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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臺階很淺,瀝川卻走得很慢,右腿先上去,然后將不能動的左腿拖上臺階,站穩(wěn),再走下一級。

因為瀝川答應(yīng)和我一起看電影,整整一晚上,小葉都沒有理我。小童也盡量不和我多說話,省得次日要受小葉的氣。僵持的氣氛一直維持到小葉下班,她比我早一個小時下班。小童悄悄地對我說:“我是小葉招進(jìn)來的。她在這里兩年,你在這里兩個月,自己掂量,萬一出事,我會站在哪一邊。”

“不過是請人看一場電影,會出什么事?”

小童搖頭:“說你是鄉(xiāng)下小丫頭吧,你比城里人還厲害。你這是在向小葉宣戰(zhàn)哪。這份工,你還想不想干了?”

我嗤笑:“有這么嚴(yán)重嗎?咖啡館又不是她開的。”

小童說:“前面被她弄走的就有三個人。有一個小女孩只干了三天,就被她打小報告了。老板的兒子在南京讀大學(xué),就在她爸的系里,她爸是系主任。你現(xiàn)在明白了?”

我不說話,因為我不知道該怎么辦。要我向她討好,門兒都沒有。

小童說:“其實矛盾很好解決,今晚你在這里加夜班,不去看電影。第二天再請小葉喝杯咖啡,賠個不是,保證不給她攪局。這樣的認(rèn)罪態(tài)度,諒她也不會和你糾纏下去。”

我冷笑。

見我執(zhí)迷不悟,小童嘆息:“你真不像是從云南來的,脾氣比北京人還大呢。”

我繼續(xù)冷笑。我是從鄉(xiāng)下來的不錯,難道鄉(xiāng)下人就不能有脾氣?我頂不喜歡人家動不動就拿我的出生地來說事。云南有幾百萬人呢,難道幾百萬人都一個脾氣嗎?

直到十二點,瀝川都坐在臨窗的位子不停地敲打鍵盤。小童給他端過一次咖啡,他匆匆地謝了一聲,目光很快就回到筆記本電腦的顯示屏上。小童過來跟我說:“他在回E-mail,好像有無數(shù)個E-mail要回。”

我說:“中文E-mail?”

“法文。有一次小葉見他和一老外坐在一起,說德語,流利極了。”

我忍不住問:“你的二外是什么?”

“日語。”

“那你怎么知道他寫的是法文?”

“沒吃過豬肉,總見過豬跑。法文和英文的區(qū)別我還是分得出來的吧。”他假裝謙虛地鞠了個躬。

“小葉也沒學(xué)過德文,怎么知道他講的是德語?”

“德語有顫音,發(fā)音的時候,整個扁桃體都得震動。”

我望著瀝川的背影,遐想。

“可惜腿不好,”小童若有所思,“不然就完美了。”

我掃了他一眼,笑道:“你也感興趣?你不是gay(同性戀)吧?”

小童恍然,若有所悟:“沒準(zhǔn)他是gay。隔街的‘狼歡’,你聽說過嗎?”

“狼歡?”

“這附近最大的一家gay吧,廁所里都站著保安,怕人胡搞。”

“聽說過。”我沒聽說過,也不想讓人覺得我是老土。

瀝川是九點鐘來的,在這里已坐了三個小時。平時他很少坐這么久,顯然今天是為了等我。到了十二點,我換掉工作服,穿了一件灰色的長毛衣。如果事先知道瀝川會來,今天我就不會穿這件毛衣,新的時候還有款,洗了一次就變形,成了風(fēng)衣,像是從地攤里買來的。我提著包走到他面前,他已經(jīng)站了起來,正在收拾桌上的東西。桌上除了電腦,還有一個軟皮本,舊舊的,用了很長時間的樣子,攤開的那一頁畫著草圖,凌亂得看不清形狀。

我們一起走出大門,夜風(fēng)很涼,我迎風(fēng)打了一個噴嚏。他停住,說:“你冷嗎?”

“過敏性鼻炎。”

“那就是冷。”他不由分說地脫下外套,遞給我。

外套暖暖的,帶著他淡淡的體香。我的心怦怦直跳,垂著頭,盲目地跟著他走向停車場。走到車前,我忽然喪失了勇氣,停住腳,對他說:“對不起,剛才忙昏頭了,沒顧得上問你晚上有沒有時間,這么晚看電影介不介意。”

“有時間,不介意。”

我繼續(xù)解釋:“明天期中考試,我要放松。”

“其實……最好的放松是睡覺。”

“睡不著,太緊張。”

“只是期中考試,用不著這么緊張吧?”

“我希望平均成績是九十五分。”

“九十五?這么高?”他看著我,似笑非笑,聽得很有興趣。

“前幾次測驗我只考了六十幾分,只有期中考試分?jǐn)?shù)高,平均分才會上去。”

“那你能考到九十五嗎?”他問。

“我盡力。”我雙手握拳做拼搏狀。

“其實,考高分有很多辦法的。”他替我拉開車門。

“是嗎?”我滑進(jìn)車?yán)铮┥硐聛硖嫖蚁蛋踩珟А?

“比如說:坐在一個成績好的同學(xué)旁邊,冷不防看幾眼人家的卷子。”

“……”

“比如說:把難寫的單詞抄在袖子里。”

“……”

“比如說:把筆記本藏進(jìn)廁所,然后假裝上廁所。”

他一本正經(jīng)地介紹開了。

“明白了,你就是這么混畢業(yè)的吧?”

“算是吧。”他面不改色,毫不慚愧。

“作弊的人呢,不過是為了混及格。我的目標(biāo)不是及格,所以不可以抄別人。”我一臉嚴(yán)肅地糾正他,“因此,整整兩個星期我都在用功學(xué)習(xí),每天只睡三個小時。今天就是我的極限,不看電影,我會崩潰掉。”

“精神可嘉,好好學(xué)習(xí)的孩子一定要鼓勵。”他啟動汽車,“哪家影院?你指路。”

“平安影城,靠近我們學(xué)校。”

“哪條路上?”

我想了想:“……不知道。我寢室的同學(xué)都去那里看電影,學(xué)生八折,這一周專放奧斯卡老片。”

他于是嘆息:“你來北京這么久,從來沒去看過電影?”

“可以看錄像嘛,學(xué)校附近到處都是錄像廳,更便宜!”

他又把車開得飛快。

“拜托開慢點好嗎?像這么開車會出事的!”我叫道。

“這也叫快?完全在限速之內(nèi)啊。”他不理我,“你不是系上安全帶了嗎?”

“我心臟受不了。”

“你有心臟病?”他放慢了速度。

“沒有。我緊張,行不行?”

“今晚是什么電影?”他又開始加速,故意換個話題引開我的注意。

“你喜歡什么電影?”

“Horror Movie.(恐怖片。)”

“運氣不錯哦!今晚上是The Silence of the Lambs(《沉默的羔羊》),英文臺詞中文字幕……瀝川!勞駕放慢車速!”

不知道為什么脫口而出就叫他“瀝川”,好像這樣叫了十幾年一樣,話一出口我就有點訕訕的。

“為了看完這部電影,你的心臟需要熱身一下。”

我氣結(jié),不再說話,眨眼間就到了學(xué)校。他開車圍著校園附近轉(zhuǎn)了一圈,很快找到了電影院。進(jìn)了大廳,我對他說:“你在這里等著,我去買票,買汽水、爆米花和烤雞翅。”

“現(xiàn)在是下班時間,不必再做waitress(女服務(wù)員)。你在這里等著,我去買票。你喝什么?”

“可樂。”

我看著他買了票,又去買爆米花……我飛快地跟上他。他行動依賴手杖,只有一只手能拿東西。放映廳很空,只坐著不到十個人。我們打算坐最后一排。臺階很淺,瀝川卻走得很慢,右腿先上去,然后將不能動的左腿拖上臺階,站穩(wěn),再走下一級。我后悔說要坐最后一排了,此時改口又怕他介意,只好老老實實地跟在他身后。

等我們坐下來,電影已經(jīng)開始了,我開始吃雞翅。坐最后一排的目的,就是為了不讓別人聽見我大嚼特嚼的聲音。

他喝了一口礦泉水,問:“你還沒吃晚飯嗎?”

“沒有。來的時候急著趕車,忘了。”

“咖啡館里總有東西可吃吧?你不是有coffee break嗎?”

“那么貴,老板又摳門,怎么吃得起?”我飛快地啃完了一只雞翅,又去吃另一只,“雞翅很好吃,你要來一只嗎?”

“謝謝,不要。”

“那……爆米花?”

“我不吃。”他淡淡地說,“全是你的。”

“怎么可以這樣呢?看恐怖片不吃東西。”我嘀咕著。過了一會兒,又小聲說:“仔細(xì)聽,下面一段是我最喜歡的。”

只見里面那個漢尼拔醫(yī)生對朱迪·福思特說:“First principles,Clarice.Simplicity.Read Marcus Aurelius.Of each particular thing ask:what is it in itself?What is its nature?What does he do,this man you seek?(第一個原則,克萊絲,是‘簡單’。細(xì)讀馬可·奧勒留的書,不放過任何一個特殊點:它里面有什么?它的天性是什么?你要找的那個人,他是干什么的?)”

“...No.We begin by coveting what we see every day.Don't you feel eyes moving over your body,Clarice?And don't your eyes seek out the things you want?(……不是。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我們垂涎每日所見的一些東西。難道你沒感到過別人的目光在你的身體上移動,克萊絲?難道你自己不是也用目光來尋找你想要的東西?)”

我模仿片中人的口型,一模一樣。

他轉(zhuǎn)頭過來看我,說:“原來你的口語是從這里練來的。”

過了片刻,片中人繼續(xù)說:"Terns?Mmh.If I help you,Clarice,it will be ‘turns’ with us too.Quid pro quo.I tell you things,you tell me things.Not about this case,though.About yourself.Quid pro quo,yes or no?"(“燕鷗?嗯。如果我?guī)土四悖巳R絲,那將會是一種你我之間的‘交換’:一物換一物。我告訴你一些事,你告訴我一些事。與這個案子無關(guān)。與你自己有關(guān)。一物換一物,你愿意不愿意?)”

瀝川又回過頭來。

“怎么了?”

“發(fā)現(xiàn)沒有,這段押韻的。”他說。

“哪里押了?”

“Quid pro quo,yes or no?(一物換一物,你愿意不愿意?)”

我想起了我和他第一次坐車的情景:如果我回答了你這個問題,你就要回答我的問題。Quid pro quo.

剩下的時間我基本上全用雙手捂著眼睛。這部片子我看過十遍,看到臺詞都能背下來了,卻沒有一次能睜著眼從頭看到尾。

我沒看他的臉,知道他在笑我。

看完電影出來,已是凌晨。他要送我,盡管我反復(fù)推辭,他堅持要送我到寢室樓下。

在路上,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說話:“你知道,這電影我雖然看了很多次,有一樣?xùn)|西我總是不明白。”

“你一直捂著眼睛,應(yīng)該有很多地方看不懂吧?不是說電影是視覺藝術(shù)嗎?”

“為什么要放一只蛾子?為什么?”

“你想聽我的解釋嗎?”

“你有解釋?”

“蛾子的意思是繁殖。蛾子產(chǎn)很多卵,身體也會變化。那個Bill(比爾)不是一直有identity problem(身份認(rèn)同的問題)嗎?”

“可是,為什么要把蛾子放到死尸的嘴里呢?”

“那是女人的尸體,對吧。女人和男人的區(qū)別是什么?繁殖,是不是?意象聯(lián)結(jié),這是你們學(xué)文學(xué)的人最擅長的事情啊。”

我停下步來,看著他,問:“那么,瀝川同學(xué),你是學(xué)什么的?”

“經(jīng)濟(jì),后來又學(xué)過建筑。Quid pro quo.今天在咖啡館,你為什么心情不好?”

“和人吵架。”

“輸了還是贏了?”

“表面上贏了,實際上輸了。鄉(xiāng)下人,原本活得很自在,到了城里,突然間什么都介意起來。”

“這么說,你在這里并不開心?”

“除非我期中考試得了九十五分。”

“分?jǐn)?shù)對你有這么重要嗎?”

“I have identity problem.(我有身份認(rèn)同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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