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漫長的告別(譯文經典)
- (美)雷蒙德·錢德勒
- 4647字
- 2020-04-24 14:35:28
我再次見到他的時候是在感恩節后的那個星期。好萊塢大街兩邊的各家商店里這時開始堆滿了各種價格虛高的圣誕節垃圾,各家報紙也開始扯著嗓門吆喝:你要是不早早地完成圣誕大采購,那可就大事不妙了。可不管怎樣,大事總歸要不妙的;它從來就沒有妙過。
我在距我辦公室所在的大樓大概三個街區遠的地方看見一輛并排停靠的警車,車上的兩個條子正盯著人行道上一家商店櫥窗邊的某樣東西。那件“東西”就是特里·倫諾克斯——或者說是他的殘留物——而那丁點可憐的殘留物看起來也不怎么光鮮。
他正倚著一家店鋪的門面。他必須找樣能倚靠的東西。他的襯衫臟兮兮的,領子敞著,半邊露在夾克外面,半邊沒有。他的鼻子皺縮成一團。他的皮膚極度蒼白,那幾條狹長的疤痕因此幾乎都消失不見了。他的眼睛就像是雪堆里戳出來的兩個洞。很明顯,巡邏車的兩個條子就要對他下手了,于是我趕緊走上前去,一把拉住他的胳膊。
“直起身來,給我走,”我裝出兇巴巴的模樣對他說,然后偷偷地對他使了個眼色。“你能走嗎?是不是喝高了?”
他迷茫地打量著我,然后擠出了他那個半邊臉的小小微笑。“我之前喝過,”他低語道。“眼下我猜我只是有一點——腹中空空。”
“好吧,但你的腳得挪挪了。你眼看就要給扔進醉鬼牢了[1]。”
他努力了一下,然后任由我扶著他從人行道上的流浪漢中間走過,來到路緣邊上。那里停著一輛出租車,我一把拉開車門。
“他先走,”出租車司機邊說邊拿大拇指戳戳前面的一輛出租車。這時他扭過頭來,看見了特里。“如果他肯走的話,”他又補充了一句。
“情況很緊急。我朋友病了。”
“沒錯,”司機說。“他可以換個地方去生病。”
“五塊錢,”我說。“快快露出你那美麗的笑容吧。”
“哦,那好吧,”他說著便把手中一份封面上畫著個火星人的雜志插在了后視鏡后面。我把手伸進車里,拉開車門,把特里·倫諾克斯扶了進去,這時那輛巡邏車的陰影遮蔽了另一側的車窗。一個灰發警察鉆出車門,走上前來。我繞過出租車迎了上去。
“就耽誤你一分鐘,老弟。這里什么情況?那位衣物上有污跡的先生真是你的一位密友嗎?”
“我們親密得足以讓我判定他需要一位朋友。他沒喝醉。”
“出于財務上的原因,毫無疑問,”警察說。他伸出一只手,我把駕照放了進去。他看了看,遞還給我。“噢噢,”他說。“一個私家探子在接客戶。”他的音調變了,換上了一副兇巴巴的口吻。“這也讓人對你有了幾分了解,馬洛先生。他呢?”
“他名叫特里·倫諾克斯。他是拍電影的。”
“很好。”他把身子探進出租車里,緊盯著坐在后排角落里的特里。“我得說,他有一陣子沒有工作了。我得說他有一陣子沒在屋里睡覺了。我甚至得說,他是個盲流子,因此我們恐怕得把他請進去了。”
“你的逮捕完成記錄該沒有少到這種程度吧,”我說。“在好萊塢不至于如此。”
他還在看著特里。“你的朋友叫什么,伙計?”
“菲利普·馬洛,”特里慢吞吞地說。“他住在月桂谷,亞卡大街。”
警察把腦袋從窗戶縫里抽了出去,轉身打了個手勢。“你說不定是剛剛告訴他的。”
“說不定是,可我沒有。”
他瞪了我一兩秒鐘。“這次我就信了你,”他說。“別再讓他上街了。”他鉆進警車,呼嘯而去。
我回到出租車里。我們穿過三個街區多一點的距離,來到我的停車位前,換上了我自己的車。我掏出一張五美元的鈔票給司機。他拘謹地瞥了我一眼,搖了搖頭。
“就按計價表給吧,伙計。或者你愿意的話,付我一塊錢也就地道了。我自己也潦倒過。在弗里斯科。那會兒也沒有一輛出租車愿意拉我。那真是個鐵石心腸的地方。”
“三藩市,”我機械地說。
“我管那兒叫弗里斯科,”他說。“讓那些少數族裔見鬼去吧。謝了。”他接過一美元后便離開了。
我們去了一家免下車餐廳,那里的漢堡包做得還不至于連狗都不愿意吃。我喂了特里·倫諾克斯兩個漢堡和一瓶啤酒,然后開車帶他回家。那段臺階對他依然是個挑戰,可他咧咧嘴,喘著氣,爬了上去。一個小時過后,他洗浴修面完畢,看上去又像個人樣了。我們端著兩杯非常溫潤的酒坐了下來。
“算你走運,居然還記得我的名字,”我說。
“我用心記的,”他說。“我還查過你的聯系方式呢。我本該這樣做的。”
“那你為什么不給我打個電話呢?我一直住在這里。我還有間辦公室。”
“為什么要麻煩你呢?”
“看起來你反正是非得麻煩某個人不可了。看起來你不像是有很多朋友的樣子。”
“噢,我有朋友,”他說。“算是朋友吧。”他轉著桌面上的玻璃杯。“開口求人幫忙可不太容易——尤其是當這一切都只能怪你自己的時候。”他抬起眼睛,露出一個倦怠的微笑。“也許我哪天真能把酒給戒了。他們都說這是能做到的,對不對?”
“要三年。”
“三年?”他看上去像是大吃了一驚。
“一般說來,是要這么久。那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你得讓自己習慣一組相對黯淡的色彩,一類相對安靜的聲音。你得考慮到舊習復發。你過去熟識的所有朋友現在都會顯得有一點點奇怪。你甚至都不會再喜歡他們中的大多數了,而他們也不會太喜歡你了。”
“這變化應該說不算大,”他說。他扭過頭去,看著碼頭。“我有一只兩百美元的手提箱寄存在好萊塢汽車站。要是我能把它弄出來的話,我就去買一只便宜的箱子,把寄存的那只給當了,弄來的錢就夠我坐巴士去維加斯了。我能在那兒找一份工作。”
我一言不發。我只是點頭,坐在那里,擺弄著我的那杯飲料。
“你在想我為什么沒有早一點想到這個主意,”他輕聲說。
“我在想,這樁事情背后藏著些和我沒有半點關系的東西。你確定能找到工作嗎,還是說那只是你的心愿?”
“確定無疑。一個跟我在部隊里很熟的伙計在那兒開了一家挺大的俱樂部——水龜俱樂部。當然咯,他算半個混黑道的——他們全都是——可另外那一半卻是個好人。”
“我可以出車費,再額外多給你一點。但我希望這筆錢不至于是肉包子打狗。最好是先跟他通個電話。”
“不必了,謝謝。蘭迪·斯塔爾不會讓我失望的。他從未讓我失望過。再說,那只手提箱能當五十美元。我有經驗。”
“聽著,”我說,“你需要多少,我來出。我不是什么豆腐心腸的大傻蛋。所以我給你什么,你就拿著,然后給我好好地混。我只希望不要再為你煩心了,因為你扯動了我心里的某種感覺。”
“真的嗎?”他低頭看著玻璃杯,小口抿著飲料。“我們只見過兩次,兩次你都對我夠意思得不得了。什么樣的感覺?”
“就是我下次見到你的時候,你會陷入更大的麻煩,就連我也沒法拉你出來了。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感覺,可我就是有。”
他用兩只指尖輕輕撫過右臉頰。“也許是因為這個。它確實會讓我顯得有點陰森,我想。可這是一處榮譽傷疤[2]——或者至少是其造成的結果。”
“不是這么回事。我根本不在意那種東西。我是個私家偵探。你是一個我不必解決的問題。可這問題依然存在。管這叫直覺吧。或者,如果你想要十二分文雅的話,就叫它個性感知吧。也許‘舞者’門前的那個姑娘不只是因為你喝醉了才甩你的。也許她心里也起了某種感覺。”
他淡淡一笑。“我和她曾經結過婚。她的名字叫西爾維婭·倫諾克斯。我是圖她的錢才和她結婚的。”
我站起身來,皺起眉頭瞪著他。“我給你弄點炒蛋來。你需要吃東西。”
“等一等,馬洛。你在想,為什么我窮困潦倒,西爾維婭錢多得用不完,而我卻不能問她借點錢來花。你聽說過自尊嗎?”
“我快笑死了,倫諾克斯。”
“是嗎?我的尊嚴是很獨特的。那是一個一無所有者的尊嚴。要是我惹你煩了,那我道歉。”
我出門走進廚房,做了份加拿大培根配炒雞蛋,外加咖啡和吐司。我們坐在早餐角里吃了起來。這在我這棟房子建成的那個年代里是標配。
我對他說,我得去辦公室了,回來的路上會幫他把手提箱提出來。他給了我行李票。他的臉上現在有了一點血色,眼睛在頭顱里陷得也沒有那么深了——它們剛才深得像是你得把手伸進去才摸得著一樣。
出門前,我把威士忌放在了沙發前的桌子上。“拿出你的尊嚴來待它,”我說。“另外,給維加斯那邊打個電話,就算幫我個忙吧。”
他只是微笑,然后聳了聳肩。下臺階的時候,我的心里依然堵得慌。我不知道這是為什么,就像我不知道為什么一個男人情愿餓得半死,在大街上晃悠,也不愿意把自己的衣服拿出去當一樣。不論他信奉的規則是怎樣的,他確實是按這樣的規則行事的。
那只手提箱是你這輩子見過的最讓人目瞪口呆的物什。箱子的材質是漂白的豬皮,新的時候一定是奶白色的;上面的配件是金子做的。這東西一定是英國制造的,就算你能在這里買到,價錢大概也更接近八百美元,而不是兩百。
我砰的一聲把箱子放在他面前。我看了看雞尾酒桌上的那瓶酒。他滴酒未碰。他神志跟我一樣清醒。他抽著一支煙,但不是特別適應。
“我給蘭迪打過電話了,”他說。“他很生氣,因為我先前沒有給他打過電話。”
“要找人幫忙,還是得找陌生人,”我說。“西爾維婭送你的禮物?”我指了指手提箱。
他看著窗外。“不。這箱子是我在英格蘭得到的,遠在我遇到她之前。確實是很久以前了。我想把它留在你這里,如果你能借我一只舊箱子的話。”
我從錢包里掏出五張二十塊來,放在他面前。“我不需要抵押。”
“根本不是這么回事兒。你不是開當鋪的。我只是不想帶著它去維加斯。再說,我也不需要這么多錢。”
“好吧。錢你拿著,手提箱我來保管。不過我這房子很容易被偷的。”
“沒關系,”他滿不在乎地說。“真的沒關系。”
他換了身衣服,五點半左右我們在莫蘇家吃了晚飯。沒有喝酒。他在卡哥上了巴士,我則開車回家,一路上思緒飄忽不定。他的空手提箱還擺在我的床上,剛才他就在那里打開箱子,取出東西,塞進了我的一只輕飄飄的箱子里。他的箱子還配有一把金鑰匙和幾把鎖,鑰匙就插在其中一把鎖里。我把空箱子鎖上,將鑰匙系在提手上,然后把箱子放進衣櫥的最上面一格。憑手感箱子里面不見得真的空無一物,可這不關我的事。
這是一個平靜的夜晚,房間里比往常似乎更顯得空空蕩蕩。我擺開王車后卒,跟斯泰尼茨[3]下了一局法蘭西防御。他用四十四步戰敗了我,可我也讓他出了一兩把冷汗。
九點半電話響了,說話的是一個我之前聽到過的聲音。
“是菲利普·馬洛先生嗎?”
“沒錯。我是馬洛。”
“馬洛先生,我是西爾維婭·倫諾克斯。上個月的某天晚上,我們曾在‘舞者’門前有過一面之緣。我后來聽說,您非常好心地送了特里回家。”
“確實如此。”
“我猜您大概知道我和他已經不是夫妻了,但我還是有一點為他擔心。他退掉了自己那套在韋斯特伍德的公寓,但好像沒有人知道他現在在哪兒。”
“我們相遇的那天晚上,我已經注意到了你有多為他擔心。”
“聽著,馬洛先生。我和這個男人有過一段姻緣。我不是特別同情醉鬼。也許我當時有點不近人情,也許我那時手頭有急事。你是個私家偵探,如果你愿意的話,這一切都可以用職業眼光來看待。”
“現在什么眼光都不需要了,倫諾克斯太太。他已經上了一輛開往拉斯維加斯的巴士。他在那兒有一位朋友,那人愿意給他一份工作。”
她的語氣驀然間撥云見日。“噢——去拉斯維加斯?他還真有情啊。那是我們結婚的地方。”
“我看他是忘了,”我說,“不然他就該去別的地方了。”
她沒有掛斷電話,而是哈哈一笑。撩人、輕巧的笑。“你對客戶總是這么粗魯嗎?”
“你不是客戶,倫諾克斯太太。”
“指不定哪天就是了。誰知道呢?那我們就說,對你的女友吧。”
“我的回答不變。這伙計窮困潦倒,又臟又餓,身無分文。你要有心的話,完全可以去找他。他那時不想從你這兒拿一分錢,現在大概也不想從你這兒拿一分錢。”
“關于這一點,”她冷冷地說,“你不可能有半點了解。晚安。”她掛上了電話。
她的話真是太對了,而我真是錯得離譜。可我當時不覺有錯。我只是很惱火。她要是早半個小時打電話來的話,說不定我的火氣就足以讓我把斯泰尼茨殺個落花流水了——只是他已經死了五十年了,而那盤棋局也只是某本棋譜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