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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揚雄傳
  • 王青
  • 4491字
  • 2020-05-09 11:45:12

《反離騷》——對屈原的態度

揚雄在早年的閱讀過程中,認為歷史上文才最好的就數屈原。他覺得屈原文才超過了司馬相如,卻不被楚君接納,最后投江而死,因此深深地為他的遭遇感到惋惜,每次讀屈原的作品都會悲傷、流淚。揚雄認為,君子時勢順利就該大有作為,時勢不順就該像龍蛇蟄伏,機遇好不好是命運的安排,何必投水自盡呢?便寫了一篇賦,摘取《離騷》中的句子而反駁它,名為《反離騷》。他將這篇《反離騷》從岷山投到江水中,以此來悼念屈原。除了《反離騷》之外,又模仿《離騷》重作一篇,賦名叫《廣騷》;又模仿《九章》中《惜誦》以下到《懷沙》諸作,寫了一卷作品,名叫《畔牢愁》。《畔牢愁》和《廣騷》因為字數很多,所以很少被載錄。但《反離騷》被傳錄得較多,所以,現在我們只能看到《反離騷》。這篇辭賦作于漢成帝陽朔年間(前24—前21年),當時揚雄三十歲左右,還在蜀地。后面的《廣騷》《畔牢愁》當作于此后不久。

由于這篇賦是模仿《離騷》并反其意而寫作的,所以我們要結合《離騷》來看此賦。第一段模仿《離騷》的首段,以自陳家史開端:

有周氏之蟬嫣兮,或鼻祖于汾隅,

靈宗初諜伯僑兮,流于末之揚侯。

淑周楚之豐烈兮,超既離虖皇波,

因江潭而往記兮,欽吊楚之湘累。

我的祖先和周氏相親連,最初居住在汾水之濱,家譜中記載的最早的先祖是伯僑,揚侯便是其后裔子孫。因為仰慕周朝和楚國的豐功偉業,歷經了江河的大波,(來到巫山)。今天在江邊作下祭文,憑吊楚國非罪而死之人。

惟天軌之不辟兮,何純潔而離紛!

紛累以其淟涊兮,暗累以其繽紛。

“累”是對屈原的稱呼。此句意為:天路不開啊,為什么如此純潔善良的人會遭受如此大難!您遭受了那么多的卑污之辭,受到那么多紛亂的非議。

漢十世之陽朔兮,招搖紀于周正,

正皇天之清則兮,度后土之方貞。

漢朝自高祖建國,經歷了惠帝、呂后、文帝、景帝、武帝、昭帝、宣帝、元帝,到成帝正好十代。陽朔是成帝所設的一個年號。招搖是北斗七星中的第七個星,這兒用來代指斗柄,古人以斗柄指向來確定季節。周歷以建子十一月為正月,周正的意思是十一月。這兩句的意思是說,就在大漢第十代皇帝(成帝)的陽朔年間的十一月份,正是天地之道清明、方正、正直的時代。

圖累承彼洪族兮,又覽累之昌辭,

帶鉤矩而佩衡兮,履欃槍以為綦。

“圖”是想到的意思。“洪族”就是大族。“昌辭”,即美好的文辭。全句意思是說:想到您出身于楚國大族,又看到您華美的文章。“鉤矩”即規矩,是畫方圓的工具,“衡”是稱量的工具,這兒引申為遵守規矩、準則。“欃槍”是妖星的名稱。“綦”的本義是鞋帶,這兒引申為腳印。踩著妖星的腳印,意思是踩著惡人的足跡。整句是說:您雖然行事非常公正守道,卻被認為做了糟糕的事(以致被放逐)。

接下去通篇都是對屈原的責疑與抱怨。在《離騷》中,屈原一再聲稱他“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穿著香花美草制作的衣裳和佩飾,揚雄就說:

素初厥麗服兮,何文肆而質!

資烕娃之珍髢兮,鬻九戎而索賴。

您穿著江離、辟芷、秋蘭、芙蓉制作的華美衣裳,為何文章放逸曠達而內心卻如此褊狹呢?以您高潔的德行而在楚國為官,就像帶著美女的頭發去向九戎售賣一樣,不會有任何的效果(因為在九戎,人人披發)。《離騷》中,屈原每自比鳳凰和駿馬,揚雄就說:

鳳皇翔于蓬陼兮,豈鵝之能捷!

騁驊騮以曲艱兮,驢騾連蹇而齊足。

鳳凰飛到水中雜草叢生的陸地,它遠不如野鴨子敏捷;駿馬奔馳在崎嶇不平的道路上,毛驢和騾馬也能和它齊足并行。

枳棘之榛榛兮,猿狖擬而不敢下,

靈修既信椒、蘭之唼佞兮,吾累忽焉而不早睹?

在叢生多刺的枳、棘林里,善攀援的猿也會遲疑不決。楚王已經聽信了子椒和子蘭的讒言,先生您怎么忽視了而沒有早一點發現呢?

衿芰茄(荷)之綠衣兮,被夫容(芙蓉)之朱裳,

芳酷烈而莫聞兮,不如襞而幽之離房。

穿上菱角與荷葉做的綠衣,換上荷花做成的紅裳。濃烈的香味沒有人聞到,那就不如把它疊起來放在別的房間。屈原抱怨“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揚雄就質問他:

閨中容競淖(綽)約兮,相態以麗佳,

知眾嫭之嫉妒兮,何必飏累之蛾眉?

懿神龍之淵潛,俟慶云而將舉,

亡(無)春風之被(披)離兮,孰焉知龍之所處?

宮中的嬪妃們都力圖使自己的容貌迷人,相互競爭,以求壓倒對方。知道各位美人心懷嫉妒,為什么還要揚起蛾眉顯示您的美貌呢?美麗的神龍平時潛藏在深淵之中,等到有云彩才會飛出來。如果沒有春風吹散云霧,誰會知道神龍在什么地方?(所以,您不是神龍)。

愍吾累之眾芬兮,飏燁燁之芳苓,

遭季夏之凝霜兮,慶夭(悴)而喪榮。

可憐先生您擁有那么高尚的品質,就像散發著香氣的苓草一樣,卻突然遭受了初秋寒霜的摧殘,過早地失去了它的榮光。《離騷》中,屈原曾經“濟沅、湘以南征兮,就重華而陳詞”。所以,揚雄說:

橫江、湘以南往兮,云走乎彼蒼吾,

馳江潭之泛溢兮,將折衷虖重華。

橫渡長江和湘江,向南而去,要走到蒼梧之地,馳過江邊的流水,請求舜來評定是非曲直。但是,舜也不見得會支持您呢:

舒中情之煩或兮,恐重華之不累與,

陵陽侯之素波兮,豈吾累之獨見許?

向著舜講述自己內心的煩悶和疑惑,恐怕他也不會站在先生您這邊。陽侯是古代的諸侯,有罪自己投江而死,其神成為大波。而先生您犯了和陽侯一樣的錯誤,前有投江而亡、化身白浪的陵陽侯,重華(舜)為什么要單單稱許您呢?

精瓊靡與秋菊兮,將以延夫天年,

臨汨羅而自隕兮,恐日薄于西山。

您將玉屑和秋菊一同服食,原本是想延年益壽的,可您到汨羅江畔自盡,這就像日薄西山,再也無法長壽了。

解扶桑之總轡兮,縱令之遂奔馳,

鸞皇騰而不屬兮,豈獨飛廉與云師!

解開了系在扶桑樹上的韁繩,讓載著太陽的車盡情飛馳,這使鸞皇、鳳鳥都難以追上,豈能只是風神和云師?

卷薜芷與若蕙兮,臨湘淵而投之,

棍申椒與菌桂兮,赴江湖而漚之。

費椒稰以要(邀)神兮,又勤索彼瓊茅,

違靈氛而不從兮,反湛(沈)身于江皋!

將薜荔、芳芷、杜若、蘭蕙卷在一起,走到江邊的深淵前投下去;將申椒與菌桂捆成大束,丟入江湖中讓水浸泡。您枉費了用來求神的糈、椒,以及用來占卜的瓊茅,卻并未聽從巫師的言語,反倒選擇了投水自殺。

在《離騷》中,屈原曾用傅說作為君臣遇合的例子。屈原先追求宓妃,后來嫌她依恃美貌、驕傲無禮、整日娛樂,改為追求有娀氏之佚女,并請雄鴆做媒,還說:“恐鵜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于是揚雄就責難道:

累既攀夫傅說兮,奚不信而遂行?

徒恐之將鳴兮,顧先百草為不芳!

屈原您既然仰慕傅說,為何不相信自己會因為才德被重用,反而選擇自殺?徒勞地擔心杜鵑將要鳴叫,但您的行為使百草在杜鵑鳴叫之前就已經不芳。

初累棄彼宓妃兮,更思瑤臺之逸女,

抨雄鴆以作媒兮,何百離而曾不一耦!

起初您摒棄了宓妃,愛上了瑤臺上有娀氏的逸女,也曾派遣雄鴆前去做媒,為什么多次相離,沒有一次相配呢?

乘云霓之旖柅(旎)兮,望昆侖以樛流,

覽四荒而顧懷兮,奚必云女彼高丘?

既亡(無)鸞車之幽藹兮,焉駕八龍之委蛇?

臨江瀕而掩涕兮,何有《九招》與《九歌》?

乘著五彩繽紛的云朵在昆侖的上空盤旋,觀賞四方的景致以抒胸懷,為什么要執意于楚國的社稷呢?既然沒有了眾人簇擁的鸞車,那又怎么能去駕馭盤曲的八龍?站在江邊掩面而涕,又怎么會為人間帶來《九招》和《九歌》?

夫圣哲之(不)遭兮,固時命之所有,

雖增欷以於邑兮,吾恐靈修之不累改。

昔仲尼之去魯兮,婓婓遲遲而周邁,

終回復于舊都兮,何必湘淵與濤瀨!

溷(混)漁父之歠兮,潔沐浴之振衣,

棄由、聃之所珍兮,跖彭咸之所遺!

圣人和賢者生不逢時,都是命運的安排。即便有再多的長吁短嘆,我想楚王也不會因為您的勸諫而悔改。以前孔子不被重用離開魯國,徘徊遲疑之后再去周游,最后又回到了他的國家,您何必自投于汨羅江的波濤之中呢?您以為漁夫所講糟歠醨是污濁的,以為沐浴后彈冠振衣是高潔的,結果拋棄了許由、老聃所珍視的超脫,而走上了彭咸投水的老路!

從這首作品中可以看出,揚雄對屈原的基本感情是尊敬、同情與惋惜。他感嘆天路不開,使屈原以純潔之身而遭罹紛離混濁之世;痛天時之無常,使屈原以芬芳之質而遭季夏嚴酷之霜。惋惜、傷感之情溢于言表。但文中認為屈原不應該揚蛾眉于濁世,而應當懷瑾握瑜,幽之離房;不應該執著于楚國,而應該效法孔子,周邁天下;更沒有必要自沉汨羅,完全可以如“神龍之淵潛兮,俟慶云而將舉”。

揚雄是站在智者的立場上對屈原的行為提出非議的。在揚雄看來,真正的智者應該能夠洞見事物的形勢,判斷行為的吉兇,從而做到保身全性。而屈原既不能正確判斷楚國的政治形勢從而遠身避禍,一旦進入政治旋渦又不能贏得君主的信任,反而露才揚己,引起眾人嫉妒,遭受挫折也是必然之事。更關鍵的是,在遭受挫折之后,他認識不到這是圣哲之人皆會遭到的命運,而選擇了自殺殉國這條絕路,這與舜、傅說、孔子等前賢先圣的做法是背道而馳的。

其實,對屈原沉江自殺的不理解和惋惜,西漢初年賈誼就已有之。他在《吊屈原賦》也曾勸說屈原:“歷九州島而相其君兮,何必懷此都也?”到全國各地去看看其他君主吧,何必一定要懷戀故國?而且居高臨下地指點說:“鳳皇翔于千仞之上兮,覽德輝而下之。見細德之險征兮,搖增翮而去之。”鳳凰在千仞之上臨空翱翔,一定要看到德行的光輝才能下降駐留,發現德行細薄并有兇險的征兆,就應該馬上展開翅膀飛走。賈誼認為屈原應該遵循“鳥擇木而棲,士擇主而仕”的原則,離開楚國,到別處去尋找圣明之君。如果這種理想不能實現,就要遠禍全身,珍惜生命。揚雄《反離騷》的立場與賈誼略同,他們所流露的價值取向也是一致的,都認為屈原以死殉國是一場人生悲劇,如果采取變通措施,這種悲劇完全可以避免,并且無損于屈原的形象。

揚雄入京后,也曾經在不同的作品中數次提及屈原,比如在《太玄賦》中說:

屈子慕清,葬魚腹兮。伯姬曜名,焚厥身兮。孤竹二子,餓首山兮。斷跡屬婁,何足稱兮。辟斯數子,智若淵兮。我異于此,執《太玄》兮。蕩然肆志,不拘攣兮。

賦中列舉歷史上一系列為了功名而殉葬喪生的人物:有為了保持自身清白而投江自殺的屈原;有為了保持節烈之名,不見傅母不下堂而葬身烈火的伯姬;有不食周粟、餓死在首陽山的伯夷、叔齊兄弟;還有直言強諫、被吳王逼迫自殺的伍子胥。“辟斯數子,智若淵兮”,盡管這些人智慧如淵,但自己處世絕不會像以上諸人那樣,而是要無拘無束、權變通達。

在揚雄所否定的諸人中,首先提到的就是屈原,他從尚智的理念出發,批評屈原的不明智。僅就此而論,這與他早期作品《反離騷》所持的看法是一致的,沒有任何改變。但由于《太玄賦》的作者有爭議,也有可能是假托者因襲了揚雄早年對屈原的評價。而在靠得住的材料中,有跡象表明,晚年的揚雄對屈原的評價要寬容得多。在《法言·吾子》中有這樣一段評論屈原的文字:

或問:“屈原智乎?”曰:“如玉如瑩,爰變丹青。如其智!如其智!”

關于這段文字,古人的理解已然不同。我的理解是,屈原的品質就像玉石一樣,他把自己高貴的品質轉化成了精彩的文字,這就是屈原的智!這就是屈原的智!可見,到了晚年寫作《法言》的時候,揚雄對屈原有了全新的理解,對屈原的評價更寬容了,不只覺得屈原德行高尚,也覺得屈原具有智慧,這是揚雄晚年一個值得重視的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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