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白云陷于有苦說不出的困境,每日里郁郁寡歡。黃鶴卻不同,婚后的她簡直是掉在了蜜罐里。按規(guī)矩,嫁女之家要三日不熄燭火,父母在熒熒火光中思念遠去的女兒,夫家也要三日不舉樂,安慰思念雙親的新娘。黃鶴不存在這問題,對辛氏酒店的環(huán)境也早已適應(yīng),但辛氏還是閉門歇業(yè)了三天,這讓黃鶴心里更加覺得溫馨。
這天清晨黃鶴起了床,坐在梳妝臺前把自己精心地打扮了一番,然后拿著銅鏡左顧右盼地自我欣賞。修長的身材裊娜有致,白皙的瓜子臉上閃著一對亮晶晶的丹鳳眼,撲閃閃的眼睫毛,與一畫連心的青黛眉配成時人謂之的仙蛾妝,頭上則是將青絲一般的秀發(fā)往上攏結(jié)著,再反綰成雙刀欲展之勢的雙刀髻,額頭、酒靨、嘴角、鬢邊等處,都粘貼著以彩色光紙、綾羅綢緞、云母片、蟬翼、蜻蜓翅為原料染制成的五色花子,這些剪作花、鳥、魚形的臉部裝飾品,與腳上穿著的紅色軟緞繡花鞋交相輝映,顯得她格外地嫵媚動人,聰明伶俐。她滿意地放下銅鏡,款款地向堂屋走去,見婆婆不在,想著是去菜地了,就在灶間拾掇了一陣子,燒好了早飯,端著半盆水穿過陰暗的走道回到新房。
這是鄉(xiāng)下常見的那種光線陰暗的小房間,門口掛著繡有兩行篆字的門簾,寫的是“堂上行周官六禮,階下歌王化三章”,掀開門簾可見對面墻上開著個一尺半左右的窗洞,用木棍朝外支著窗扇。窗洞下面貼著大紅“囍”字,兩旁是抱著鯉魚的胖娃娃剪紙,再下面是書桌,桌上擺放著書籍、鎮(zhèn)紙和筆墨。書桌右邊擺放的是五屜柜、梳妝臺,左邊是一張黃楊木的朱漆帶門圍六柱架子床,床旁有垂著簾子的馬桶間,里面有個木箱叫金柜,馬桶就放在金柜里。這馬桶在古代叫虎子,由于要避唐太宗李世民的叔叔李虎的諱,就把它改名為馬子,一直沿用到現(xiàn)在仍有人習(xí)慣叫馬子。
黃鶴走到放有馬子的床邊,用右腳輕輕一挑,挪開書桌前的木椅,麻利地把銅盆放在桌旁的洗臉架上,左腳同時后伸,把床踏上的一雙男式布鞋勾攏擺正,然后側(cè)身一腳踏上床前的踏板。正躺在床上對著帳頂發(fā)呆的江哥,一掃眼看見一只套著玉鐲戴著戒指的纖纖玉手撩開了帳簾一角,接著就聽見黃鶴笑吟吟的命令聲:“起來,少爺,太陽曬屁股了!”他懶懶的不想動。黃鶴把身子伸進帳子里,一把捏住他的鼻子,見他腦袋左右搖動地想擺脫,便吃吃地笑著伸出雙手在他腋下搔癢。江哥擺動身子躲避,躲了幾下就猛的一個翻身,只見紅光一閃,紅色軟緞被子掀在了一邊,赤條條的他把黃鶴壓在了下面。黃鶴見他大白天里要做那個事,急忙護住胯襠求饒:“別,別……,太陽公公瞧著呢……”
這可嚇不著江哥,他是篤信“子不語怪力亂神”的儒生,對自己的老婆也犯不著假斯文,連著幾個反復(fù)就把黃鶴的手掰開了,猴急地解著她胯襠里系著的布條。同當(dāng)時的女子一樣,黃鶴也喜歡穿緄襠褲,這種褲子又叫窮袴、縛帶褲,是為了方便私溺的一種連襠褲,即褲襠雖不縫合,卻用布條系得緊緊的。剛結(jié)婚的江哥本來“業(yè)務(wù)”不熟,加上黃鶴不配合,一邊笑一邊左右地扭動,這使他更加笨手笨腳的,好不容易靠著蠻力抓住了布條,卻又心急火燎地把活結(jié)拉扯成了死結(jié)。他唉地嘆了口氣,把頭埋在黃鶴溫軟的懷里,一動也不動,像個熟睡的孩子。黃鶴嘻嘻地笑,兩手在他光滑的背脊上摩挲著,剛調(diào)侃了一句“我當(dāng)你有多大個本事哩”,卻聽見他夢囈般地說:“要是開襠褲就好了。”黃鶴撲哧一笑:“那你們男的就可以想怎樣就怎樣了,是啵?下流!”
“還真不是下流,”江哥抬起上半身,用雙肘支撐著,與黃鶴臉對臉地說,“以前的男女都是穿開襠褲,后來為了適應(yīng)騎馬作戰(zhàn),男人們才在趙武靈王十九年學(xué)著胡人穿連襠褲,女人還是穿開襠褲。到了漢代,大將軍霍光見開襠褲充滿誘惑,容易讓年輕的漢昭帝放縱自己,就要上官皇后帶頭,宮中女子開始穿有襠的褲子。由此影響到民間,逐漸地流行起來,但直到魏晉南北朝,特別是本朝,女人們才真正地接受連襠褲。”
“不會吧,一條褲子多大的事,還要皇后帶頭改?”
“怎么不會?《漢書·外戚傳》里就寫著:‘光欲皇后擅寵有子……,雖宮人使令皆為窮袴,多其帶,后宮莫有進者。’”
黃鶴點了點頭:“這還說得過去,皇后是想專寵。那——,怎么要改這么久女人們才接受?就不怕男的耍流氓?”
江哥嘻嘻一笑,說:“女人嘛,花花心……,你懂的!”
黃鶴把嘴一嘟:“我不懂。”
江哥見她不高興,就輕輕地拍了拍她的面頰,一邊穿衣下床一邊說:“那就說正經(jīng)的。你要曉得,我們這個世道是男人的,女人們穿什么好穿什么不好,是由男人們說了算,加上女人的麻煩事特多,自然也愿意穿開襠褲,圖個方便。霍光的想法雖然是出自私心,想讓當(dāng)皇后的外孫女早點懷孕,但開襠褲也確實有弊病。這種褲子,——又叫‘脛衣’,雖說不單穿,外面要套一件上衣下裳連體的‘深衣’,但是由于它只有兩只褲管,褲口比較肥大,沒有褲腰,盡管有下裳罩著,還是容易露出下體,所以在公眾場合男女都是跪著坐,不敢像我們現(xiàn)在這樣把兩腿分開伸直地坐。其實,要說有襠的褲子,當(dāng)時也不是沒有。早在戰(zhàn)國時期中原人就受胡服啟示,結(jié)合脛衣的款式制作出一種稱為‘犢鼻裈’的三角短褲,司馬相如和卓文君‘當(dāng)壚酤酒’穿的就是這種褲子,只是因為它是士兵和勞動者的服裝,所以本朝之前女人們都還是喜歡開襠褲,認為它高雅。”說到這里,江哥得意地說:“從這件事也可以看出咱們大唐確實了不起,通過一條褲子,不僅最終改變了女人們的服飾觀念,而且連帶著改變了她們的生活習(xí)慣,由跪坐變?yōu)楸P著腿坐或伸開雙腿直著坐。你別小看了這改變,它使女人們愈來愈漂亮,聽說日本國的女子現(xiàn)在還時興跪坐,嚴重影響發(fā)育,以至個子普遍不高,兩腿又粗又短,人稱‘紫菘腿’,(注:蘿卜,唐代叫紫菘。)哪有我大唐女子俏麗。”
黃鶴也起身下床,笑著說:“你剛才還在說開襠褲好呢。”江哥已穿好衣服站在銅盆前洗漱,邊洗邊說:“剛才是剛才,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兩碼事。”說著把揩完臉的汗巾丟在盆里。粉紅色的汗巾上面繡著一對鴛鴦,在水波的蕩漾下兩只鴛鴦仿佛在游動,黃鶴欣賞地看了一眼,把汗巾絞干,口里說著“什么剛才是剛才,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你們男人是不是都是這德性?要起人來拉在懷里,不要人了就推在崖里”,手里端起銅盆走出房間把水倒了,然后坐在梳妝臺前整理凌亂的發(fā)髻和頭飾。江哥走過來拿起一朵紅花想插在她耳鬢,她佯嗔地噘著嘴把肩膀擺了擺不讓插。江哥嘿嘿地笑,輕輕地拍著黃鶴的肩頭說:“好了,太太,夠漂亮了。”黃鶴嫣然一笑,對著鏡子左右顧盼地說:“不光要進得廚房,還要出得廳堂嘛。哦,你叫我什么——,太太?”說著轉(zhuǎn)過身來欣喜地看著江哥問,“我成太太了?”
“當(dāng)然啰,你已經(jīng)是我妻子嘛。”
黃鶴好奇地說:“再以后,你就會叫我孩子他娘,對外人,就會說我是‘賤內(nèi)’‘拙荊’‘老婆’‘堂客’‘渾家’‘執(zhí)帚’‘我屋里的’‘燒火的’……;外人呢,就會叫我老板娘……”
江哥莊重地說:“不,以后他們會叫你夫人!”
黃鶴撒嬌地說:“我不想叫夫人,也不想叫太太,”說著起身,用雙臂勾著江哥的頸項發(fā)嗲,“我只喜歡你叫我鶴妹!”
江哥心里一熱,又想把她抱到床上去,卻聽見店堂里傳來腳步聲,知道是母親從菜地回來了,只好輕輕地把她的雙臂松開,說:“那就叫鶴妹吧,貧賤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黃鶴驚喜地說:“真的?你真的是這樣想的?將來當(dāng)了大官,不去做皇帝的駙馬、宰相的快婿了?”江哥哈哈大笑:“你當(dāng)是皇帝、宰相的女兒都嫁不出去啊,就等著我去充人!”黃鶴說:“我怕嘛。”江哥說:“別怕,到時候我把你和娘都接到京城去,我要把你改造成……”一語未畢,見黃鶴低下頭說“我不能去”,不由得一怔,想起以前她也這樣說過,就問原因。黃鶴欲言又止,看那神情是有難言之隱。江哥沉默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地問:“是不是天庭對你們下凡的女子有規(guī)定?”黃鶴搖了搖頭:“我沒有正式列入仙班,是自由身,他們管不著。”江哥放了心,說了句“這就好”往床沿上一坐,依舊把詢問的目光投向黃鶴。黃鶴見他這樣子,也在椅子上坐下,神情坦然地說:“我不能講,反正是為了你們好。”江哥點了點頭:“哦,天機不可泄露,我理解,我理解。”
黃鶴憂愁地說:“那——,我以后怎么辦?”江哥也為難,想了想只好說:“現(xiàn)在考慮這問題也太早了點,我不見得會考中的……”黃鶴急忙站起來,伸手捂住江哥的嘴:“不許你說這不吉利的話。”又朝著地上啐、啐地吐了幾口痰避晦氣,說道,“你才高八斗,學(xué)富五車,一定會考中的!”江哥說:“哦,對了,你不是神鳥嗎,到京城去也容易嘛!”黃鶴說:“我想過,問題是孩子怎么辦?孩子跟前不能長期沒有娘也不能長期沒有爹,單獨地跟著你跟著我都不是辦法。”江哥沉吟地說:“為了孩子的前程,還是讓孩子跟著我好,到時候我請個好乳母專門料理他的生活。”“也只能這樣了,”黃鶴點點頭又歉然地說,“只是我不能盡相夫教子的婦道……”
聽了這話,江哥心里一震,一個女人能夠這樣做是多么地不容易,盡管是出于無奈,但更多的還是因為使命感和理解,才顯得這樣開通,深感自己不要辜負她才好!他起身牽起黃鶴的手,喃喃地說:“天之力莫大于日,地之力莫大于電,人之力莫大于心。陽氣發(fā)處,金石亦透,精神一到,何事不成?創(chuàng)新紀之強國,造千秋之福祉,興萬代之盛世,開永久之太平,也未為不可。茍其公忠體國,百折不回,雖布衣下士,未始無轉(zhuǎn)移世運之能也,有志之士可不勉哉!鶴妹,請原諒我不能與你朝夕相處,兒女情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