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將盡，伊雅看著東方的魚肚白，才把手中那勉強當做作是漿的斷木棍停下。她滿頭黑發散亂，因為汗水貼在脖子上、側臉上，神情雖然疲憊，但好在之前有休息過，沒有在停下后站不起來。

她甩了甩酸疼的雙臂，把斷木棍丟到一旁，看向自己滿是血繭的雙手，低頭喘息著。

鼻尖縈繞整個后半夜的臭味兒讓她再次抬頭，目光接觸到甲板上那沒時間處理的尸體，伊雅表情一沉，臉上失去了光彩，藍色的美眸里壓抑著某種火焰。

莎娜的尸體倒在船尾，甲板上的血跡已化作黑色，她美艷的容顏已經蒼白如紙，原本充滿彈性與活力的肌膚長出了斑斑點點，手足的血液都已凝固，呈現出非正常的黑色。而她標志性的金發干枯地四散，讓人根本不敢相信它曾經是那樣的活力四射，那樣的美麗動人。

一夜的奪命奔逃，伊雅已經沒有多余的力氣處理這具尸體，她也不想去處理。

只要她的目光飄忽起來，她就會想起莎娜死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幕，只要她想起那一幕，她就會低下頭，端詳起這個金發美人。

她才二十來歲，正是青春美好的年華，擁有火辣的身材、美艷的面容，一兩天前莎娜還和自己在船尾吹風，還興致勃勃地向自己介紹約爾河和其他水域劃分——而現在，她就這么瞪大了眼睛、干裂的嘴巴微微張開，一動不動地倒在離自己不到一米的地方，散發著腐敗的尸臭，引來河岸邊的蒼蠅。

安靜下來，伊雅甚至會想，那顆彈丸會不會原本是沖著自己來的？只是因為莎娜正好坐在船尾、正好提前爬起來，彈丸才會砸穿她的后背……如果不是自己放松了警覺，也許莎娜就不會死。

還有瓊琳，她也不該遭受那樣的死法。

晴日霞光從東方的天空延伸而來，蔓延至伊雅頭頂的天空，晨曦的到來讓伊雅有所覺地脫離思維的死循環。

突然間，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眼底的火焰一下子騰了起來。

猛然看向那整整一夜沒有任何動靜的主船艙簾幕，伊雅起身，徑直走到那簾幕前，聲音中難以壓抑的激動:“卡莉？你是叫卡莉對吧？你出來，我有話問你。”

半晌，簾幕內沒有回答，伊雅叉著腰，耐心地等待了一會兒。

“無需多問，駛往永舞密林方向即可。”

那古井無波的清冷女聲頓時讓伊雅惱火，沒錯，伊雅的心腸不算熱，但絕不是冷血絕情的生物。她有作為人的善良與良知，有分清善惡的量尺。

再說話時，她的聲音中已有了怒氣:“卡莉，瓊琳和莎娜都已經死了！兩個活生生的人莫名其妙地死了！如果我再這樣一頭霧水下去……別把魔導士當傻子，這件差事很不對頭，我們得談談。”

她說完，過了很長一段時間，簾幕內都沒有回應再傳出來。

“好，你不出來，我就進去了。”

依舊沒有任何回應。

伊雅向來遵守原則，但這件事的蹊蹺程度已經不能用常理判斷。

又等了片刻，她直接伸手去掀那張看似薄薄的簾幕。

潔白的手指還未碰到船艙的簾幕，大概距離三四公分左右，黑色的幕簾突然觸電般地硬起來，幾道細小的電流突起，點在伊雅的指尖。

感到電流帶來的疼痛，伊雅悶哼一聲，握住手后退一步。

船艙內沒有傳出什么聲音，但簾幕還是又直又硬，如同一面實實在在的墻壁。

魔力結界？伊雅疑惑地猜測。這個年紀最小的卡莉，居然是位魔法師嗎？

要說世上最偉大、最神秘的力量，那當屬魔力無誤，而這個世界正是魔力存在的世界。擁有魔法天賦的孩子會加入魔法學院，從而成為一名人人敬重、人人畏懼的魔法師，元素魔法、黑白魔法、符文魔法、煉金術、巫術……

伊雅也見過幾個魔法師，在游歷中，在協會里，其中最強大的莫過于那個賽洛嘉的魔導大師，號稱寒冰元素的巔峰——杰瑞安。

看這結界的初步反應，這個卡莉應該是雷電元素的法師或者符文術士。

但，只要不是很強的話……

伊雅拿起自己的木弓，思量片刻，緩緩走向那面結實的簾幕。

#

船艙內，粉色頭發的女孩跪坐在精致的紅木棺材旁，稚嫩可愛的臉蛋上有著超乎尋常的成熟感。她睫毛彎彎的大眼睛從簾幕上收回，繼續看著自己手中一本厚重泛黃的書籍，除了長時間的翻頁外，再無其他動作。

如伊雅所料，卡莉就是一位和杰瑞安一樣的元素法師，擅長雷電魔法。她的魔法水平可能沒有杰瑞安那么高，但隨手使用結界的本領證明卡莉的魔法能力絕不低微。

過了大半天，認真看書的她早忘了外面情緒激憤的半精靈。

沒有魔裝武器又不是法師的魔導士就像沒牙的老虎……哦不，連老虎都不算，頂多是只野貓。一只小小的野貓，難道能用爪子把結界給撓開嗎？

就在卡莉沉浸入書中的知識時，外面的伊雅已經有了動作。

結界術加持的簾幕發出了響亮的電流聲，不僅是專注的卡莉被嚇了一跳，連她旁邊的棺材都是一抖。

轉眼看去，那電流纏繞的簾幕硬生生被人扒開，因為魔力而堅硬的布條邊多了一把木制的弓。在外面那個忍受電流刺激的半精靈發力下，這把木弓正在一點點將這個結界打開，卡莉受驚，一時竟忘了加固魔法。

一切發生得很快，等她回過神來，伊雅已經撲倒在船艙的地板上，巨大的沖擊令船體一震。

拍了拍身上的黑灰，伊雅沒事人一樣地站了起來，雖然被電得有些酥麻，身上也一股子焦味，但她就是直挺挺的、沒有多余動作的站了起來，蔚藍的眸子帶著一絲憤怒、一絲冷冽地看向卡莉。

“你、你身上難不成有什么護符？”卡莉瞠目結舌地發問，實在不敢相信常人能穿過雷元素結界，哪怕是常規等級的，“結界里的電流是發散性的，即便你用不導電的木制品挑簾，雷元素依然會傷害你……這可是能讓三個成年男人大小便失禁的電流啊！”

聞言，伊雅急忙掃了一眼自己的裙褲，看上去沒有任何異常。不過還好，過了幾秒，這酥麻勁兒一過，她就找回了身體的知覺，才確認自己沒有出糗。

“這不重要，卡莉法師。”伊雅冷聲道，“我們應該談談了。”

卡莉稚嫩的臉蛋此時卻寒了下來，爆發出一位老練魔法師的氣息:“你既然我是魔法師，你也應該知道我只需要一個魔法就能將你擊碎。”

心中有些驚訝，伊雅盯著離自己不過兩米的粉發少女，她還這么小，沒想到就能說出如此不留情面的話，于是她也只好裝作威脅地說道:“而我會在你吟唱結束前扭斷你的脖子。”

卡莉臉色一變，注意到伊雅眼中的寒光，霎時間失去了相對的氣勢。

想起剛剛這個粗野的半精靈硬是從自己的結界外抗進來，還屁事沒有，她就開始懷疑這個半精靈莫不是還有魔法道具傍身，在上船前沒讓她通過魔力感知發現。

不然，在這一兩步的距離下，僅僅只是魔法師的她只有死路一條。

深吸一口氣，卡莉壓下魔法師的傲氣，低沉地問道:“你想談什么？”

見到卡莉暫時妥協，伊雅才放松下眼神，頓了頓，說道:“很簡單。我是執行者、你們是我的委托對象，因為此次任務的特殊性，使我沒有知曉半分情報的機會，但事情已經超出了魔導士協會的原則問題。”

她盯住卡莉的大眼睛:“你知道剛才殺掉瓊琳和莎娜的是什么人嗎？”

“賽洛嘉的皇室親衛軍，應該是兩大親衛隊中的詭焰團吧？”

卡莉的平靜讓伊雅心中更加冰冷，她握緊拳頭，語氣越發激動:“魔導士協會是個絕對中立組織，這是我入行的第一課:絕對、絕對、絕對——不可介入任何國際紛爭的事務，而就在剛才……”

“賽洛嘉的正規軍在得到某條情報后對你們進行了毫無保留的追殺，你覺得，這還在我們魔導士協會的職責范圍內嗎？你難道不想解釋一下？”

言罷，伊雅的目光不自覺地飄向那口紅木棺材，卡莉不動聲色地朝棺木方向挪動一下，隱隱有將棺材護住的聲勢。

“很抱歉，魔導士。”卡莉咬著下嘴唇，面色漸漸發白，“我沒有權力解釋現在的情況。”

“你沒有權力。”伊雅不再裝傻，瞄向那口棺材，“這里面的人，恐怕有。”

卡莉還在逞強:“死人什么都不會說。”

“依我看，棺木之中，未必是堆枯骨。”

話音剛落，卡莉神情已有了殺意，猛然合掌，張嘴大聲吟唱咒語，紫電奔雷如閃現的長蛇一般在她雙掌之間扭動交織，棺木旁的蠟燭頓時熄滅。

伊雅一步上前，揚起手中的木弓，對準卡莉的身體就要砸落。

先不說伊雅會不會被未成形的雷電魔法所傷，這一木弓砸下，以伊雅的氣力，起碼也會讓卡莉脆弱的骨頭斷上幾根。

這時，上好的紅木棺材突然被大力推開，棺蓋翻倒的同時，一條纏滿染血繃帶的手臂快速伸出，往卡莉沒有雷電覆蓋的肩頭猛地一推，卡莉的魔法便宣告中斷，整個人跌向船艙邊緣，讓其閃開了伊雅的一砸。

而這邊的伊雅已經發力，再也收不住力道。

原本她就沒抱大意之心，對方是魔法師，有著極強的破壞力，若要進攻必是全力以赴。

這一下如風馳電掣般變化，眨眼間她要攻擊的目標就從卡莉變成了堅硬的地板，這時，伊雅已是不能左右自己的勢頭，只能順勢下砸。

堅硬的岑木應聲而斷，受反震之力的影響，伊雅也穩不住身子，放開斷弓便收不住地撲進了大開的棺木里。

眼前一黑，首先她感受到的是溫熱而結實的觸感。

再抬頭看去，就對上了一張蒼白而俊郎的臉，在這張臉上漆黑如墨的鳳眸里，她看見了雖然熟悉卻一時無法記起的暗沉光芒。

棺木中的這個黑發男子也微微一驚，冷冽的鳳眸因伊雅的美麗而顫動，但在看到伊雅腦袋兩邊尖尖的耳朵后，男子的眉頭緊皺起來。

“起來。”

他淡漠地吐出兩個字，鳳眸中充斥了莫名的厭惡。

伊雅這才意識到，自己還趴在這個男人的身上，她連忙用雙手撐住棺底的別的地方，快速起身。在起身的時候，她看到了男人全身都纏滿了繃帶，四肢、軀干甚至是脖子，多處地方染血，像是受了極其嚴重的創傷。

“首領！”卡莉急匆匆地爬起來，搶上到棺木邊，關切地看著黑發男人蒼白的臉色，“你要不要緊？！沒被這野丫頭弄傷吧？”

鳳眸男人輕輕搖了搖頭，瞥了一眼旁邊的伊雅:“卡莉，你顯然沒看出來這只精靈的意圖，比起協會的原則，她更想為兩條性命討個說法吧？”

卡莉驚詫的目光看過來，伊雅沉著臉道:“兩個護衛因你們而死，你居然絲毫不為之所動？”

鳳眸男子卻是比卡莉還要冷血，淡漠得絕無回旋的余地:“只不過是兩條性命罷了，如果有價值的死去，也許還值得稱贊，不過這兩條性命，似乎沒什么意義吧？再說，這與你這只精靈，有什么關系？”

“莎娜是我的同伴，瓊琳也是。”

這次，鳳眸男人卻是一愣，他眉頭一皺:“誰是莎娜？”

這樣的問句讓伊雅打心底里生怒，因情緒激烈而聲音放大:“你這樣沒有人性的首領，哪里值得被人保護？！”

“我們是密語兄弟會。”即使在表露自己的身份時，鳳眸男子的表情也滴水不漏，“請你告訴我，一個刺客組織，需要什么人性？”

聽到“密語兄弟會”這個名詞，她的心里翻起滔天波濤。

密語兄弟會，早年她剛剛成為魔導士時也曾聽聞這個組織的名頭。一旦委托榜上出現了這個名字，通常一等以下的魔導士都不會再關注那個委托，聽說，賽洛嘉境內，這個組織的勢力更大，魔導士協會更頭疼。

但至今為止，魔導士協會都沒有向魔導士下達遭遇密語兄弟會時的應對措施，自然，伊雅沒有權力與義務去緝捕這個名揚瑞加的殺人犯罪團伙。

冷冷掃了一眼面前的兩人，伊雅決然轉身，不再作停留，將斷裂的木弓拾起，冷聲說道:“委托中斷，魔導士協會將不再保護草菅人命的犯罪團伙，船只一旦停靠永舞密林，我們就分道揚鑣。”

“隨你。”鳳眸男人的聲音中沒有一絲感情，但言語無不譏諷刻薄，“在閣下的保護中保護對象四人損失兩人，足以看出承蒙閣下蔭庇，屆時委托人允許閣下不告而別。”

伊雅頭也沒回，掀開簾幕就離開了船艙。

在接下來的幾天里，除了簾幕外偶爾響起的走動聲提醒著伊雅還在外，他們都再不見伊雅的身影。

但那股尸體腐敗的氣味已經消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