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安第斯山脈的生與死:追尋土匪、英雄和革命者的足跡(甲骨文系列)
- (美)金·麥夸里
- 34077字
- 2020-04-24 18:56:18
第二章 進化論和科隆群島上的否認(厄瓜多爾)
于是上帝創造了地上各種各類的動物。上帝看這些動物是好的。
接著,上帝說:“我們要照著自己的形象,自己的樣式造人,讓他們管理魚類、鳥類,和一切牲畜、野獸、爬蟲等各種動物。”
于是上帝照自己的形象創造了人。他造了他們,有男,有女。
——《創世紀》:1:25-27
(Genesis 1:25-27)
本書得出的主要結論是人類起源于一些低等的組織形式,這樣的說法可能會讓很多人覺得非常厭惡,對此我很遺憾,但是毫無疑問的是……人類起源于某種有毛、有尾巴的四足動物,而且這種動物很可能是棲息在樹上的。
——查爾斯·達爾文,《人類的由來》,1871年
(Charles Darwin,The Descent of Man,1871)
我為進化的故事而著迷,它才是近代版的創造神話。最先引起我注意的一點是進化論與《創世紀》的內容相互矛盾。事實上,相互矛盾的何止于此,因為按照科學家解釋的進化論,人類的出現本質上是一個無目的性、無意識的過程帶來的意外結果……那么真的是上帝創造了我們嗎?還是我們創造了上帝?
——詹腓力博士(Dr.Phillip Johnson),
《審判達爾文》(Darwin On Trial)的作者,也是“智慧設計運動”的創始人
你能看到什么取決于你看之前想什么。
——尤金·陶曼(Eugene Taurman)
查爾斯·達爾文搞砸了。他焦急地在自己從科隆群島(Galapágos Islands,又稱加拉帕戈斯群島)上帶回來的鳥類標本中尋找著,但是在內心深處他其實很明白,自己在群島上的工作中有不可原諒的失誤。此時是1837年,乘坐英國測量船——英國皇家軍艦比格爾號(HMS Beagle)進行的環球航行是三個月前才結束的。已經27歲的達爾文現在居住在倫敦,他進行了長達五年的環球航行之后剛剛回到陸地上開始工作。達爾文認為自己在科隆群島上找到的是仿聲鳥,他親自從島上打到了四只鳥,去了內臟,填上棉花,并給每只鳥貼上標簽來說明它是從哪個島上捕獲的。可是現在,倫敦的鳥類學家在仔細研究了這幾只鳥的標本之后,斷定它們分別屬于三個不同的種類,而達爾文本來認為它們都是同一個種類的,他哪里能想到會是這樣!至于那些雀鳥標本,更是完全失敗的。達爾文在島上的時候本以為自己抓到的禽類中一半以上應該是鷦鷯類、鶯類、黑鳥等,甚至有些應該是屬于完全不同的科,更不可能是相同的屬,可現在他才知道這些鳥幾乎全都是雀鳥。更糟糕的是他根本沒注意標明這些鳥分別來自哪個島嶼,并且還把某兩個島上的鳥類標本直接混著放在了一起。動物學會的那位鳥類學家肯定會問他這個讓他最擔憂的問題:你能說出哪只鳥來自哪個島嶼嗎?而緊張的達爾文知道自己根本無法確定——自己犯了一個多么愚蠢的錯誤。
之后沒多久,達爾文又發現自己還犯了另一個更嚴重的錯誤:雖然他很喜歡觀察科隆群島上那些巨型陸龜,甚至還騎過一只,但是當時他的判斷是這些陸龜應該原本生活在印度洋島嶼上,是被海盜帶來科隆群島的。可直到最近他才得知自己觀察過的那些陸龜都是科隆群島上獨有的!而他根本沒有想過要收集哪怕一只成年陸龜樣本,更不要說是收集每個島上的不同樣本了!最諷刺的是,達爾文想起來自己不知道吃掉了多少這樣的巨型爬行動物——因為它們后來成為船員們很喜歡的一種食物。像每個島上的仿聲鳥都屬于不同種類一樣,會不會每個島上也都有不同種類的陸龜?這樣的結論本來可能會有重大的科學價值,也可以為他正在研究的一些生物問題提供很大幫助。但是現在怎么后悔都已經晚了。達爾文清楚地知道他不可能重新回到6000英里以外的科隆群島,重新回到這些鳥類和陸龜們生活的那個隱蔽在太平洋上的火山島鏈。(事實上,在他今后60年的生命中,達爾文再也沒有離開過英格蘭。)
后來達爾文在自己的傳記中寫道:“每個航海者都逃不開的宿命就是每當你發現某個地方有一個特別值得你注意的問題時,也就到了你馬上要離開的時候。”此時的情況讓達爾文心煩意亂,他連飯都吃不下了。突然,處在惶恐不安中的他想到了一個也許能拯救他所犯下的一系列錯誤的辦法。比格爾號的船長羅伯特·費茨羅伊(Robert FitzRoy)以及其他一些船員在航行途中也收集了各種動物標本。雖然這些同船人都不是受過專業培訓的博物學家,所以誰也不知道他們會不會給自己的標本制作恰當的標簽或是有誰會剛好收集了達爾文所需要的鳥類。無論如何,達爾文還是匆匆地發出了許多措辭小心的信件:“請問您是否在科隆群島收集了任何小鳥標本?如果有的話,您是否標記了它們是來自哪個島嶼的?”
門外的馬車來來往往,車里坐的都是穿著西裝、戴著大禮帽的紳士。達爾文寫好信封上的地址,匆匆趕往了郵局。此時的達爾文根本不可能想到進化論整個概念的成功與否也許就要取決于費茨羅伊以及其他一些船員給他的答復了。科隆群島的每個島嶼上是不是都存在和那些仿聲鳥相似但又不同的物種?如果真是這樣,那么出現這種情況的原因是什么?或者那些仿聲鳥只是一個特例?這個又高又瘦,有栗色頭發,胡子刮得很干凈,眉毛濃密,額頭突出的年輕人一邊走一邊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這片狹小、不起眼的島鏈上似乎生存著無數不同而又相關的物種。為什么科隆群島上的物種數量遠遠超過同等面積的內陸地區所擁有的物種數量?造成這種結果的原因是什么?這些島嶼會不會就是解答物種起源這個“謎題中的謎題”的鑰匙?新物種是如何產生的?或者簡單一些說,仿聲鳥、蚯蚓和人類這樣毫不相干的生物最初是怎么出現在地球上的?物種是如達爾文此前一直相信的那樣由神創造的嗎,還是有什么更“自然”的解釋?除了依托于超自然的宗教經典,會不會有一個他能看到、摸到、感覺到的根植于這世上的解釋?自己收集標本時的不嚴謹可能導致自己航行中收集的一些重要數據永遠失效的想法讓達爾文坐立難安,他忐忑地寄出了所有的信件,剩下的就只有等待了。
“我不相信進化論,”坐在我對面的這位華裔美籍老者對我說。我們參加的是一個為期八天的科隆群島環游項目。我們乘坐的船叫伊甸號(Eden),現在是航行的第二天。這位老者是位退休的工程師,也是一位祖父。他的一頭短發已經灰白,鼻梁上架著一副有金屬細邊框的眼鏡。他本來是中國臺灣的人。很久之前他的祖先遇到了去臺灣傳教的基督教傳教士并從此改信基督教。老者40歲的兒子、兒媳和他們的三個孩子——賈森(Jason)、薩拉(Sarah)和山姆(Sam)——與老人一起坐在船艙里的木質長餐桌邊。幾個孩子都生活在加利福尼亞,他們很有禮貌,都戴著眼鏡,都在家里接受教育。他們帶著一幅科隆群島的地圖和一本關于科隆群島上的鳥類的書籍。這個家族的三代人都是堅定的神創論者。
“進化論里面有很多漏洞,”老者用叉子指著我強調說,“就像一塊乳酪——瑞士乳酪。”說著他扎起了一塊煮爛的西蘭花,三個孩子都被這個笑話逗樂了。12歲的薩拉戴著牙套,頭上戴著一頂翹皮的白色草帽,帽檐向上揚起。她留著黑色的長發,穿著嶄新的卡其布短褲和系扣襯衫,其他家人也是和她類似的裝扮。
這條船全長75英尺,除船員外有十幾名乘客,此時我們正在吃午飯,有魚、米飯、豆子和一些罐頭蔬菜。所有食物都是從厄瓜多爾空運過來的,這些群島就是屬于它們以東大約620英里以外的厄瓜多爾所有。我們的船現在正停靠在西班牙島(Espa?ola Island)沿岸,它也是組成科隆群島的13個島嶼之一。
“在城外各處堆上25個煤堆,把它們想成雄偉的高山,再把空地想象成一望無際的海洋,你就能得出……[科隆群島]大致的景象。與其說它們是一片群島,倒不如說是一片不再噴發的死火山,也許這就是整個世界……經歷一場巨大的火災之后的樣子。”《白鯨記》(Moby Dick)的作者赫爾曼·梅爾維爾(Herman Melville)這樣寫道。
梅爾維爾在1841年第一次來到科隆群島時還只是一名22歲的捕鯨船水手,不過他對島嶼形成原因的判斷是正確的。以西班牙島為例,它就是一座已經被淹沒在水中的巨型火山露出水面的山頂部分,水下的主體是從幾千英尺以下的地殼上突起來的。這座火山在大約300萬年前就停止噴發了,它的熔巖都已經冷卻,漸漸地,經過千萬年的演變,這里開始出現不同種類的生物,它們可能是被海水沖上岸,或被風吹到島上,又或是被飛過的鳥類和漂流的殘骸攜帶而來。此時正是5月,氣候溫暖,潮水適中,伊甸號在水中輕輕搖擺,我們倒在玻璃杯里的飲料也隨之輕微地晃動著。
“這本書怎么樣?”我發現桌上擺著一本《審判達爾文》,于是就問那位老者。我們之前討論了分子電路如何讓電子芯片的速度越來越快。他認為電子芯片的升級換代太快了,很難預測它們將來能發展到何種程度。“納米技術是電子科技的未來”,他的兒子說,他們父子倆都是電子工程師。
“對了,芯片是被設計出來的,就像人類是被設計創造出來的一樣。”老者這樣對我說。
他把書轉過來讓我看,封面上有一張老年達爾文的大理石雕像的照片。他留著胡子,穿著一件寬大的維多利亞式外套,坐在椅子上。雕塑的面容陰郁,眉頭緊鎖,圖片的位置在這個給他定罪的標題之下,這位因削弱了《圣經》關于神創論的說法而受到審判的生物學家看起來并不情愿參與其中。
“這本書非常棒,”老者說,“它真正解釋了世界是如何被這個荒誕的理論愚弄的。”
薩拉和她的兩個弟弟聽到“荒誕”這個評價時又吃吃地笑了起來。
老者切了一塊魚肉,隔著桌子看著我,問道:
“這本書的作者詹腓力是個律師,也是智慧設計的創始人。你看過他寫的書嗎?”
我一邊繼續吃我的豆子一邊搖頭。
“你相信我們的祖先是動物嗎?”
這一家人全停下手上的動作看著我,我舉著一勺豆子的手也停在了半空。
鑒于船上除我之外的人大都是來度假的,所以我覺得轉移話題才是最好的策略。
“這本書上提到達爾文的雀鳥的故事了嗎?”我知道那幾個孩子對鳥類尤其感興趣,于是問了這么個問題。老者皺著眉搖了搖頭。
“幾百萬年前來到這里的一個物種是怎么演化成13個不同種類的雀鳥的?”
“我不信,我跟你說,我不相信進化論。”老者說。
“我們今天早上散步的時候看到雀鳥了,一種棕色的小鳥。”薩拉高興地說。
“還有藍色的鰹鳥!”八歲的山姆說,三個孩子聽到鰹鳥這個詞又都笑了。
今天早上我們確實看到了有藍色的腿和腳的鰹鳥,它們現在在科隆群島到處筑巢,甚至就在地面上產卵。這些鰹鳥大約3英尺高,爪子很大,是明艷的藍色,趾間有蹼,黃色的眼睛很小,是朝前的,位于鳥嘴上方。這樣的眼睛位置能夠讓鰹鳥獲得立體的視覺,因此鰹鳥不同于其他鳥類,當它們看著你的時候,你會感覺它好像是直直地瞪著你,看起來有點兇巴巴的,像袖珍版的圖書館管理員。鰹鳥的英文俗稱“Booby”來源于西班牙文“bobo”,就是“小丑”和“傻瓜”的意思。在布滿巖石的岸邊搖搖擺擺地走動的鰹鳥看起來更像有一對斗雞眼的卡通形象,而實際上它們是很兇猛的捕魚能手。
今天早上在這片似乎被燒焦一般的地表上散步時,我們還能看出巖漿曾經流過這里的痕跡。仿佛熱糖漿一樣四處流淌的濃稠巖漿漸漸凝結冷卻,爆裂的氣泡破壞了平滑的表面,在地面上留下了大大小小的坑,有的像拳頭那么大,有的則有頭顱那么大。雖然我們看到了一些帶著短小鳥喙的棕色小雀鳥,但是更讓我們印象深刻的是那些在我們頭頂翱翔的黑色軍艦鳥。它們翅膀的彎折處尖銳骨感,看起來像恐龍時代的翼手龍一樣。在更遠一些的地方,薩拉指著一群巨型蜥蜴讓我們看,這些蜥蜴都是黑色的,大概3英尺長,有帶刺的肉冠和波紋狀的皮膚。大部分蜥蜴都抬著頭緊盯著海面。
“看吶!”薩拉大喊著。她的兩個弟弟都跑到她身邊,手肘和膝蓋都露在卡其布休閑服的外面。他們又指又叫地讓父母和祖父快點過去看。沿著岸邊延伸進半透明藍色海水中的石塊上趴著海蜥蜴,它看起來比我們見過的任何東西都更像是來自遠古時期的物種。
在我們來到這里的將近500年前的1535年,一位西班牙主教托馬斯·德·貝蘭加(Tomás de Berlanga)從巴拿馬揚帆起航,前往南美洲西海岸上剛剛被征服的印加帝國。船上載滿了士兵和馬匹。然而,船一離開厄瓜多爾的海岸,海上突然就沒有風了。接下來整整六天的時間里,主教和船上的士兵們只能任由他們的船只被一股奇特的寒流帶著向西漂上了太平洋。到了第七天,船員們終于看到了陸地——廣闊的大海中升起的一座島嶼。當時船上的飲水已經不足,貝蘭加于是派人上岸尋找泉水或溪流,但結果讓他非常失望:
島上一滴水也找不到……[只能]看到海豹、海龜以及巨型的陸龜,那些陸龜大得能夠馱動一個人,此外還有很多看起來像毒蛇一樣的蜥蜴……[在另外一個島嶼上他們也發現了]許多海豹、海龜、蜥蜴、陸龜[和]各種與在西班牙能見到的類似的鳥類,但是它們笨得不懂得躲人,很多都是徒手就能抓住。
那些“笨”鳥顯然就是科隆群島上的鰹鳥和其他海鳥,出于一些無法說明的原因,它們并不懼怕人類。
這條船只停靠到這個島嶼之后的第一個星期天,貝蘭加登上陸地并主持了一場天主教彌撒儀式。盡管貝蘭加并沒有明確提及,但是主教毫無疑問地認定島上所有生物,包括那些巨型陸龜都是由上帝創造的,而且是從被創造之日起就以此時的形態存在,在大洪水期間,也都由諾亞按照雌雄一對的方式帶到了方舟上,并在洪水退去后又被放歸野外。主教當然知道諾亞在大洪水期間已經是900歲的高齡了,而他只用了五個月的時間就走遍了整個世界,甚至包括喜馬拉雅山脈最高的山峰。這些陸龜和其他動物在被放生之后又不知怎么地剛好找到了返回這些島嶼上的路,考慮到相傳諾亞方舟所在的土耳其的阿勒山(Mount Ararat)距此有大約7000英里的距離,這也應該算得上是個小奇跡了吧。反正主教后來給西班牙國王的信是這么寫的:
在耶穌受難日這一天,我命人帶著必要的東西到島上舉行了彌撒儀式,然后我又命令他們兩三個人一組四處尋找。上帝保佑他們能在亂石中找到峽谷……找到[大桶]的[泉]水,愿他們抽出泉水之后,還能找到越來越多的水。
主教后來雖然為找到水而松了一口氣,但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為什么在海洋中會發現這么多火山巖,他在信中還寫道:“好像是上帝曾經某個時候[在這個島上]下了一場石頭雨。”最終貝蘭加和他的船員們輾轉到達了大陸上的秘魯,但還是因為缺水而死掉了十匹馬。
后來主教在向國王查理五世(King Charles Ⅴ)匯報的信件中描述了這個之前未被發現的群島以及生活在那里的巨大陸龜,當時他稱這些龜為“galápagos”,這個詞在16世紀的西班牙語中就是“龜”的意思,但是后來這個詞被棄用了。所以這個島后來在歐洲人的地圖上就顯示為了加拉帕戈斯群島(Las Islas de los Galápagos),即“龜之島”的意思,就是由那些800磅重、6英尺長,能馱動一個成年男子的巨大爬行動物而得名的。
后來到這里考察的歐洲人都認為島上的這些生物與他們曾在其他地方見到的所有生物都有顯著的區別。然而它們的特殊性并沒有讓早期的士兵或探險家們對這些島嶼產生什么興趣。事實上,人們大多傾向于將這些突出海面的火山頂部看成荒涼、缺水的峭壁,這樣險峻的地貌也體現在生活于此的動物身上,它們要么是在地上滑動,要么跳躍,要么爬行。如后來赫爾曼·梅爾維爾描述的那樣:“在這里只能看到爬行動物的蹤跡:陸龜、蜥蜴、巨大的蜘蛛、蛇以及自然界里長相最怪異的鬣蜥。這里聽不到一點聲音……沒有嚎叫——唯一能聽到的生命之聲只有信子的嘶嘶聲。”
爬行動物發出的嘶嘶聲其實是原始世界的一種通用語,除此之外,人們還能聽到海浪擊打火山巖時發出的隆隆聲,能看到隨之而起的巨大水柱和飛濺的帶著咸味的水霧。有時火山還會噴發,山口處翻滾出巨大的煙云,滾燙的巖漿一路奔流入海,山腰上的任何動物和植物都會被吞噬。至少對于一部分到訪者而言,科隆群島上長相怪異、體型碩大的陸龜和成群的扭繞在一起的黑鬣蜥似乎把他們帶回了大洪水以前的遠古時代;而對另一些人來說,這些生物則更像是中世紀歐洲藝術家們描繪的那些在地獄中經受折磨的怪物。
查爾斯·達爾文在他的自傳中寫道:“我剛上學的時候,幾乎每一個男孩都有一本《世界奇跡》(Wonders of the World)。我經常讀這本書,然后還會跟其他男孩爭論里面一些結論的真實性……我覺得正是這本書讓我產生了最初的探尋遙遠國度的愿望,最終,乘比格爾號環游世界實現了我這樣的夢想。”
查爾斯·達爾文到達科隆群島的時間是1835年9月。事實上,此次航行中經歷的冒險已經遠遠超過他所有的預期了。繞過合恩角(Cape Horn)的時候,他們的船遇到了巨大兇猛的海浪,整個比格爾號被巨浪沖擊得向側面翻倒,差點兒就被徹底毀壞了;后來他又去探訪了與外界幾乎沒有來往的巴塔哥尼亞印第安人(Patagonian Indians),這些人不穿衣服,而是把海豹的油脂涂抹到身上。達爾文在崎嶇的安第斯山脈南部穿行,有些地方是靠徒步,有些地方則騎馬。他探索了整個巴塔哥尼亞地區,發現了已經滅絕的古代哺乳動物和爬行動物的化石,其中就包括一種已經滅絕的體型有河馬那么大的嚙齒類動物的化石。他還收集到了無數科學家們此前見都沒見過的新奇物種的活體樣本。除此之外,容易暈船的達爾文在船上的生活也很艱苦,身高6英尺的他在過去的四年中一直蝸居在一個10英尺寬、11英尺長、5英尺高的小艙房里,只能睡吊床。每當遇到海浪,吊床就會瘋狂地晃動。盡管如此,他在整個考察過程中一直盡職盡責地收集著南美洲的植物、動物和礦物標本。現在他們終于要穿越太平洋,踏上回家的旅程了。
達爾文22歲離開英格蘭之前本以為這次航行只要兩年時間。他一點也不像一個能在科學界闖出什么名堂的人,事實上,他幾乎是最不可能寫出《物種起源》(On the Origin of Species)這本歷史上最著名的著作的人。這本書提出了一種解釋生命如何從最簡單的單細胞有機體進化為像猿猴、羚羊和人類這樣復雜的生物的理論和機制。達爾文從小就被培養為一名一神論者(Unitarian),這個基督教派系和其他基督教信徒一樣相信,上帝用一天創造了天和地,又創造了亞當和夏娃,后來亞當和夏娃被逐出了伊甸園。
盡管被灌輸了那樣的宗教理念,達爾文十幾歲的時候還是和一群揮霍無度的年輕人混到了一起,把大把的時間花在了打獵玩樂上。他暴怒的父親曾指責他“除了打獵、養狗、捉老鼠之外什么都不關心,總有一天會讓自己和整個家族顏面盡失”。達爾文的父親和祖父都是醫生,所以達爾文在17歲的時候決定追隨他家族的傳統到醫學院就讀。然而,沒多久他就退學了,因為他很快就發現自己既怕血,又見不得麻醉劑發明之前病人接受外科手術時通常要遭受的痛苦。后來達爾文轉到劍橋大學攻讀普通學士學位,直到22歲畢業。在最后的畢業考試中,達爾文只有神學得了最高分,而其他科目都是勉強通過的。雖然他從小就喜歡收集甲蟲之類的標本,而且對地質學的興趣也與日俱增,但此時他的人生目標仍然是成為一名牧師,他還認定自己將來會到鄉下找個地方,為教區群眾解決宗教問題,一輩子過著平靜的生活。劍橋大學是神職人員的最佳選擇,這里的教授都是各個修會的成員,至少一半的學生都是抱著成為神職人員的目標來這里求學的。
達爾文畢業后沒多久,一艘名叫比格爾號的沒什么人聽說過的船只停靠到了英格蘭的普利茅斯(Plymouth),并在那里悄悄地做著駛向南美洲的航行準備。海軍部給這艘船只下達的任務是考察南美洲南部復雜海岸線沿線的巴塔哥尼亞地區。比格爾號的船員從五年前就已開始這個充滿艱險的任務。此時的船長是26歲的羅伯特·費茨羅伊,他知道以后的航行至少還需要幾年的時間,所以他決定尋找一名年輕的“紳士”——既要受過良好的教育能夠給自己做個伴兒,又可以作為滿足考察需要的博物學家。費茨羅伊已經發現在之前的航行過程中,船上并沒有博物學家同行。沒人愿意來的原因其實就是:雖然被選中參與考察的博物學家可以免費乘船航行,但是要自己承擔膳食費用。
費茨羅伊本來邀請了自己的朋友——31歲的倫納德·杰寧斯(Leonard Jenyns)同行。后者既是一位牧師,也是一位業余的博物學家。然而杰寧斯之前已經獲得了一個神職工作,在權衡了一下有報酬可領的教區職務和擺在面前的無報酬的多年航行旅程之后,杰寧斯最終還是拒絕了費茨羅伊的邀請。后來,達爾文在劍橋就讀時的一個教授得知了這件事并寫信告訴了達爾文。當時22歲的達爾文怎么也想不到,這封信將徹底改變他的人生軌跡,就像為即將駛來的列車扳動了鐵路變道開關一樣。
劍橋
1831年8月24日
親愛的達爾文:
……我想我大概很快就能見到你了,因為我知道你一定會非常樂意接受這個職務,你可以前往火地島(Terra del Fuego)然后從東印度群島返回——[劍橋大學的喬治·]皮科克(George Peacock)[教授]向我詢問,有沒有可推薦的博物學家人選能夠陪同受[英國]政府委派的費茨羅伊船長一起去美洲的最南端考察。皮科克教授會閱讀這封信并從倫敦轉寄給你。我向他說明了你是我認為愿意接受這個職務的人中最理想的人選;我還說雖然你不是一位頂級的博物學家,但是完全可以勝任收集標本,以及觀察和發現博物學角度值得注意的事物的工作。皮科克有權決定這個人選,如果他找不到愿意接受這個工作的人,也許就不安排博物學家同行了——費茨羅伊船長想找的……不是一個簡單收集標本的人,更重要的是能作為他航行中的伙伴,所以這個人不一定要是個多出色的博物學家,但必須是一位紳士。具體的待遇和[開銷]我都不太清楚,航行的時間是兩年。你可以帶很多你喜歡的書籍或其他什么……我希望你能馬上進城同皮科克詳談……以了解更多具體情況……
J.S.亨斯洛(J.S.Henslow)[教授]
[又及]考察船(最早)將于[1831年]9月25日啟程,你要抓緊時間。盡管這個意外的機會讓達爾文激動萬分,但是他的父親對此堅決反對。因為老達爾文想讓兒子找個有收入的工作,而不是還要由自己來承擔兒子出海考察的費用,本來他就一直為達爾文從醫學院退學感到失望。不過最終父親還是妥協了,所以在1831年12月27日這一天,幾乎就要成為牧師的年輕的達爾文作為一名博物學家乘船起航了,這次航行不僅改變了他的命運,也會改變人類對于自己在這個自然世界中所處位置的理解。
在達爾文啟程之時的32年以前,一位年輕的德國科學家亞歷山大·馮·洪堡(Alexander von Humboldt)就出發踏上了自己長達五年的科學探索之旅,最終他穿越了整個拉丁美洲,其間他還發現了亞馬孫河與奧里諾科河(Orinoco Rivers)之間的聯系。洪堡發現了后來以他名字命名的巨大洋流;爬上了厄瓜多爾的火山,收集了動植物新品種的標本;還探索了亞馬孫地區和安第斯山脈地區。他35歲的時候返回歐洲,立刻就受到了廣泛的贊譽。與達爾文不同,洪堡從小立志探險,他的一生都在為這次遠征做準備,他學習過地質學、解剖學、植物學、測量學和天文學,通曉多國語言,還學習了當時最先進的各種科學儀器的使用方法。相較之下,比洪堡啟程時的年紀還小八歲的達爾文則只是一個剛剛從神學院畢業的普通學士。雖然他學習過一些地質學,還熱衷于收集甲蟲,對鳥類標本制作方法也有所了解,不過事實上他頂多算一個業余愛好者。達爾文參與航行的工作內容就是收集所有他遇到的新鮮動植物的樣本,記錄被考察地區的地質情況,以及陪同船長進餐。否則按照船長當時的職銜,他只能獨自一人吃飯。原本的計劃是等比格爾號航行結束之后,英格蘭的專家們會對年輕的博物學家收集到的標本進行研究并由他們來判斷這些發現是否重要,就算有什么重要的結論可以由此而得出的話,也是這些科學家才有權依據達爾文收集到的信息來給出結論。所以達爾文的身份就只是收集者,而倫敦的那些專家們才是真正的科學家。
在從學校畢業之后的那個夏天,也是在得知比格爾號給予自己機會之前,達爾文閱讀了洪堡在1825年出版的《1799~1804年新大陸亞熱帶區域旅行記》(Personal Narrative of Travels to the Equinoctial Regions of America,During the Years 1799-1804)。后來達爾文說這本書對自己的影響極為深遠。偉大的德國科學家依據科學方法的新理念對看似復雜混亂的現象進行了推理分析,其過程不但讓達爾文有了要出去游歷的想法,更如他后來在自傳中說到的那樣,“激發了他要為偉大的自然科學體系做出自己微薄貢獻的熱切愿望”。當時達爾文并不知道自己很快就會遇到這樣的機會,但是不到六個月之后,新被任命的“博物學家”兼“紳士同伴”就開始為前往洪堡探索過的那片大陸而準備行裝了。他絕對不會忘記裝進行囊的就包括那本已經翻舊了的洪堡的旅行記。
32歲的蕾切爾(Rachel)是一名美籍以色列猶太人,她即將迎來自己孩子的出生,然而孩子的父親是一個已婚的波多黎各天主教徒。“我對上帝有很大的疑問”,蕾切爾對我說。我們剛從圣地亞哥島(Santiago Island)潛水歸來,此時一起坐在伊甸號船尾的甲板上。蕾切爾個子不高,戴眼鏡,棕色的頭發短而稀疏,有一雙藍色的眼睛。她是一位在邁阿密工作的心理醫生,她的波多黎各男友也是一位心理醫生,問題在于他不但已婚,而且有三個孩子。
“這么多年來我一直在思考,我覺得自己更像是一個不可知論者,我覺得要去相信是上帝創造了這么多的苦難很難。”蕾切爾說。
當天下午早些時候,我們穿著人造蹼潛入了一個蘊藏著豐富物種的水下世界,包括雀點刺蝶魚、約翰蘭德蝴蝶魚、蝴蝶魚、金邊刺尾魚、梭魚、加拉帕戈斯鯔魚、灰紋髭鯛、墨西哥豬頭魚、鸚鯛、大金、石魚和鸚鵡魚等。洪堡寒流是世界上蘊含生物最豐富的上升流之一,我們所處的位置正是寒流末端,大量的海水沿著南美洲西海岸向6000英里以外的科隆群島方向流去。我們從船后側的平臺滑入水中,下面有一片青木瓜色、緩慢旋轉盤繞的海藻,隨著海浪的涌入做著芭蕾舞一樣的動作。我們蹬著人造蹼繼續游過一片藍色的洞穴,偶爾會有一束陽光透進水下,照亮游魚身上的魚鱗,或者是打到成群的鯔魚身上反射出閃耀的光芒。我們游過的時候,魚群會在我們面前分開,像一個自動收起的帷幕,只是每塊帷幕上都有好多眼睛。
即便是水下的這些生物似乎也不怎么怕人,我們可以游得很近,幾乎近到伸手就可以觸碰它們。往往是直到最后一秒,它們才會隨意地用尾巴拍拍水從我們的指尖上游走。我們向前往接近火山巖沉積構造的地方游去(圣地亞哥島其實是由兩座火山組成的),一只年幼的海獅在我旁邊繞著圈地游來游去,鼻子里還會噴出氣泡,氣泡形成的曲線就像一個小小的摩天輪。有那么一會兒,海獅甚至游近到距我的面罩不足1英尺遠的地方,還用它球形的大眼睛盯著我看。大約一個小時后我們回到了船上,胳膊上的雞皮疙瘩都還沒有退下去,身上還有海水往下滴。我們四肢伸展著坐在伊甸號船尾的甲板上把自己晾干。
蕾切爾繼續談起她的宗教話題:“我弟弟哈伊姆(Haim)是個信徒,我是說真正虔誠的那種信徒。他在以色列的集體農場里生活,有九個孩子。”
蕾切爾是在美國上的醫學院,然后在醫院里做了一名醫生,從心理健康的角度幫助那些有生理疾病的病人。之前她和一位年輕聰慧的猶太男子交往了很多年,他有穩定的收入,她的父母也對他青睞有加,按她的說法就是他渾身上下都透著“穩妥”。他幾乎是完美的,可唯一的問題是蕾切爾并不愛他。后來,她在醫院里認識了巴勃羅(Pablo),他比她大十幾歲,也是一位心理醫生,不但聰明,還會跳很棒的薩爾薩舞。他們很快就開始秘密交往了。巴勃羅說他會離婚,說他根本不愛自己的妻子,說他們已經協議分居之類的。五個月后蕾切爾發現自己懷孕了,可是巴勃羅沒有要離婚的跡象。現在已經又過了四個月,蕾切爾的家里人都不知道她懷孕的事,連她弟弟和她最親密的朋友都不知道。假期將至,蕾切爾于是抱著思考人生的想法訂了一張環游科隆群島的船票。此時她穿著黑色的泳衣,坐在一張躺椅上,直截了當地承認自己是一個不可知論者。
“我不明白。我從小說著希伯來語長大,只吃猶太潔食。我是說我們在家里連魷魚都不吃,因為猶太人只能吃有鰭有鱗的海鮮。所以龍蝦并不包含在內!我們也從來不吃菲力牛排,因為那里面有坐骨神經。你知道什么是坐骨神經嗎?”
我搖搖頭。
“我知道!我是上了醫學院之后才知道的!我們也不吃硬奶酪,只能喝有限的幾種葡萄酒。我是說這太瘋狂了。這些與上帝有什么關系呢?”
“那么猶太人相信進化論嗎?”我問。我此前其實從沒想過這個問題,也沒想過其他任何宗教信仰是如何看待進化論的。我并不知道神道教教徒(Shintos)怎么看待進化論,我只知道美國有一些非常保守的基督徒并不認同人類是由動物演變而來的說法。事實上,我剛剛還讀到,最近進行的一次民意測驗結果顯示,北美地區只有不足47%的人相信進化現象是真正存在的。對于一些人來說,亞當和夏娃是由伊甸園里的其他一些動物緩慢進化而來的想法讓他們極為不安。
“大多數猶太人相信進化論”,蕾切爾斜睨著我點頭說。她手里舉著一杯冰鎮草莓代基里酒,這是伊甸號上的酒吧里的招牌飲品(pièce de résistance)。“怎么說呢,至少是某種意義上的進化。他們相信上帝創造了世界和生命,但同時也創造了發生進化的法則。這也是世界上為什么最終會出現人類。不過也有人不相信進化論。我弟弟哈伊姆就不信,他只相信世界是大約6000年前由上帝創造的,人類也是上帝創造的,我們永遠不應該吃魷魚,也永遠不能在安息日工作。”
幾乎就在她說話的同時,一只黑色的軍艦鳥落在了船欄上一根像矛槍一樣向外伸出的金屬桅桿頂端。軍艦鳥拍拍翅膀,身上的羽毛泛著光,鳥喙很長,尖部像爪子一樣向下勾起。它站在那里左右轉頭,完全視我們而不見地望向海面。科隆群島上唯一讓人郁悶但是又很有趣的一件事是:在這里你很快就會無奈地發現很多動物都會當你壓根不存在。出現這種現象的原因在于:大陸上的動物有一種內在的“獵食者警報”,這對于它們的安全是極為重要的;但是島上的動物根本沒有什么天敵需要躲避,這種內在警報對于它們而言并沒有什么必要,所以早就退化消失了。相反,島上的動物很喜歡觀察其他新鮮的生物,對于它們來說那就好像是在觀察異性一樣。
“那你呢,你相信什么?”我問蕾切爾。
“我曾經有信仰,但是現在不再相信了。我也不再只吃潔食。我覺得現在對自己最恰當的描述就是不可知論者。也許真的有什么神明存在,只是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蕾切爾回答。
“那么進化論呢?”
蕾切爾看著軍艦鳥,而軍艦鳥則緊盯著海面上其他的軍艦鳥在做什么。
“在醫學院學習了那么多生物知識以后,你很難不相信進化現象的存在。不過要問我學習生物之前是否相信,那肯定是否定的,”蕾切爾說著搖了搖頭,“當我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我喜歡所有的經文故事。我也特別喜歡去猶太教堂。可是我現在不去了,可能這也是為什么我現在會處于這樣的境地。”
軍艦鳥的喉部有一個紅色的喉囊,像一個艷麗的氣球,雄性軍艦鳥會鼓起喉囊吸引雌性軍艦鳥。毫無疑問這只雄性軍艦鳥已經找到了自己的伴侶,它的伴侶也許即將或已經在鳥巢里產卵。此時正是科隆群島上的動物大規模繁殖的季節,并不是只有蕾切爾懷孕并即將生育。
“天吶,這可真壯觀。”她看著外面的景色說道。
1835年9月17日這一天,26歲的查爾斯·達爾文和30歲的羅伯特·費茨羅伊船長第一次劃著小船登上了科隆群島中的圣克里斯托瓦爾島(San Cristóbal Island)。那時的達爾文已經對自己的信仰產生了疑問。達爾文從小一直相信對于《創世紀》的字面解釋,也就是關于上帝如何創造天地以及生存在世上的動物和植物的故事。但是到了18世紀晚期,一位愛好地質學的蘇格蘭醫生詹姆斯·赫頓(James Hutton)因為對地質學特別著迷,所以開始研究自己看到的各種裸露在外的地質層,無論是鄉村路邊的、河邊的,還是海岸邊的。后來他還下到悶熱的礦井里進行考察,并畫了許多示意圖來記錄自己觀察到的所有景象。赫頓漸漸推導出地球內部應當是熔融的液態,那里的熱會形成像熔巖一樣的新巖石;地球表面受到風和水的自然侵蝕;侵蝕的結果是在海洋底部堆積出橫向的沉積層。赫頓推理認為,這些沉積物最終會變成巖石,在某些情況下還會被重新抬升為高山。最后赫頓建立起了一些基本的假設,并據此提出了一些簡單但非常重要的結論:
·現在存在的風力和水力侵蝕作用在過去也是存在的。
·無論多么深邃的峽谷都是依靠緩慢的侵蝕作用漸漸形成的。
·考慮到形成地球如今所表現出來的地質構造所需要的漫長時間,地球的年齡應當遠遠超過《圣經》中提到的始于公元前4000年。
赫頓推斷地球的年齡不應當是幾千年,而是幾百萬年。而且他的推論并沒有到此為止,將地質年代的結論和歸納推理過程適用于地球上的生命時,赫頓在1794年寫下了這樣的看法:
如果一個組織體[也就是一個生命體]不是處于一個最適合它維持生存及繁殖的情況和[環境]條件中,那么我們可以確定地說……這一物種孕育出的那些各不相同的個體中,擁有最不適應外界環境的體質的個體最有可能消亡……而那些最能適應現有條件[也就是環境]的組織體則能夠繼續生存,并繁衍本種族的后代。
赫頓的理論明確地提出了并不是所有生物形式都能夠成功地繁殖,或者就算它們都能繁殖,至少也不是同等數量的繁殖。總有一些生物比其他一些繁殖得更好。那些更能適應環境的動植物就比那些不能適應的動植物繁殖得更好。赫頓的推理中有一個例子,假設一種蜂鳥靠吃一種2英寸深的花朵的花蜜為生,那么它有2英寸長的鳥喙是最理想的,這樣可以最方便有效地吃到花蜜。假設有一窩蜂鳥生來就長著不足2英寸長的鳥喙,那么這些鳥在覓食過程中就會遇到更多的困難。赫頓的理論預測,這些鳥喙不夠長的個體有可能無法像其他蜂鳥一樣成功地繁殖,后代的數量也會相對較少。與此同時,那些“最能適應”的蜂鳥,也就是長著2英寸長鳥喙的蜂鳥則能夠繁殖得更好,并留下更多有2英寸長鳥喙的后代。根據赫頓的理論,長著理想的2英寸長鳥喙的蜂鳥就是“被自然選擇的”,而那些沒有理想的2英寸長鳥喙的蜂鳥則是“被自然拒絕的”——做出決定的是自然,而非上帝。通過這樣的方式,蜂鳥“自然地”適應了它們生存的環境,也就是能夠吃到2英寸深的花朵中的全部花蜜。
根據赫頓的邏輯,如果出于某些原因,這些蜂鳥到了一個新的區域,而那里的花朵都是3英寸深的,結果會怎樣?在這個新的環境中(也就是一個只有更深的花朵的環境),那些生來鳥喙就較長的蜂鳥將會比它們有2英寸長或更短鳥喙的兄弟姐妹們更容易吃到花蜜。赫頓的理論預測,蜂鳥群體中有更長鳥喙的蜂鳥數量將逐漸增多,因為現在更長的鳥喙是“被選擇的”,而短一些的則是“被拒絕的”。經過足夠長的時間和足夠多的世代之后,根據赫頓理論的邏輯預測,最終不可避免地會出現越來越多的有長鳥喙的蜂鳥群體,而短鳥喙的蜂鳥則會逐漸消失——至少在這一新的區域里是這樣的。于是奇跡般地,在沒有除了自然界中已經存在的因素之外的“神力”的作用下,新的物種就這樣自然而然地出現了。
然而赫頓仍是一個篤信上帝的人。雖然他已經發現了“自然選擇”的原理,他仍然相信是上帝創造了每個物種。赫頓也因此沒有允許自己繼續深思他所發現的這個能夠改變物種形式的機制是否也可以被用來解釋物種的起源。因為無法從精神上擺脫已經存續幾千年不變的圣經范式,所以赫頓也沒能進一步推理出根據他的新理論理應得出的合乎邏輯的結論:自然界固有的力量就可以創造出新的物種——完全不需要什么超自然的干預。
不過赫頓的思想還是略微改變了他對《創世紀》的看法:雖然上帝創造了世上的動物和植物,但上帝可能也允許自己的作品通過“微調”或“改變”以適應周遭的環境——只是這樣的能力沒有在《圣經》中被提及而已。赫頓由此也可以解釋為什么一個物種中能出現不同的變化——就像貴賓犬和大丹犬仍然都是犬一樣——但是他想到這里就止步不前了。既然《圣經》中說上帝創造了世上所有的生物,那么自己就不應該對此抱有任何疑慮。畢竟,赫頓主要的興趣在地質學。他于1794年發表了名為《知識原則和推理過程的研究,從感官到科學和哲學》(An Investigation of the Principles of Knowledge and of the Progress of Reason,from Sense to Science and Philosophy)的三卷本巨著,總共長達2138頁。他關于新物種如何產生的發現幾乎只算是一種補充想法而被隱藏在了厚厚的書頁中,沒有引起世人的任何重視。
赫頓的作品出版41年后,遠在6000英里之外的查爾斯·達爾文和羅伯特·費茨羅伊船長終于登上了科隆群島。達爾文如赫頓一樣對地質學抱有極大的熱情,也如赫頓一樣相信上帝創造了世上所有的動物和植物。然而,在這次到南美洲考察的漫長旅途中,達爾文開始質疑《圣經》對于地球地質歷史的書面指導意義。比如,達爾文最近剛剛讀到兩篇另一位蘇格蘭地質學家查爾斯·萊爾(Charles Lyell)發表的地質學方面的文章。萊爾追隨了赫頓的腳步,并且采用了赫頓關于“過去存在的風力和水力侵蝕作用在現在依然發生作用”的觀點,這種觀點被稱為“均變論”(uniformitarianism)。早先的地質學家們假設上帝在大洪水時期對自己創造的地球又做出了一些最終的改變。上帝使大洪水泛濫到地上的故事后來也發展成一種地質理論,即“災變論”(catastrophism)。萊爾并不像赫頓那樣虔誠,他清楚地認識到均變論將被視為對《創世紀》內容,也是對教會的挑戰。1830年他創作完成了很快就將成為經典著作的《地質學原理》(Principles of Geology)一書。在該作品出版前夕,萊爾給一個朋友寫信說:
我相信我的地質學[作品]……會受到歡迎。老[約翰·]弗萊明神父(Reverend John Fleming)對此感到驚恐,而且認定世人不會容忍我的反摩西理論[即質疑《舊約》內容]。這個話題至少在一定時間內肯定是會讓神職人員感到抵觸和棘手的。
盡管教會后來對于這本書的反應很復雜,但是萊爾的《地質學原理》對達爾文來說無疑是一種啟示。他幾乎立刻就拋棄了此前他一直持有的大峽谷、山澗和沉積物是大洪水時期由上帝創造出來的觀念。隨著比格爾號一路考察了一連串不斷變化的地形地貌之后,達爾文此時才開始第一次“看清”地質構造,這和他以前所有的認識都是不同的。比如當比格爾號的船員忙著測繪巴塔哥尼亞地區時,達爾文則一下船就去四處觀察裸露在外的沉積物中包含的各種奇特的已經絕跡的動物化石。
有一次,達爾文在安第斯山脈海拔10000英尺高的地方發現了含有許多貝類化石的巖層。他由此斷定這些巖層曾經位于很深的海底,后來由于某種未知的地質力量而被抬升到了現在的高度。經過仔細地觀察研究后,達爾文還認識到這樣的地質構造根本不可能是在過去6000年之內就自然形成的。有了他自己的觀察,再加上萊爾理論的影響,達爾文認定地球的歷史至少可以追溯到幾百萬年前,而絕非僅有幾千年。達爾文還意識到地球也不是處于靜止狀態中的,而是在持續不斷地變化著的。他忍不住猜想,這些通常是根本性的巨大環境變遷又會給動物和植物帶來怎樣的影響。
達爾文在巴塔哥尼亞地區的很多探索活動都是和費茨羅伊船長一同進行的。雖然船長也讀了萊爾的地質學著作,但他仍然不能像達爾文或萊爾一樣看待這個世界。達爾文發現的證明地質作用已經漸進地持續了數百萬年的證據在費茨羅伊眼中仍然只是大洪水產生的結果。實際上費茨羅伊后來也寫了一本關于這次考察活動的著作。在名為“關于大洪水”的章節中,他甚至使用了與達爾文之后用來支持自己進化論理論同樣的證據來論證大洪水的作用。依費茨羅伊看來,這些證據都只是進一步證明了他堅信的《圣經》中關于大洪水的描述:
在穿過安第斯的科迪勒拉(Cordillera)[山脈]時,達爾文先生在海拔6000~7000英尺高的地方發現砂巖里有石化樹;在海拔12000~13000英尺高的地方發現了貝類化石、石灰巖、砂巖,還有巖石和貝殼的碎屑聚合成的礫巖。上述石化樹所在的砂巖上方有一層大約1000英尺厚,由黑色的……熔巖形成的巨大的巖層,再上面又有一層至少包含五種類似的熔巖混合在一起,以及含水的沉積物共同組成的不少于幾千英尺厚的混合巖層。這樣的水與火的混合作用在我看來就是無可置疑的證據,只有浩大的災難才能造成這樣的結果……這證明了“地下深淵的泉源都裂開,天空所有的水閘也都打開”的描述是正確的,可怕的洪水和火山物質就像大雨一般從天而降。
南美洲的這片天空成了達爾文和費茨羅伊面臨的一個巨大的羅夏墨跡測驗(Rorschach test):費茨羅伊看著這片大陸上彎彎扭扭的地層,認為這是大洪水的古老故事留下的鐵證。費茨羅伊回國后寫道:“(不單是因為經文的描述),我現在完全相信世上曾經歷了一場全球性的大洪水。”與此同時,觀察了同樣一片地層的達爾文因為受到萊爾的影響,則相信自己能夠用邏輯的眼光窺探地球最原始的開端,那是一段他做夢都沒有想到會存在的過往。
盡管達爾文對于地球歷史的認識模式剛剛經歷了巨大的轉變,但是直到他登上科隆群島海岸為止,他對于生物學的觀點還依然和其他維多利亞時期的科學家一樣。如前面所講,根據達爾文同時期的生物學家們的觀點,上帝創造了地球上的每一個物種,不過某些生物的適應現象似乎確實是在上帝造物之后才發生的。在《地質學原理》一書中,查爾斯·萊爾提到了“創造的中心”的概念,也就是指上帝在地球上創造每個獨立物種的那些地方,而這些物種在那之后又發生了一些小的變化。比如說,上帝認為在澳大利亞應當創造袋鼠,在婆羅洲應當創造紅毛猩猩,而在非洲應當創造大猩猩。至于在伊甸園中,上帝則創造了人。事實上,人類就是一個物種可以有豐富“變化”和“多樣性”的好例子:在某些地方,生活著黑色皮膚的黑人;在另一些地方,則生活著白人;在其他一些地方,還有具有亞洲特性的亞洲人;又或者是一些與以上人種都不相同的其他原住民人種。不過沒有哪個科學家會否認這些不同種族的人都屬于“智人”(Homo sapiens)這一所有現代人都歸屬于的物種;也沒有人質疑這些不盡相同的人種都起源于同一個“創造的中心”,據推測這個“創造的中心”就是中東地區。當時很多科學家都相信動物和植物有某種“適應”新環境的能力,但是它們絕不可能轉變成另一個完全不同的新物種。只有上帝才能創造新物種。
正因如此,當達爾文登上科隆群島時,他自然而然地認為島上生活的動物和植物都是出于某些原因從南美大陸上傳過來的,因為上帝就是在那里將它們創造出來的。如果仿聲鳥來到了一個島上,那么它可能為了適應這里的環境而發生一些輕微的變化,但是毫無疑問它還應當與繼續存在于大陸上的那個原本的物種屬于同一個物種。達爾文此時仍然認定生物物種是不能夠發生變異的。
達爾文那時作為一個神創論者的假設解釋了為什么他在科隆群島上收集鳥類樣本的工作中存在眾多失誤。達爾文并不是鳥類學家或植物學家,更不是分類學者。在沒有專家的幫助,也沒有專家們在比對不同物種時依據的大型博物館館藏可參考的情況下,達爾文根本不可能了解或確認他所看到的究竟是什么。舉例來說,很多年后,當他回憶起自己在科隆群島上收集植物樣本的事情時,達爾文有點懊惱地寫道:“鑒于我對植物學知之甚少,我對于植物樣本的收集工作尤其盲目。”他所指的是自己在島上收集植物樣本時,本來打算收集同一種植物的多個標本,這樣將來就可以供多個博物館收藏,這種做法到現在也是慣例。然而達爾文后來才意識到,由于他當時對植物的認識不足,“我很可能是將第二個、第三個物種當作第一個物種的副本收集的”。
換句話說,他不是如自己以為的那樣收集了同一個物種的三份相同的標本,而是糊里糊涂地收集了三個不同物種的標本,卻將它們全部標記為同一種。
在收集科隆群島上的小鳥標本時,達爾文也遇到了類似的問題。鑒于他還沒去過臨近的大陸,也沒有博物館館藏可參考,而且沒有攜帶任何鳥類學書籍可以指導他分類,他會遇到困難就一點兒也不奇怪了。畢竟,科隆群島上的很多鳥在這之前并沒有被科學地描述過。達爾文想要認清它們的工作也因此成了一個挑戰。
與此同時,費茨羅伊船長在航行期間雖然偶爾也會收集一些動物標本,但他的目的主要是把這些標本帶回去獻給王室,至于確認物種之類的事他并不關心。他只是為上帝創造的這些物種能夠如此適應島上的環境而感到驚奇:
那些生活在熔巖覆蓋的島嶼上的小鳥長著又短又厚的鳥喙,有點像紅腹灰雀的喙。是上帝的無限智慧給予了它們這些令人欽佩的先天條件,每個被創造出來的物種都是適應上帝安排給它們的地方的。
相比之下,達爾文的工作則是要對島上的鳥類做出一些研究;可能的話,還要每個種類收集一雌一雄兩只標本。可是到最后,他根本無法對大多數鳥類進行分類或挑選。不過,這些鳥兒根本不怕人的特點還是讓他感到非常吃驚。達爾文在1835年9月17日登島第一天的日記中寫道:
吃過飯之后,我們一行人登上[圣克里斯托瓦爾島]去抓陸龜,但是沒有抓到……那些鳥我們都沒見過,而大龜看起來像鄉下人一樣笨笨的。三四英尺高的小鳥在草叢間一蹦一跳的,也不怎么叫,朝它們扔石頭它們也不害怕。金先生用自己的帽子殺死了一只鳥,同時我還用槍托把一只大鷹從樹枝上捅了下去。
最終,達爾文從島上收集了26種鳥,其中13種是雀鳥,但是達爾文只認識其中的6種。其余7種的樣貌差異太大,以至于達爾文根本沒把它們當作雀鳥,而是把它們標注成了其他3種完全不同的科。此外,因為達爾文認定這些生活在每個島上的小鳥一定和臨近其他小島上存在的鳥類屬于相同的物種,所以就根本沒太仔細地給每只鳥標注它們分別來自哪個島嶼。達爾文壓根沒想過這些島上可能會存在相似但其實并不相同的鳥類物種。畢竟,上帝為什么要在相鄰的島上創造不同種類的鳥呢?如果一種鳥可以適應這個島嶼的環境,上帝為什么要在另一個島上創造一個相似的物種?為什么不只創造同一種就好了?所以,達爾文通常只給鳥類標本標注收集的日期,而省略了具體的島嶼,一概寫為整體地區的名稱,即“科隆群島”。
費茨羅伊和他的船員們花了五周的時間忙著測繪群島的地圖。在這段時間里,達爾文登上了科隆群島13個主要島嶼中的4個,總共在陸地上待了19天。他此時還一直堅定地相信是上帝創造了他觀察到的每一個物種。從這里離開之前,他在自己的日記中寫道:
我勤勉盡職地收集了各種動物、植物、昆蟲和爬行動物的標本……我很期待經過進一步的比對來確認這些群島上的生物來自哪些地區或者說“創造的中心”。
換句話說,由于達爾文并沒有前往過臨近群島的南美大陸地區,再加上他認定科隆群島上的野生動植物都是從那里來到島上的,所以他自然而然地會想要知道這些生物具體來自哪一地區。是中美洲,是大哥倫比亞共和國,還是秘魯北部,又或者是以上全部地區?上帝最初到底在哪里創造了此時生活在科隆群島上的這些動物和植物的祖先?不過達爾文也知道自己還要等上一年多的時間,等比格爾號回到英格蘭,那些專家們就可以告訴他他發現的這些物種到底是什么,那時他才能為自己的問題找到答案。至于眼下,他唯一希望的就是自己收集的這些標本是有科學價值的。
比格爾號最終重新揚帆返航了。后來達爾文會比任何人都驚訝地發現:他一直沒有正確看待和正確標記的關于科隆群島的一切將最終動搖他的信仰,更重要的是它們也將動搖世界上很多人的信仰。
“地球的深處有很多空隙,被稱作‘熱點’。”向導何塞(José)告訴我們。何塞32歲,就生活在圣克魯斯島(Santa Cruz Island)上,那里是科隆群島中五個可居住的島嶼之一。他是厄瓜多爾人,黑色的長發在腦后扎了個馬尾辮,“彌勒佛一樣的肚子”把T恤的下擺都撐了起來。T恤正面是一只扎染的藍色鰹鳥,圖案上方還寫著“我愛鰹鳥!”何塞是圣克魯斯島上土生土長的本地人,此時他正用帶著濃重西班牙語口音的英語給我們解釋科隆群島是如何形成的。
“熱點就是一個空隙,熱巖,或者說——巖漿?”何塞停在這個詞上看著我們,不太確定他的英文發音是否準確。我們都點了點頭,于是他繼續說道:“巖漿會流到空隙里,這樣就形成了火山島島嶼。科隆群島都是這么形成的。”
所有參加群島環游項目的游客此時都聚集在明媚的陽光下,包括華裔老者和他的一家、美籍以色列人蕾切爾、幾個荷蘭人、兩個瑞士人、一個矮個的意大利人、三個法語區加拿大人,只有英語是所有人都能聽懂的。科隆群島中各個島嶼的地質年齡從三萬年到八九百萬年不等。我們現在所處的巴托洛梅島(Bartolomé Island)就是其中最年輕的島嶼之一。我們一早就爬上了不再噴發的死火山,從這個火山灰燼堆起的錐形體上,我們可以俯瞰整個沙利文灣(Sulivan Bay)。這個島嶼和這個海灣都是以達爾文的朋友、比格爾號考察船上的中尉巴塞洛繆·詹姆斯·沙利文(Bartholomew James Sulivan)的名字命名的。
何塞跟我們說地殼其實是非常薄的,海底的地殼平均也就4英里厚。地球的半徑大約是4000英里。假設我們用一個直徑10英尺的球體代表地球的話,那么地殼的厚度會比雞蛋殼還薄。何塞笑瞇瞇地看著我們,等待大家的回應。我看到薩拉正牽著她祖父的手,兩個人都聽得很認真。
何塞繼續說,地殼下面是軟流圈地幔,再下面就是液態的地核外核,像俄羅斯套娃一樣被套在外核以內的是超級熾熱的固體鐵核,也就是地球的內部核心。何塞說地球是太陽系八個行星中密度最大的一個,也是其中僅有的四個由固體而非氣體構成的星球之一。
“140億年前,宇宙比一個針頭還小,”何塞一邊說一邊捏緊兩根手指比畫著針頭有多小,“就這么小,然后它突然爆炸了。到45億年前,固體塵埃、氣體和其他物質碎片組成了地球。”
何塞說,在地球形成的最初10億年中,它只是一個熾熱、無生命的球體,在宇宙空間中圍著太陽緩慢地繞行。漸漸地,整個太陽系的溫度開始下降,地球表面開始逐漸形成一層地殼,但是這層很薄的地殼依然時常會被內部熾熱的巖漿沖破。到35億年前,地球上出現了生命,起初是在水中,然后又過了漫長的30億年,也就是大約5億年之前,陸地上終于也有了生命的存在。
“再之后,我們就出現了”,何塞說著,還夸張地伸出雙臂。
“這難道不是一個超級漫長的過程嗎?”
何塞之前就告訴我們,他雖然是天主教徒,但是他能夠接受從科學角度認識地球的理論。
那時地球是一個只有一層薄薄的地殼的熾熱球體,地殼表面大部分地區覆蓋著薄薄的一層水。何塞指著環繞在巴托洛梅島四周無盡的碧藍海面說,那薄薄的一層水就被稱為“海洋”。當時海水在地殼表面流動,而地殼則是在熾熱的巖漿上漂移,所以地殼并不是固定的,而是被分割為很多巨大的板塊——“是不是有點像磕破的雞蛋殼?”何塞揚起眉毛問道,直到我們點頭應和后才繼續往下說。我們走路的時候覺著腳下的地很堅實,但是從地質學的角度來說,我們腳下的這些板塊更像是硬黏土。何塞說,最主要的八個板塊在更深層的熱巖漿的流動作用下在地球表面緩慢地漂移。當兩個板塊發生撞擊的時候,一個板塊會插進另一個板塊下面,重新進入巖漿中,最終再被熔化。另一個板塊在撞擊的作用下則會隆起,形成山脈。大約3000英里寬的納斯卡板塊(Nazca plate)從科隆群島西側一直延伸到南美大陸邊緣。大約2000萬年前,這個板塊與南美洲板塊發生碰撞,使得南美洲西側的邊緣全部隆起,于是就形成了安第斯山脈,山脈中的一些山峰能達到海拔20000英尺。
何塞平舉著兩只手,指尖相對頂在一起,然后兩只手相向運動,一只手插到另一只手下面,而上面的那只手則曲起關節代表安第斯山脈。
“明白了吧(Capito)?”他用意大利語問道。
我們都點點頭。
“那安第斯山脈到底有多少歲了?”蕾切爾問道。她戴著寬邊的草帽和橢圓形的大墨鏡,寬松柔軟的藍色上衣讓別人根本看不出她已經懷孕了。
“2500萬~3000萬年”,何塞回答說。
“那科隆群島呢?”
“很年輕,”何塞環顧了一下我們所在的火山灰燼堆成的錐形體說,“這個巴托洛梅島只有25萬年,還相當于一個嬰兒。”他一邊說一邊比畫了一個抱著嬰兒搖晃的動作,期待著我們應和他的幽默感。
薩拉和她的兩個弟弟都咯咯笑了起來。
何塞蹲下,在深色的火山沙上畫了一條線,然后在線下面畫了一個指向這條線的箭頭。
“這個箭頭就是一個熱點”,何塞解釋說熱點就是地幔中的一些空隙,巖漿匯聚到那里然后向上沖擊地殼。
“納斯卡板塊向東朝著南美洲運動的時候,它就是從這樣一個熱點上漂過的,明白嗎?”
何塞用手比畫了一個“T”的形狀,然后水平的那只手繼續向一個方向滑動,下面垂直方向的手則保持靜止。
“當地殼移動到熱點上方的時候,火山就形成了。如果它足夠強大,就能沖出海面并噴發。”
華裔老者點點頭,認真地看著何塞畫的草圖。薩拉和她的兩個弟弟做出了和祖父相似的姿勢,彎著腰,手撐在膝蓋上,但是三個人全都皺著眉頭。
“這就好像一個消防龍頭,朝著地殼向上噴發熱量,對嗎?”何塞說。
只要火山下面還有熱點,它就會一直噴發,何塞繼續說道。但是納斯卡板塊的運動把島嶼推移到了沒有熱點的地方,于是島嶼和它的火山根基就被分離開來,所以它們就不能再噴發,而是變成了死火山。納斯卡板塊繼續向著南美洲的方向運動,于是又有新的地殼被拖拽到熱點上方,于是就不斷有新的火山島形成。最終,這片島鏈就出現了,其中最年輕的還可以噴發的是靠西邊的幾個島嶼,因為它們還在熱點上方,而年代最久遠的則是東邊的休眠火山島,它們早就遠離了下面的熱點。何塞說,科隆群島中像費爾南迪納島(Fernandina)那樣最年輕的島嶼只有幾十萬年的歷史,并且仍然在從海平面下向上升高,而東邊年代最久遠的那些島嶼則都是900萬~1000萬年前形成的。何塞還說整個科隆群島還在以每年1.5英寸的速度向南美洲方向運動,也就是每100萬年移動大概24英里。
何塞的講解結束后,他轉身繼續向著火山上前進,我們跟在他后面,小心地探頭觀察小一些的錐形堆和熔巖洞。這里的地貌就像是一口煮沸的大鍋突然被凍住了,本來冒著氣泡的表面都凝結成了坑坑洼洼的石頭。
在1825年,也就是達爾文到達這里十年之前,一位名叫本杰明·莫雷爾(Benjamin Morrell)的美國獵海豹船的船長來到了科隆群島,他的船于2月14日停靠在了伊莎貝拉島(Isabela Island)的海灣。當天凌晨,當大多數船員還在睡覺的時候,鄰近的費爾南迪納島上突然發出了巨大的爆炸聲:這個島正處于科隆群島的熱點之上,那里的火山已經開始噴發。莫雷爾記錄了這一事件:
14日星期一凌晨2點鐘的時候……黑夜還籠罩在……太平洋上……我們突然聽到了仿佛上萬個巨雷同時在天空中炸開一樣的巨響;幾乎就在同時,整個蒼穹都被可怕的火光點亮了,哪怕是最鎮定的人也會為這樣的場面而感到膽戰心驚!我馬上斷定是[費爾南迪納]島上……一座沉寂了十年的火山突然噴發出了長久以來積聚的力量……天空中都是火光,還有不可計數的流星從天空墜落;從[費爾南迪納]火山口噴射出來的火焰……能夠達到至少2000英尺的高度……
我們的處境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危險,空氣中一絲風都沒有,所以根本不能起帆……我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被迫停在那里見證這場煙火奇觀。一整天,火勢都沒有任何減小的趨勢,火山口也一直如下雨一般地向外噴發著各種熔融的物質。
后來,莫雷爾的船員查看了溫度計并發現在下午4點的時候,氣溫已經達到了123華氏度。然后他們又把溫度計放入水中,發現水溫也從往常的70華氏度升高到了105華氏度。幸運的是這時終于起風了,莫雷爾和他的船員們升起船帆,駛出了兩個島嶼之間的海峽,而費爾南迪納島的火山還在他們背后不斷噴射,莫雷爾繼續寫道:
我們駛過流動著的巖漿時,我意識到恐怕會有損失一些船員的危險,由于溫度太高,好幾個人甚至都站不起來了……要是這時風停了的話,所有人恐怕都難逃厄運。不過幸好上天仁慈地眷顧了我們——救命的風推著我們駛到了溫度適宜的地方……我們于是向……下風向50英里之外的[弗雷里安納島(Floreana Island)]駛去……并在晚上11點的時候行駛到了該島西北部的港灣中拋錨停船。[費爾南迪納島]火山口……就像一個巨大的燈塔,向暗黑的天空中噴射著仇恨的火焰,還發出遙遠的雷聲一般隆隆的聲響。
十年之后,沒有見過這樣奇觀的達爾文來到了這里。比格爾號剛好也駛近了費爾南迪納島,并且同樣停靠在當初莫雷爾見證火山爆發時停靠的海灣。達爾文在自己的日志中寫道:
第二天,清風推動著我們在平靜的海面上前行,穿過……[伊莎貝拉島和費爾南迪納島]。我們看到費爾南迪納島上的火山口還不時會向外噴出小股的蒸汽。[費爾南迪納島]……看起來比其他島嶼都地表粗糙、地勢險峻;那些熔巖都裸露著,像剛剛被噴涌出來時一樣。
達爾文還描述科隆群島上的“熔巖碎片多孔,像燒紅的煤灰;石縫間的矮樹沒有什么生命跡象。黑色的石頭受到太陽光直射,燙得像爐子一樣,這里的空氣都有一種憋悶、酷熱的感覺……這里可以和我們想象中的地獄的樣子相提并論”。
達爾文顯然意識到科隆群島形成的時間并不長,而且這里這些絕世獨立、粗糙陡峭的巖壁應該是海底的巖漿以某種方式形成的。達爾文那時當然還不懂得板塊構造理論,不知道什么是“熱點”或者島嶼是如何以及為什么形成的。他那時還相信是上帝創造了世上所有的物種。
然而,在比格爾號最后11個月的航行過程中,當達爾文開始在他狹小晃動的艙房里更仔細地研究他從科隆群島上收集的鳥類標本時,疑問漸漸在他的腦海中形成。年輕的博物學家在他去過的四個島嶼上都收集了仿聲鳥的標本,當時他以為自己收集的是同一個種類的仿聲鳥。此時經過仔細觀察之后,達爾文卻發現這四個標本中有三只鳥各自擁有其他幾只鳥都不具有的特征,就好像它們并不屬于同一個物種一樣。然而它們會是不同的物種嗎?由于缺乏這方面的知識,達爾文并不能得出確定的答案。他想也許它們只是不同的類別,可是又忍不住想如果它們真的是不同的物種呢?如果是這樣的話,為什么要有三種類似而又不同的仿聲鳥生活在相鄰的島嶼上并且有相似的習性?上帝為什么要這樣創造?
很快,又有其他的疑問來困擾他。當達爾文在科隆群島上時,當地的英國副總督告訴他,當地人只要看看巨型陸龜身上的龜殼就能輕易判斷出這只陸龜具體來自哪個島嶼。當時達爾文對此并沒有細想,現在回想起來卻百思不得其解。會不會每個島上的陸龜也都屬于不同的物種?如果真是這樣的話,自己竟然連一只成年陸龜的樣本也沒有收集!這無疑立刻讓達爾文陷入了深深的憂慮。達爾文收集了四只幼龜,但是沒有收集哪怕一只成年陸龜樣本。他在一個定期記錄自己鳥類觀察成果的筆記本上寫道:
我從[科隆群島]的四個較大的島嶼上分別收集了[仿聲鳥]的標本……其中來自……[圣克里斯托瓦爾島和伊莎貝拉島]的樣本似乎是同一種鳥,而另外兩種則是不同的。每個島上發現的鳥都是那個島上特有的,但所有鳥的生活習性沒有什么區別……[我現在想起來]當地的西班牙人根據陸龜的身體樣貌、甲片形狀和個頭大小就能分辨出它們是來自哪一個島嶼的。我當時認為這些島嶼相距這么近,島上動物數量也不多,這些生活在島上的鳥類雖然體型構造略有不同……但是它們生活在同一個區域,我就自然而然地認為它們只是不同的類別……如果有哪怕一丁點兒的證據支持[每個島上的陸龜可能各自屬于不同的物種]的說法,那么就有必要對群島上的動物學進行非常深入的研究了,因為這樣的事實[可能]會打破物種恒定[不變]的理論。
達爾文當時還不能確定,但是他開始產生的懷疑是正確的。他收集的仿聲鳥并不只是類別不同,而是屬于完全不同的物種。他以為自己收集的雀鳥分屬6個物種,而實際上是13種,即大多數島嶼上都有自己獨有的物種。最終,達爾文還會發現科隆群島上生活的大多數物種在世界上其他地方是找不到的。它們雖然與大陸上的一些物種有相似之處,但實際上還是完全不同的物種。正是這些達爾文在比格爾號上就開始有所懷疑但還不能證實的信息,最終推動他不再相信《圣經》中的創世故事,而是揭開生物學的新世界——物種是由上帝創造且永恒不變的理論很快將被徹底推翻。
“爺爺——看呀!”
薩拉顯然已經興奮得難以自抑了。
“是孤獨的喬治!”
薩拉正蹲在一只科隆群島巨龜旁邊,這只龜有3.5英尺長,重達200磅——比薩拉重了大概150磅。我們現在在圣克魯斯島上,阿約拉港(Puerto Ayora)鎮外有一個達爾文研究站。阿約拉港曾經是海盜們聚集的地點,現在這里有各種小酒吧、室外餐館和商店,它們都建在一條飽經風吹日曬的寬闊大道邊。孤獨的水手們步履沉重地沿著大道前行,他們的衣服已經褪色,他們戴的帽子在腦后的位置還連著一片后襟,為的是保護脖子不受熱帶陽光的暴曬。風平浪靜的海港中常年停靠著各種各樣的小船,它們隨著波浪輕輕地搖晃,船下的水面是綠松石一樣亮麗的綠色。
孤獨的喬治就被安置在研究站后面一大片獨立的封閉區域內,但是它依然可以接觸到自然的環境。雖然達爾文在返回的航行中就開始擔憂也許每個島上都有獨特的陸龜物種而自己并沒能收集到樣本這件事,但后來的研究證明,這些島上確實只有一種陸龜,但是分化出了15個亞種。生物學家現在斷定科隆群島巨龜的祖先可能是在大約600萬年前意外地從南美洲大陸漂流到此的。畢竟陸龜是可以漂浮在水中的,而且可以長時間不攝取食物和淡水。這些陸龜和其他一些爬行動物的卵一樣被洪堡寒流沖到了島上。最終有八個島上都出現了陸龜,它們被海浪送到陸地上,又在這里發現了足夠的植物作為食物。突然甩開了天敵的陸龜們在島上繁衍興盛起來,最終分化出了15個不同的亞種,但其中的4種現在已經滅絕了。1971年,到群島北部一個面積很小的平塔島(Pinta Island)上考察的生物學家在那里發現了最后一只屬于黑色南美象龜(Chelonoidis nigra)平塔島亞種的巨龜。他們馬上把這只龜帶回了我們現在正在參觀的這個研究站。因為它是它這個亞種中的最后一只,所以人們給它取了個外號叫“孤獨的喬治”。
大概400多年前,當西班牙主教貝蘭加來到科隆群島時,島上還生活著大約25萬只陸龜。在一些植物相對茂盛的地方,陸龜的分布相當密集,以至于早期來這里探險的人們可以踩著地上的龜通行。當時最大的陸龜有6英尺長,重達800磅。可是到1971年生物學家發現“孤獨的喬治”的時候,陸龜的數量已經降到只剩3000只左右——這主要是因為幾個世紀以來捕鯨船和捕海豹船上的船員們對龜的獵殺。只要把陸龜上下翻轉,它們就跑不了了,但是也不會死,可以保存將近一年之久,這對航行中的船員來說是長期提供新鮮肉食的好辦法。與此同時,從大陸上引入的生物也對陸龜造成了威脅,比如老鼠會吃掉它們產的卵甚至是幼龜,山羊和其他動物則吃掉了陸龜賴以生存的植物,導致很多陸龜都被餓死了。
查爾斯·達爾文來到科隆群島的時候,某些島嶼上的陸龜亞種已經處于數量迅速減少的境況。然而這并沒能阻止比格爾號的船員們大肆獵捕盡可能多的龜帶回船上作為食物儲備。
“對于爬行動物這一科來說,這些島嶼就像是天堂一樣,”達爾文寫道,“龜的數量極其龐大,我們這一只小船上的船員在很短時間內就抓到了500~800只。”
一個星期之后,達爾文到查爾斯島(指弗雷里安納島)上的厄瓜多爾人聚居區參觀的時候,發現陸龜的四種天敵中的三種在那時就都已經出現在島上了,包括山羊、豬和人類(只有老鼠沒有被提及):
這里的房子非常簡單,就是搭幾根桿子,上面覆上茅草和草葉。[居民們]一部分的……時間花在獵捕樹林中大量的野豬和山羊上……最主要的肉食……是陸龜:那時它們的數量還很多,兩天打獵的成果就可以滿足另外五天的食物。難怪陸龜的數量會顯著減少了……聚居區就建在泉水附近……這里以前是[陸龜]最密集的地方。[英國副總督]勞森先生(Mr.Lawson)認為這里的陸龜至少還夠人們吃20年……勞森先生記得自己曾經見過一只……六個人才能勉強抬起來,兩個人都無法翻過去的[陸龜]。這些巨大的陸龜年紀也一定很大了,1830年的時候人們抓到一只(六個人才能抬回船上的)巨龜,發現龜殼上刻著各種各樣的年份,其中一個竟然是1786年。當時刻字的人沒有把龜抓走一定就是因為兩個人抬不動這樣一只龜。捕鯨船的船員一般都是兩人一組去島上獵捕[陸龜]的。
然而,英國副總督的預測是錯誤的:達爾文來到這里僅15年之后,黑色南美象龜的弗雷里安納島亞種(Chelonoidis nigra nigra)就滅絕了。緊隨其后的是費爾南迪納島、拉維達島(Rabida)和圣菲群島(Santa Fe Islands)上的陸龜。大約100年之后的1959年,厄瓜多爾政府宣布將科隆群島97.5%的島嶼劃為國家自然公園(另外2.5%的島嶼上已經有人居住)。到1964年,一個總部設在比利時的國際性非營利組織創立了達爾文研究站,致力于在群島上進行生物研究以協助厄瓜多爾維護群島上的自然保護區。然而至此時為止,群島上的陸龜數量比群島剛被發現時已經減少了98.8%,總共15個亞種中有4個已經滅絕,還有1個平塔島亞種只剩最后一只“孤獨的喬治”。與此同時,13個最主要的島嶼中,5個島嶼上已經有厄瓜多爾人居住[巴爾特拉島(Baltra)、弗雷里安納島、伊莎貝拉島、圣克里斯托瓦爾島和圣克魯斯島]。居住在科隆群島上的人口自1959年的大約2000人穩步上升至今天的25000人以上。
和人類一同來到島上的還有大批他們攜帶來的各種各樣的入侵動物——山羊、豬、狗、鼠、貓、綿羊、馬、驢、牛、家禽、螞蟻和蟑螂,當然還有各種各樣的入侵植物。島鏈上本來的植物有大約500種。人類帶來的入侵植物則超過700種。這些外來物種大多徹底改變了當地的植物物種,在有些情況下甚至導致一些當地植物物種的滅絕。
由于科隆群島上生活的那些動物本來并沒有什么天敵,所以他們對外來物種也沒有任何防備。野貓野狗可以輕易地咬死鳥類,或是破壞鳥類、陸龜和海龜的巢穴及里面的卵。類似的,引入島上的豬也會破壞陸龜、海龜和鬣蜥的巢穴,還把它們的食物都吃掉了。1959年,“孤獨的喬治”大約60歲的時候,它還生活在平塔島上。那時當地的漁民在島上放生了一只公山羊和兩只母山羊,希望它們能夠在島上繁殖,以后人們就可以獵捕山羊作為肉食。到14年之后的1973年,國家公園管理局估算島上最初的3只羊已經繁衍成了此時的30000只,徹底破壞了當地陸龜的棲息環境。平塔島上只剩下“孤獨的喬治”一只陸龜也就沒什么可驚奇的了。
在達爾文研究站里,“孤獨的喬治”生活的區域內有石頭堆砌的矮墻,有一個水泥池子供它喝水,還有一些灌木和樹木是它的食物。
臨近的封閉區域內也養了一些來自其他島嶼的其他亞種的陸龜。每個區域之間有連接的走道供游客通行。“孤獨的喬治”有長長的脖子,巨大的龜殼上被刻了很多痕跡,與其說是爬行動物,它看起來倒更像是一輛老舊受損的二戰坦克。只不過它的行動不是靠履帶,而是依靠和象腿一樣粗壯、有灰色堅韌皮膚的四肢,以及從龜殼后方伸出的皮膚上布滿褶皺的臀部。此時喬治已經有大約100歲了,它正四肢著地站立著,脖子伸出大約1.5英尺長,瞪著一雙深黑色、不太和善但是水汪汪的眼睛看著蹲在它面前的小姑娘。最近20年來,研究者們曾嘗試鼓勵喬治與兩只經過基因判斷最接近它本身種類的雌性陸龜交配,不過都沒有成功。這樣看來,如果“孤獨的喬治”也死了,那么黑色南美象龜的平塔島亞種(Chelonoidis nigra abigdoni)就要徹底滅絕了。
1965年,達爾文研究站啟動了一個圈養繁殖各種瀕危亞種陸龜的項目,同時還計劃清除島上的入侵物種以還原這里本來的棲息環境。重點清除的對象包括狗、豬、貓和山羊。因為剛孵化出來的大約只有2英寸長的小龜對老鼠和其他獵食者完全沒有抵御能力,所以研究者認為如果能夠對小龜進行4~5年的圈養,直至它們的體重達到8~10磅重的時候再將它們放回本來的棲息地,那么它們存活下來的概率將大大提高。因為那時小龜的龜殼已經變得堅硬,就不那么容易被獵食者獵食了。
這個項目到目前為止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例如,1977年,西班牙島上只有15只陸龜:其中3只為雄性,12只為雌性。它們都屬于黑色南美象龜的西班牙島亞種(Chelonoidis nigra hoodensis),這僅剩的幾只幸存者在島上分布得極為分散以至于根本不能進行交配,滅絕的危險已經迫在眉睫。于是科學家們把這些陸龜都帶回了圣克魯斯島上的研究站,在接下來的40年里,最初的3只雄性象龜和12只雌性象龜共繁殖了1200只小龜。大多數后代都被送回了西班牙島,現在它們完全可以自然地繁衍后代了。
進一步的研究還表明,科隆群島上的陸龜其實是群島上的“基石”物種,是最主要的種子傳播者。成年陸龜每天要吃大約80磅重的植物,其中大部分會在四處走動的過程中被排泄出去。它們還會吃掉密實的林下灌木,讓陽光能夠照射到其他更多植物,幫助它們破土發芽。有了這樣的認識之后,研究者們于2010年在“孤獨的喬治”的故鄉——平塔島上放生了39只陸龜,目的就是要“重新調整”島上的植物,讓它們恢復到原始的狀態。研究者們還啟動了山羊滅除計劃,他們使用“猶大羊”(即帶著無線電項圈的山羊,被放生后會很快加入當地的羊群)來定位羊群的位置。除了猶大羊之外,所有被找到的山羊都被射殺了。幾周后,公園管理處的員工回到島上,會發現猶大羊又加入了另一個羊群,于是新發現的羊群也被清除了。研究者們相信,只有通過“重新調整”計劃,才能恢復科隆群島本來的棲息環境,這樣本地的陸龜們才能夠重新興旺起來。
在研究站外,我們還去參觀了巨大的水泥圍欄中圈養的8英寸長陸龜。它們的龜殼都是深色的,泛著光,像鎧甲一樣,上面標注著黃色或白色的數字,用以記錄每只小龜的出生日期以及屬于哪個亞種。1835年比格爾號離開科隆群島返航時,船上共有48只成年陸龜,都被上下翻轉,當作食物儲存起來。此外船上還有四只幼龜——只有幾英寸長——是作為“寵物”被留下來的。達爾文給三只小龜取了名字:“湯姆(Tom)、迪克(Dick)和哈利(Harry)”。至于第四只小龜有沒有名字或是叫什么已經沒人知道了。達爾文在圣地亞哥島上抓到湯姆,費茨羅伊船長在西班牙島上抓到迪克和第四只無名小龜,達爾文的侍從,19歲的西姆斯·科溫頓(Syms Covington)在弗雷里安納島上抓到哈利。這些小龜在被帶上比格爾號返回英格蘭的一年航行過程中長了大約2英寸。它們生活在達爾文艙房中的一個盒子里,而它們的那些成年親屬們則一只接一只地被端上了船員的餐桌。
雖然弗雷里安納島上的副總督告訴達爾文每個島嶼上的龜都各不相同,一眼就能分辨,但是直到最后一只抓到船上的成年陸龜也被吃掉很久之后,達爾文才想起了這句話。要想研究這幾只小龜成年后展現的不同形態至少還要再等幾十年。回到英格蘭大概三個月之后,達爾文帶著它的小訪客們前往大英博物館接受了爬行動物專家的研究。那之后這些小龜們的命運如何就不為人知了。在澳大利亞至今仍流傳著這樣的說法:達爾文意識到英國的氣候不適合陸龜生活,所以將湯姆、迪克和哈利送給了比格爾號上曾經的一個軍官約翰·克萊門特·威克姆(John Clements Wickham)。因為威克姆即將移民到陽光明媚的澳大利亞并主動提出把陸龜也帶過去。到了下一個世紀,據說湯姆和迪克都在被人工圈養的過程中死掉了,只有哈利一直活著,而且被確認是雌性,所以改名為哈麗雅特(Harriet)。它最終被送到了昆士蘭的澳大利亞動物園,動物園的主人是已故的澳大利亞電視明星史蒂夫·歐文(Steve Irwin)。哈麗雅特于2006年在動物園中死亡,自推斷的達爾文抓到它的時間之后又活了176年。達爾文在它死亡120年之前就已經去世了,不過他把進化論的理論和他抓到的小龜留給了世人。1837年1月中旬,達爾文回到英格蘭已經三個月了,他把自己收集的哺乳動物和鳥類標本都交給了動物學會,但是一想到自己在科隆群島鳥類標本標注上的失誤,他就寢食難安。他一周之前才剛剛把這些鳥類標本交給大英博物館的首席鳥類學家約翰·古爾德(John Gould)。古爾德已經研究了這些標本,并為科隆群島上鳥類罕見的特征而感到驚奇。六天之后的1月10日,動物學會舉行了例行的雙周會議,會議的話題很快就集中到了年輕的博物學家查爾斯·達爾文最近帶回來的那些罕見物種上。《倫敦先驅晨報》(Morning Herald)的一名記者也出席了這次會議,當時他還完全不知道自己報道的這件小事在未來會成為一個更加偉大的發現的注腳:
動物學會——在周二晚間舉行了例會……會議桌上擺放著許多哺乳動物和鳥類的標本,這還只是作為博物學家乘比格爾號考察的查爾斯·達爾文帶回來的標本中的一部分。達爾文是經政府許可自費搭乘比格爾號參與考察活動的,他收集的哺乳動物標本多達80件,鳥類標本達450件,涵蓋了150個物種,其中很多都是歐洲收集者們從未見過的……幾種哺乳動物經里德先生(Mr.Reid)研究后確認,其中一種為貓屬新變種,被稱為達溫尼亞貓(F.Danvinnia),另外一些則是負鼠。[鳥類學家]古爾德先生介紹了11種達爾文先生從科隆群島帶回來的鳥類標本……都是英國人之前從不知曉的新[物種]。
科隆群島上的11種鳥類新物種后來被證實都是雀鳥,但無論是古爾德還是其他鳥類專家此前都沒有見過這些物種。到1月底,古爾德又確認了達爾文收集的標本中另外2只雀鳥也屬于新的物種,所以總共是13個物種。古爾德隨后又研究了達爾文收集的仿聲鳥。達爾文以為它們是同一個物種中的4個不同類別的仿聲鳥,但是他也對此存在疑問。古爾德很快就確認了4只仿聲鳥中有3只是完全不同的物種。幸運的是達爾文給這幾只仿聲鳥標注了收集的島嶼。在古爾德的幫助下,達爾文此時可以按照不同的島嶼環境將這些此前從未被科學地研究過的鳥類進行編目:
弗雷里安納仿聲鳥(Orpheus trifasciatus)(弗雷里安納島)
圣克里斯托瓦爾仿聲鳥(Orpheus melanotis)(圣克里斯托瓦爾島)
科隆仿聲鳥(Orpheus parvulus)(伊莎貝拉島和圣地亞哥島)
達爾文此時清楚地意識到,他去過的一些島嶼上似乎都有看起來相似卻屬于不同物種的仿聲鳥。這是為什么呢?上帝為什么不在所有島嶼上創造同一種仿聲鳥?為什么要創造出三種相似又不同的仿聲鳥?
與此同時,鳥類學家古爾德也已經完成了對雀鳥的認定,他要問達爾文的就是:這些與眾不同的雀鳥分別來自哪一個島嶼?也正是在達爾文翻遍了自己的筆記也沒有找到答案之后,他才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多么大的錯誤。如本章開頭處提到的,達爾文窘迫地想要糾正自己的錯誤,于是馬上給比格爾號上另外三位也收集了標本的同行人去信,他們分別是費茨羅伊船長、船長的士官和達爾文自己的侍從。等到他們把自己收集的標本都送來后,達爾文焦急地從中尋找并和自己的標本進行比對,盡全力想要確定雀鳥的來源地。然而不幸的是,最終他并沒有找到足夠的信息,只能憑空猜測。科學家們又花了好幾十年的時間才最終確定了每種“達爾文雀”的來源地。雖然達爾文在這個問題上弄得一團亂,但是達爾文依然認定科隆群島上的雀鳥應當是遵循著和仿聲鳥一樣的規律:每個島嶼上有自己的獨特物種,但是各個島嶼上的物種之間存在相似之處。然而,鑒于沒有足夠和準確的數據,達爾文在自己的有生之年里都沒能證明這一推斷。
古爾德對達爾文收集的鳥類標本進行分類的結果成為年輕的博物學家思想上的轉折點,并徹底改變了他關于物種可變性的看法。古爾德告訴達爾文:他從科隆群島上收集的26種陸禽中有25種都是科學界聞所未聞的新物種。最終,人們確認科隆群島上90%以上的爬行動物、50%的陸禽和45%的高等植物都是地球上其他地方所沒有的。雖然存在不同,但它們又與鄰近的南美大陸上發現的物種有關聯。這樣的結果讓達爾文感到震驚,后來他寫道:
我連做夢都想不到,這些相隔不過五六十英里、大多在彼此視線可及范圍之內的各個島嶼,這些幾乎由同樣的巖石組成的島嶼,這些處于同樣的氣候之中的島嶼,這些海拔幾乎等高的島嶼上竟然生活著各不相同的物種……但是我想,我掌握了足夠的證據來證明有機體是這樣分布的驚人事實。
達爾文在這段話里沒有提到的是:實際上——至少在雀鳥的問題上——他本人并沒有“掌握了足夠的證據”來證明任何事實。他甚至不得不在同船的其他三個人的標本中尋找答案。造成這個窘境的原因在于,在這近五年的航行中,達爾文一直堅信是上帝創造了永恒不變的所有物種。至少在科隆群島上,這種根深蒂固的想法讓他無法發現物種的可變性:一個物種能夠在自然力下發生變化,而不是靠上帝之手的幫助。
在被告知島上存在眾多獨特物種的四個月之后,加上又吸收了其他一些分類學家提供的更多信息,達爾文買了一個新筆記本,翻開封面,在第一頁上端端正正地寫下了一個標題:
關于物種演變的筆記
這次航行中獲得的,尤其是來自科隆群島上的那些證據至此已經讓達爾文相信自然一定可以以某種方式創造新物種,沒有其他理論可以解釋他在科隆群島及世界上其他地方獲得的這些遲來的發現。達爾文現在已經無法再從事實描述的層面相信《圣經》中的大洪水了。他已經認識到物種不是如《圣經》中暗示的那樣永恒不變的。在過去2000多年的時間里,西方世界一直相信是上帝創造了動物和植物,且這些物種是永恒不變的。而達爾文則開始懷疑物種其實是起源于另一種完全不同的力量,而且這個過程一定在某種程度上與變化的環境相關。達爾文此時是27歲,他打開筆記本,匆匆記下自己關于這個問題的看法。不過,他又用了22年的時間,經過了費盡心血的思考、實驗和研究才最終以書籍的形式出版了關于“自然選擇”這一解釋新物種是如何形成的機制的著作。
達爾文一直沒能使用他收集的雀鳥來支持自己的理論,但是他已經推論出某一種雀鳥的祖先一定在很久之前就來到了科隆群島,之后這一物種的成員又漸漸分散到了棲息環境略有不同的各個島嶼上。就像之前描述過的有2英寸長鳥喙的蜂鳥在自然選擇的機制下無意識地“適應”棲息環境的過程一樣,這些雀鳥也經歷了自然選擇的過程。最終當達爾文來到這里時,不同島嶼的環境已經大大改變了最初時雀鳥的形態,以至于他都沒有把那些雀鳥的后代當成雀鳥。很久之后,達爾文還認為這些雀鳥可以作為“達爾文主義進化”結果的經典案例,但是他最終沒有足夠的數據對此加以佐證。
1859年出版《論借助自然選擇(即在生存斗爭中保留優良族)的方法的物種起源》(On the Origin of Species:Races in the Struggle for Life,簡稱《物種起源》)時,達爾文已經50歲了,他在書中提到了自己年輕時在科隆群島上的經歷和遇到的那些特別的鳥類:
關于棲息在島上的物種,有一個最讓人無法忽視的事實是:它們與島嶼最臨近的大陸上生存的物種有親緣關系,但又不屬于同一個物種。在科隆群島上……陸上和水中存在的一切幾乎都帶有不容否認的美洲大陸的標記。那里有26種陸棲鳥,其中25種被古爾德先生認定屬于不同的種。假定它們都是在這里[被上帝]創造出來的,但大多數鳥類在它們的習性、姿態和叫聲上都顯示出了與美洲物種的密切親緣關系……博物學家們到大陸之外幾百英里遠的這些位于太平洋上的火山島觀察棲息在那里的生物時,會感到自己仿佛就站在美洲大陸上。為什么會這樣呢?為什么假定是在科隆群島上而不是在其他什么地方創造出來的物種會顯示出這樣明顯的與在美洲創造出來的物種的親緣關系呢?
科隆群島無論是在生存環境方面、地質性質方面、海拔和氣候方面,還是在共同生存的幾個動物的綱之間的比例方面,沒有一項是與南美洲海岸地區的情況相似的:事實上,島嶼和陸地在這些方面反而具有相當大的區別。如果將科隆群島和[非洲的]佛得角群島相比較的話,二者無論是在土壤的火山性質、氣候、海拔方面,還是在島嶼面積大小方面,都具有相當程度的相似性;然而,這兩個群島上的生物卻是截然不同的!
佛得角群島上的生物與非洲大陸的生物有關聯,就像科隆群島上的生物與美洲大陸的生物有關聯一樣。對于這樣重要的事實,用[上帝]獨立創造的一般觀點是解釋不通的;相反,根據本書所主張的觀點,科隆群島很可能接受了從美洲大陸來的移居者,它們可能是通過偶然的輸送方法來到島上,也可能是因為島嶼曾經與美洲大陸相連。同理,佛得角群島也接受了從非洲來的移居者。這樣的移居者容易發生變異,但遺傳的原理依然暴露了它們最初來自何處。
由于非洲的佛得角群島和科隆群島在環境上的相似程度甚至超過了它們與各自臨近的大陸相似的程度,所以達爾文提出:為什么上帝不把他為科隆群島或佛得角群島創造的物種也放在另一個上面,而是要分別為它們創造完全不同的物種呢?而且,科隆群島上的物種顯然與南美洲大陸上的物種有關系,佛得角群島上的物種也顯然與非洲大陸上的物種相關。所以唯一的解釋當然就是:每個群島上最初的居民就是來自它們臨近的陸地上的生物,之后這些最初的棲息者發生了某些“進化”,于是變成了與原物種相關的新物種。
在經過了長達四分之一個多世紀的深思熟慮后,達爾文在《物種起源》的最后一段中寫下了他對于自己揭示給世人的這個奇特的、可變的世界的最終看法:
凝視著[溪流]交織的河岸,這里生長著各種各樣的植物,鳥兒在灌木叢中啼叫,昆蟲在半空中飛舞,蚯蚓在潮濕的泥土中爬行,默想一下這些構造精巧的生物形態,它們各不相同,卻以最復雜的方式相互依存,而它們都是在我們周圍發生作用的[自然]法則產生出來的……因此從自然界的戰爭里,從饑餓和死亡里,我們能構想出的最值得贊美的目標就是高等動物的產生也同樣遵循這樣的法則。認為生命及其若干能力最初是由“造物主”吹進少數或一個生物形態中的這種想法很偉大;同樣地,認為這個星球是按照引力的既定法則運行,從一個最簡單的形態開始,數不盡的美麗而神奇的生命形態經歷了而且還在經歷著進化的觀點也是極其宏大的。
“所以你到底看沒看過《審判達爾文》?”老者問我。
那時天色已晚,我們一起坐在伊甸號船尾的甲板上。此時船還停靠在圣克魯斯島的阿約拉港。我們是在日落時分乘坐著小型橡皮艇返回伊甸號的。小艇穿行在密密麻麻的來往船只中,每條船上都閃著黃色的燈光,船尾上印著船的名字,這里有來自全世界各個國家的船只。船只間的縫隙中還有水上出租車疾馳而過,它們都是接送船員上岸或登船的。天空的顏色是很深很深的靛藍色,黃色的燈光加上桅桿和船只的剪影,讓人很容易想象當時貝爾格號停在這里的樣子:經過了一天辛苦收集標本的工作,查爾斯·達爾文穿著馬褲,蜷縮在比格爾號的艙房里,一邊打著哈欠,一邊審視著自己新抓到的寵物龜,幾乎就要關燈睡覺了。
“我讀過一部分”,我對他說。
“那你覺得怎么樣?”
蕾切爾也拉了把椅子加入我們的談話,還抬頭看了看外面閃爍的燈光。
“這本書是律師寫的。律師又不是進化論的專家,”我回答道,“律師也不是尋求真理的人。律師在乎的只是勝負。他們為了贏會隱匿證據。只要對自己有利,也會選擇對證據視而不見。”
“但是這本書很有道理!”老者反對說,“科學是解釋不了那些問題的!”
我早就意識到虔誠的信徒分很多種。比如這位老者,還有貝爾格號的費茨羅伊船長,他們相信《圣經》中每一句話的字面解釋;也有些信徒則認可雖然進化現象是存在的,但還是上帝創造了一切法則,而進化不過是一種創造他既定的終極產品——人類的復雜方法。《審判達爾文》的作者在書的開頭就聲稱他是一個基督徒及“哲學上的一神論者”,他其實就是后一種信徒。同樣,當代的天主教會、大多數猶太教和伊斯蘭教神學者也都屬于這樣的情況。現在有壓倒性的證據證明達爾文的進化論是正確的,所以很多宗教都改為只堅持起源問題,堅稱無論科學研究能發現什么,終究是上帝創造了宇宙和其中最初的生命。因此上帝的意圖是最終“創造”出我們現在所知的這個世界——這個過程里最終會有人類的出現。
1878年達爾文逝世4年前,也是《物種起源》出版19年后,一位名叫皮尤茲(Edward Pusey)的英國國教教士做了一次攻擊達爾文理論的布道,其內容隨后被刊登在倫敦的《衛報》(Guardian)上。達爾文的一個朋友給他看了這份報紙。當時的達爾文年事已高,留著白胡子和濃密的眉毛,就是現在被整個世界熟知的那個經典形象。他看過報紙后,用在倫敦城外一個火車站等車的功夫寫出了下面這封回信:
[1878年]11月28日
尊敬的先生:
我剛才草草瀏覽了一下貴報刊登的皮尤茲博士的布道詞……但是我覺得這里的內容完全沒有什么價值。鑒于我從來不會回應其他科學家以外的人提出的批判,所以我也不希望[我正寫給您的]這封信……被公之于眾……如果皮尤茲博士認為我撰寫《物種起源》是為了探討什么神學問題,那他就大錯特錯了,我一直以為這一點對于任何肯撥冗閱讀此書的人來說都是很明顯的,正如我已經在緒論中提及的那樣。我明確說明了我是如何想到這個問題的……我還想說很多年前當我在為《物種起源》收集證據的時候,我對我心中上帝的信仰與皮尤茲博士一樣堅定,至于永生之類不可解的問題,我從來不為此而費神。
[無論如何,]皮尤茲博士蒼白無力的攻擊根本不能阻礙哪怕一絲一毫人們對進化論的信仰,就如50年前神學家們對地質學做出的惡毒攻擊一樣,亦如很久之前天主教會對伽利略進行的迫害一樣。因為公眾的眼睛是雪亮的,當公眾認可某個問題時,他們總是能聰明地選擇追隨科學家。雖然在具體方法等問題上還有很多分歧,但是現在生物學家們幾乎一致地接受了進化論,比如自然選擇發揮了多大的作用,或外部環境如何影響自然選擇,以及是否存在某些神秘的內在的趨完善性。
您忠實的查爾斯·達爾文
在他去世后才出版的達爾文自傳中,他再清楚不過地分析了自己的宗教信仰問題:“對于人類而言,事物的起源也許是一個無解的謎題,至于我個人則滿足于做一個不可知論者。”換句話說,達爾文本質上首先是一位科學家,但是他并沒有絕對否認上帝存在的可能性。他只是認為也許地球的起源就是一個超出人類智慧可理解范圍的問題,起碼是超出了他的智慧能力。事實上,這就好比一只螞蟻或他最喜歡的那些甲蟲是永遠不可能理解艾薩克·牛頓的微積分的。
“你覺得我們為什么會看起來不一樣?”我接著問老者,“我們又為什么都看起來和非洲的黑人不一樣?我們難道不應該都長得差不多嗎?”
“我們都是亞當和夏娃的后裔。”他回答,還引用了《圣經》,“他從一人造出萬族,使他們散居在整個地面上。”
“是的,可是為什么你是亞洲人而我是白種人?黑人又為什么有黑色的皮膚?”
“那你覺得是為什么?”他問。
“因為65000年前人類走出了非洲”,我說。老者開始搖頭,可是我繼續說道:“有的人向北走到了陽光不那么充足的地方,他們需要皮膚生成維生素D,于是皮膚的顏色就漸漸變淺了。另一些留在非洲的人已經有充足的陽光,所以依然還保留了深黑色的皮膚。其他人走到了亞洲,那里的環境也是不同的,所以那里的人也發生了變化。那時的人口數量還很少,人與人之間都很分散,也就沒有種族間的通婚,就像科隆群島中的陸龜一樣。我們因為地域的關系也被分開了,就像生活在不同的島嶼上一樣。最初的雀鳥花了幾百萬年的時間才分化出13個不同的物種,而人類離開非洲才65000年左右,可是你看我們已經發生了多么大的變化!我們出現了不同的種族,就像科隆群島上的陸龜衍生出的亞種一樣。時間足夠長的話,那些亞種也會完全演化成獨立的物種。”
老者還是一直搖頭。
“我不相信。”他說,“你完全不承認上帝在這其中發揮了作用。”
“你知道霍比特人的故事嗎?”我問,“就是曾經生活在印尼的矮人族?”
老者搖頭。
“不到十年前,人們在印尼的某個島嶼上發現了這些身高只有3英尺的人類。他們會使用石器工具,大約是在10000年前才滅絕的。這就像雀鳥的故事一樣,一種人類來到了小島上,從此與世隔絕,在不同的環境下,漸漸演變成了另一個物種。”
老者看看表站起身,但還是一直搖頭。他向我們道了晚安并禮貌地表示和我們一起乘坐游船是一次愉快的體驗。
他友善地和我握了手,然后凝視著我說:“我們絕對不是猴子變的。”
“恕我不敢茍同。”
“那么晚安了。”他說著,一邊搖頭一邊慢慢地走遠了。
蕾切爾和我還留在甲板上,望著閃爍的燈光發呆。遠處是有200萬年歷史的火山形成的圣克魯斯島,火山扎根在大概幾千英尺深的海底,淹沒在到此漸漸散去的洪堡寒流的余韻中。
“你想好回到邁阿密以后要怎么做了嗎?”我問。
“我會把孩子養大,”她平靜地說道,“我不知道會是男孩還是女孩。不過不管怎樣,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這是神的意愿?”我問。
她笑著用希伯來語回答:“這是神的意愿(B’ezrat Hashe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