會吃力地看一下,卻再不能撲到我懷里用舌頭舔舐我的手了。
第二天村子里來了一個收購狗的販子,父母在商量過后決定把小黑賣給那個頭發亂糟糟、指甲縫里能摳出一兩污泥的狗販子。我知道那些被買走的狗的命運,所以我心底里很不待見這些表面上笑臉迎人而背后雙手血腥的人,可偏偏我成為了他們的幫兇。
父親讓我把小黑牽到狗販子的摩托車那兒,我很不情愿地反抗,盡管我知道那并沒有用。我沒有權利去質疑父母的決定,因為生活不容許不必要的溫情。或許對于小黑來說,死亡會是一種解脫。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有這樣可怕的想法,可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東西在指引著我這么思考。
我解開那天拴住小黑自由的鐵鏈,抱起倦怠的小黑,輕飄飄的,比它四個月大的時候還輕,落在手里仿佛沒有重量,此刻我才發現它竟瘦得如此厲害,而作為曾同它最親近的人,我竟忽略了一個春天。我把它背在自己的背上,這樣它不用站在山頂就能看到遠處的景色了。從家里到狗販子停摩托車的地方不足兩百米,而我卻無論如何也邁不開步子,像腿上灌了鉛,每一步都走得很沉重,卻又不得不一步步向前走。
遠遠的狗販子就用他骯臟的手掌向我招手,直到我走到他面前,我都沒有絲毫回應,就像沒有聽見也沒有看見一樣。我把小黑放進了摩托車后座加裝的鐵籠子里,虛弱的它仿佛已經預見了自己的命運,沒有反抗,沒有掙扎,安靜得嚇人。我再不忍心看著它的樣子,不敢面對它看我的背影,不配以朋友的身份目送它的離開。轉身就往回走,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一邊走還一邊哭了起來。最后干脆跪坐在半路嚎啕大哭,一邊哭一邊蒙著臉說對不起,越說越哭,越哭越說。
小黑被賣的第二天,我來到了那個埋狗的地方,照著小黑的模樣挖了一個坑,自己躺了進去。古代沒有尸首的人會有人立一個衣冠冢,小黑走得干凈,什么也沒留下。反倒是我身上的鎖鏈越來越沉重,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蜷縮著身體躺在我為小黑挖的墓葬里,回憶著小黑陪我和我陪小黑走過的點滴,眼淚不禁又流了出來,怎么止也止不住,好在沒有哭出聲來,只能聽到淚滴落在泥巴上的聲音。小黑或許已經死了吧,被人用刀刺破血管,讓血液一點點地流干凈,然后把摻著蒼白的黑色毛皮一整張地剝下來,就像剝我的皮一樣,一寸寸、一絲絲地讓皮和脂肪、血肉分離。我對著小黑旁邊的墳墓說道,眼淚流得更多了。
小黑擁有了一個莫西干式的故事開場,卻迎來了一個比小狗包弟更悲慘的命運結局。而我,仍滿懷歉意和悔恨地繼續茍活著,就像那個沒有填埋的墳墓一樣。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養過狗,一個原因是不想,另一個原因是不敢。
很多年后,班級里熱烈地進行著或有趣萬分或感人至深或陰影難褪的人與狗的故事,而我在窗布昏黃的背景里安靜地聆聽,一個不大不小的凹坑坦坦清清地出現在了我的身前,里面似乎躺著一只憨厚馴良的小狗,正用炯炯的目光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