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沒有帶走他烤好的番薯，我邊吃邊回到白色夏宅。走在路上的時候就覺得肚子不舒服，連打了好幾個噴嚏，頭也暈乎乎的。守門人還在調情，我回到別墅里面一帆風順。

我感到頭重腳輕，肚痛難忍，我恨死自己的多愁多病身，生病期間，我的敏銳度和警覺性無疑會降到最低，嗅不出兇險的前兆，也無躲藏的靈性，完全規(guī)避不了風險，如同砧板上無法自救的魚。其實我健康的時候也好不到哪兒去，只是生病時，會讓我更加沮喪和脆弱，因為我沒人管，沒人理，會產生一種眼睜睜地看著自己一天一天死去的恐慌。

我事先偵察過，夏氏夫婦在露臺的園林里賞月，冬陽在臥房里休息。我可以潛入書房，書房里有個隔間，里面放了各式各樣的藥，我已經熟門熟路。桃姨留給我的藥箱裝的是外傷藥，內傷藥還得靠夏先生的收藏才行。

我拿了諾氟沙星膠囊，腸炎寧還有腸蟲清，藿香正氣液還有一些退燒感冒藥，又塞了幾包沖劑到褲兜兒里，不用水可以干吃的都即刻服下了，或許是心理作用，服了藥后，一下子覺得肚子疼得沒那么厲害了，但還是不能走快路，我蹲在地下歇口氣，擦了擦額頭的冷汗。

等我能站起來時，一轉身看到夏先生和冬陽直立在我面前，立即又嚇得蹲跪了下去，我冷得發(fā)抖，夏太太也來了。

希望我的樣子不要被看作是做賊心虛時的猥瑣。

我不知道他們緣何要進書房隔間，把我逮個正著，我只知道他們是燃燒得正旺的火焰，他們終將會寂滅，但他們燃燒之際會把我也拖入火中進行炙烤。

我真的太不爭氣了，太沒有骨氣了，若是我無畏地瞪著他們，他們會對我怎樣？我的表現相當糟糕，眼淚無聲地流下，夏太太不喜歡我嚎啕大叫，冬陽卻喜歡我的嘶聲裂肺，在遭受他們毒打的時候我還得考慮他們的喜好，這讓我又屈辱又辛苦。

“你又想偷什么？你這個竊賊，臭小偷，死耗子，總是偷偷摸摸做見不得光的事？真是惹人厭，今天做的惡事還不夠，怎么都教不好，死不悔改，死德行！”太太的好心情瞬間一走而空。

冬陽陰陽怪地對夏先生說：“他經常偷家里的東西，吃的喝的用的都偷，爸爸的書她也偷，她根本不識字，把書偷去一頁一頁死撕爛然后把碎屑埋進橘園里。”

“我沒有！”這項無理指控讓我怒火中燒。偷書的是冬陽，我親眼見過。他帶去學校，去交易或者販賣，或者如他所說撕爛書頁埋進橘園的泥土里。他又在冤枉我。

我想起六歲那年，夏太太的朋友帶來一只名叫小可愛的薩摩耶，這個小家伙因為自身的高貴和受寵非常地驕傲。我很喜歡它，只因它討厭夏太太和冬陽，它拒絕他們的撫摸，用使人難堪的叫聲表示對這對母子的不屑。

但這個小可愛卻很喜歡我，它不知怎地尋到了我的住處，我記得那也是一場虛榮的宴會，我被下了命令留在傭人房間，薩摩耶找到了我，要我抱它，還用舌頭舔我的臉，我不知有多感謝它，它對我的親昵讓我暢快，讓我覺得這個世界并不似我想象中的那樣無情和冷漠，這個世界同樣也在向弱小卑微者提供善意和友情。

當夏太太的朋友，一位美艷的婦人找到我的房間，看到她的愛犬正被一個全身污臟的小孩抱著時露出不解之色，她把愛犬抱開，愛犬掙扎著拒絕，夏太太在她身后向我投來恨意，她本不想有人知道我的存在，這下不得不向他們解釋這個邋遢的丑八怪是誰。

未曾料到薩摩耶對我的熱情引起了冬陽的不滿，豐盛的午餐過后，那位婦人又來到我的房間尋狗，并給我捎來一塊芝士蛋糕，我對她說小可愛在我懷里逗留一會兒就出去了。

窗戶后面有異動，我聽到一聲絕望的呼叫，等我們趕到，小可愛薩摩耶已躺在血泊中，死狀凄慘，雙眼圓睜無辜地望向空茫。我慘叫一聲，并非對薩摩耶之死感到害怕，只因夏太太那一巴掌像是要把我的靈魂搧離我無用的軀體，我被摑倒，嘴角滲血，右邊的牙齒好像也開始松動，耳朵瞬間喪失聽力，我看到所有人都圍著指指點點仿佛立即要把我送上斷頭臺。

我被吊了起來，吊在院中的黃葛樹上，天寒地凍，十年未見的雪在那晚飄然落下。只要我承認莫須有的罪行就可以回到陰冷的房間，但我拒不承認，夏氏夫妻被逼無奈只好鐵了心把自己的孩子放在風雪之中接受嚴寒的拷打。

那晚，夏太太的眼淚流到了午夜，哭泣致使她力氣不足，打在我臉上的巴掌不比寒風刮骨，她的手心有熱度，打在我臉上還能給我增溫，一想到這里，我就露出奇怪的表情，夏太太被我的表情攝住，說我是怪物，說我成精了，說魔鬼都比我善良。夏先生跟著夏太太罵我，指責我，教育我，對我說了很多我并不明白的大道理。

直到冬陽拿出相機對我拍照，夏先生無所謂的老臉才稍微顯得扭曲。冬陽說這副丑樣子一定要拍下給受害者看，讓受害者知道夏家不會包庇兇手，這樣才能讓受害者的心靈得到安慰。

夏先生覺得不妥，把冬陽勸開了，站在院中，他們都覺得冷，夏太太也傷心離去了。冬陽房間里傳來的歌聲透過風雪依舊讓我聽得很清楚，我記得那是一首很有力量的歌曲，歌詞讓人難以忘記。

快要我哭么快讓我笑

快讓我在這雪地上撒點野

快讓我在這雪地上撒點野

因為我的病就是沒有感覺

……

不管你是誰我的寶貝

不要用我的血換你的淚

不管你是老頭子還是姑娘

我要剝開你的虛偽看看真的

聽到這些歌曲，我的心像被木棍敲打著。因為薩摩耶的慘死，我受到冤枉遭受滅頂之災，我常因為莫須有的罪行感到悲憤，內心的情感很少有波瀾不驚的平靜時刻。

一曲結束，天安地祥，心潮不像之前那樣激烈地起伏，哀莫大于心死，心若死灰只想和小可愛一起死去，紅塵不能將我誘惑，我對未來已不抱任何希望，我的處境讓我變得麻木。轉念一想，我才是受害者，難道我甘愿沉淪，在別人殘忍的錯誤中了結自己的人生？我的身體已讓這一家人任意處置，難道我的精神我的心靈還要被他們控制任由他們凌遲嗎？

激蕩的音樂再次響起，奮擊的鼓聲震顫心靈，很難說明這些昂揚透著血性的歌曲怎樣使我心懷澎湃，致使我一生都將對這類歌曲產生熱情。抑或是我內心中終究不甘于在冤屈中悲哀地沉寂，不甘于被這些窮兇極惡的人打敗。我使勁兒掙脫捆縛的繩索，我不想死在雪地里，若是我這樣死去，肯定喝了孟婆湯仍會忘不了背負的恥辱。吊著的繩索被我振斷，事后我想，恐怕方姨捆綁得并不牢靠，我溜進冰冷的雜物房，這是我的房間，一堆雜物中勉強在地上鋪了個床位。

我縮在床上，全身劇烈發(fā)抖，方姨進了雜物房，她在雪地里沒有看到我，她幫我解開捆縛手腕的繩索，塞了個熱烘烘的玉米餅給我，告訴我那一家人都已經睡下，當晚的危機解除，為此，我必須得感激她。

每當我被冤枉，全身就要冷得發(fā)抖，即使在大熱的天氣也不例外。我想，雪地之夜給我留下了深重的創(chuàng)傷。多年來，我無時不想擺脫受辱之感，總希望自己永遠不再受人侮辱，永遠不再經受痛苦。直到后來，我才明白，這是奢望，人生下來，不是來受苦的，又是來做什么的？

冬陽對夏先生說：“她偷了精裝版的史記，我記得是爸爸最喜歡的書，還偷了……”夏先生趕緊看向史書那一柜，史記果然不見，夏先生頓時色變，這是夏太太從來沒見過的，料想到事態(tài)嚴重，偷了夏先生的書就想抽了他的血一樣嚴重。

冬陽又說：“還有線裝版唐詩宋詞，她偷來撕了埋進橘園里。”

夏先生臉上鐵青，他認為這是我能干出的事，冬陽和夏太太不喜歡讀書，他們對自己不喜歡的東西從來不屑一顧，家里只有小邋遢一個怪胎，她不滿父母的教育方式對父母和兄長心生恨意從而性格扭曲做出此等壞事施行報復，不足為奇。

夏先生拽著我的胳膊，連扯帶拖，我磕磕碰碰地回到房間，冬陽嘴角上翹，很是得意。這才是一個性格扭曲的怪物，為什么夏先生夏太太不肯睜大雙眼看清是非？

夏先生想要從我房間里搜出證據，或許我還藏匿著其它書籍。回到房間，我看到床上擺放著我的寶物，小太陽取暖器已被割了電線成為廢品，藥箱空空，餅干碎嘴兒被踩踏得全變成齏粉，最慘的是大象布偶，一個布偶，與世無爭，卻也逃不脫殘酷的命運，大象布偶的頭和身子分開，肚子被破膛劃開，零落的雪白棉花比猩紅的鮮血還要刺眼，四肢不知散落何處。

桃姨留給我的寶物除了手帕，電筒，鑰匙，、筆記本和收音機被鎖在抽屜里得以保全之外，其余的都遭到了毒手，像那只可憐的薩摩耶一樣無辜慘死。

“這些吃的東西也是偷來的，足以證明這個丑八怪就是小偷，就是竊賊。”

我處在崩潰的邊緣，內心涌動瀕死一刻的勇氣，我吼道：“我沒有殺死小可愛，我是被冤枉的！我沒有偷你的書，書是冬陽偷的！我偶爾有去廚房偷東西吃，因為我很餓，我每天都吃不飽，我不想被餓死，這些東西也不是我偷的，是桃姨送給我的。我沒有偷書，我沒有殺死小可愛。這個世界上只有小可愛和桃姨愛我，我不會殺死小可愛，絕對不會！”我爬到夏先生腳邊，扯著他的褲腳，邊哭邊說：“我沒有偷你的書，請你相信我。我有偷你的藥，我經常感冒，只有吃藥才能好起來，我不想病死，其實我想活下來，真對不起，我偷吃東西偷藥只是想活下來，我沒撒謊，真的！我沒有把冬陽的藥瓶踢開，我把藥給了他，我救活了他！”

冬陽嚴肅地看著我，雙眼充滿恨意。夏太太撇著嘴角，嘀咕道：“撒謊精，你這么想活，還去跳樓？這么小，心機不淺。以后別用這種招數，下賤的人才用這種下三濫的招兒。”

夏先生輕嘆了口氣，望了望床上被毀壞的物品，說：“今天這事……”我沒聽到他說什么，眼珠朝上翻，整個人暈了過去。

今天這事，我不暈翻過去，還不知道怎樣收場，迷離中仿佛聽到夏太太說：“送她走，送去樂園，看到就煩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