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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啞謎

一個小時后,這位陌生的趕路人已經來到了那顆星星的跟前。那是一個有著五六百戶人家的小鎮,稀稀落落地散布在這一帶方圓十多里的地盤上。

也許是因為那一帶臨海,所以這個名叫壇之浦的小鎮的住房并不像城市附近的日本漁村那樣排列得整齊規則。小鎮的住房參差不齊,兩層樓的磚瓦房,破落不堪的土坯房,有著院落的茅草房……各種各樣的房子足以讓這個黑夜中的陌生人揣測每一幢房子主人的職業、家境和生活的狀態。

被饑餓和恐懼摧殘得如同野獸一般卻又懷著最純真夢想的拾荒者,猶豫而又慌張地走向了一盞點著油燈的小屋。小屋處在那片房子的最西邊,它的位置和東邊近鄰的土屋之間隔著一條約兩米寬的車道,這意味著即使西邊的小屋發生了什么,也不會馬上被東邊小屋的主人覺察。

這應該是一個危險之中的安全角落。

這間小屋顯得破舊,它不像北九州那一帶富豪人家蓋的有著院落和圍墻的大磚瓦房,也不像以捕魚為生的漁民住的用木樁和鐵皮拼湊而成的簡易平房。鋪在這幢小屋尖頂上的是茅草和樹皮,而支撐著這一切的則是那些已經是殘磚碎石般的磚柱子。

連接窗框的那扇木頭門應該說是這幢小屋的奢侈品了。他用粗樹枝和木條頂在里邊,外面再用鐵皮緊緊釘住。這種門不僅結實而且擋風擋雨。每當臺風季節,能支撐和保護這幢小屋的除了那幾根房梁以外,一定就是那扇門了。

“這是一個窮苦人家。窮苦人或許會可憐我這樣一個窮困潦倒的人吧!至少他能夠給我一口飯吃,或者……”

這個異鄉人在寧靜的小屋前猶豫著,沉思了好一會兒。他鼓足勇氣,顫抖地摸索著朝那扇鐵皮門走去。可是就在那扇門跟前,在那可能會發生某種戲劇性變化的一剎那間,他膽怯了。他的目光本能地順著細細的墻縫朝左邊移。終于,他的身影也緊貼在了那扇閃著昏暗的油燈光影的窗框跟前了。

他屏住聲息,把耳朵和眼睛朝著那扇用白色的窗戶紙糊著,此刻卻已經被風雨撕破了的窗戶邊上靠過去。他相信呈現在他眼前的那片福地上一定能夠找到哪怕是只有一點點的惻隱之心。

也許是來自上蒼的暗示,那窗戶里邊突然傳來了一曲少婦哄孩子睡覺的兒歌聲。那聲音緩慢溫馨,調子拖得很長,此時此刻聽來,無疑是一曲來自天國,美妙得無可言喻的仙樂。

寶貝,快快地睡去,在媽媽的懷里,

寶貝,靜靜地入夢,在媽媽的心里。

寶貝的眼睛,猶如天邊的星星,

閃爍著唱著甜甜的夢。

啊,夢一夜,一夜夢……

“這,這純真的嗓音,怎會是人間的聲音呢?”那個窗外竊聽者的心靈顫抖了一下。他覺得至今為止支撐著他的精神世界的力量,那使他在大難中始終不屈不撓的意志,似乎一下子崩潰了。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定了定神,一種企圖去偷窺他人秘密的心思,終于在他的心靈深處占了上風。

他終于能夠貼著被撕爛了窗戶紙的窗框的一角,去窺視在灰暗的油燈照耀下的小屋內那溫柔多情的動人一幕了。他屏住氣息,毫不吝嗇地睜大眼睛。

人真是這個世界上最具有靈氣、最能夠表現出膽大妄為動作的生靈了。那個黑夜中的不速之客剛才還在渾身哆嗦,驚恐萬分,可是此刻在聽到一個唱著兒歌的女人,或者是少婦的歌喉之后,他突然變得膽大包天了。他踮著腳尖,豎著耳朵,緊貼窗戶,像一尊雕塑,一動也不動地站在夜色中,把整個身心埋進了寂靜里。

屋里站著的是一個頭上扎著橘黃色手絹,身上套著深藍色和服,懷抱著嬰兒的少婦。她那沿著身軀伸展著的和服和緊緊綁在胸前的腰帶,使她那本來就瘦弱的腰顯得更加嬌小了。

由于她背對著窗戶,所以窗外的窺視者并沒有福氣一睹她的芳容。只是她頭上扎著的手絹的顏色,那楊柳細腰、細長的雙腿、瘦小卻又有著曲線的肩背,以及她搖晃著唱著兒歌,抱著嬰兒的姿態,和那聲聲沁人心扉的溫柔歌聲,還是能夠讓人感受到她的活力,她的青春,以及她那最多也還只是情竇初開的少婦的年齡。

她低著頭,那目光顯然是在望著躺在她的手臂里,或許還在吮著她乳汁的嬰兒的小臉蛋。

“呵,那懷里抱著的是個什么樣的天使啊?”那偷窺著的漢子睜大著眼睛思索著,那神態顯然比剛才要安寧得多了。

他已經克制住了五分鐘以前還存在的那種慌亂,也沒有了處處都在防備什么的膽怯心理。那小屋里只有一個抱著嬰兒的母親,她對他的安全構不成任何威脅。相反他卻好像能夠從眼前的這幅動人的畫面回想起他曾經有過的,或者是他將要遇到的一些什么了。

那個少婦模樣的女人仍然背對著窗戶,只是她抱著嬰兒搖晃著的身體卻朝窗前的土炕邊移了過來。她坐在土炕邊,把懷中的嬰兒放在了鋪著床褥的炕上。她望著嬰兒,又哼起了兒歌。

寶貝,快快地睡去,在媽媽的懷里,

寶貝,靜靜地入夢,在媽媽的心里……

她的聲音依然平靜誘人,可是窗外的窺視者的眼里此刻卻閃爍著驚恐的目光。他的眼睛鼓得圓圓的,那種恐懼的眼神一動不動地聚焦在躺在炕上的那個嬰兒身上。

那不是人,也不是什么嬰兒。那是一個用手工做的,穿著一條用花布縫制的連衣裙的布娃娃!她有鼻子,有眼睛,有耳朵,有嘴巴,還有微笑的臉龐,嫵媚的神態和動人的眸子,可就是沒有生命!

看到這幅畫面,窗外夜色中的偷窺者大吃一驚。他張開嘴巴,一動也不敢動,只是把目光愣愣地落在那躺在炕上的布娃娃身上。

那確實是一個人工做的布娃娃。他看清楚了,千真萬確!

他并沒有因為自己所處的環境,所經歷的遭遇而使自己的腦子、眼睛發生錯亂!發生錯亂的一定是坐在屋里炕上背對著他,依然在唱著兒歌的那個無法想象而且也無從揣測的女人!

她為什么要像抱著自己親骨肉似的去抱著那個冷冰冰的布娃娃呢?那溫柔、純真的歌喉為什么會為一具沒有生命的嬰兒復制品反復低吟呢?

他想不明白也無法想象。他只是感到膽寒,感到驚駭。可不,一個心懷叵測瀕于犯罪的人,窺視一個抱著一具沒有生命的布娃娃的少婦——這世上還有什么能比這種場面更讓人感到可怕、感到天真和感到悲涼的嗎?

此刻,一束來自天邊的光線照了進來。那束亮光正好反射在那只布娃娃的臉上,半明半暗,時隱時現。也許正是由于那種無可比喻的光澤,或者是窺視他人秘密的神秘漢子的自身產生了不安的緣故,那個布娃娃的臉上突然出現了變化,一種極難想象,集恐懼、真誠、天真、迷亂于一身的容顏,使那個偷窺的人情不自禁地顫抖起來。

“啊!”他猛地驚叫一聲,那聲音恐怖極了。因為他發現那個布娃娃的臉在笑,眼睛也在笑。他沒有看錯,應該說他至少已經感受到了那具沒有生命的復制品慘淡可怖的笑容了。

“誰?”窗戶里邊傳來那個女人略帶點驚恐不安的聲音。她猛地轉過身來,把目光投向那扇緊鎖著的門和墻邊已經被撕破了窗戶紙的窗。

望著坐在炕上那個恐懼而又不可思議女人的驚異的目光,偷窺的漢子驚慌失措。他本能地把身體向窗框外邊移過去,稍微靜寂了兩秒鐘后他便加快腳步,順著土坯墻東邊的車道飛也似地逃出去,留下一連串的腳步聲。

他不知道那個女人有沒有看清楚他,可是他卻相信自己已經清楚地看見了那個女人。她可能只有二十來歲。雖然這突然的一瞥還沒法使他能夠清晰地描繪出她那至倫至美的形象,但是他相信只要還能相見,他就一定能一眼把她給認出來。那是毫無疑問的。因為他和她四目相對時那一剎那的感覺他是終身都無法忘記的。

經過一陣短暫而慌不擇路的奔跑,這個來自異鄉的可疑人重新來到了距離漁村有三百米遠的荒野上。他停下了腳步,喘著粗氣轉過身去,重新審視那一片并不遙遠的村莊。

“那女人……究竟是個什么人?”他鎖著眉,望著黑暗發愣。

他實在無法解釋剛才所發生的事情。

“那個女人,那個布娃娃,那幢土坯房,天吶,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搖著腦袋自言自語地嘟囔著。面對那一幕,他不知道自己是感動,還是受到了愚弄。他不敢去想,他的感覺好像被一種新的思維占領了。

“那是什么呢?”他向自己問道,“為什么那可怕的一幕會讓自己看到呢?”他想不明白也不愿去深想,只是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了一種來自上天的昭示。

“可不,這是他的命!誰讓他做了那么多的壞事呢!”

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戰。

此刻一陣冷峭的風從大海方向吹來了。幾棵小樹搖曳著樹枝,刷刷地響著,發出了鬼叫般的聲音,還有那幾根蘆葦,昂著頭挺著穗子,在月光下閃爍,就像傳說中的鬼影。

沒有人聲,一切是那樣荒涼凄暗。假如不是月光下稀稀落落的房影和鬼火般在黑夜中閃爍的油燈的光亮,這世界真是恐怖到了極點。此刻,饑餓和疲倦又開始向那個可憐的拾荒者襲來了,使他的腳步情不自禁地重新向漁村的方向移了過去。因為那里畢竟有著可吃的東西和可供棲息的地方啊!

他的腳步加快了。饑餓和困苦使他忘記了那個不可思議的女人和令他寒毛直豎的布娃娃。

他走進了漁村,并順著鄰接著土坯的陰影向小村莊的腹地走去。他的面前出現了一堵土墻,要想繞過它,必須穿過橫在他左側的那個破舊的院落。

他猶豫著停下了腳步,用他那機警的目光朝院落里來來回回地掃射著。他不敢貿然進去,因為他無法從黑暗中判斷院落北邊的土屋里有沒有住著人。

他試探著往前挪動了幾步,把身體靠在擋住他去路的墻上。現在他可以比較清楚地看見院落里的情景和土屋周圍的狀況了。他低著腦袋,側耳細聽。可是除了偶爾傳來的風聲以外什么都聽不到。

他猶豫了一下,把身體從土墻邊探了出來又向前移動了幾步。他已經來到了空曠的院落里,離那幢土坯房只有五米之遙了。此刻他的目光聚焦到了一起,緊盯著土屋房檐下掛著的那串黑乎乎的東西。

那是幾個玉米棒,它們被繩子串在一起,掛在了房檐下的木柱上。

他的眼睛再也離不開那里了。那幾個玉米棒對于已經幾天沒吃飯,早就被饑餓折磨得死去活來的人來說,是一種怎樣的誘惑啊!

他站起身來下意識地朝周圍的黑暗掃射了一眼后便毫不猶豫地來到了土屋跟前。他伸出手去抓住了那串玉米,用一種極為敏捷的動作解開了掛在木柱上的繩索。一分鐘后,他就把那兩個玉米棒抓在了手里。隨后他又用那種恐懼的目光再一次地向他的左右望去。

一切依然如舊。除了那望不穿的黑暗和叫不破的寂靜以外,此刻的世界一無所有。

他稍稍松了口氣,又把目光移到了那扇用樹枝扎起來的土屋的門。他發現那扇門虛掩著。

“假如屋里有人,那么他一定會聽到剛才摘玉米的聲音,一定會推門出來探個究竟的,可是,為什么那屋里什么動靜都沒有呢?”他思索著,突然意識到了什么。“難道這會是真的,難道那屋里沒人?”他的眼睛里閃出了一種異樣的光芒。他為自己可能會得到的幸運感到興奮。

他挪動著雙腳,朝虛掩著的門摸過去,并且躡手躡腳地試著推了一下門。他沒想到那扇用干樹枝做成的門竟然會在黑暗里吱吱地發出嘶啞的聲音。那聲音在他的耳朵里,就如同末日審判的號角聲一樣讓人喪膽。

此刻,他聽到了動脈血管在他腦子兩邊的太陽穴里如同錘鐵似的敲打的聲音,而且胸中呼出來的氣息也好像是發動機里的風聲一般,讓他渾身哆嗦不知所措。他站在那兒就好像一尊石人一樣,一動也不敢動。

兩分鐘過去了,屋里仍然沒有傳出什么聲音。

“呵——”他驚恐不安地舒了一口氣,終于把腳步邁進了那扇被他推開了的門。他睜大眼睛,豎起耳朵,抖抖索索地朝小屋里掃射過去。

這間屋子里確實沒有住人。那里面放著一些漁網和下海捕魚的工具。而且,在屋里的草席上還放著好多條正在等待去曬干的鮮魚!看來這兒像是漁民的作坊,然而此刻它卻成了一個能夠讓他休息,給他帶來幸運的福地!

他流著眼淚跪了下來,并且就著魚干狼吞虎咽地啃起了玉米棒。他橫躺在漁網上,一邊告誡自己千萬不能睡覺一邊卻又閉上了眼睛把思維鎖在了夢鄉里。

他太疲倦了,無法抗拒的睡魔像青藤纏樹一般地盤繞著他。

此刻,好像是那一天晚上十點半鐘的關鍵。一切就像是命中注定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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