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對外直接投資:戰略、機制與挑戰
- 樊綱 許永發
- 11544字
- 2020-05-19 17:14:29
不完美但不可抗的經濟全球化
金碚(1)
工業革命、市場經濟和經濟全球化,是徹底改變人類命運和世界面貌的三位一體歷史過程。時至今日,世界仍然處于市場經濟縱深發展、工業化創新推進、經濟全球化勢頭強勁的時代。可以將自19世紀到20世紀中葉之前,以第二次世界大戰為界,稱為第一次經濟全球化;20世紀中葉直到當前稱為第二次經濟全球化。當前,世界正在興起第三次經濟全球化浪潮,進入經濟全球化新時代。中國在第一次經濟全球化時代國運衰落,在第二次經濟全球化時代尋求復興,必將在經濟全球化新時代占據重要國際地位,發揮影響全球的大國作用。中國的“一帶一路”構想,將成為經濟全球化新時代具有標志性意義的偉大壯舉。
一、經濟全球化:完美的理論與坎坷的現實
綜觀世界歷史,人類最偉大的制度創造是市場經濟,最偉大的發展壯舉是工業革命。當市場經濟插上工業革命的翅膀,人類發展進入工業化時代。研究和論述市場經濟基本規律的古典經濟學家亞當·斯密在其《國富論》一書中為市場經濟發展的強大擴張性特征構建了系統的理論邏輯,即基于人類所具有的交換本能和追求財富的本性,勞動分工和市場規模不斷擴大,經濟效率不斷提高,經濟產出不斷增長,國民財富大量積累,推動人類社會快速發展。市場經濟在本質上不僅是“全國化”的,更是“全球化”的,即不僅要求形成包羅本土的統一全國市場,而且要沖破國家界限實現一體化的全球市場和全球經濟。
另一位古典經濟學家大衛·李嘉圖以其所創立的比較成本(或比較優勢)理論,進一步論證了國際間自由貿易的合理性,即各國只要根據自己的要素稟賦,專業化分工生產各自具有相對成本優勢的產品(同自己生產的其他產品相比),通過國際自由貿易,就可以獲得對各貿易國都最有利的結果。如果全世界各國都這樣做,也就能夠實現全世界的福利最大化。這樣,古典經濟學家們為經濟全球化奠定了最初的理論基礎,論證了經濟全球化的合理性和正當性。不僅主張商品貿易自由化、國際投資自由化,而且主張人員的國際流動也要自由化,即移民自由。
對于資本主義市場經濟向全世界的擴張,馬克思曾經做過精辟的論述。馬克思主義之所以是“國際主義”的,也正是因為在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們看來,工業革命是沒有國家界限的,資本主義市場經濟在本質上是國際性和全球性的,一切阻礙商品、資本、勞動在國際間自由流動的國境壁壘都是資本主義市場經濟所不能容忍的。因此,在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們看來,未來社會(共產主義社會)的經濟形態也將是全球化的,而國家則是必然要“消亡”的。1904年,頗具盛名和爭議的英國地理學家哈·麥金德則從地理學和地緣政治的角度提出:“世界是一個整體,它已經成為一個聯系緊密的體系。”(2)
當然,市場經濟在世界各國的發展并非一帆風順沒有阻力。其實,關于是否有可能走非市場經濟的發展道路,人類也做過無數次的嘗試和探索,其歷史并不比市場經濟短。但迄今的歷史表明,一切非市場經濟的制度選擇均無成功希望,即使有過一時的興旺也難以持續,很快就會歸于破滅。在以市場經濟為主流的世界經濟系統中,任何國家或經濟體如果試圖走封閉發展的道路,終將喪失活力,自絕于繁榮,或者被市場經濟的洪流所淘汰,或者被市場經濟吞噬而重生。
總之,只要發展市場經濟,全球化趨勢就具有不可阻擋之勢。19世紀,以英國為首的西方市場經濟國家,發動了第一次經濟全球化浪潮。20世紀中葉,美國成為經濟全球化的“領頭羊”,推動了第二次經濟全球化浪潮。在此過程中,許多后發國家雖都曾經拒絕過全球化,試圖以閉關鎖國的方式實現國家富強,但均無成功者。最終,各個國家都不得不實行開放政策,融入以“自由貿易”為旗幟的經濟全球化體系。至今記憶猶新的是,曾經進行過非市場經濟發展道路的最輝煌嘗試的蘇聯東歐國家和中國等亞洲國家,在20世紀實行了社會主義計劃經濟制度,經濟成長業績也曾一度超過資本主義市場經濟國家,甚至形成了另一個與市場經濟相“平行”的世界,但最終未能取得成功:或者解體,或者“歸順”市場經濟。因為,非市場經濟的制度活力、包容性和國際競爭力終究無法與全球化發展的市場經濟相抗衡,最終不得不放棄計劃經濟,并入市場經濟的全球化體系。
當前,世界正處于第二次工業革命向各新興經濟體加速擴散、第三次工業革命方興未艾,第二次經濟全球化浪潮走向極盛、第三次全球化浪潮正在興起的時代。以第二次工業革命為基礎的第二次經濟全球化的長足推進,導致世界政治經濟格局發生了深刻變化。任何國家以至整個世界,若不再次變革就將難以適應危機四伏的復雜現實,難逃“盛極而衰”的命運。
盡管經濟全球化是一種歷史必然,但后發國家進入經濟全球化,并不就是走上了一條鋪滿鮮花的道路,而往往是踏上了一條荊棘叢生的險途,難免付出代價和經歷痛苦。對于經濟落后國家,承認經濟全球化和一體化,往往是一個兩難的選擇。因為,全球化意味著打開國門參與強手如林的國際競爭,意味著將自己的一切弱點都在經濟開放中暴露無遺,失去保護。弱者能夠同強者“自由貿易”“公平競爭”嗎?尤其是,全球化的競爭規則是強國主導制定的,弱國只是規則接受者,缺乏制定修改規則的話語權。所以,可以理解,當孩子同巨人競賽時,有理由尋求“保護”。因此,落后國家總是懷疑經濟全球化是一種以強凌弱的“新殖民主義”陰謀,試圖以封閉作為避難所。
在西方國家進入工業革命和經濟全球化的相當長一段時期,中國一直在封閉和開放的兩難選擇中徘徊。20世紀中葉,新中國成立,中國工業化進入起步階段,但仍然強烈傾向于抵制經濟全球化,視經濟全球化為“洪水猛獸”。當時,雖然也看到了西方發達國家的先進工業和發達經濟,因而也曾有“超英趕美”的目標。但是,對于市場經濟的拒絕和對于經濟全球化的敵視,主宰了將近30年。這極大地限制了中國發展的戰略眼界和施展空間。直到20世紀的最后20年,中國才幡然醒悟,決意向市場經濟轉變,實行開放政策,勇敢地融入經濟全球化。這樣,歷經短短30多年就獲得了與經濟全球化接軌的利益,實現了加速工業化和極大的經濟擴張,取得出人意料的巨大成效。截至2010年,中國成為生產規模僅次于美國的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并繼續迅速縮小同第一大國的差距,不斷拉開同第三經濟大國(日本)的距離。展望未來,只要繼續走發展市場經濟的道路,向更廣闊的世界市場拓展,中國的戰略利益邊界將不斷延伸。總之,作為一個人口占世界五分之一的大國,走上市場經濟的發展道路,全球化的意義將無限深遠。
接受經濟全球化不僅是對歷史必然的遵從,而且,經濟學理論也可以令人信服地“證明”全球化的合理與“美妙”。但是,現實的情況并不像經濟理論所描繪的那么美妙。我們可以看到,經過了19世紀和20世紀的經濟全球化,迄今為止,世界上大多數國家還沒有獲得工業化的成功。整個世界仍然充滿了不發達和貧困現象,明顯地分化為南北國家,貧富差距巨大;世界經濟的中心—外圍格局以及由此決定的不平等現象仍然非常突出。有人認為這是由于經濟全球化尚不徹底;但也有人認為這是由于發達國家強行推進經濟全球化和自由主義,導致了世界經濟發展的兩極分化。總之,世界上反對全球化的聲音一向不小,而且也并非全無道理。他們的理據包括:弱肉強食的全球競爭不具道德正當性;全球化成為強國對弱國進行掠奪的借口;全球化并沒有像其支持者鼓吹的那樣使各國平等獲益,而是導致更加巨大的國際不平等;而且,經濟全球化損害了世界的文化多樣性,讓世界“索然無味”,即以追求物質財富為目標的人類異化現象暢通無阻,缺乏人道和人類尊嚴的正義性。
二、經濟全球化是把雙刃劍
可見,經濟全球化并非天生美好。全球化利益的實現依賴于一系列現實條件。也可以說,在不同的現實條件下,經濟全球化會表現出非常不同的狀況和后果。這些條件主要包括:物質技術狀況和基礎設施條件、地緣利益格局和市場勢力結構、國際制度安排即全球治理結構等。
關于經濟全球化受到物質技術狀況和基礎設施條件的影響,這是很容易理解的。經濟全球化要求在國家間、地區間,包括各大洲間進行大規模通商和交流,國際產業分工依賴于國際物流和人流的通暢性,這些都需要具有物質技術條件的保障,特別是海陸空交通運輸基礎設施、國際通信設施、安全保障設施等,都直接決定了經濟全球化的可行性和有效性。由于經濟全球化的基本內容是國際貿易和國際投資,所以,由實際生產力所決定的各國產業發展水平及其參與國際分工的廣度和深度,也影響著經濟全球化的實際狀況。從經濟全球化的歷史和現狀來看,以交通運輸為代表的基礎設施建設和發展,一方面,為經濟全球化提供了越來越便利的條件;另一方面,迄今為止,許多國家和地區,尤其是經濟不發達的內陸型國家的基礎設施現狀仍然是制約經濟全球化的瓶頸。
關于地緣利益格局和市場勢力結構對經濟全球化的影響,實質上就是參與全球化競爭的各經濟體間的力量對比,對國際經濟競爭(或壟斷)與合作(或斗爭)中的博弈關系所產生的決定性作用。國際經濟活動是在一定的地緣政治經濟格局中進行的,參與國際經濟活動的經濟體在世界經濟中的市場勢力(market power)存在很大的差別,因此,經濟全球化中的國際競爭主體,并不是經典經濟學論證自由貿易合理性時所假設的“原子”式廠商,而是在一定的地緣政治格局中具有不同“國籍”的商家,它們可能擁有非常不同的“母國勢力”,這種母國勢力在全球化的經濟競爭中表現為非常不同甚至是力量極為懸殊的市場勢力差距。
英國歷史學家艾瑞克·霍布斯鮑姆說:“自由經濟理論所承認的唯一均衡,是世界性的均衡。”(3)但是,經濟全球化的現實空間是極度不平坦的。無論是在經濟活動賴以進行的自然物質條件上,還是在以此為基礎的地緣政治經濟關系上,經濟全球化都是一個以現實的地緣條件和地緣政治格局為轉移的過程。也就是說,在什么樣的地緣格局現實條件下就會有什么樣的經濟全球化特征。在工業革命之前,由于地理條件的惡劣,地球上的大多數地方都是人類難以順利到達,也不適宜居住。如果沒有工業,即將無用物轉變為有用物的人類生產活動,地球上無“資源”可言,所謂“自然資源”完全是以一定的工業生產能力為前提的。遼闊的海洋和大陸,只有當人類擁有了生產技術能力(工業)才可能成為現實的經濟活動空間。而當人類擁有了可以利用海洋和陸地的工業能力時,“領域”就具有了戰略價值。于是,爭奪“領域”的行為導致了“帝國”時代的出現。
在一定意義上,所謂“帝國主義”就是試圖通過直接“占領”“統治”“控制”而形成大規模統一市場的強權意圖。在經濟全球化具有越來越重要意義的19世紀到20世紀,以“領域”控制為思維指向的陸權論與海權論就成為謀求“占領”“統治”和“控制”的全球戰略觀和帝國思維。
以往的各種地緣政治思維都著眼于“占領”“統治”“控制”,而經濟全球化則訴諸于“自由”“交換”“開放”。所以,現實的地緣政治格局破壞了經濟全球化的理論邏輯基礎:經濟全球化設想的是一個無障礙的自由競技場,規則透明,裁判公正;而現實的地緣政治狀態則如同荊棘叢生、險象環生的崇山峻嶺,道路阻礙,盜賊猖獗。在現實中,任何國家無論多么強大,都難以一統全球,因此,要么戰爭,要么共存,而共存必須達到一定的“均勢”。僅此一點,即在均勢思維中,地緣政治和軍事戰略邏輯同經濟全球化邏輯具有了一定的契合點。
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美國成為唯一的超級大國,自認為有“責任”維護世界秩序,以布熱津斯基等為代表的美國戰略家提出了由美國領導全球的均勢“棋局”理論,即要使世界任何地區都不出現能夠挑戰美國的勢力,因此,必須在歐洲、太平洋等各個地緣政治空間中形成各國相互制衡的格局。從而使無論是歐盟、俄羅斯,還是中國、日本,或者是伊斯蘭國家之間,均處于勢均力敵的狀態,以保持美國可以控制的“均勢”。
其實,不僅大國謀求均勢,小國更需要在均勢中謀生存。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民族國家相繼獨立,國家數量越來越多,各類國家都必須在均勢中生存。而戰爭的爆發和暴力恐怖主義的產生幾乎都是失去均勢的產物。可見,權力平衡,形成地緣政治格局的均勢,是保持和平和發展經濟的重要條件,更是經濟全球化能夠取得趨利避害后果的必要條件。經濟全球化是雙刃劍,失去均勢基礎的全球化絕非人類之福。
20世紀后期以來,由于世界經濟增長格局的迅速變化,經濟中心東移,尤其是以中國為中心的東亞地緣板塊的崛起。(4)不僅美國深感必須實現“再平衡”的迫切性,而且,實際上在新的世界經濟政治格局中達成新的權力均勢,以保證全球化趨勢的良性延續,正成為世界必須面對的緊迫課題。即如何實現全球化市場經濟的結構性均衡、各利益主體間利益平衡,同地緣政治經濟格局的權力均勢之間的有效契合?
經濟全球化需要維持和平,也需要保持全球航道的通暢。同全球化利益一致的國家,主要是工業化的主導國家,它們自認為依據自己的實力實現全球勢力的均衡是一種國際責任。但其他國家由于在經濟全球化中未獲利益或遭受損失,甚至淪為強國的殖民地或被其“控制”而處于政治不平等地位。有些國家因地緣政治格局中的不利地位而被邊緣化,經濟發展受到嚴重制約甚至被戰亂所中斷,長期處于“落后國家”“失敗國家”的境地。列強爭斗甚至會使市場淪為戰場,經濟全球化扭曲為世界大戰。因此,經濟全球化能否取得積極效果,高度依賴于世界治理結構的有效性。
國際制度安排即全球治理結構對經濟全球化的影響,更具有決定性意義。全球治理結構是基于國家利益和國家實力的制度選擇。經濟理論所描繪的經濟全球化總是以經濟自由主義為理想,但歷史也確如有的學者所指出的:自由市場和全球自由貿易并不是自然而然就出現的。這是一種選擇,而且也是強國強加于弱國的結果。經濟全球化及其支持政策國際自由貿易,最符合工業化的主導國家的利益。經濟全球化進程總是沿著同工業化主導國家的利益相一致的方向推進。并無對所有國家“一視同仁”的經濟全球化和全球治理結構。正是經濟全球化在現實中的利益偏向性和全球治理結構的利益偏向性,決定了市場均衡理想與全球化現實之間必然會存在巨大的差距。
很容易理解,經濟全球化總是在一定的制度環境中推進和實現的。國際制度安排即全球治理結構對經濟全球化的影響,體現了不同時代的國際政治秩序和經濟秩序對國際經濟活動的治理方式,規定了國際經濟活動的行為規范,以及處理糾紛的規則程序。經濟全球化要求商品、資金(資本)、人員等在世界范圍的順暢流動,表現為貿易自由、投資自由、移民自由(自然人國際遷移自由)等政策主張及制度安排。而在現實中,所有的“自由”都是在一定的地緣政治格局中實現的,因而總是存在各種難以突破的障礙和錯綜復雜的關系。
三、中國應以善治、活力與創新迎接經濟全球化新時代
20世紀后期,經濟全球化的一個最突出特點是,以中國為代表的發展中經濟大國以新興經濟體強勁增長的態勢深度融入全球化格局之中,改變了經濟全球化的整體面貌,并強有力地推動經濟全球化進入新時代。中國工業化將在幾十年時間內使全世界工業社會的人口翻一番,使全球工業化的版圖發生巨大變化。從20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工業化的進程伴隨著全方位的對外開放過程。同世界其他大國的工業化進程相比,在許多方面,中國實行對外開放的速度和廣度是罕見的。特別是中國進入世界貿易組織所做出的開放承諾,連外國和國際組織的一些專家都承認,在許多方面是“非常激進”的。可以說,中國是有史以來,在工業化進程仍然處于(人均)低收入狀態時,開放速度最快、開放領域最廣、開放政策最激進的一個大國。(5)進入21世紀,中國經濟以非常快的速度融入世界經濟,特別是中國制造業越來越廣泛地融入國際分工體系之中,曾經高度封閉的中國市場在短時間內就轉變成為國際市場的組成部分。(6)
在加速工業化時期,中國相當激進的對外開放政策所獲得的一個直接益處是:廣泛地獲得了國際分工所提供的制造業發展機會。在工業化過程中,產業分解是國際分工深化的表現。由于世界產業的分解,使發達國家和新興工業化國家的傳統產業有可能迅速地向中國轉移。中國通過承接制造業的組裝加工環節,形成了從沿海地區開始,并不斷向內地延伸的眾多加工區和產業集群區。產業分解是技術擴散和產業擴張的重要條件之一。在世界高新技術產業快速分解的過程中,不僅傳統產業向中國轉移,而且,高技術產業中的一些加工環節也迅速地向中國轉移。(7)實際上,在產業高度分解,分工極端細化的條件下,被統計為“高技術產業”的產品生產工藝同傳統產業產品的生產工藝之間并沒有不可逾越的鴻溝。這樣,中國工業很快進入廣泛的國際分工體系。(8)
巨大經濟體融入經濟全球化,不僅改變了全球經濟體系的基本結構,而且各國經濟尤其是產業體系高度絞合,國際分工合作沖破地理國界和政治國界,不僅經濟行為普遍跨越國界,而且經濟主體的組織形態跨越國籍,跨國公司以及跨國產業鏈成為經濟全球化的重要載體和實現形式,產生了各種犬牙交錯的“超國籍”現象,甚至按產(股)權、注冊地、所在地、控制權等原則都難以明確定義其國籍歸屬。在經濟全球化新時代,經濟國界正在已變得越來越模糊,經濟主體和經濟行為的“混血”“交織”“轉基因”現象正越來越深刻地改變著整個世界。因此,“經濟規模”的國別絕對意義在改變,而其全球相對意義則越來越具有重要性。
在經濟全球化新時代,全球競爭主要表現為由各國企業構成的復雜“產業鏈”之間的競爭,不僅制造業競爭呈“產業鏈”狀,而且國際金融業也呈產業鏈狀。各國經濟特別是各大國經濟,包括對手國家經濟之間,都處于相互交織的關聯網中,“你死我活”的傳統競爭格局演變為“俱榮俱損”的絞合狀競爭格局,利益高度重合。甚至“消滅對手”同時也會使自己受損。這成為經濟全球化新時代的奇特現象:各不同經濟體(國家、地區或企業)之間利益邊界截然分明的狀況變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我中有他,他中有你我”的利益交織、相互依存格局。
很顯然,在這樣的經濟全球化態勢下,列強爭奪領土和霸權掌控全球的歷史已不可能重現,沒有國家尤其是負責任大國會設想獲取“占領國”利益,即使是霸權主義的美國也不再謀求“占領”目標。崛起的中國更不可能走上列強和稱霸的道路。共享共治天下,將是世界可持續發展的唯一可行模式,也是符合中國理念和國家利益的經濟全球化方向。因此,習近平主席代表中國宣稱的“中國永遠不稱霸!”是真誠的表達,實際上也宣告了列強時代與霸權時代的終結。
經濟全球化新時代的另一個突出特點是,各國必須首先“把自己的事情辦好”,而試圖以對外擴張來轉移國內矛盾的陳舊策略已經完全過時。在經濟全球化新時代,國際競爭將更加著眼于“民生體驗”,即各國將在更加開放的條件下,進行全球性的文明競爭和國家競爭。各國將在商品、資金、人員、信息等更具國際自由流動性的全球化體系中,進行深度競爭與合作,人民福利體驗將以全球化為背景。制度的“合法性”將以國際比較下的民生增進和經濟社會發展的包容性和可持續性為依據。通俗地說,即人民滿意不滿意,認可不認可,將決定國際競爭的輸贏。
在這樣的時代,作為已經被視為“世界第二大國”的中國,最根本的作為就是:以善治示全球,以創新領潮流。奈斯比特說:“隨著經濟實力的增強,中國在國際事務中發揮越來越重要的作用,但它在國際社會的權威性和話語權還屬于輕量級水平。國際社會對中國的認可取決于它們對中國國內發展的看法;而我們認為,中國對內將變得更中國化。”(9)“當今中國的發展,首要考慮的都是國內因素。然而中國的進一步開放卻必須在全球關系轉型的大背景下進行。”(10)在經濟全球化新時代,國際競爭的本質是“善治”,而不是武力和霸權。“善治”首先是把自己國內的事情辦好,最重要的是成為充滿創新活力國度,從而體現出經濟體的生命力、競爭力和創造力。所以,中國在經濟全球化新時代的地位將取決于如何從曾經的“高增長引領世界經濟”轉變為未來的“善治與活力引領世界經濟”?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埃德蒙·菲爾普斯以其長期研究成果表明,真正可持續的經濟增長歸根結底依賴于經濟活力的釋放,而“經濟制度的巨大活力要求其所有組成部分都具備高度的活力。”(11)英美等國之所以曾經能引領世界經濟增長,就是因為煥發出了極大的活力;同樣,它們后來之所以表現為增長乏力,至今未能走出低迷之境,也是因為經濟活力下降。21世紀最重要的經濟問題就是,在經濟全球化新形勢下,如何再次煥發經濟活力,或者說,有哪些國家可以釋放活力,實現創新,引領世界經濟增長?他指出,對于中國自1978年后實現的創紀錄經濟增長,“在其他國家看來,中國展現出了世界級的活力水平,而中國人卻在討論如何煥發本土創新所需要的活力,因為如果不能做到這一點,高增長將很難維持下去。”他認為中國自己的認識和意圖是正確的。按他的研究發現,中國30多年來還只是屬于“活力較弱的經濟體”,只是因其“靈活性”而不是高活力實現了高速經濟增長。這樣的經濟體“可以在一段時期內表現出比高活力的現代經濟體更高的增長率,但隨著這些經濟體的相對地位提升,對現代經濟實現了部分‘追趕’,其增速將回到正常的全球平均水平,高增速會在接近追趕目標時消退。”(12)
大多數經濟學家也都認為,中國超高速增長期的終結是一個大概率前景。2014年底,美國著名經濟學家蘭特·普里切特和勞倫斯·薩默斯在美國國家經濟研究局發表的《經濟增速回歸全球均值的典型化事實》一文中做出的明確結論:“經濟增速回歸全球均值是經濟增長領域唯一的典型化事實。遵循這一客觀規律,中印經濟增速均要大幅放緩。印度,尤其是正在經歷史無前例超高速增長的中國,已持續增長的時間是常見典型增長的3倍。我們預計,中國經濟超高速增長階段將會突然中止,增速回歸全球均值。”具體預測為“中印10年或20年后經濟增速為3%~4%。”(13)
在經濟全球化新時代,中國要走的艱難道路是:從軀體龐大的“中等生”成長為充滿活力的“優等生”,即從人均收入處于世界平均值以下,提升為達到世界高水平,這需要有保持較高速增長的經濟動力和活力。只有這樣,中國才能成為一個可以使人“心服”的世界強國,才具有全球性說服力、影響力和感召力,也才可能成為真正具有強大領導力的全球大國,進而對全球治理體系產生根本性的影響。在此之前,世界仍將處于由美國老大主導的“戰后秩序”格局,沒有國家可以對其進行實質性的改變。正如奈斯比特所論述的,從一定意義上可以說,“世界經濟大變局”的實質就是“中國改變世界格局”。(14)而中國能否改變世界,關鍵不在實力能否雄踞世界,而在觀念能否征服人心。
四、新時代需要全球化均勢發展的新理念
經濟全球化新時代,更多國家間實現更全面深入的“互聯互通”是最基本的趨勢。中國提出“一帶一路”構想,其核心含義也首先是要實現更通暢的“互聯互通”格局。“一帶一路”構想涉及戰后世界秩序和地緣政治格局的重大變化,幾乎同世界地緣政治格局的四大板塊(也有學者稱為“戰略轄區”)均有密切關系:包括以美國及瀕海歐洲國家為核心的海洋國家板塊、以俄羅斯為核心的歐亞大陸國家板塊、以復興中的中國為核心的東亞陸海板塊,以及將會崛起的以印度為核心的南亞次大陸板塊。要在如此廣泛和復雜的地緣空間中實現“互聯互通”,牽動全球,關鍵在于中國必須以自己的言行告訴世界“要干什么”世界才能回答中國“是否歡迎”。
綜觀世界歷史,以陸權理論和海權理論為導向的國際“互聯互通”歷史,都曾發生過世界范圍的大規模戰爭。因為,以往的“互聯互通”主張都具有強國戰略的意義,有實力的國家才會依據一定的戰略觀念,主張“互聯互通”,其中往往具有“帝國”野心。而面對這樣的“互聯互通”,弱國則傾向于封閉和保守,除非可以確保安全,否則寧可不要門戶開放,不要自由貿易,不要全球化,實際上就是不歡迎“互聯互通”。總之,“互聯互通”與各國的安全意識具有密不可分的關聯。因此,僅僅基于經濟上“互利互惠”,生意再大,“油水”再多,也不足以形成“互聯互通”的觀念實力。問題的嚴重性恰恰在于,如果沒有實施“一帶一路”戰略的理念基礎,不能實現各國間的“觀念互通”,各國處于“不放心”狀態,實踐中的“互聯互通”將會障礙重重。
傳統均勢論的一個重要缺陷是其靜態性。世界在不斷變化,固有的均勢格局總是被新的力量所動搖,因此,需要“再平衡”。而“再平衡”的方向是回到或固守過去的均勢,還是尋求新的均勢?往往成為國際沖突尤其是大國間沖突的根源。因此,可持續的均勢必須是包容發展的動態均勢。也就是必須在當前占主導地位的基于自由市場經濟秩序邏輯的“經濟全球化”理念中,注入“均勢發展”的新含義。作為最大的發展中國家,中國有條件將經濟全球化理念升華為“全球化均勢發展”和“全球化包容發展”的理念,作為“一帶一路”戰略的互通觀念。這既不跟主流的經濟全球化理念相沖突,不破壞戰后國際秩序,不主張“另起爐灶”,不挑戰美國世界第一名的地位,但又可以克服自由主義全球化的缺陷:導致全球發展的不均衡和不平等,長期未能解決“南北差距”和“中心—外圍”不公平等問題。“全球化均勢發展”強調要使全球化惠及更廣闊的區域和更多的國家,尤其是發展滯后國家。總之,升華“全球化”觀念,注入發展意識和包容性意識,可以使“全球化均勢發展”或“全球化包容發展”理念成為“一帶一路”相關國家以致更多國家都能接受的互通觀念。
五、結語
在經濟全球化新時代,世界各類經濟體的利益處于相互滲透、絞合和混血的狀態,雖然矛盾難以避免,但更具包容性和均勢性的全球發展,符合大多數國家利益。尤其是對于利益邊界擴展至全球的世界大國,維護經濟全球化發展的新均勢同各自的國家利益相一致。所以,利益關系錯綜復雜和矛盾沖突難以避免的經濟全球化新時代,深度的結構性變化,使世界主要競爭對手之間的利益相互交叉重合,在客觀上向著“利益共同體”的方向演變,有可能成為比以往的經濟全球化時代更加和平(較少依賴軍事霸權)的競爭和融通的全球經濟一體化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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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在人類歷史上,從來沒有一個人口超過1億的國家,在處于中國這樣的發展水平時,實行像中國這樣的全方位徹底的對外開放政策,特別是對外商直接投資所實行的高度容忍和徹底開放的政策。
(6) 金碚.大國筋骨——中國工業化65年歷程與思考[M].廣州:南方出版傳媒集團廣東經濟出版社,2015:91.
(7) 高新技術產業更具有產業分解的這一特征。以計算機產業為例,1981年,IBM把關鍵的個人電腦部件資源讓給微軟和Intel,是信息產業發展史上的一個具有長遠影響的重要事件,也是計算機產業走向分解的標志。從此以后,計算機產業迅速擴散,使越來越多的國家進入了計算機產業的生產分工體系。
(8) 金碚.大國筋骨——中國工業化65年歷程與思考[M].廣州:南方出版傳媒集團廣東經濟出版社,2015:93.
(9) [美]約翰·奈斯比特,[奧]多麗絲·奈斯比特.大變革:南環經濟帶將如何重塑我們的世界這[M].長春:吉林出版集團中華工商聯合會出版社,2015:169.
(10) [美]約翰·奈斯比特,[奧]多麗絲·奈斯比特.大變革:南環經濟帶將如何重塑我們的世界這[M].長春:吉林出版集團中華工商聯合會出版社,2015:200.
(11) [美]埃德蒙·費爾普斯.大繁榮[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3:32.
(12) [美]埃德蒙·費爾普斯.大繁榮[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3:24.
(13) [美]蘭特·普里切特,[美]勞倫斯·薩默斯.經濟增速回歸全球均值的典型化事實[J].開放導報,2015(1):7-14.
(14) [美]約翰·奈斯比特,[奧]多麗絲·奈斯比特.大變革:南環經濟帶將如何重塑我們的世界[M].長春:吉林出版集團中華工商聯合會出版社,2015:1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