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姨其實不想我去華麗樂園,那是孤兒的收容所,無家可歸失去雙親的孩子才會被送去樂園。我也不想去華麗樂園,因為樂園離夏宅太近,我并不介意樂園是什么性質,我愿意被送往任何一間孤兒院,只要能離夏宅很遠,最好遠到西游記里所說的十萬八千里。但夏家不會讓我如愿,被送去樂園只是遂了他們對我“眼不見為凈”的愿望,他們還有一個愿望,就是要玩弄我,控制我,看著我痛苦看著我在泥潭里掙扎永不得翻身,我早就明白,他們只把我當做玩具,雖然討厭這個玩具,但玩弄它亦會得到無窮的樂趣。
我把被冬陽殺害的大象布偶,小太陽,零食粉末一起埋葬在橘園中。說來也巧,當我用木柴刨坑的時候竟然找到書頁的碎片,是冬陽之前埋下的,我在偷藥時,他走進了書房,鬼鬼祟祟的,我躲在暗處發現他抽走一本書走進橘園。
我尾隨他,看到他靠著一顆橘樹坐著,很愜意地一頁一頁將夏先生珍視的書籍撕得粉碎,這是暗含了怎樣的仇恨呢?書籍被肢解的聲音刺痛我的耳膜,像是骨頭,不知道是誰的骨頭,是人還是書的骨頭,總之是骨頭在發出慘烈的嚎叫,這一幕著實可怕。然后,我看到他把這些碎紙灑向空中,像是出殯時灑的紙錢,他的嘴角畸形地上揚,眼神非常邪惡。
殘頁上寫的是繁體古文,我不認識,冬陽毀掉夏先生鐘愛的古書,毀掉我的東西,也有可能暗中毀掉了夏太太的東西,這個人厭煩一切,心里有破壞一切毀滅一切的欲望,父母對他的鐘愛并不能帶來同等的回應,能不能體會到這份愛也是一個問題,在我看來,父母非常溺愛他,在冬陽看來,父母根本不愛他,他總是以惡意來揣測夏先生和夏太太對他的感情。
我相信紙終究包不住火,終有一天,冬陽所做的惡事會一一暴露,父母也會漸漸看清他的為人,我留下他的命,讓他給周圍的人帶來恐懼和災殃,讓周圍的人認清他的真面目,這一天肯定很快會來到。
遲未動身,我焦急地等待,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九歲了,九歲學習人家七歲開始學的東西,落后就要挨打呀,我從收音機里又學到一句話,這加重了我的擔憂。這么小的孩子,這么小的年齡,每時每刻在憂慮中度過,似乎預示著今后的生活難得會有輕松。即使生活真正的并非那么困難,也會在心靈里給自己上一道枷鎖,這是家庭帶給我的,想要除掉在這把枷鎖,得付出嘔心瀝血的辛苦。
大年過后,夏家終于決定送我去樂園。我稍微松了一口氣,并未覺得有多高興,尤其得知夏太太會每周會去樂園給學生們上一堂音樂課時,放松的神經又開始緊繃起來,而又再次得知,每周末,冬陽也會去樂園教授陶藝課……我不禁捶胸頓足,這兩人真是陰魂不散,兩人同樣虛榮,為何不到大城市里去授課,對著攝像機擺出正人君子的偽善面孔這才是他們最擅長的,樂園這樣一個寂寥的地方,難道他們是去修煉演技的?
四月一個暖和的天氣,方姨就會帶我走出夏宅的鐵藝大門,左轉上路,我提議從橘園里過去,橘園只能到達樂園高聳的后院圍墻,沿著圍墻走一大截坑洼的泥路才能到后門。方姨說新生入學怎能從后門進去?我的提議被她否決。
夏先生又去做手術了,每次一走就是四五天,冬陽在學校里,夏太太在睡午覺,她早已吩咐過,我走的時候不必去問安道別,正合我意。去了樂園,我就要過一種新的生活了,我早已有了很多構想,在心里把自己塑造成一個和夏宅里截然不同的人,誰愿意在我邁進新生活門檻之際還要再看一看夏家人虛偽的面孔沾染一身晦氣呢?
夏太太叫方姨傳話給我:去了樂園,不能把夏宅發生的事對那里的人說,半句也不能說。周末不用回夏宅,要留在樂園好好學習好好磨練。記住,要永遠感念父母的恩情,要心存感恩。若是學不會感恩,永遠都長不大。
方姨要把我對太太的這番說詞所做的反應匯報回去。
見我面無表情,方姨又說太太沒有在你生下來的時候把你丟進儲物柜里讓你自生自滅,這就是天大的恩情。若是你忘恩負義的話,你就是一個冷血無情的怪物。要被雷劈的。
方姨抓著我的手臂。硬要我說出符合夏太太心意的卻讓我自己惡心的話。我有些怔怔的看著他。
方姨終于讓步。她說我是一個榆木腦袋。然后她說一句叫我只顧點頭就好了。
她說你會感謝太太的恩情嗎?我不想再糾纏下去,于是點頭。
她說你不會把在夏宅里面的事拿去樂園里說嗎?我又點頭。
這煩人的寡婦這才放過我。
我帶走了桃姨留給我的御寒冬衣冬靴,幾件夏季衣裳,還有收音機筆記本手電筒,當然隨身攜帶著手帕和大門鑰匙。這些是我僅有的東西,能帶走的就這么少,我的全部身家財產還不及那位總愛調戲女傭的守門人十分之一,我在夏家無欲無求,縮頭縮尾地活著,像是見不得光的鼴鼠,這樣一個無害的小孩卻并不被容納,一走到光明的地方,就要人見人打。
我想了很久,或許是自己太過柔弱,他們要打我,我就要遞上鞭子,無意中撞見他們,就要被驚嚇得哆里哆嗦,這副樣子本身就讓人討厭,被欺負的人總有被欺負的理由。我記得,當我用充滿仇恨的目光回視夏太太,被逼著真的要去跳樓,還有我大聲地吼出“我沒有踢開冬陽的藥,我沒有偷書,我沒有殺死小可愛……”當我這樣義正辭嚴堅決抵制他們強加給我的冤案時,我反而為自己贏得了一些生存空間。
事后,有相當一段長的時間,冬陽和夏太不來找我的麻煩,偶然間和夏太太遇到,要是她無端指責我,縱然我低著頭也會擺出一副倔強的面孔,眉梢眼角露出仇怨之光,夏太太要是覺察到我傳遞的信息,會很快結束談話,最重要的是,她不再用中指彈我的額頭。
彈額真是太可怕,痛不消說,帶來的恐懼陰影更是巨大,每當看到別人的手指成彎曲狀,我就全身緊繃,裝備成作戰的狀態。夏太太起先是打我的腦袋,她嫌我頭發臟,不想碰觸,改成彈我的額頭,一樣痛苦。只不過這對母子覺得好玩,光是伸出手時看到我那副恐慌的模樣就已讓他們臉露無盡笑意。
我看到一個女傭梳了劉海,請她幫我剪這樣的發型,她拒絕幫忙,我只好自己動手,劉海造型著實難看,這不要緊,重要的是遮住了我的額頭,太太看到我的劉海,搧了我還幾個耳光,命我把劉海撈起來,我一邊撈起劉海,一邊虛瞇著眼睛苦忍太太的彈指神功。有時,太太的指甲留得太長太尖,直接給我劃出血口,有時,指甲離眼睛那樣近,生害怕他們一個不小心,我的眼睛就要報廢,這真是地獄一般的酷刑。
“彈指神功”這個叫法由冬陽發明,長大后,我才知道出自于武俠小說。太太認為這個名兒取得很好,對夏先生和傭人以及她的朋友們到處吹噓,像她之前對人說她的兒子發明了火藥一樣興奮。這是在鼓勵犯罪,夏太太這樣不厚道的做法促使冬陽想出很多奇怪的陰招對付我,而夏太太從沒有覺得這樣不合適的贊賞容易致使她的兒子走上歧路。
記得桃姨剛來時,伸出手要撫摸我的腦袋,當時把我嚇得半死,長久以來憋屈的憤怒和恐懼使我不受控制,我像一頭發瘋的野獸抓住桃姨伸來的右手,一口咬下去,直到咬出鮮血。
我知道桃姨是有來頭的人,夏氏夫婦對她很是客氣,我當時心里很害怕,類似于被冤枉害死小可愛時的心情,但桃姨沒有責怪我,她和我說了幾句話,我從來不知道別人對我發出的言語原來可以那樣地溫和親切。
我的表情很冷,防御一切,對所有事所有人無動于衷,桃姨發覺我不能被言語所動,就塞給我很多吃的東西,這招對我很管用,一個長期忍受饑餓的肚子不能拒絕食物的誘惑。就這樣,我與桃姨和解了。
桃姨在夏宅的那一年,夏太太和冬陽也揍我,但不再把我當成玩物一樣彈額,揍我的次數也大量減少,通常發生在桃姨有事必須外出之時,桃姨在家時,我是很安全的。桃姨離開夏宅,我的酷刑全部回轉,以變本加厲的形式,太太和冬陽有時氣急敗壞沒有心情彈我額頭,直接開打,把衣架絞成麻花狀又是冬陽的發明。
待我跳樓未遂之后,他們不再用衣架打我,也不怎么彈我額頭,只時不時給我背上來幾拳,他們不經意回來發現我在不該出現的時間和地點出現時,會踢我一兩腳,我也不像以前被踢了之后低著頭瑟縮著離開,而是恨著他們,我不敢抬起腦袋端正著身子瞪視他們,我在被踢倒地的時候,就撐起半邊身子,慢慢轉著頭顱丟給他們一雙充滿恨意的眼睛,太太還真愣了幾次,只有冬陽不為所動,仍舊邪惡地盯著我。我不會向他們下跪磕頭,他們也不再對我做此要求。
他們有所收斂,這就是我取得的巨大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