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仰視角。

冰冷的雨水從天而降，陰霾的天空遙遠而又模糊。

遠處高塔上的報時機還履行著它的職責(zé)，恍惚中敲響了14次。

不被記載的一天，北9區(qū)附近廢棄的垃圾場里，一個小男孩從廢墟中醒來。

眼前的事物還未清晰，無數(shù)人類的臨死前的喊叫和奇異的獸吼便傳到耳邊，此起彼伏。

他皺了皺鼻子，是泄漏的蒸氣與硝煙混合的味道。

少年艱難地揉了揉雜亂的頭發(fā)，卻傳來一陣劇烈的痛感，把手移到眼前，上面沾染的灰塵和原本的皮膚都失去了顏色，只有半凝固的血液依舊鮮紅。

他顫抖著拄起身軀茫然四顧，斷壁殘垣中，往日就不算生機的垃圾場此刻更是宛如地獄。

各種寄生著機械肢體的怪獸游蕩其中，其中不乏高達五六米的巨型個體，它們力量極強，抬爪揮尾間便能擊碎徒有四壁的房屋，躲藏其中的人類在他們的注視下更是無處遁逃。

接下來便是撕咬、掙扎與破碎......

相比于眼前的慘劇，小男孩只是發(fā)現(xiàn)，自己的視線里一片灰暗。

他揉了揉眼睛再睜開，但無濟于事。

天空是灰的，大地是灰的，就連肆虐的怪物和掙扎的人類也都是灰色的。

各種聲音在他的耳邊隱去，他努力尋找著任何其他的顏色但一無所獲，直到某個巨大的寄生種將爪中的人類塞入嘴中，牙齒咬合間，某些液體迸濺了出來，他的世界才閃過一抹血紅。

他眼瞅著那紅色的液體順著怪物的嘴角流出，黏連，滴落，最后掉在灰色的積水中漸漸淡開。

一時間呆了。

名為波洛的小男孩，在這場獸潮里，永遠失去了分辯顏色的能力。

和這片土地上很多的孤兒一樣，波洛只是個名字。他沒有姓氏，甚至不曾見過自己的父母，從懂事的那天起，唯一的本能就是從各種惡劣的環(huán)境中求食，讓自己不至于餓死。

直到有一天，他從垃圾堆里翻找出一片食物，富含水分口感微酸，旁邊殘年的老人告訴他，這是一種叫做菠蘿的水果。

從未吃過這種東西的他，便把這當(dāng)作了自己的名字，并沿用至今。

......

一處彎折到極限的蒸汽運輸管在他身邊破裂，湍急的蒸氣從中迸發(fā)而出，小男孩這才回過神，緩慢地回憶起了一些事情。

這是一次在警報之外的獸潮，寄生種們毫無征兆地襲擊了離北9區(qū)還有著一段距離的垃圾場。平時喝到微醺，總要吐沫橫飛和人講起年輕時宰了多少寄生種的垃圾佬們，只是一瞬間，就被那些機械和肌肉糾纏在一起的巨獸撕成了碎片。傾運工人們慌忙組織起來的防線同樣沒有撐得過10秒。

于是，人間和煉獄，僅在10秒之后就開始重疊。

當(dāng)時的波洛，正用指尖繞著從垃圾堆里翻找出來的破舊項鏈，打算去回收商那里換點銅子兒，弄一頓絕不豐盛但足以飽腹的晚餐，卻不知一墻之隔的地方，恐怖的寄生種們已經(jīng)開始襲擊人類。

等尖叫聲響起，波洛還沒有回過神來，身后的墻壁就已經(jīng)被某些巨力撞破，將他掀翻在地。

所幸，倒塌的房屋并沒有完全砸中他，只是將這個瘦弱的男孩擠壓在一處角落里。

波洛眼中最后的彩色畫面，是一只滿布齒輪和鉚釘?shù)你~黃色巨爪從他的頭頂邁過，掀起的磚塊砸向他的腦袋......

等他醒來，就是眼前這幅景象了。

這些或有著鋼鐵巨爪，或有著青銅雙翼，個體外形差異極大的怪獸被人們稱之為寄生種，而寄生種大舉襲擊人類聚集地的行為便被稱為獸潮。

至于寄生獸從何而來，沒有人知道，也更沒有任何解釋，鋼鐵履帶與血肉之軀為什么會合而一體，究竟是怪物寄生了機械還是機械寄生了怪物？這是這個世界存在太久的問題。而以往的獸潮就連垃圾山的小孩也會聽說，但談之色變的旅行者們卻都沒描繪出具體的情形。

是的，就算僥幸逃脫，也不會有人愿意再回想起這幅畫面了。

......

視角回歸，波洛依舊癱坐在半倒塌的墻體和土地構(gòu)成的角落里，瘦弱的他并沒有想到任何可以自救的辦法。

所幸，周圍的環(huán)境恰好形成了某種薄弱的掩體，讓他不至于暴露在寄生種們的視線里。

但這只是命運稍縱即逝的玩笑。

他身旁賴以為掩體的蒸汽管道吭哧作響，隨著最后幾次咽氣式的噴發(fā)，白色的蒸氣散盡，波洛瘦小的身形重新出現(xiàn)在這恐怖的世界中，

而一只體型較小的寄生種與同類爭奪食無望，恰好路過這里。

它看見了廢墟中的小男孩，軸承中的眼球轉(zhuǎn)了轉(zhuǎn)，四肢著地?zé)o聲無息地“游”了過來。

這是一只風(fēng)城周邊塞布爾荒漠中常見的沙蜥的寄生種，全長也不過80厘米左右，體型較小。

按理說這種沙蜥平時都是以更小的壁虎或者老鼠為食，遇到人類如果不立刻遠遠逃開，某戶人家的餐桌就要上一道肉菜了。

但現(xiàn)在的它，卻遠不是之前膽小怕人的樣子：

它的眼眶消失，替換成了軸承，伴著眼球的轉(zhuǎn)動軸承里的鋼珠也隨之翻滾；

兩只前爪完全寄生成了金屬，肩胛處的皮膚與鋼鐵交合得很不協(xié)調(diào)，似乎像是被某種力量強行合二為一；

下腹部的金屬肋骨刺穿皮膚，成了更為尖銳的鱗甲；

尾巴還多是肉體，但原本的尾鰭處現(xiàn)在則插滿了一排大小不一的齒輪......

正是這種奇特而又詭異的金屬武裝，讓它和人類的身份徹底調(diào)換了位置。

寄生種沙蜥沒用多久，就“游”動到了波洛不遠的地方。

但它并沒有立即就進行撲殺，反而停在了一堵斷墻處，謹慎地審視著眼前的獵物。

多年的躲藏生涯，讓就算變成寄生種的它，依舊謹小慎微。

波洛看著眼前可怖的寄生沙蜥，沒有做出任何動作，接二連三的變化讓他對眼前灰色的世界有所懷疑，心中充滿了各種質(zhì)問。

這是夢嗎？可為什么疼痛卻如此真實。

我要死了嗎？可為什么卻沒有半點恐懼的情緒。

一時間各種想法紛至沓來，讓小男孩呆坐原地，而寄生沙蜥還在考量著對方形似弱小的軀體，是否會給自己帶來某些傷害。

于是，捕食者與獵物，在這嘈雜混亂的環(huán)境中形成了一種奇妙的平衡。

直到遠處爆炸聲響起，那是風(fēng)城周邊救援隊到來的信號。

在人類建立城邦之后，這種部隊?wèi)?yīng)運而生，專門針對獸潮肆虐的城鎮(zhèn)進行救援。

風(fēng)城周邊救援隊建立已久，但作用實在有待商榷。大多數(shù)時候他們都只是盡人事聽天命，畢竟獸潮持續(xù)的時間并不長，等他們趕到，寄生種們往往都已經(jīng)撤退。

遇到這種沒有預(yù)警的獸潮，他們的工作更多的是集中焚燒尸體和預(yù)防瘟疫，然后在風(fēng)城周邊的大地圖上，給某些不知名的人類聚集點打一個叉而已。

沙蜥合成獸智商并不太高，但對于這種火炮示警，它還是有所明悟：是那群駕駛著履帶巨獸，身披金屬甲衣，手里拿著冒煙武器的人到了。

這是寄生種在這片荒漠中唯一的天敵——獵人，一種以獵殺寄生種繳獲其寄生肢換取名聲財富的職業(yè)。

槍炮聲漸近，遙遠之地傳來一聲奇異而又綿長的吼叫，寄生種們聽到后仿佛收到了命令，開始舍棄追逐還活著的人類，叼著已經(jīng)死去的“食物”緩緩撤退——他們似乎并不想和獵人們正面交鋒。

趨利避害，永遠都是這個世界的生存之道。

但寄生沙蜥并沒有離開，因為眼前的小男孩是它這次唯一的收獲。

它決定不再等了，半天的觀察讓它確認，眼前的小人兒并無危險，而腹中的饑餓則讓它伸出分叉的舌頭，腐蝕性的口水流在腳下的水中，刺啦作響。

眼見著這只寄生沙蜥即將開始捕獵，波洛甚至能看到它背部的肌肉開始牽動前爪上的齒輪。

但就在這時，一個并不高大的身影，從寄生沙蜥身后的斷壁后走了出來，沒發(fā)出一點聲響。

這是一個波洛從未見過的，滿臉泥污的小女孩。

因為天生的聽力缺陷，寄生種沙蜥并沒有在第一時間就發(fā)現(xiàn)她，而波洛也并不知道她在那堵斷墻后究竟藏了多久。

她的腳輕抬輕放，確保不發(fā)出一點聲音，幾乎是瞬間就接近了寄生沙蜥的后背，同時舉起手中不知從哪撿來的半截蒸汽傳輸管。

看到波洛因為驚訝漸漸要張開的嘴，小女孩俏皮地用另一只手做出了個“噓”的手勢。

而這牽動了些許的空氣，極近的距離讓寄生沙蜥似乎有所察覺，但還沒等它轉(zhuǎn)動眼球，一根銅管就已經(jīng)呼嘯著砸向它的后頸。

“叮——”

一擊即中！

巨大的反作用力讓傳輸管同樣被崩飛，落在遠處發(fā)出一連串脆響，小女孩的雙手也因為用力過猛，濺出了鮮血。

但即使如此，以小女孩的力氣，這一擊也并沒有給寄生沙蜥帶來致命的傷害。

只不過小女孩似乎對這類生物頗有了解，知道后頸有著沙蜥的神經(jīng)中樞，被擊中會造成短暫的硬直。

事實也印證了她的經(jīng)驗，寄生沙蜥癱倒在身下的積水中，掙扎著想要爬起卻始終無法控制身形。

一時間泥水飛濺，讓它旁邊的小女孩更臟了。

趁著這個機會，小女孩奮力地跑了過來，不由分說，拽起波洛的手，就往垃圾場的邊緣跑去。

那是風(fēng)城周邊救援隊的方向。

波洛就這么被她拽著，木偶般地奔跑，行進途中，小女孩流出的鮮血順著手指流到了波洛的手腕上，觸感溫?zé)帷?

是某種特別的溫度。

此刻，周邊救援隊的獵人們正忙著驅(qū)趕并沒有多少戰(zhàn)意的寄生種以及收容少量的傷員。

但前方的喧鬧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了過去。

好奇的獵人們湊到一塊巨大的石板之上，一副神奇的畫面就展現(xiàn)在他們的眼前。

猶如暗流般洶涌撤退的獸潮中，一個渾身泥污的小女孩，拉著一個滿頭是血的小男孩在瘋狂奔跑。偶有靠近的寄生種，都被一只形似花瓣的回旋飛盤一一肢解，那或許是某個參戰(zhàn)獵人的援助。

而此時驟雨初晴，露出了風(fēng)城這邊罕見的夕陽，陽光透過云層的間隙，給二人鋪就了一條發(fā)光的道路，仿佛迎接某種希望的歸來。

而此時還身處獸潮之中的波洛，看向眼前拉著自己倔強奔跑的小姑娘，回憶起方才的畫面：

她短發(fā)，滿臉泥污，眼神中也有慌張。

但握著傳輸管的手卻異常堅定。

波洛突然想，如果這個荒涼灰色的世界，真的有一個能夠拯救一切的英雄。

那一定，

就是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