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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1.信息公開

再次見到那位特護醫師時,羅莎·米歐穿上了她(擁有的)最昂貴的衣服。一件定制的意大利黑色羊絨西裝,配套的手套和提包,船形高跟鞋。她想向甘地醫生發出一個明確信息:如果出了什么差錯,她一定會告他的。這天她又本能地決定一展身材。因此她穿了一件收腰白襯衫和最具動感的白色胸罩。這身奢侈的絲質裝束并非專為甘地醫生而準備(她當時的目標是另一個人);但也許那淺褐色的乳溝是在強調什么——對生命的堅定,生命……

甘地醫生當然注意到了羅莎的打扮,并因此感到某種生理上的興奮(吸引他的主要是那對飽滿的乳房);但他不像第一次那樣享受這次會面。各種力量的對比已經發生變化,目前來看幾乎是確定無疑的了。像過去那樣多好啊,他那時多么受重視啊,當人們一無所知的時候——在信息公開之前?,F在,你面對的不再是過去直冒冷汗、默不作聲的病患,而是行為古怪、自以為是,帶著偽造病歷、佯裝病情預測到處招搖撞騙的江湖郎中。因此,甘地醫生認為,醫生這個職業不像過去那么吸引人了,醫生的工作滿意度也日益下降。羅莎·米歐無疑受過良好教育,甚至可以說頗有聲望,他從未想過自己會像薩杜恩那樣看輕她。可現如今(他思忖著),倫敦城里隨便什么“飯桶”都有個戴眼鏡的堂兄或侄子,時刻準備著在網上搜個底朝天……羅莎敲打著鍵盤,搜索著一個又一個問題,各種各樣的腦損傷,錯綜復雜的后遺癥,甘地醫生很快就變得毫無用武之地了。一股熟悉的悶熱感向他襲來,當羅莎轉身面向那白色窗簾時,有那么一會兒,這種感覺有所緩解:從她堅挺的胸部得出結論,那對乳頭應該也很大。一股邪念在他心里油然而生,并一發不可收拾,乳頭大有利于哺乳——即使不會加速實際的哺乳過程。

對羅莎來說,她一點兒也不喜歡在電腦前一坐就是幾個小時,突擊研究各種腦損傷問題。她讀到這樣一句話(“主動與您的伴侶建立全新的關系”)后,甚至立刻沖到杰里米·邊沁便利店買了包煙。她一口氣抽了七根,一邊回想著剛才讀過的片段,“您嶄新的家庭生活”、“您嶄新的社交生活”,等等。這是什么意思呢,嶄新?她不停地想。(這是什么意思呢,您的?)我們總是認為,做好準備比不做準備好,但其實好不了多少;考慮到某些可能出現的結果,做好準備也沒什么好的。女性最近取得了不少收獲和成就,在很大程度上以男性為中心的社會里,她們已自然地取得了不少可喜進展。她雖然堅信自己將竭盡全力,但實際上,電腦屏幕上充斥著的那些(不,是很多)可能出現的后果,又使她知道自己無法也不能堅持到底。她并非無情之人,而是現代女性,僅此而已:來吧。可是接下來,羅莎又讀到一句話,使她開始厭惡自己,抽泣起來,內心起伏難平。這句話是,“只有一個‘特效療法’,那就是愛”?,F在,她換了個語氣:來吧。來吧……

那天早晨,在病床上翻騰了三四次后,漢才看見他的妻子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等著。她見狀立刻說:

“我剛才還在了解你的情況。嗯,不是關于你,而是像你這樣情況的人。現在,漢,我想這樣說,不要陷入‘兩年’的誤區。這完全是無稽之談,會導致很多不必要的痛苦。他們都說,‘兩年后’你就會恢復了。這不是真的,漢。你康復的時間將遠遠比這長??赡苁俏迥辏】赡苁鞘辏枂柲銈兓ブM的人吧,你就會發現真是這樣!”

漢花了很長時間才意識到,這件事本身就是“婦人之見”,換句話說,“前妻編造的故事”?,F在跟他講話的不是羅莎,而是珀爾。她接著說:

“你知道嗎,這樣的事,會使你感激現在擁有的一切。我知道,我為所擁有的一切而感恩:一大筆錢,而不是贍養費。因為你確實明白,不是嗎?只有百分之二十五的腦損傷患者能在事故發生后三個月投入全職工作?!?

他坐直身子,兩只手把凌亂的頭發捋順;他料想——珀爾的笑容促使他猜測、至少是證實了——他比之前禿得更厲害了。一眼望去,他的臉和額頭好像布滿了星星點點的顆粒物——好像有人趁他睡著時,在他臉上又是切面包又是涂黃油,結果滿臉是被黃油粘住的面包渣。他很高興珀爾看不到他的膝蓋,因為他感覺到有股液體狀的東西在兩條腿的膝蓋骨里流淌,像蠕動的肥蟲一樣。

“孩子們呢?”他問道,“他們來了嗎?”

“他們在咖啡館,一會兒就來……親愛的,有個情況你最好做好心理準備,那就是你的智商會明顯下降。這不會對你的演藝事業造成多大影響,但不大利于寫作,不是嗎?我不知道會不會影響你彈吉他。你知道我真正擔心的是什么嗎?”

漢等著她說。

“我真正擔心的是,這將對你和羅莎的關系造成影響。當你們坐在一起吃晚飯時,你將不知道她在嘮叨什么。因為過去你非常在乎她的想法,你曾經這樣說過。如果你還和我在一起就沒有問題了。就你目前的狀態,我并不是說要盯著你,我們可以只盯著墻,打發時間。但和她在一起……”

在門邊的角落里,幾個患有腦損傷的年輕人正坐在電視機前觀看為他們量身制作的娛樂節目:兩個男人站在方形拳擊場里,穿著亮閃閃的短褲,戴著牙套。

“你太安靜了,漢。我猜是有點緊張,你想試著把一些簡單的詞語組織起來?!?

“哦,我能說話,沒問題?!?

“那就說吧,別為那些長單詞擔心,你知道,那些兩個或兩個以上音節的單詞:你早晚會說出來的?!?

為珀爾說句公道話(漢在心里已默認這一點),應該記錄在案的是,在得知那次襲擊事件后,她給醫院打過電話,對若干人吼叫過,作為兒子們的母親,她要求給予全面、詳細的診斷,她得到了,并以最溫柔和充滿希望的方式將結果告訴了孩子們。珀爾是位好母親。也許作為前妻,她不是每個男人的首選,但她的確是位好母親。

“最可怕的是,他們說——他們說……最可怕的是,他們說,對你們性生活造成的影響?!?

據觀察(一位女性在二百年前觀察得知),一個女人只為自己優雅,而男人則漠視這一細微變化;另外一個女人則心存感激,很在意明顯的貧窮和低品位。珀爾并非只為自己打扮。她為所有人打扮——包括她自己。今天,她穿了一件黑色皮夾克,閃閃發亮,走起路來嘎吱作響;一件雪白的羊絨衫;一件粉色花裙子,短得令人驚訝(外加一雙迷人的短靴,也是黑色的;還有一雙荷葉邊短襪,也是白色的)。還有一件東西:她正穿著的一件東西。

他和珀爾從小就認識了,時斷時續;他們的婚姻(他后來開始感覺到)如同失落的世界,似乎是退化的、充滿獸性的,甚至是史前的——如同一片蜥蜴橫行的大陸。有些事情,直到今天,他也絕對不敢告訴羅莎。比如說有這樣一件事,在他和珀爾共同生活了十二年之后(雖然充斥著長達數月的冷戰、臨時分居、獨自旅行、頻繁的拳腳相加,還有無休止的通奸),他們的性生活卻在持續改善——如果改善這個詞足夠貼切的話。到最后,其他的所有事都可怕至極:他們已經達到了(正如他們的一位婚姻顧問所說)“夫妻間偏執狂”的狀態。兩個孩子早已不再跪在地上央求父母分居。直到邁克爾和大衛開始第二次,而且是更加嚴重的絕食抗議(長達四十八小時),漢和珀爾才突然決定?;?,并請來律師。但在此期間,他們的性生活卻在不斷改善,換句話說,不斷地占去他們越來越多的時間。

“你們的性生活將會出現兩種可能,”她說,“要么你對此毫無興趣——通常會是這種情況;要么你只對這感興趣。你認為將會是哪種情況呢?”

漢等著她說。

“讓我們做個小測試吧。準備好了嗎?”

他知道將會發生什么,他也知道應該朝哪兒看。他定睛看著:珀爾·奧丹尼爾又瘦又高(赤褐色的短發刺猬似的立著);她屁股窄小,但大腿卻自膝蓋以上向外敞開;在她兩腿之間的真空三角地帶(呈大寫的Y形),她的重心就在這里……關于珀爾的性格,有一點可以斷言,那就是她總喜歡走極端。她最忠誠的追求者們都會立刻認同這一說法:她總是走極端。即使面對那些本身也喜歡走極端的人來說,她也總顯得太過火?,F在,在圣瑪麗醫院,珀爾又開始走極端了。大腿張開,腳踝交叉,她展示著這一地帶。漢仍癱倒在床上,盯著那里看。當然,他的前妻并沒有犯性事上的低級錯誤——下邊什么都不穿:她穿了些什么,但可不是隨便穿了什么東西。他對這東西太熟悉了——珍珠白,鑲有星星狀的飾品。在收到離婚訴訟中期判決的那天早晨,漢曾把這東西整個含在嘴里,珀爾當時贊許地觀看著。

“哪一個?”她問?!叭珶o興趣,還是只對它感興趣?!?

“兩者之間,我不知道,我想應該是后者吧?!?

“很好,漢。你選了個長單詞:只對它感興趣。?。『⒆觽儊砹?。”她站起身招手。接著,她從那個巨大的手提袋中掏出一份報紙,攤在他面前:上邊有三張照片——漢、珀爾、羅莎。“她會要你好看的?!彼f。

孩子們向他走來時,漢又一次努力坐直身子,靠在床頭上。他顫抖著雙手,又一次,打理著雜亂的頭發。這張床,這整個小隔間,就像一個展示年邁和落魄的柜子,而且還是煙灰缸一般的顏色。邁克爾和大衛分別站到他的兩邊。他們并沒有懷著嚴肅、憂慮或失望的心情看待他們的父親,他們只是表現出接受;而他立刻從中獲得慰藉。

大衛,較小的那個,在他臉上親了一下說:“我很抱歉,爸爸?!?

邁克爾,大點的那個,親了一下他的臉說:“爸爸?哪個他媽的混蛋把你搞成這樣的?”

“邁克爾,”珀爾喊道。

“算了,”漢說,他幾乎都記得?!巴诉@件事吧?!?

但他確實記不起撞擊那瞬間的感覺了。蒂爾達·匡特曾對他說過,人的大腦中有個恐懼中樞,一個深藏于大腦兩個半球中的神經節,通常跟嗅覺有關,是恐懼和憂慮的控制塔。有時候,大腦會抑制住人最痛苦的記憶(她還說,軍方科學家正在研制一種邪惡的藥物,試圖復制這種消除疑懼的效果)。所以,現在他的大腦在保護他不受記憶的折磨。其實他需要這段記憶,并一再地把它翻出來。他需要聞到那段記憶。

“別怕,孩子們。我很快就能出院了,”他說(這種聲音和腔調,連珀爾都覺得陌生),“到時一定要讓那幫混蛋好看?!?

就像一個人從一種生活走向另一種生活一樣,羅莎沿著一條玻璃通道走著——這條通道位于地面之上三十多米(一百英尺),把醫院分成兩個部分。現在,她正走出理論,走進實踐。

她的焦慮,她的擔心,現在匯集成一種針對納特瓦爾·甘地——以及整個醫生群體——充滿詆毀的厭惡。作為一個二十世紀歷史專業的學生,她了解蘇聯審訊小組進行的“化學實驗”(相對于“物理實驗”);了解日本活體解剖論者;在1941年那個年代,德國醫生可以隨意處置不可靠和所謂已瘋了的人,接下來的步驟就是眾所周知的“野蠻安樂死”。醫治才能——治愈——總是與其對立面相伴相生。只要有機會(看起來),這些把脈皺眉的人就會把兒童的頭顱包在舊報紙里,夾在腋下,像大學生一樣閑庭信步。

他們的確做過這些事。但此時,羅莎討厭甘地醫生(她的胸部起伏難平,她的鼻孔氣得大張)是因為他拒絕為她提供保護,讓她不再擔驚受怕。對病情的預測是樂觀的,但他仍不愿排除任何可能性。當他告知可能出現的消極結果時,他的臉上閃現過一絲享受的表情:他很享受這種掌握生殺大權的感覺。是的,在特護病房,他肯定常碰到這種情況。在他說話時,羅莎意識到自己在想象著,他的感官是怎樣被訓練得能夠忍受這難以言說的氛圍和這難以置信的惡臭。在她離開時,她禁不住安慰自己,這個醫生和其他大部分醫生一樣,都將在退休后一周之內倒地而亡。因為一切都與權力有關,失去了權力,他們也將不復存在。

她按下按鈕,心里有什么東西咯噔了一下。電梯吱扭作響時,她嘆了口氣。

“不,孩子們,”珀爾說,“爸爸很快就會好起來了,又會像以前一樣生龍活虎了。是不是,漢?!?

“……那當然。”

“他當然會好的。哇,她來了。天啊,她可真胖,羅莎!我剛才一直在夸獎你報紙上的照片!”

暴怒和煩躁,家庭暴力,悲痛和沮喪,缺乏洞察力和認識,大小便失禁,焦慮和恐慌,性問題,愛的缺失,應對愛的缺失,放手……羅莎向前走著,抬頭挺胸。收腰的襯衫、運動型胸罩、淺褐色的乳溝:所有這一切——說不定——都是為了珀爾。

2.高智商的白癡

以前什么可笑?克林特·斯摩克想?,F在什么可笑?今后還可笑嗎?

在病態的大樓里有一間安靜的會議室。在其封閉玻璃窗的另一邊,一只患結核病的鴿子默默地拍打著翅膀。主編大人坐在桌旁,雙手捂著臉。

《晨雀》正面臨著危機。德斯蒙德·希夫習慣玩失蹤,經常來無影去無蹤,可這次他坐了三十個小時的飛機從南太平洋趕回來,重整旗鼓。

他終于開口了,“我就是想不明白,怎么會發生這么嚴重的事故……你們當時都在想什么?”他小心翼翼、戰戰兢兢地看著面前攤著的報紙。“天??!我是說,這又不是《自然》雜志……”

“當我看到第一篇報道的時候,”克林特說,“我還以為是在宣傳巴特西貓狗之家?!?

“是的,”杰夫·斯泰特說,“或者是有關羅馬尼亞精神病院的‘爆炸性新聞’。”

“目前造成的實際損失呢?”

“現在整個事件已經演變成人身攻擊了,”麥克雷(麥克雷)說。“公眾很憤怒?!?

“我們正在失去他們嗎,蘇帕門拉姆?”

“從我收到的郵件來看,他們都正死于心臟病?!?

“很好,真是太好了,”希夫說?!拔覀冋跉⑺雷约旱淖x者。”

蘇帕門拉姆說,“就像黑色星期四?!?

在黑色星期四之前的那個星期三,《晨雀》拼湊了一篇報道,調侃吉尼斯世界紀錄,并開辟了一個新專欄,向史上最大最長的男性器官致敬。在同一頁上,《晨雀》復制出一把長約三十厘米的尺子,(虛情假意地)向讀者發起挑戰,讓他們來做一個令人反感的比較。為了尋開心——至少《晨雀》這么認為——他們特意把三十厘米的尺子重新編號,使它看上去縮短了一半。一大清早,麻煩就來了:黑色星期四的自殺事件。

希夫說:“比爾,這些版面都是你編輯的,你怎么會做出這種事呢?”

“當第一批人走進來時,”比爾·瓦爾諾說,“我還以為他們是來找廁所的。當第二批人進來時,我當時想,嗯,正如……正如我們看到的那樣。”

“老實說,伙計,”克林特說,“我們這次真的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但還有破局的辦法,頭兒。我能從馬克思主義的角度分析一下嗎?”

“當然,克林特,”希夫洗耳恭聽地皺了皺眉。

“好的。主流嚴肅大報的目標讀者是當權者和知識分子。時髦的通俗報紙針對中產階級。低端的廉價小報則面對無產階級。我們《晨雀》的目標讀者是失業者?!?

“說要點,克林特?!?

“好的。當你開始領失業救濟金的時候,你還能吸引誰?我們侮辱了我們所有的讀者——雖說他們一點兒也不冤——但畢竟也是一種侮辱。我們說了,也證明了,我們讀者的陰莖(如果有的話)簡直如同來自布萊克·拉各斯公司?!?

四天前,《晨雀》大張旗鼓地推出了一個新專欄,“讀者的鳥”。死亡威脅就從那時開始出現。

“‘你的腳踝會感到一陣溫熱’,”希夫半信半疑地讀著,“‘當你跟一大群頂級尤物翻云覆雨時,由我們血氣方剛的……獻上’”他靠在椅背上?!吧系郯?,你快看看這個:左上角那個怪物。”

“有些家伙給我發郵件,說他們把報紙訂在一起,以免不小心看到這些內容?!?

“你應該看一眼我們沒有登報的內容。每個故事都能讓你折壽不少?!?

“你必須做好準備,即便如此……”

“可選的并不多。我們已經在流失讀者了?!?

“三千七百萬讀者,”希夫鄭重其事地說,“他們已經盡力了。那么,我們下一步該怎么做?”

“很簡單,”杰夫·斯泰特說?!俺坊貓蟮馈2患釉u論。”

“不行。你瞧,”克林特說,“那將是又一次侮辱。那不是他們想要的?!彼钢亩汛蛴〕鰜淼目棺h信。“他們也無法相信報道里的內容,但他們不是讓我們撤回報道,而是希望我們告訴他們,事實并不是那樣?!?

“那還有解決的辦法嗎,克林特?”

“有的,頭兒。事情還有轉機。過幾天,我們淘汰掉那些家庭主婦,把她們換成模特?!?

“什么,用我們自己的姑娘們?有點太明顯了吧,不是嗎?”

“嗯,當然不是咱們的唐娜·斯頓姬。用那些落選者。如果一張熟悉的面孔時不時地出現一下……瞧,他們的反應并不那么理智,對吧?我們踹了他們的屁股。我們侮辱了他們?,F在該拍他們的馬屁啦?!?

在有關《晨雀》的意識形態之爭中,克林特·斯摩克總是足智多謀、富有創見。有時候,好像只有他對《晨雀》的典型讀者有個清醒的判斷。他繼續補充說:

“他們會接受的。你可以在那一版登上電影明星,旁邊附上一句‘做你的美夢吧,蠢貨’,他們還是會接受的。我們還需要改善版面設計。去掉這些黏糊糊、毛絨絨的……洞口??纯从疫呏虚g這個。”

希夫把頭向左偏了九十度,慢慢調整了下角度,然后猛地收了回來。

克林特說:“這幅圖可以用來報道逼良為娼或者貧民窟住房問題。其實整個版面都給人這個感覺。不。我們需要的是穿著三點式泳裝的美女。或許更好。如果你把她們放在豪宅前的車道上,我敢保證,我們的讀者仍然一無所知?!?

大家沉默了半分鐘。

“謝謝你的建議,克林特,”希夫說,“那就這樣辦吧。下面再談幾個小問題……好。其他所有的報紙都在報道那個近地天體,一個小行星還是什么類似的東西,當時我們決定完全不理會它,我確信我們的直覺是合理的。但是現在,我們身邊發生了這么多驚天動地的事,如果不報道,會不會虧欠我們的讀者?我想我們至少應該提一下重大的戰爭、瘟疫、饑荒,諸如此類。我知道我們的重點還是放在國內,但就目前的世界局勢來看,我不得不說,我們在國際新聞方面做得不夠好。”

“我同意,頭兒,”斯泰特說,“我可以再去曼谷待上一個月。”

所有人都緊張地笑了。

有什么好笑的?克林特想。親愛的讀者。讀者,我嫁給他了。T·S·艾略特:讀者指南。虛偽的讀者!我的同類,我的兄弟!

親愛的克林特:你關于童年的評論打動了我。我也從未感覺到“融入主流”。我們有些人好像被孤立了。在某種意義上,我們“與眾不同”。如果有一天我找到那個想要共度一生的人,他也一定會“與眾不同”。

克林特最近在雜志上讀到一篇文章,其中假設出現了一種新型人類:高智商的白癡。自作聰明、冷酷無情、漠不關心的高智商白癡,按照作者(一位女性小說家)的說法,對所有技術和文化改革的接納態度都超級現代化,這種接受是堅定、嚴肅的。克林特如釋重負,可以這么說,因為他發現自己對于新筆友寫作風格的態度是動搖、打趣的,打趣、動搖的。從短消息的語言等各方面來看,他已經見慣了標準英語被糟蹋的樣子,但還從沒見過這樣的。尤其是在相互了解和調情的過程中,也沒見過如此美妙的語法。克林特了解語法。斯摩克先生和太太:都是教師。還是老嬉皮士。老的——現在已經死了——嬉皮士。死掉的嬉皮士。天?。喊l生了什么?

當然,克林特并不是要吹毛求疵??肆痔兀繉媚飩兲羧龗??他已經太久沒感受到女性的力量,他感到——好吧,她的那些話就像救命稻草一樣。就像一根救命稻草。

他知道,他和女性世界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大了。每天晚上,當他走進博爾赫斯大街上的電子情色產品天堂時——無盡的空間,不朽的精神——從某種意義上講,克林特游走于各色女郎之間。但他同時也與她們漸行漸遠。這一距離在不斷拉大。

發生了什么?他到底散發出什么氣息,到底發出了什么信號?他自認比那個家伙英俊多了(現在也有錢多了),那樣的家伙遍地都是。你看他天真的女同伴和他走在一起,時不時親親他的耳環,拍拍他的頭發,或者帶著寬容的微笑,淘氣地盯著他的黑色眼鏡。

這感覺一定很美妙,他想。當你走在大街上,拿出電話:這樣所有人就都知道了?!澳愫茫H愛的,是我。我正走在街上。晚上吃什么?”浪漫的夜晚。兩個人的餐桌。偷偷往咖啡里加顆安眠藥,放松一下。

一定很美妙。但從來都沒妙過。即使當事情發展順利的時候,他總感覺胸中像注了鉛一般沉重,下沉。他太清楚了,她們都在等待——伺機而動。在床上,當然,那永恒的戰斗就是讓她們感受到:用你的力量去改造她們。就像書上說的,女人們都在等待那一刻:等待一位愿意上鉤的、最強壯的男性,帶給她們受孕的質變。所以她們一直在等待、算計、比較——隨時做好了委身的準備……

不管怎么說,這就是克林特不斷告誡自己的(別再為她們傷腦筋了;她們全都一樣;諸如此類)。但他的潛意識可不這么想。有時候,他會聽從自己的潛意識。周日的下午,絕望、骯臟的住宅,他躺在床上舔著鼻環,有時候潛意識會對他說:“我不知道,伙計。你會后悔的。我不知道,伙計。你會以眼淚收場的?!?

對男人來說,她就像一根救命稻草:

我目前的理想型(我的確指“目前”)是那種“猛男”型。你懂的:周六泡在健身房,周日上午踢足球,下午打網球。還有保齡球!我喜歡他邊喝啤酒邊看電視——我當然要坐在他腿上!在床上,我們做愛的時候,他呻吟著讓我大叫。我告訴他:我是不會任你擺布的!別把我當那種人!我想他以為大叫就等于狂野。但我不希望狂野。為什么呀,克林特,人們為什么喜歡用性愛來自我膨脹呢?

雖然他手中握著的這張紙就是一封打印出的郵件,克林特卻湊著他戴鼻環的鼻子,似乎希望感受到她的氣息。噢,他至少讀了三四十遍吧。我絕不蹚這渾水,他想:沒門兒。

問題是,我從來沒法跟男人口交、惹男人生氣。我不敢。得罪男人?所以我不得不繼續一點點地惹毛他(這已經夠嚴重了),直到他收拾東西走人。我不再像過去一樣一刻不停地贊揚他。我拒絕擦掉他滴在馬桶坐墊上的尿漬。我得為自己說話。我想說的是:伙計們,到“后院”來吧!克林特,我感到厭倦。說清楚點:我也厭惡“新好男人”,他們在床上太“細致入微”了?!澳愕搅藛幔俊薄拔覊虿粔蚝茫俊碧袅?!飄飄欲仙!幸福極了!人們為什么就不能做自己呢,克林特?太多的群居本能,太多的謊言,太多的虛偽。

另:為“讀者的鳥”歡呼。簡直給廣大女性帶來了強心劑:好家伙,我們有救了!

“你的來信就像一股清新的空氣,”克林特揣摩著回信說,“你已經看夠我在《晨雀》上的那張鬼臉了。我非勢利小人,也沒那個資本!但如果能在你的精辟言論旁配上照片就再好不過了?;蛘呤鹈残小彼€是沒有回答“尺寸重不重要”的問題。

只有一件事困擾著他。市場調查一再顯示,《晨雀》缺乏女性讀者。所以問題仍然是:什么樣的女人會讀《晨雀》呢?

他停了下來,坐在桌邊??肆痔卣郎蕚鋵懸黄恼?。但他在桌邊停了下來。

“……呃,那個,安德在嗎?”

“你是誰?”

“呃,皮特。”

“不,他不在,”一個比往常小很多的聲音說,“哈里森,當心,親愛的。他們已經把他記為失蹤人口了。不,別這樣,親愛的,真是個乖孩子。他們已經把他記為失蹤人口了?!?

克林特說他很抱歉打擾了。他想:天啊——可別是約瑟夫·安德魯斯干的。然后:來個短暫地采訪,讓她高興一下。接著:不。這些都忽略不計?;蛘撸罕娝苤摹?

“嗯,克林特,”希夫說,“雖然并不嚴重,但又發生了一件丟臉的事。”

“怎么了,頭兒?”

“變態就變態吧?!?

“哦。沃爾瑟姆斯通行手淫者。”

“一回事兒。但現在是一天一起事故,是嗎?有幾件事,克林特。你的‘視頻回顧’專欄里有個詞真讓我大吃一驚。在哪兒呢?!?

他把那一頁平攤在克林特的工作臺上。副標題寫著“布林克·鮑勃的視頻回顧”。角落處有一張大頭照。不是克林特,但是某種創意拼圖:一雙眼睛奇怪地斜視著,腦袋垂向一側,舌頭耷拉著,懶洋洋地舉著一雙毛茸茸的手掌。

希夫說:“現在……在哪兒?這里。嗯,‘當客串演員多克·博加德把他的‘愛痕’噴灑在我們唐娜·斯頓姬豐滿的乳房上時,請大家準備好手紙?!垎枺裁词菒酆郏俊?

“就是精液,頭兒?!?

“哦。哦。我以為我們常用的是‘男性精華’。哦。好吧,那就沒什么了。你知道嗎,我們做的事情,有時候,真讓我惡心。真的。安斯利·卡爾的事情進展得怎么樣了?”

“奏效了。得等到他再次比賽,才能提高關注度。但目前看來還不錯,不是嗎,他又得了些新指控?!?

克林特想起來希夫不懂足球。他繼續說:

“他們現在要以踢假球為由逮捕他。說他上一賽季從一個馬來西亞商人那里收了五十萬,故意輸給了流浪者俱樂部。我們的讀者會恨他的:對足球的褻瀆,頭兒。也許在審判期間我們就可以把貝麗爾的事搞定了。”

“就按你想的辦吧,克林特。你還說你正在跟蹤報道王室事件?”

“我正在處理,頭兒?!?

“這使你很興奮,不是嗎?克林特。我們總是認為王室毫無意義,不合時宜。老王后帕姆呢,當然,高高在上。但她已經去世兩年了,公主也如綻放的花朵一般慢慢成熟。在我們的整個讀者群里,對她的深情和興趣日益高漲,從麥克雷的形象就能看得出來?!?

“那么,現在的問題是,維姬需要戴乳罩了,這使他們發現,亨利仍在粗茶淡飯過日子。他們認為現在是孤注一擲的時候了?!?

“你這么想嗎?”

“讀一下星期六的斯摩克。一篇長評論?!?

“標題呢?”

“國王正常嗎?”

3.亞瑟王神劍

他的處境荒唐可笑。

在他出生的那天,全世界的皇家艦隊都禮炮齊鳴以示慶祝。下議院的丘吉爾說(二戰時的情景仍歷歷在目),“我們向父親和母親,并以特殊的方式對小王子來到這個硝煙彌漫的世界深表同情?!眱H僅幾小時內,他就登上了世界各大報刊雜志的頭條。在學校,他發現父親的臉出現在買零食時掏出的硬幣上,也印在他往家里寄信所用的郵票上。十二歲的時候,在他訪問巴布亞新幾內亞之前,這個小島上的居民曾徹夜擊鼓歡慶。他還是少年時,就已經代表國家出席夏爾·戴高樂的葬禮:他當時就站在甘地夫人和理查德·尼克松中間。接下來發生的事,成年、婚禮、謀殺——還有繼承王位:確認、宣誓、涂油儀式、授權儀式、登基大典,效忠宣誓。

他的大小事件都是國家事件。他的處境荒唐可笑。他是英國國王。

此時亨利九世正住在南部赫特福德郡的格瑞特宮里,那是一個供熱達三百個房間的套房。在此之前他和弟弟阿爾弗雷德王子,克拉倫斯公爵,在斯特蘭德大街上的一個三星級餐廳的包間里共進了豐盛的晚餐。

“這兒的酒保,菲利克斯,簡直太棒了,”他說,“他調了一款叫‘蝎子’的酒,真是妙極了。啊,給你。來兩杯蝎子!不:還是來四杯蝎子吧……現在給我說說,親愛的。你會跟這個‘琳恩’結婚嗎?”

“你知道嗎,老兄,我不會跟任何人結婚。”

“到底為什么呢,你這家伙?”

“因為我就是這么一個惡心的色鬼。我們都是。除了你。老兄?!?

“……我們的蝎子怎么還沒送來?”

阿爾弗雷德說的話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當他一個人睡不著的時候,他就在家里(在火爐前,躺在一堆毛毯和幾只小狗下面)等著巴格爾的電話,亨利想:是的,的確如此。但為什么呢?阿爾弗雷德王子從十三歲起就是個十足的淫棍(那時他強奸了他的第一個女傭),現在他四十九歲了,還一點都沒變。他的父親,理查德四世,在最近一次婚姻之前,一貫具有英雄般的征服欲望;他的祖父,約翰二世,曾經是臭名昭著的浪子。那亨利九世呢?

在他二十歲的時候,那時他還是威爾士親王,他對性交就如同對馬球或跳傘一樣,絲毫不感興趣。他整天忙于喝酒、社交,他有很多女性朋友。那么,是什么使他拒絕或不顧那些數不清的軟磨硬泡呢?有些幾乎難以察覺,有些則近乎夸張,她們無不極盡其能想方設法加入王室。原因似乎并不復雜,只是害怕努力而已。理查德四世為此感到擔憂,在王后的唆使下,他安排了一位侍女來見王子——一位名叫伊迪斯·貝雷斯福德—黑爾的年輕寡婦。一天夜里,伊迪斯在湯格灣給亨利帶來了個驚喜。那是個充滿殺氣的夜晚,亨利和四五十名獵手一起狩獵結束后回房就寢。當然,亨利本人從來都跟狩獵這事搭不上邊。但他卻勇敢地和伊迪斯·貝雷斯福德—黑爾協同作戰。她讓他壓在她身上上下晃動,幾分鐘之后,在男更衣室有一種激情似火的味道,伊迪斯開了句玩笑。

接下來,王子做了一件讓國王和王后都意想不到的事。他愛上了伊迪斯,或者至少是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雖然媒體和公眾認定,亨利同時還至少跟一到兩個他常獻殷勤的年輕貌美的姑娘上床,但隨后的五年他總算是忠誠的。他每月大約去看望伊迪斯三次。她三十一歲,身材姣好,氣質優雅。與他母親沒什么不同:粗花呢短裙,耐磨的鞋子。

在亨利二十幾歲時,他開始為一位更年輕的朋友騷動不安起來:帕梅拉·諾斯閣下。他送給伊迪斯一棟房子、一次環球旅行、一筆養老金,然后就開始向帕梅拉大獻殷勤。在王室婚禮舉行后的第二天(白芝浩曾說過,王室婚姻是眾所周知的最佳典范),亨利給他兄弟阿爾弗雷德王子寫了封信:一切都進展順利,真讓人大松一口氣。當我在陽臺上擁吻她時,街上的民眾完全為之瘋狂,你看見了吧?其實,在臥室里差不多也是這種情形。我感到整個國家的期望都寄托在我身上,盡管是良好的祝愿,它們激勵著我。最起碼一切都進展順利。你懂我的意思:我真的很棒!其實,在那天晚上,他怎么可能不厲害呢?民眾的深情厚誼使他血脈僨張。

亨利王子剛滿二十七歲的時候,理查德被炸飛在愛爾蘭西岸的漁船上。當時在船上的還有國王的堂兄,也就是印度最后一任攝政王(和第一任總督)。如此一來,潛在兇手就有很多了:穆斯林、錫克教徒、印度教徒,等等,還有更明顯且時間更近的嫌疑犯……這一時期,舉國上下陷入悲痛情緒(并且這一情緒被放大了五千萬倍),盡管如此,亨利卻達到他情欲的頂峰。英格蘭民眾在一片激烈反抗和狂喜的情緒中慶祝國王的加冕禮;對亨利九世來說,這波熱潮一直延續到他的“龍床”之上,隨之而來的還有鍍金的權杖、鑲有四塊寶石的皇冠、繡有百合花圖樣的紫色緞面頭巾、吊襪帶和吊閘門、還有金絲織的帷幔。他們第二次度蜜月期間,在皇家游艇上,這對王室夫婦坐在桌邊,皇家海軍陸戰隊樂隊為他們演奏著浪漫唯美的混合小夜曲。就寢時刻漸漸逼近,亨利朝帕梅拉僵硬地微笑著。在性生活方面,國王的地位使他順利過渡至三十歲(他甚至得到了“亞瑟王神劍”的綽號)。但直到現在,他們還在為造出一位繼承人而“努力”……

維多利亞公主出生后,亨利的性生活不再受控于日歷和月運周期:現在,它聽命于預約簿。這種輪值的形式逐漸變成一種習慣。當然,是一種壞習慣。做愛還需要王室預約,就跟其他事情一樣。男性,即使是王室的男性成員——世間的最佳典范——對此也無能為力。他無法控制它:期望——充滿期望的約定。最重要的是,隨著她年齡的增長,帕梅拉的確越看越像個男人。

一天下午,三點過五分,王后略帶疑惑粗聲粗氣地說:“怎么回事兒,親愛的?哦,天啊,真是沒救了!”……他已經盡力了。在他半夢半醒的人生里,沒有一秒鐘和普通人相同,但至少,他的性無能的確是普遍存在的。每到此時,他都走下王室寶座,和他的男性同胞一樣試圖碰碰運氣。到底是怎么回事兒?問得好。從這時起,每當國王在日程表上看到“下午三點:帕米[5]”,他都感到一股無形的力量壓在胸口,就像一副馬具緊緊套在馬背上;而這套馬具遲遲無法松開,直到他幸免于樓上的噩夢。他努力在記憶中尋找這種恐懼的前兆,因為他堅信一定會有預兆。對了!在上次約會開始前的幾個小時發生了一件事,也是經過預約的:他來到主人的書房,被狠狠地抽打了一頓。

事實上,這消極的頓悟——有關他生活的可悲現狀——早在湯格灣就已埋下伏筆。

布倫丹·厄克特—戈登靜靜地聽著。電話鈴聲停了,一陣費力的回響聲;接著傳來類似狗在抗議的嗚咽聲,仿佛受到了不公的待遇。

“帕普兒,走開。比娜。是你嗎,巴格爾?該死的——該死的電話被纏在比娜和蒙克將軍的身子下面。現在話筒上全是狗毛,還有一些……惡心的黏液,或是什么的。將軍!走……你在哪兒呢,巴格爾?”

“我們從卡普出發,正坐車朝東北駛向尼斯機場,閣下,就快到了。”

在他右邊,看到的是超市前院、酒店和加油站,地中海的海浪輕輕地拍打著礁石;在他左邊,雖然看不到卻能感受到,色彩各異的別墅、聚光燈、蟋蟀、灑水車。他的旁邊坐著壯實、英俊、上了年紀的奧特瑞德。

“怎么樣了,巴格爾?”

“我們找到了犯罪現場,閣下,由此又發現不少線索。我們還推斷出強有力的證據,作案動機或意圖不可能是……”

“別信口就把結論丟給我,巴格爾。而且不要對自己太沾沾自喜。我討厭這樣,巴格爾,這一點都不好笑?!?

布倫丹感到自責:他沒有掩飾住自己取證成功的興奮之情。他說:“我真是太不應該了,閣下,請原諒。”

“算了。接著說吧,巴格爾。哦,請來瓶上好的紅酒吧,可以嗎,洛夫?再來點美味的點心?”

“我們上飛機跑道了,閣下。你能聽到飛機的轟鳴聲嗎?……我們就要起飛了。”

“喂?喂?”

“閣下,請記?。鹤靼竸訖C、意圖,與金錢無關。也無關媒體或敲詐勒索。去找……”

亨利拿著話筒又敲又搖,然后塞回到蒙克將軍身子底下。洛夫回來的時候,他向他要了一副牌。

設想一下:撲克牌里的國王(K/13點)和王后(Q/12點)。那我們是什么呢?十點嗎?還是兩點?

作為一個禁欲者,布倫丹·厄克特—戈登算得上觀察入微的朋友。而亨利,無論如何,都毫無想象力可言。他太過粗淺,一眼就能看透。

在“帕米日”這天——或者一個被稱為“又一個可惡的三點鐘”的日子(布倫丹聽他這么形容過)——亨利整個早晨都會萎靡不振(根本無法進行連貫的思考),而且剛到十二點半,他就吵著要喝白蘭地。三點差五分的時候,他拖著沉重的腳步走上樓,四點差一刻時返回……如果事情進展得不錯,亨利臉上會呈現出一種(被占了便宜而)受盡委屈卻隱忍不發的表情(有趣的是,在他臉上卻看不出解脫)。如果事情進展得不順利,國王干枯的臉上就會籠罩著骷髏般死亡的陰影。

因此,有天晚上在格瑞特宮的書房里,布倫丹正在看一份英國醫學會預選提交的報告,他抬起頭來,貌似隨意地說:

“這真是人類醫學史上的重大突破,你說呢,閣下?原力丸。讓男人們惶惶不安的根源終于被醫學的魔杖消除了。再也不會有戰爭了。”

“……你在那兒叨叨什么呢,巴格爾?”

“閣下,原力丸。一種提振男性雄風的藥物。經過測試、獲得專利,并且隨時都能買到。需要的時候服用即可,閣下。只需一片,輕松搞定。再也不會有戰爭了?!?

亨利茫然直視著半空中足有五分鐘,緩慢而遲鈍地眨著眼睛,像一只貓頭鷹。然后他轉過臉說:“不,不。這種下三濫的手法行不通的。”

就這樣吧。布倫丹該向誰抱怨呢?他曾經告訴自己,他受益于自己的禁欲行為。但那也許只是個人宣傳罷了;而且,事情的另一面永遠無法得到證實。事實上,那張他盡量不去想的床,其實一直有一位占用者,而那位占用者是個消極被動的男性。不,再也沒有比他更優柔寡斷的人了。在貞潔和淫亂(這也是他校園昵稱的具體表現)之間,巴格爾選擇了前者。所以,一切早就結束了:在他八歲的時候。

“在城堡里呆了四小時后,閣下,我對自己說:‘嘿,好像有點結霜嘛?!覀儥z查了所有的二十七間浴室。每間都有白色的浴缸和香皂。但布局和背景顏色卻與照片不符。這時,我想到了黃房子,閣下?!?

“不錯,巴格爾。”

“公主以前打完網球經常在那兒……沐浴、更衣,然后再去游泳。而那里,閣下,就是入侵事件發生的地方。正對著浴缸烘柜最上層的一塊板條,有一部分被拆卸掉了。在熱水箱上方的架子上,我們發現了一個沃特斯牌5000型數碼相機。當然,光盤已經被拿走了。奧特瑞德還在現場,不出所料,他報告說現場沒有發現指紋,注冊號等也都被抹得干干凈凈。”

“那我們有進一步追蹤嗎,巴格爾?我不是很……”

倫敦市長官邸外,兩人坐在安全專車里,亨利即將出席英國建筑協會周年晚宴(并將隨后“講幾句話”:再接再厲……諸如此類)。有那么一會兒,國王好像屈從于他周遭的壓抑環境:一輛擺滿監視器的移動房車、發射機、耳機。就在他的下巴上,掛著一個麥克風,支架上夾著一個類似皮質安全套的東西。柜臺上放著一罐保衛爾牌牛肉汁,在它的蓋子上平放著一個污跡斑斑的湯匙。

“我們還有別的發現,閣下。但我們已經可以做出一些推斷了:這一事件不可能有任何金錢方面的動機。一開始我想,嗯,這臺5系列數碼相機大約價值三千鎊——他們把它帶進來,但為什么不帶走呢?而由此就很容易洗脫所有工作人員的干系,我正準備召集他們來質詢的時候意識到這一點?!?

“我不太明白?!?

“服務員根本不可能知道相機的存在,否則他們就會上報或者把它偷走。不到一小時前,奧特瑞德突然傳來消息,證實了這一點。普通的5系列數碼相機輕便得令人詫異,可這臺不同。這臺相機,閣下,鑲嵌了黃金……”

亨利用手捂著嘴難受地打了個嗝。“簡直是可惡透頂。我的胃難受極了。我估計得盤著雙腿演講了。這些意味著什么呢,巴格爾?”

“目前的線索告訴我們,做這件事的人已經非常富有,他們想要別的東西,而不是錢?!?

“除了錢我還有什么呢?我是立憲君主,顯然,我沒有權力。我有榮耀,是的。但沒有權力?!?

“榮耀是一種權力嗎?”厄克特—戈登問道。然后他興奮地對自己說,是一種負能量嗎?

第二天早晨,亨利九世很不情愿地解決掉一杯檸檬茶(通常他都會吃上一頓標準的英式早餐:在所有常規搭配外,再加上很多排骨和餡餅),這時他收到了一封他私人秘書寄來的信:

僅供參考,閣下。這是我從城堡的訪客登記簿上抄來的。請原諒行文不夠正式。下面是公主逗留期間所有的來訪者(按到達順序排列)。

亨利·R;比爾和瓊·蘇塞克斯;布倫丹·厄克特—戈登;阿爾弗雷德王子及芝加哥·瓊斯;奇佩和艾登德瑞;蘇丹一家和霹靂州王后;博伊和艾瑪·羅勃威爾;朱莉婭·奧蒙德;阿拉貝拉·蒙特夫人;約翰和尼古拉·肯姆博騰;喬伊·威爾森;穆罕默德·費德王子(和太太們);漢克·戴維斯;卡塔爾埃米爾(和太太們);何子珍。請注意:在某個時間,曾有四十七個次要人物光臨城堡,包括十五個小男孩。

啊,何、何、何子珍……王后發生意外僅一年之后,亨利就開始和伊迪斯·貝雷斯福德—黑爾單獨約會了。無論解釋得多么隨意(也無論有什么高貴的借口),隨之而來的筋疲力盡、渾身顫抖和氣喘吁吁的慘敗結局足以向國王證明:過去的一切都已成為過去。伊迪斯仍舊是個寡婦,或者說,她寧可再次成為寡婦,她的改變遠不止這些。比如說,她現在六十三歲了。但這次亨利沒有提供生活費,并準備好了拎著拖鞋、踮著腳尖隨時從現場溜之大吉?!斑@是最后一次,”他匆匆對自己說?!霸趺椿厥聝?,親愛的?”王后曾這樣問,粗暴地幫“亞瑟王神劍”弄了兩下,然后就不耐煩地把它丟在一邊?!芭叮彀?,真是沒救了!”的確。到底是怎么回事兒呢?

然后,何出現了……“我能告訴你一個秘密嗎?”她操著一口純正的英語走向亨利,此時他正在中國駐法國大使館的陽臺上抽著雪茄。亨利轉過身來(發現他的警衛,梅特上校,突然不見了)。他的周圍盡是陌生人,而眼前的這一位可謂更加異類了:濃密的黑色額發,無眼瞼的眼睛略顯不對稱(一只眼快樂,一只眼哀傷),強健的牙齒略顯隨意地堆在嘴邊。他像長輩一樣慈祥地把淺黃色的頭發微微傾斜……現在,需要說清楚的是:過去十二個月,全世界有史以來最美麗的女人(她們身后不乏億萬富翁哀嚎著搖尾乞憐)不斷主動地向他投懷送抱。巧舌之婦總是甜言蜜語地向他吹著枕邊風。國王的心里也許有過退縮,但他總是來者不拒,希望能為自己找到答案,但從未成功……何子珍踮著腳。他們眉目傳情。他覺得好像有一只蝴蝶在耳朵里拍著翅膀,不,是兩只蝴蝶;它們在交配。突然間,他的心隨之(曾經那么遲緩、慵懶,顯然曾那么虛弱)感覺像毛巾架一樣緊繃起來。

潛意識里,在他的夢中,這使他擔憂。性問題上的巧合:他自己,在城堡里,把異類的何攬入懷中;而穿過草坪,公主在黃房子里遭到“突襲”。

2月14日(11:20):101航班

副駕駛尼克·肖普歐:如果命中注定會發生,那就來吧。天啊,我好累。怎么樣,機長?

工程師哈爾·沃德:這家伙正對我說,他在去火奴魯魯的路上實在太累了,感覺就像喝醉了一樣。還不僅僅是醉了,簡直是爛醉如泥。

機長約翰·麥克蒙納曼:我在AUN上讀到,一架航班起飛后,機上的兩個飛行員都睡著了,大概有兩分鐘?,F在駕駛艙都是密封的,你是不會想……

肖普歐:空乘們尖叫著撞門。他們醒過來時,飛機都快到太空了。

麥克蒙納曼:今天你可不想去那兒……你知道阿茲特克人叫彗星什么嗎?“冒煙的星星?!蔽蚁肟赡苁且驗殄缧呛筮呁系哪菞l尾巴吧。會輪到你打盹的,尼克??涩F在我得先離開幾分鐘。我想跟一位乘客打聲招呼。

“飛機起飛得不大平穩吧?”他說。

“啊,我對你有信心,約翰,”雷諾茲說。

穿著白色的制服,手中拿著帽子,他彎下腰吻了她。坐在2A的男人飛快地看了機長一眼,趕快轉過頭來,透過舷窗向后死死盯著機翼。

“歡迎加入寡婦世界。你還好吧,雷尼?”

“我挺好。不,我感覺棒極了。肯定會有種失落感,到頭來也許會感覺糟糕,但我們別再自欺欺人了。你了解他的?!?

貨艙里,羅伊斯·特雷諾的尸體(注滿了蠟油和甲醛)在等待著,牙齒都被拔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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