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周母的原則
這間工廠位于港口與石歧之間,原本是大片大片的農田與山野,90年之后,大部分的土地上都蓋起了廠房。也催生了許多餐飲店、小旅館及溜冰場、發廊之類的娛樂場所,外地打工者的涌入讓農民房都成了出租房。
白天大部分時間,廠房與廠房之間的水泥路上冷冷清清,拉客的摩托車三三倆倆匯集在工廠門口閑聊。可一到下午下班或者是深夜11點之后,這一片區域便熱鬧起來,吃宵夜的、滑冰的、拉客的、理發的……,也有無數見不得光的交易在陰暗里進行。
從周永軍處離開之后,孟浩杰也沒有回家,而是直接帶著朱三與兩個親信到了自己的工廠。他的電子廠夾在一間印刷廠與塑料廠之間,大門敞開著,門口掛著一塊藍底白字的招牌,上面寫著“浩杰電子元件廠”。只是占地兩畝多的工廠卻并沒有開工生產,只有一名50來歲的門衛坐在入口的崗亭內無精打采地翻看著一本畫報,見到孟浩杰他們進來,趕緊站起來打了個招呼,然后繼續埋頭研究著畫報里的光滑胴體。
“大佬,你干脆將工廠出租得了,每個月還有租金呢,這樣空著多浪費啊。”
嘴里叼著一支煙,朱三走在前面將通往二樓辦公室的木門推開。孟浩杰抬手揉了揉鷹鉤鼻,從朱三身邊走上樓梯,笑呵呵地回答道,“你懂個屁啊,工廠租給別人了,我們的貨哪兒來啊?”
朱三一幅恍然大悟的樣子,可其實根本就沒有聽懂,但不妨礙他唯唯諾諾地點頭,“對啊對啊,大佬說的對。”
“對個屁,沒聽懂就沒聽懂。”
孟浩杰厭惡地側頭看了朱三一眼,加快了步伐。二樓辦公室的門敞開著,入口的接待處坐著一位面目清秀的女孩,看見孟浩杰等人走進來,女孩趕緊也站起來恭謹地向眾人問候,待孟浩杰進到自己辦公室之后,女孩也隨后進去,幫幾人用玻璃杯泡好茶,才轉身離開。
幾人在過來的路上,朱三便向孟浩杰說了自己與周永軍發生沖突的原因。孟浩杰斜靠在大沙發上,看著長著一幅好皮囊的朱三是越看越氣,可臉上依舊掛著笑容,點支煙遞給朱三,才溫和地問道。
“朱三,你是很缺錢嗎?”
“夠用,夠用。大佬每個月都給了嘛。”朱三有些受寵若驚。他小時候就沒爹沒媽,與弟弟一起跟著爺爺奶奶長大,13、4歲就在街上混飯吃,骨子里頭除了戾氣之外,卻也有幾分忠義在內。這前幾年跟了孟浩杰做小弟之后,錢也沒少拿,連爺爺出殯也是孟浩杰幫著操辦的。
“那還記得我和你講過,叫你們不要再去搞那些丟人現眼又賺不了幾個小錢的話不?長得一幅電影明星的模樣,做鴨都好過你去敲詐勒索啦。大把世界你不撈,去做些小偷小摸的事情。難怪被周永軍打一頓,你這是抵死啦。”
“大佬,我事前也不知道周永軍是你表哥……。”
“這和是不是我表哥有關系嗎?我說的是這件事情本身。你看看你,給你的幾條街上,每月的例錢不敢去收,放點貸款你連本錢都要不回來,怎么混的?”孟浩杰聲音越說越大越說越來氣。
“……這不都是街坊鄰居嘛,我哪敢去問他們要保護費收高利貸啊。”朱三囁嚅半晌放說出一句,“太熟悉了,撕不下臉啊。”
“那你平常一付打打殺殺人五人六的樣子就覺得別人不認識你了?你腦袋里裝的都是什么啊。”孟浩杰一把扯過朱三嘴上的半截香煙,丟進煙灰缸內,他的大哥大也叮鈴鈴響了起來,
“成啦成啦,在這樣我也不管你了。”拿起電話走出門外,孟浩杰臨出門之前撩下一句,摁下接通鍵將大哥大湊在耳邊,在那前臺小姑娘的注視下頗有些躊躇滿志的意思,“喂,我是孟浩杰。”
“我是你爸爸。”電話里孟明宇的聲音空洞飄忽。
“哦,爸啊。”孟浩杰繼續走出門外,站在走廊的窗戶邊,“怎么啦?”
對著兒子,孟明宇永遠是和風細雨言談無忌,他打電話來也就是為了問問顯華超市的情況以及周永軍的處理措施。聽完兒子的闡述之后,孟明宇有點惱火外甥的自作主張。一推六二五不就完了嘛?說什么國家不會不管,你能代表得了國家?
正在惱火之際,卻被兒子的一個問題又添了一把火。
“爸,我那批貨?姑媽怎么說?”說完表哥的事情,孟浩杰趕緊問及自己的問題。他有一批貨物被扣押在海關,自己找過幾次姑媽,都被直接回絕,再到最后,連電話都不接了。這次表哥復員回來,姑媽前來求父親幫忙,孟浩杰便要父親借此機會與姑媽談談,畢竟禮尚往來嘛,一家人互幫互助才是硬道理。
“你姑媽說解決不了。”
孟明宇在兒子面前有些汗顏,這親姐姐在自己面前向來是不假以辭色。畢竟周永軍復員之后即使是不找自己也會有街道安排工作,孟蓮香所求的事情無非希望自己順水推舟,免得孩子被安排到窮鄉僻壤或者一些不好的單位。
可惱的是孟蓮香竟然與自己大談什么黨性、要記得什么入黨誓言之類的。干嘛了嘛,這不是禮尚往來的事情嗎?幫你兒子找個好單位的時候就不提黨性了?不過孟明宇不敢與姐姐爭論,父母親死得早,那時候自己還不懂事,比自己大上幾歲的姐姐是又當爹又當媽的,鞭策孟明宇的同時自己也以身作則考上大學,養成了孟明宇見到姐姐就有些害怕的性格。
孟浩杰在電話里大吼,“什么?這是什么意思?你幫她兒子就沒問題,到我這兒就不行了?爸,你這姐姐怎么這樣人?這是你親姐姐嗎?”
“瞎說什么呢?”孟明宇輕聲咕噥,“你姑媽這人啊,一輩子都這樣清高,要不然怎么干了幾十年都是個科長。她來求我幫忙啊,并不是你表哥沒有單位,而是為了找一個好一點的靠譜一點的而已呢。”
“那跟我有什么關系?啊?你既然幫了她,我這點小事當然也得幫我啊,那周永軍是你親外甥,我就不是她親侄子了?再說了我才是孟家傳宗接代的人……。”
“成了成了,沖我發火干嗎?浩杰啊,你也給我省點心,別忘了你建工廠的土地,你姑媽也是有一份的,她要是想收回去你就得給她一半的錢。”孟明宇也光火起來,掛了電話。
孟浩杰在墻上狠狠踹了一腳,發出一聲巨響,震得窗戶玻璃漱漱作響。前臺小姑娘詫異地想出來看一眼,但孟浩杰已經恢復了正常,胖臉上掛著笑容走進室內,一只手將鷹鉤鼻子揉得通紅,眼睛掃了一眼小姑娘的顫顫巍巍,笑道,“林慧啊,晚上請你吃飯吧,來了一個月了都還沒一起吃過飯呢。”
“謝謝老板,晚上我要去上課呢。”小姑娘林慧站直身子,拘謹地拒絕了孟浩杰。
她來這里上班近40天了,卻發現工廠只有寫字樓有幾個年輕人每天裝模作樣地忙碌,車間除了幾臺不知道用來干什么的機器,一個人影都沒有。據這位孟總經理說工廠目前正在接單,可也不知道接的什么單。小姑娘想的簡單,反正一個月有五百塊錢拿著,不影響自己晚上的進修就行了。
“成啦,你那個會計班嘛,一晚上不去沒事。就這樣定了,待會坐我車,去老粵明吃了飯就送你回去。”孟浩杰將拿著大哥大的手舉到半空揮了揮,走進了自己的辦公室,留下愣怔的林慧。
——這姑娘身材苗條,臉盤只能算得上清秀可人,唯獨那氣勢磅礴的崇山峻嶺……,嘖嘖嘖嘖,總有一天要弄上手好好盤玩才行。
孟浩杰坐進沙發,還在有些發怔。
另一頭的孟明宇掛掉電話,站在商業局3樓的走廊上也越想越氣,這姐姐也太不近人情了,說什么違反原則的事情堅決不干,可我這樣幫你就不算違反原則了?他在座椅上發了一會兒呆,便再度拿起辦公桌上的電話,撥通了孟蓮香辦公室的號碼。
未等對面的孟蓮香開口,孟明宇便一陣埋怨,“姐啊姐啊,你說這永軍怎么就這么不成熟呢?啊?讓他處理一點事情都處理不好,搞得我現在是十分為難啊。”
“怎么了?你別急,慢慢說。”孟蓮香一聽見是自己兒子的事情,聲音也變得溫柔起來。“永軍干嘛了?你這舅舅不應該好好指點他一下嗎?真的是……。”
“怎么指點啊?下午有幾個股東去到顯華那邊鬧事,我之前就囑咐過永軍,這種事情,是有關商業局的領導決議的事情,所以讓他別管。我下午還專門叫他表弟去幫助他。結果呢,永軍倒好,不但沒領情,還將事情攬在自己身上了,說什么一定會解決之類的,誰解決?他解決嗎?”
“永軍這孩子,是有些俠義心腸的人……。”
“俠義什么俠義?黨紀國法能當俠義?國家利益能當俠義?姐啊,你知道現在的局面挺復雜的,永軍這么一說,事情就更加不好收拾了。你知道嘛,現在這事情傳到更上一層領導的耳朵里了,恐怕永軍轉到局里的工作都有些麻煩了。”
“有這么嚴重?”孟蓮香也吃了一驚,可她深信自己的兒子不會胡言亂語,便也補了一句,“這個恐怕也是道聽途說吧?要說永軍肯定不是這個意思,他哪能大包大攬呢。”
“就有這么嚴重,你兒子就是大包大攬了。”孟明宇有些賭氣,“我去低聲下氣地求神拜佛,你連你自己親侄兒的事情都不愿意管……。”
孟蓮香瞬間就明白了親弟弟的意思,她在電話里沉吟了一陣,開口說道,“這是兩碼事,明宇,你知道姐姐的性格的,這輩子都沒有行差踏錯過,就算是永軍,我也是在紀律與準則范圍內求你幫忙。而浩杰這事,我在手上壓也壓不住,你難道要姐姐去違反黨紀國法?我跟你說,好在名字并不是浩杰,否則,你懂的。”
“成成成,姐姐,我明白了,我兒子的事、孟家的事現在都不算事,周家的事才算事對吧。”孟明宇憤憤地掛掉了電話。
海關辦公室,孟蓮香也掛上電話,雙手揉了揉太陽穴,撩撩掉在前額的頭發深嘆了一口氣。
真不知道這樣幫兒子是好事還是壞事。但她堅信,兒子的所做所為都會是站在正義的一邊。
這是周家人的風骨,代代人都如此。
晚上回去,問問兒子吧,了解一下這件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再做打算。
孟蓮香搖搖頭,打開桌子上的案卷開始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