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年前，風干裂，天迷亂。迎灶神，請祖宗，幾乎都沒有進行。人能活著，就是上天的恩賜。過年，就是過難。

我和蒼狼、蒼虎、蒼鳥一起回到了蒼家溝，村里僅有的四五戶人家看見我們，似乎看見了魔鬼，逃得遠遠的。原來帶回的年糕，只好放在他們的門前。這是我大的意思，再怎么樣，鄉里鄉親，在大災年饉，給鄉親一點希望，也算自己的一片苦心了。在溝里一棵野杏樹下，蒼家溝的寡婦劉二媳婦，傻乎乎地看著我們弟兄，似乎不認識。她是我們唯一見到的鄉親。也許因為傻，她反而跟我們笑，我把年糕給她時，她還是傻笑。人說，傻人有傻福。不明白世事，也就糊里糊涂，糊里糊涂也就沒有苦難，沒有痛感。要是明白人，也許餓死了，上吊了。她沒有，依然站在溝道里，臉上有一層厚厚的垢痂，手黑的似炭。人的眼眶外凸，眼珠子發光，而肚子很大，是懷孕了還是浮腫了，我不清楚，她就斜斜地站在溝道那棵樹下，看風吹落樹上僅有的幾片殘葉。

給我媽上完墳，我們弟兄跪在山梁上，看著唐王陵，望了一眼玉皇頂上的破廟，心里似乎有刀在攪。離開蒼家溝時，我要帶上劉二媳婦，蒼虎沒有言語，蒼狼反對。活不旺，死不死，帶回去是負擔。蒼鳥善良，看著我，三哥，她是溝里人，傻是傻，人很好。蒼狼說，再好是個傻子。蒼鳥說，傻子也是人，何況我小的時候，她還抱過我。娘死的時候，她還哭過。蒼浪無語，我就帶著劉二媳婦回到了落鳳山。好歹，在落鳳山，她還能活命。

落鳳山，聽新來的高山說，是個神山。他說，鳳鳴岐山，群賢必現。西岐圣地，人才輩出。姜太公釣魚，周文王立國，文氣日勝，后輩精英，多在錦繡文章中看山水。而山水，靈氣聚在五鳳山。這五鳳山，四縣交界處，西看乾州，西北是永壽和旬邑，北面是淳耀縣，東邊是連綿的北莽山。落鳳山在谷口縣正北涇河岸邊，是西岐鳳凰繁衍之地，后五風落在此山，才有落鳳山之名。因而，落鳳山，其實叫五鳳山。今天我們蒼家寨占據此山，與鳳凰結緣，來日必有善報。

高山講這話時，我妹子沉醉了。她很羨慕高山的才華，我何嘗不是呢。沒有想到，我這匪地，也有高人。高人高山，二十六七歲，隱在落鳳山，不是平常客。我問他從哪里來，他說，游走江湖，不問出處。看來他在隱瞞什么。我又問，聽先生的話，也是讀書人。他說，讀過圣賢書，想做圣賢事。無奈世道太亂，百姓沒有活路，國家不像個國家。我聽出來了，高先生話外有話，這話的尾音，似乎和我的洪老師的話如出一轍。我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看著高山，很是仰慕。

我妹子蒼鳥，更是無事的時候就往高山屋子跑，蒼狼不高興了，女娃娃，往一個大男人屋子跑啥呢，過年了，陪咱大去。我妹子善良，她愛聽高山說話，高山的話，像是詩，種在我妹子的心里，這也為后來我妹子的人生埋下了伏筆。

而我想過，高山再怎么樣，是個讀書人，明事理。他來落鳳山，不僅僅是為了活路，更應該有什么企圖。而這企圖不會傷害落鳳山，只能為落鳳山好。好在哪里，我一時也看不明白。

在我想看明白的時候，高山找到我，說陪我到北溝下走走。我沒有拒絕，和他走進一片樹林，穿過樹林，下了陡坡，攀緣下到溝底，站在了石橋橋頭。剛剛站定，溝坡的哨兵在喊，三爺，你老妹下溝了。我回頭一看，蒼鳥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不遠處的樹下，看我和高先生。看樣子，她是悄悄跟過來的。

我招招手，蒼鳥向我們跑來。高山說，很多事情是無法選擇的，能選擇的就是最好結果。我不知道高山要說什么，看了他一眼。他又說，你去過溝對岸嗎，那里是另一番天地。我問高山，什么？他說，人都想像一個人那樣活著，活出自己，活出日子的滋味。我似乎明白，但跑過來的老妹不明白。高老師，你是落鳳山最有學問的人，我拜你為師。高山看了我一眼，我說，既然我妹子想當你的學生，你就收了。高山有點不自在，畢竟，蒼鳥是一個小姑娘，雖然他思想解放，但要教一個女孩子，他有點遲疑。高老師，請接受學生一拜，此處無茶無酒，我掬一把黃土獻給老師，算是最誠實的祝福。我看著小妹，這女子，怎么給老師一把土。高山很高興。好啊，你這個學生我收了。沒有想到你這樣聰明，老師明白你的意思。人要向黃土那樣，在哪里，都能孕育萬物。只要春風化雨，禾苗必將破土而出。一把黃土，就是一個希望，一個夢想。你獻的是一顆心，一種理想。這比茶比酒強了百倍。這一天，不僅僅是蒼鳥驚喜，也使我興奮。理想，一個新鮮的詞，第一次出現在我們兄妹面前。也許，心懷理想，人才能活出滋味來。

那天，我驚訝我妹子的聰慧，小小年紀，個頭不小。小小年紀，聰慧過人。

從那一天開始，我對高山另眼相待，對我妹子也另眼相看了。回到落鳳山，我給我大提出，讓高山任副軍師，負責寨子里人的文化教育。我大睜著眼問我，我們土匪，要什么教育。我勸我大，土匪也是人，多點文化，對將來，必定有好處。要不，報上登的東西都看不明白，天下的事情都看不懂，我們就成了傻乎乎的山大王。遇到西北軍、警察，有理說不清。人家就是通緝咱們落鳳山的人，咱們也不知道。大啊，沒有文化，很可怕。

我大聽明白了，他讀過幾年書，知道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大世界，他對我說。對啊老三，你說的對，這話似乎是大早年心里種的話，在你這兒發芽了。大同意，大力支持。要不，這事你抓抓，需要什么，告訴你大哥，就說是我的意思。

我提出蓋一所大房子，弄一個學堂。每一周安排訓練外，就是學習讀書。我大很高興，老三，讀書還是好，看問題能看出下面幾步走法，很好。

我給大哥說的時候，大哥說，媽的仇沒有報，沒有心思。

我說，媽的仇要報，咱們該讀書還得讀書，這是大的意思。我大哥沒有再反對，他叫來蒼虎，兩個人商量年后去口鎮報仇的事。臨了，還喊來了花旦蝴蝶，說他想聽戲。原來，那晚唱完喜，落鳳山有酒有肉，猴魁二浪就不想走了，他怕自己說了留著不住，就鼓嘍花旦蝴蝶，跑到了蒼狼的屋子，一來二去，這蒼狼就睡了花旦蝴蝶。花旦蝴蝶提出要留在寨子，蒼狼鼓動蒼虎，一起求他大，寨子冷清，也過年了，就留下戲班子，咱們落鳳山也熱鬧。其實，蒼吉慶想留下戲班子，沒好意思說，沒有想到兩個兒子和他想到一起了，當下拍板，行。在山東頭的緩坡，建一所屋子，給他們住。

留下戲班子，寨子里事情就多了。每天，花旦蝴蝶要吊嗓子，站在溝邊，看著冬日的天，圍著一條紅色的圍巾，手指在空中一轉，蓮花指還是玉蘭指，都叫寨子的男人心發慌。蒼吉慶躺在自己的后宅，聽到花旦蝴蝶的嗓子，就像喝了一杯葡萄酒，閉著眼睛，二郎腿翹在炕沿，也哼哼著曲子，心里似乎有一只貓，在撓他的癢肉肉，酥甜鬧心。

猴魁二浪，心里早已有了花旦蝴蝶。在谷口縣的時候，他幾次三番想摸花旦蝴蝶的奶子，都被拒絕。他想，遲早有一天，他會和花旦蝴蝶睡在一個被窩，花旦蝴蝶會給他驚喜，一夜春宵，死也無憾。他沒有想到，蒼狼睡了花旦蝴蝶，他心里對蒼狼產生了仇恨。而這，蒼狼不知，依然喜歡著花旦蝴蝶，隔三岔五，就和花旦蝴蝶瘋狂一回。這花旦蝴蝶也愛上了蒼狼，但蒼狼只是覺得和花旦蝴蝶睡，很快樂。是不是愛上，他不清楚。但有一點，他睡過的女子，誰想惦記都不行，不要說有別事情發生。但猴魁二浪不知道，蒼狼的性子也很烈，就在一個晚上，溜進了花旦蝴蝶的房間，強行睡了花旦蝴蝶，這事被一個巡山的土匪看到，告訴了蒼狼。蒼狼二話不說，抓住猴魁二浪，綁了起來，吊在一棵柿子樹上。吊了一晚，不吃不喝，他大知道了，叫蒼狼放了人家。蒼狼沒有言語，回到樹林，一刀砍斷吊繩，猴魁二浪摔在地上，半死不活。花旦蝴蝶前來求情，蒼狼二話不說，扇了猴魁二浪一個耳光，叫手下帶走了花旦蝴蝶。要是花旦蝴蝶不求情，蒼狼興許饒了猴魁二浪，但這一求，蒼狼氣不打一處出，上去就是一腳，把猴魁二浪踢下了深溝。他大知道了，罵了幾句，也不好說什么，只是吩咐手下，在溝里找到猴魁二浪的尸體，埋在西溝坡頭，讓他也能看到月亮落下。

而高山不同意，他據理力爭，要按規律辦了蒼狼。蒼老大怎么忍心，要按規律，不殺頭就是鞭刑。他遲疑。高山喊，我們是義匪，不能草菅人命。我大說，就是一個唱戲的。高山喊，唱戲的也是人，人命大如天。要說放任不管，落鳳山不就成了殺人越貨的匪窩了，對待生命，都得平等。我大執拗不過，就叫人綁了蒼狼，我大哥是個男人，面無懼色，對著我大，說，兒子不孝，任老大處罰。花旦蝴蝶也出來求情，刀下留人。眾弟兄也跪著求情，我妹妹更是哭著喊著，大啊，放了我大哥吧。其實，這也是蒼老大要的，樣子要做足，面子也得給。他說，看在諸位面子上暫且饒他不死，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來啊，拉出去，鞭打30下。今后，誰要是傷了無辜人的命，就得一命償一命。30鞭子，是蒼狼手下打的，那個敢真打，意思意思，就放了人。人是放了，但蒼狼卻記恨起了高山，暗暗告訴自己，這個高山不能留，留就是禍。

年關很快就過去了。

在落鳳山，我們過的是第一個年。年前，高山回家省親，回了華岳地區。他說他沒有親人了，但很多故舊朋友還在，過年了，他得會去看看。這誰有意見，高山就離開了。其實，他沒有回老家，而是去了北邊。在他過石橋，上北原時，巡山的哨兵可看到了，好在是告訴了我，我告訴那個小兵，不要多言，此事不能再提。為什么，我一時也懵住了，也許心有靈犀，我們是有緣的。后來，在淳耀縣結婚的時候，他是我的證婚人，而我的妹子蒼鳥跟隨他，也到了革命隊伍。這是后話。

過年的時候，蒼家寨殺了兩頭豬，兩只羊，兩頭牛，全寨上下，大碗吃肉，大碗喝酒，很是痛快。單那羊肉泡饃，就叫溝外的人聞不夠，那幾天，總有流離的爛民逗留在落鳳山寨門外，我大慈悲，大年三十和正月初一，熬了肉湯，烙了鍋盔，讓手下在寨門外舍飯，一人一湯一饃，吃的山吼了地動了。那些難民跪在地上，跪拜我大，說上天大將，有老天保佑，一世富貴。我大謙和，各位鄉親，我也是無法，逃到這落鳳山，占山為匪。但我不擾民，不害人。要我管待大家，我也無力，過年了，大家吃頓有葷腥的飯，熬一熬，荒年就會過去。我不能收留大家，大家自求生活。如果過節，大家熬不過去，我依舊會給大家舍飯。請大家吃完飯，各自尋出路吧，我山上還有百十號弟兄要養，在下也很難。難民也領情，各自而去。有一位老者，頭發全白，說自己一家都逃難去了，他一人留守故土，死也要死在家門口。感謝我大的救命之年，他從懷中掏出一件古物，好像是個銅鏡，要獻給我大。說，人當報恩，錢財乃身外之物，我老漢也不識貨，縣城一個商人說是唐王陪葬墓里的東西，縣太爺想要，我沒有給，老漢知你仁義，就當結緣之物，送你了。我大拒絕，這是寶貝，我豈能奪人之愛。老漢說，我有今天無明天的，在我手里就是一件廢品，在你手中，就是寶貝。如果你能守住此寶，老漢還有兩個漢代的瓦當，藏在家里的照碑墻里，你可派人去拿，一并送給大俠。我大看老漢實誠，出自真心，就攙扶老漢，進了寨門。老漢站在那里，大俠，寶貝是你的了，老漢我要守家，兒子回來，他老大還在，就踏實了。我大無奈，收了此寶，看著老漢離去。臨走時，我大問，老人家，哪個村的？老漢沒有回頭，說，石鼓鎮甘河溝的。老人家，你怎么稱呼？老漢回話，叫我張多老漢，人都知道。我大有點遺憾，看著老漢離去，一直站在寨門外。

回到寨里，我大叫來蒼虎，叫老二帶上一袋面粉，一條肥肉，一件棉襖送到甘河溝去。我聽到后，自告奮勇，大，叫我去。我二哥太招搖，石鼓鎮鎮公所人認識他。我大同意了，我出門時，看見劉二寡婦站在一片棗樹下，朝我傻笑著。我一看，她的肚子不那么顯眼了，看來是浮腫病，寨子的老中醫給治著。那老中醫，名叫江湖藥王，自稱懸壺濟世，妙手回春，被我大當神仙養著。

我去石鼓鎮甘河溝的時候，帶著浪里哥，他是跑村子，人熟地熟，好跑路。我們走到時候，年已過了正月十五，鬧花燈的日子也不怎么熱鬧，山上只是叫花旦蝴蝶唱了幾段戲，也就草草而過。我到了石鼓鎮，先去私塾看看，人去屋空，西墻上懸掛的牌匾還在，上書“仁愛博學”四個字。我似乎看到了蒼狼追打石鼓歪娃的場景，也似乎看到，蒼虎看著窗外走過的新娘子，幾乎要跳起來的樣子。現在是灰塵滿地，蜘蛛網斜掛墻角，要想找個老鼠，都找不著。我離開私塾，去了趙家大院，趙財主的屋子雕梁畫棟，院門緊閉。我之所以去那里，我是無意看到過趙家千金，模樣就想仙女，想夠就是夠不著。后來聽說，叫趙本玉，去了渭城。沒有想到，上天垂愛，使我在渭城見到了真人，我們似乎因為故鄉，都很熟悉。雖然我們沒有過多來往，但我總是忘不了她。到她家看看，也是希望她也回家，能遇到她。沒有想到，她家沒落成這個樣子。我有點不甘，但也沒有辦法，只好先去甘河溝，找張多老人，把我大的心意送過去。

我出落鳳山時，我大叫浪里哥給我打扮一番，把面粉分裝在幾個小布袋里，把肉用油布裹著，放在褡褳里，叫兩個隨從跟著我們，我和隨從穿了身破破爛爛的衣裳，臉上涂了灰，偽裝成流浪的。在石鼓鎮，我看見了熟知的人，都裝作不認識，生怕面粉和肉塊被人搶了。從石鼓鎮到甘河溝，也經過一片野棗樹林，林里有人踩出的小道，不好走，但相對比較安全。

到了甘河溝，過一道斜坡，轉個彎，就看見了一個院子。聽溝里人說，那就是張多的家。我進了院子，荒草萋萋，蒿草凄迷，院子非常靜，繞過照碑，看見窯洞口坐著的張多老漢，他有氣無力，看著我和隨從。我喊了張多叔，他還是迷糊。我放下褡褳，去除面粉袋，他忽地站起，似乎發現了天外來客，吃驚不小。這年景，誰會給他老漢送面。我自告家門，老人激動了，顫顫巍巍走到前院，在照碑的神龕里咕隆一下，幾塊磚被他取出，然后看著跟過來的我，娃啊，我答應的，把這寶貝送給落鳳山當家的，人面前一句話，砸在地上是個坑。來，幫我一把。我走過去，從神龕左手的空心處，掏出兩個瓦當，一個是朱雀圖案，一個是玄武圖案。我不要，老漢抬頭望了一眼天空，娃啊，叔不能欺天，你不拿，叔會做噩夢的。就是死了都不能瞑目。我無奈，只好揣在褡褳里，自己親自背上，離開甘河溝。

回到落鳳山，我大哥和二哥都不見了，我問妹子蒼鳥，她遲疑了半刻，大哥說不要告訴你。那你能不告訴三哥嗎？我問小妹，她撂下一句話，去報仇了。我跑進后宅，找到父親，大啊，你答應過我，隨老大老二去口鎮的。他們怎么就走了！大啊，張多叔的寶貝我給了軍師，他說，果真是寶貝，存在密室了。我大伸了伸腰，你要想去，叫浪里哥陪你去。你去了大也放心，你大哥冒失，你二哥威猛，要是拿不住，會出事的。你去，多出主意，以你三兄弟的安危為前提，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要妥善，要絕對安全撤離，回到落鳳山。

我答應了，帶著浪里哥，一路小跑出了寨門。在門口，碰見了花旦蝴蝶，她再三叮嚀，要管好蒼狼，看著，讓他不要再冒失了。看得出，花旦蝴蝶已經愛上了我家老大，可老大心中是不是有她，只有天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