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公司的廂式貨車噴著粗重的黑煙,吭哧吭哧地開走了,留下我和十幾個紙箱,一起堆在這棟叫“福安苑”的老式公寓樓前的水泥地上。傍晚的光線昏黃粘稠,空氣里浮動著灰塵和陳舊木頭混合的沉悶氣味。抬頭望去,六層高的灰黃色水泥樓體沉默地矗立著,墻皮斑駁脫落,像生了嚴重的皮膚病。密密麻麻的方形窗戶黑洞洞的,如同無數只空洞無神的眼睛,漠然地俯視著下方。
我的新家在四樓,402。房東是個干瘦的中年男人,姓王,眼珠有點渾濁,說話時總習慣性地搓著手指,指甲縫里嵌著洗不掉的污垢。他遞給我一串沉甸甸的銅鑰匙,冰涼粗糙。
“喏,鑰匙拿好。”他的聲音像是蒙著一層灰,“這棟樓年頭是久了點,但位置好,清靜,價錢也公道。”他頓了頓,目光在我臉上短暫停留了一下,又飛快地移開,落在我腳邊的箱子上,“以前住402的,是個小年輕,做設計的,后來……搬走了。”
“搬走了?”我隨口應了一句,彎腰去搬一個看起來最沉的箱子。
“嗯,搬走了。”房東的聲音含糊起來,似乎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只是又搓了搓手,“有事打我電話,樓道口貼著呢。水電氣都通著。”他說完,像是急于逃離什么,轉身就走,腳步在空曠寂靜的樓道里激起沉悶的回響。
清靜?我環顧四周。除了風吹過樓宇間縫隙發出的嗚咽,的確聽不到什么市聲。但這種寂靜,帶著一種沉甸甸的、被遺棄的質感,壓在人心頭,并不讓人感到安寧。
房間不大,一室一廳,格局方正得有些刻板。墻壁刷著慘白慘白的涂料,大概是新近刷過的,卻蓋不住底下透出的、隱約發黃的霉斑輪廓。地板是那種老式的深紅色漆面,已經磨損得厲害,露出底下木頭的本色,踩上去會發出輕微的、令人牙酸的吱呀聲。空氣里有股揮之不去的味道,像是封閉了很久的衣柜,混合著灰塵、陳年木料,還有一種極其微弱的、難以名狀的……酸腐氣?若有若無,仔細去聞又捕捉不到源頭。
收拾東西耗盡了力氣。當我把最后一個紙箱里的雜物塞進那個散發著淡淡樟腦丸氣味的舊衣柜,窗外早已是濃得化不開的墨黑。城市的霓虹光被厚重的窗簾隔絕在外,房間里只剩下書桌上那盞舊臺燈投下的一圈昏黃光暈,勉強照亮方寸之地。黑暗在房間的角落里無聲地膨脹、堆積。
疲憊像潮水一樣淹沒了我。我把自己重重地摔在鋪著廉價新床單的彈簧床上,床墊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身體陷進去,骨頭縫里都透著酸軟。閉上眼,只想立刻沉入無夢的睡眠。
就在意識即將滑入混沌的邊緣——
**滋啦……滋啦……滋啦……**
聲音很輕,很細,帶著一種令人頭皮發麻的粘滯感,從頭頂正上方傳來。
像是什么堅硬的東西,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在粗糙的水泥面上緩慢地、一下又一下地刮擦著。
指甲!
我的睡意瞬間被這聲音撕得粉碎,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猛地提到了嗓子眼。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四肢,手腳冰涼一片。我猛地睜開眼,死死盯著頭頂那片被臺燈光暈勉強映亮的、慘白的天花板。
聲音還在繼續。**滋啦……滋啦……**不疾不徐,固執又絕望。它似乎就來自我的正上方,隔著薄薄的水泥樓板,一下,又一下,清晰地鉆進我的耳朵,鉆進我的骨頭縫里。
樓上是302室。房東說過,302的住戶,一個姑娘,搬走了。
汗水瞬間浸濕了后背。我屏住呼吸,一動不敢動,全身的神經都繃緊到了極限,捕捉著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刮擦聲。時間在死寂和那單調的刮擦聲中變得粘稠而漫長。不知過了多久,那聲音終于停了。停得極其突兀,如同被一把無形的剪刀驟然剪斷。
死一般的寂靜重新籠罩下來,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房間里只剩下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
第二天一早,天剛蒙蒙亮,我就沖下了樓。在樓門口,剛好撞見房東老王正推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準備出門。
“王師傅!”我幾步沖到他面前,聲音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急促和一絲顫抖。
他停下動作,渾濁的眼睛抬起來看我,帶著點被打擾的不耐煩:“啥事兒?”
“昨晚……昨晚我聽見天花板上有聲音!”我竭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些,“就是……像是……像是有人在用指甲抓天花板!滋啦滋啦的!”
房東臉上的不耐瞬間凝固了,隨即被一種古怪的、混雜著漠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僵硬所取代。他搓了搓手,那動作似乎成了他的習慣,目光卻避開了我,落在了他自行車的車把上。
“哦,那個啊。”他的聲音平板無波,像是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樓上302,以前住那姑娘……嗯,是有點事兒。”
他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詞句,或者只是單純地不想多說。
“她后來……不是搬走了。”他抬起頭,渾濁的眼珠對上我驚恐的目光,里面沒有任何情緒,只有一種令人心寒的麻木,“是上吊了。就在那屋里。”
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頭頂,我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
房東像是沒看見我的反應,自顧自地繼續說下去,語氣平淡得像在討論天氣:“人吊上去,那口氣憋著,難受啊……手指頭就那樣亂抓亂撓……”他抬起自己那枯瘦、指甲縫里滿是污垢的手,對著空氣,虛虛地做了幾個抓撓的動作,“……硬是把指甲……都撓斷了,摳在那房梁……或者天花板上?誰知道呢……那聲音,估計是木頭縫里沒摳干凈的指甲片,風一吹,或者……老鼠?就響唄。”
他放下手,又搓了搓,仿佛要把沾上的什么東西搓掉。
“老房子了,有點響動,正常。”他最后總結道,語氣輕描淡寫,跨上自行車,吱嘎吱嘎地騎遠了,留下我僵立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凍成了冰渣。
回到402,陽光透過蒙塵的窗戶照進來,卻驅不散那股盤踞在房間里的陰冷。我站在狹窄的衛生間里,擰開水龍頭,嘩嘩的水聲在瓷磚墻壁間回蕩,帶著一種空洞的喧嘩。我需要冷水,需要清醒。
掬起一捧冰涼的水撲在臉上,刺骨的寒意讓我打了個激靈。抬起頭,看向洗手臺上方那面邊緣有些銹跡的方形鏡子。
鏡子里映出一張濕漉漉、略顯蒼白的臉,眼底帶著明顯的青黑,是昨晚驚嚇和睡眠不足的痕跡。還有……頭發亂糟糟地貼在額角和臉頰。
我下意識地伸手去拿放在洗手臺角落的那把舊木梳。這把梳子跟我好幾年了,黃楊木的,齒縫里偶爾會卡幾根我自己掉落的棕色頭發,清理掉就好。
指尖觸碰到梳柄的瞬間,一種異樣的滯澀感傳來。
低頭一看。
心臟驟然停止了跳動。
梳齒之間,密密麻麻,纏繞糾結的,不是我的棕色短發。
而是……**一綹綹漆黑、油膩、長得出奇的女人頭發!**
它們像有生命的黑色水草,死死地纏繞在每一根梳齒上,糾纏打結,幾乎把整個梳子都包裹住了!那濃密的黑色,帶著一種剛從潮濕骯臟的下水道里撈出來的、令人作嘔的油膩感,在慘白的衛生間燈光下,泛著不祥的光澤。
“啊——!”
一聲短促的尖叫不受控制地從喉嚨里沖出,又被我死死捂住。我像被滾燙的烙鐵燙到一樣,猛地甩手,那把纏滿黑發的梳子“啪”地一聲掉在冰冷的瓷磚地上,發出空洞的脆響。
我背靠著冰冷的瓷磚墻壁,大口喘著氣,胸口劇烈起伏,冰冷的恐懼如同毒蛇纏繞全身。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強烈的惡心感涌上來。
就在這時,一種更詭異的變化,在我眼前,在那面蒙著水汽的鏡子上,無聲無息地發生了。
剛才洗臉濺起的水珠,還有我呼吸帶出的熱氣,在冰冷的鏡面上凝成了一層薄薄的白霧。而此刻,就在這片朦朧的白霧中央,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指,正緩緩地劃過。
霧氣被抹開。
一行歪歪扭扭、帶著強烈怨毒氣息的字跡,清晰地浮現出來,像是用冰冷的指尖蘸著地獄的寒氣書寫而成:
**輪到你了。**
這四個字如同冰錐,狠狠扎進我的眼球,扎進我的大腦!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竄起,瞬間凍結了四肢百骸。我猛地后退,脊背重重撞在墻壁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巨大的恐懼扼住了我的喉嚨,讓我發不出任何聲音,只能死死地盯著鏡子上那行水汽凝結的死亡宣告,身體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
“輪到你了……”那無聲的字跡像魔咒一樣在我腦海里瘋狂盤旋。
不!不能待在這里!
我幾乎是手腳并用地沖出衛生間,拉開房門,踉踉蹌蹌地跑下昏暗的樓梯。老舊的樓梯間彌漫著灰塵和潮濕的氣味,聲控燈時靈時不靈,投下大片大片令人心悸的陰影。我必須離開這個鬼地方!立刻!馬上!
剛跑到三樓拐角,差點撞上一個人。
是住我對門的老太太,我昨天搬來時見過一面,姓李,很瘦小,滿頭銀發梳得一絲不茍,但眼神有些呆滯渾濁。此刻她正佝僂著背,提著一個看起來空蕩蕩的菜籃子,似乎剛從外面回來。
“李……李奶奶……”我驚魂未定,聲音抖得厲害。
李老太抬起渾濁的眼睛,遲鈍地看向我。她的目光落在我臉上,又慢慢移向我身后四樓的方向,呆滯的眼神里,猛地注入了一絲極其強烈的恐懼!那恐懼如此鮮明,以至于她整張布滿皺紋的臉都扭曲起來。
“姑……姑娘!”她枯瘦如柴的手猛地抬起來,鐵鉗般死死抓住了我的手腕!力氣大得驚人,指甲幾乎要掐進我的肉里,帶著一種瀕死之人抓住救命稻草般的絕望。
她的身體篩糠似的抖起來,渾濁的眼睛里充滿了血絲,死死盯著我的眼睛,仿佛要把某種刻骨的警告直接烙印進我的靈魂。她干癟的嘴唇哆嗦著,湊近我,一股老年人特有的渾濁氣息撲面而來,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戰栗:
“走!快走!離開這兒!**她來了!她喜歡……喜歡收集新住戶的頭發!**”
她布滿青筋和老繭的手,因為過度用力而劇烈顫抖,指關節白得嚇人。那“收集頭發”幾個字,從她哆嗦的唇齒間擠出來,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寒意,每一個音節都像裹著冰碴子,狠狠砸在我的耳膜上。
一瞬間,衛生間鏡子上那行冰冷的水汽字——“輪到你了”——和眼前老太太因極度恐懼而扭曲的臉,在我腦海里轟然重疊!
巨大的恐懼像一只無形的巨手,瞬間攫住了我的心臟,猛地攥緊!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完全停止了流動,四肢百骸一片冰涼,連指尖都失去了知覺。我甚至能聽到自己牙齒不受控制地上下磕碰,發出細微而密集的咯咯聲。
李老太那雙枯瘦的手依舊死死地抓著我,指甲深陷進我手腕的皮膚里,帶來尖銳的刺痛。這痛感反而成了唯一真實的東西,讓我沒有立刻癱軟下去。她渾濁的眼睛瞪得極大,眼白上布滿蛛網般的紅血絲,瞳孔深處翻涌著一種我無法理解的、近乎崩潰的絕望。她像是被某種巨大的、無形的恐怖攫住了心神,只是機械地重復著那句令人膽寒的話:
“頭發……她喜歡頭發……快走……走啊……”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后幾個字幾乎變成了氣聲,身體篩糠似的抖動著,幾乎站立不穩。
就在這時,三樓那扇緊閉的、油漆剝落的302室房門,在我們身側的陰影里,似乎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不是被風吹動的那種晃動。更像是……門板后面,有什么東西,極其輕微地,**靠在了門上**。發出了一聲幾乎微不可聞的、木頭受力擠壓的“吱呀”聲。
這聲音細微到了極點,但在死寂的樓梯間里,在我和李老太同樣繃緊到極致的神經上,卻如同驚雷炸響!
李老太的喉嚨里猛地發出一聲短促而凄厲的抽氣,像是被人扼住了脖子。她抓住我的手像是被滾燙的鐵塊烙到,驟然松開!那雙渾濁的眼睛里爆發出最后一絲瀕死的驚駭,死死地瞪了那扇302的門一眼,然后整個人如同被抽掉了骨頭,軟軟地順著冰冷的墻壁滑坐下去,癱倒在樓梯拐角的陰影里,頭歪向一邊,眼睛依舊圓睜著,里面凝固著無邊的恐懼,身體卻再也不動了。
“李奶奶?李奶奶!”我失聲驚叫,蹲下去搖晃她。
沒有反應。她的身體冰冷僵硬得可怕。
302的門,恢復了死寂。像一具沉默的棺材板。
我連滾帶爬地沖下樓梯,沖出公寓樓那扇沉重的、如同怪獸巨口般的大門。外面夕陽的光線刺眼而灼熱,街道上車水馬龍,人聲嘈雜。我站在喧囂的陽光下,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汗水浸透了后背的衣服,黏膩冰冷。陽光照在身上,卻感覺不到一絲暖意,只有一種劫后余生的虛脫和深入骨髓的寒意。
李老太最后那凝固著極致恐懼的臉,還有那句“收集頭發”的詛咒,像燒紅的烙鐵,深深印在我的腦海里。
我去了最近的派出所。值班民警是個年輕小伙子,聽完我語無倫次、夾雜著巨大恐懼的敘述——樓上抓撓聲、房東的解釋、梳子上的黑發、鏡子上的字、李老太的警告和突然昏厥——他皺緊了眉頭,眼神里充滿了懷疑和不耐煩。
“小姐,你是說……302死過人?我們系統里沒有這個記錄啊。”他敲著電腦鍵盤,屏幕的光映在他年輕的臉上,“那個房東老王?哦,他啊,是這棟樓的產權人之一,平時看著挺老實一人。至于對門的李老太……”他頓了頓,語氣帶上點無奈,“她年紀很大了,一直一個人住,腦子……嗯,不是很清楚,有點老年癡呆的前兆,經常說些不著邊際的話,鄰居都知道的。昨天還有鄰居反映她又走丟了,在樓下轉悠半天呢。你說她突然暈倒?可能是老毛病犯了吧?我們這邊記錄里,她以前也有過突然暈厥的病史。”
他合上記錄本,語氣帶著公式化的安撫:“這樣吧,你反映的情況,我們會登記一下。如果你實在擔心,建議你聯系房東,或者看看能不能換個地方住?至于李老太,我們會通知社區工作人員過去看看的。”他的眼神分明在說:又一個被自己嚇壞或者想太多的人。
走出派出所,傍晚的風吹在身上,帶著夏末的燥熱,卻吹不散我心底那沉重的冰寒。警察的話,像一盆冷水,澆滅了我尋求幫助的最后一絲希望。房東的麻木,李老太的“糊涂”,302的“無記錄”……所有指向恐怖的線索,都被輕易地解釋為“正常”或“幻覺”。
這個世界,似乎只有我一個人感覺到了那無處不在的、冰冷的惡意。
我失魂落魄地在街上游蕩了很久,直到夜幕徹底吞噬了城市。霓虹燈亮起,光影流轉,卻照不進我心底那片被恐懼籠罩的黑暗。無處可去。我所有的東西,我的生活,都還在那個402的房間里。那個被詛咒的房間。
最終,疲憊和對“家”的最后一點依戀,還是把我拽回了福安苑。沉重的單元門在身后關上,隔絕了外面的喧囂,樓道里死寂得可怕,只有我自己的腳步聲在空曠中回蕩,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踏在薄冰上,隨時會墜入無底深淵。聲控燈隨著我的腳步忽明忽滅,投下短暫而扭曲的影子,又迅速被黑暗吞沒。
打開402的房門,一股熟悉的、混雜著灰塵和陳腐的氣息撲面而來。我反手鎖上門,背靠著冰冷的門板,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不止。房間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遠處高樓的一點微弱燈火透進來,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輪廓。
安全……暫時安全了……我不斷地給自己心理暗示。打開燈,慘白的光線瞬間充滿了狹小的客廳,驅散了角落的黑暗,卻驅不散心頭濃重的陰影。我需要一點真實感,一點能證明我還活著、還在正常世界的東西。
我走向那個老舊的、貼著卡通冰箱貼的單門冰箱。它工作時總會發出嗡嗡的低鳴,此刻那聲音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
拉開冰箱門,明亮的冷氣撲面而來。里面空空蕩蕩,只有我昨天放進去的兩瓶礦泉水和一小盒牛奶孤零零地立在隔板上。這空蕩的景象,竟讓我緊繃的神經稍微松弛了一絲。至少,這里是干凈的,沒有那些令人作嘔的黑發……
我伸出手,想去拿一瓶水。
就在我的指尖即將觸碰到冰涼塑料瓶身的剎那——
**咔嚓……咔嚓……咔嚓……**
一種緩慢、粘滯、帶著濕濡感的咀嚼聲,毫無征兆地從冰箱深處傳來!
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仿佛就在我的耳邊響起!像是有個人,正蜷縮在冰箱最里面那黑暗冰冷的角落,抱著一團濕漉漉、粘乎乎的東西,用牙齒一點點地、津津有味地啃噬著,撕扯著,吞咽著……
我的動作瞬間僵住,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凍結!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指尖冰涼僵硬,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頭頂,頭皮陣陣發麻,全身的汗毛瞬間倒豎!
那聲音……那聲音分明是從冰箱里傳出來的!就在我眼前這個空空如也的冰箱里!
**咔嚓……咕嚕……**咀嚼聲還在繼續,甚至還伴隨著輕微的吧嗒嘴的聲音,仿佛對“食物”非常滿意。
恐懼像冰冷的毒液,瞬間流遍全身,麻痹了我的四肢,凍結了我的思維。大腦一片空白,只剩下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聲在耳邊無限放大。
不!不可能!里面明明什么都沒有!是幻聽!一定是昨晚沒睡好,壓力太大產生的幻聽!
我猛地閉上眼睛,狠狠甩了甩頭,試圖把那可怕的聲音從腦子里驅趕出去。再睜開眼,冰箱里依舊只有那兩瓶水和一盒牛奶,在慘白的燈光下反射著冷硬的光。
然而,那咀嚼聲……**它還在!**清晰無比!**咔嚓……咔嚓……**甚至還夾雜著一種細微的、如同吸吮骨髓般的“嘶溜”聲!
理智的弦徹底崩斷了!
一股巨大的、混合著極致恐懼和某種被逼到絕境的瘋狂沖動,如同火山般在我胸口爆發!我發出一聲連自己都辨認不出的、嘶啞的尖叫,用盡全身的力氣,猛地抓住冰箱門,狠狠地、不顧一切地向后拉開!老舊的門軸發出刺耳的“嘎吱”呻吟!
冰箱里慘白的光,瞬間照亮了我因極度恐懼而扭曲的臉。
空的。
隔板上,只有礦泉水和牛奶。
不!
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帶著一種自毀般的絕望,猛地投向冰箱最底層那個被隔板擋住的、最大的保鮮抽屜!
那緩慢、濕粘、令人作嘔的咀嚼聲,就是從那里面傳出來的!無比清晰!
我的身體抖得如同風中殘燭,牙齒咯咯作響。手,那只仿佛不再屬于我的手,顫抖著,痙攣著,帶著一種赴死般的決絕,猛地抓住了那個冰冷光滑的塑料抽屜把手!
用力!
拉開!
一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混合著濃重水腥氣、霉菌孢子、以及某種難以形容的、如同腐爛蛋白質般的惡臭,如同實質的毒氣彈,猛地從敞開的抽屜里噴涌而出!瞬間灌滿了我的鼻腔,直沖大腦!
“嘔——!”胃部劇烈地痙攣,我干嘔起來,眼淚不受控制地涌出。
然而,眼前的景象,比那惡臭更猛烈地沖擊著我的視覺神經,瞬間摧毀了我所有的感知和理智!
抽屜里,沒有食物。
滿滿當當,塞得快要溢出來的——
是頭發!
無數糾纏、打結、濕漉漉、油膩膩、散發著濃重水腥惡臭的長發!
它們像一團團巨大的、骯臟的黑色水草,又像是無數條盤踞在一起的、冰冷的毒蛇,被粗暴地塞進了這個狹小的空間。發絲間沾滿了深綠色的、粘稠的霉菌斑塊,有些地方還凝結著暗紅色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污垢。濃烈的腐敗氣息就是從這里散發出來。
而在這片令人作嘔的、發霉的黑色“海藻”最上面,赫然壓著幾綹……**我自己的棕色短發!**那是我昨天梳頭時掉落的!它們此刻就像祭品一樣,混在這片污穢的黑色之中!
但這還不是終點。
我的目光,被一種無法抗拒的恐怖力量牽引著,穿透層層疊疊的、散發著惡臭的黑發,死死地釘在了抽屜最底部的角落。
那里,靜靜地躺著一張紙。
一張邊緣已經發黃、卷曲,像是被水浸泡過很久,又被強行晾干的紙條。
紙條上,用某種暗紅色的、早已干涸氧化的液體(是血嗎?!),寫著一行歪歪扭扭、卻清晰無比的字跡。那字跡透著一股濃烈的怨毒和……一種令人絕望的嘲弄:
**你一直在這里。**
紙條上的字跡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視網膜上。那暗紅色的、干涸扭曲的筆畫——“你一直在這里”——每一個彎折都透著無盡的怨毒和嘲弄。它不是寫在紙上的,是刻進我骨頭縫里的詛咒。
冰箱里散發出的惡臭——水腥、霉爛、腐肉交織的毒氣——濃烈得如同實質,塞滿了我的鼻腔和喉嚨,熏得我眼前發黑,胃里翻江倒海,卻連嘔吐的力氣都被抽干了。我的身體像一截被蛀空的朽木,完全僵在原地,只有牙齒在不受控制地瘋狂磕碰,咯咯作響,在死寂的房間里顯得格外刺耳。
一直在這里……一直在這里……
這是什么意思?我昨天才搬進來!昨天!
一個更可怕的念頭,如同冰冷的毒蛇,猛地鉆進我的腦海:李老太!她死死抓住我手腕時,那渾濁眼睛里爆發的、無法偽裝的恐懼!她喊的那句話——“她來了!她喜歡收集新住戶的頭發!”——像淬了毒的針,狠狠扎進我的記憶。
新住戶……頭發……收集……
我的頭發,就在這堆腐爛發霉的黑發上面!像一份被簽收的“祭品”!
“啊——!!!”
一聲凄厲到變調的尖叫終于沖破了我被恐懼扼住的喉嚨,在狹窄的房間里炸開,又被冰冷的墻壁彈回來,撞得我耳膜生疼。求生的本能在這一刻壓倒了一切!逃!離開這里!立刻!永遠!
我猛地轉過身,像一頭被火焰灼傷的野獸,不顧一切地撲向房門!手指因為極度的恐懼和慌亂而痙攣顫抖,好幾次才抓住那冰冷的金屬門把手。用力擰動!
咔噠。
鎖開了!
我心中涌起一絲絕處逢生的狂喜,用盡全身力氣向外拉門!
門……紋絲不動!
不!不可能!
我再次發力,身體幾乎后仰,門板發出沉悶的呻吟,卻像被焊死在門框上一樣,巋然不動!一股巨大的、難以抗拒的力量從門板后面傳來,死死地頂住了它!
“開門!放我出去!救命啊!”我發瘋般地捶打著冰冷的鐵皮門,嘶啞的哭喊聲在房間里回蕩,絕望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間淹沒了頭頂。門外一片死寂,樓道里的聲控燈沒有亮起,仿佛整棟樓都已經死去。
就在這時——
“叩…叩…叩…”
三下。
清晰、緩慢、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耐心和……玩味。
聲音的來源,不是門外。
而是……我的身后。
那聲音,就貼著我的后頸傳來,帶著一絲冰冷的、若有若無的氣息。
**叩…叩…叩…**
像是在敲一扇無形的門。
又像是在……敲我的骨頭。
我的血液在這一刻徹底凍結了。全身的肌肉僵硬得像石頭,連轉動脖子的微小動作都變得無比艱難。喉嚨像是被水泥封死,連最細微的嗚咽都發不出來。只有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撞擊著肋骨,幾乎要破膛而出!
身后……有什么東西……
冰冷的氣息,如同初冬河面上漂浮的薄霧,絲絲縷縷,纏繞上我的后頸。那氣息帶著濃重的水腥味和……一股極其微弱、卻直鉆腦髓的……陳舊木料和塵土的味道。
**叩…叩…叩…**
那緩慢的敲擊聲又響起了。這一次,更近了。仿佛那發出聲音的“東西”,正饒有興致地、一步一步地,逼近我的后背。
不能回頭!絕對不能回頭!
這個念頭像閃電般劈進我混亂的大腦。無數恐怖傳說里,回頭就意味著萬劫不復!巨大的、本能的恐懼像一只巨手攫住了我的心臟,我死死地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腔里彌漫,身體繃緊得像一張拉到極限的弓,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到了身后那片冰冷、充滿惡意的空間。
然而,就在我正前方,在那扇我拼盡全力也無法撼動分毫的冰冷鐵皮門的下方縫隙里……
有什么東西,正極其緩慢地……**滲透進來**。
先是幾縷。
濕漉漉,油膩膩,糾纏在一起的……**漆黑長發**。
它們像有生命的黑色蠕蟲,帶著濃重的水腥和腐敗氣息,從狹窄的門縫底下頑強地鉆了進來,在門口冰冷的水泥地上蜿蜒、鋪展。
緊接著,是更多。
源源不斷,如同黑色的、污穢的潮水,無聲無息地漫過門檻,在地板上肆意流淌、堆積。那濃烈的惡臭瞬間壓過了冰箱里散發的氣味,充斥了整個房間。
我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那片不斷蔓延的、活物般的黑發,瞳孔因為極致的恐懼而縮成了針尖大小。大腦一片空白,只剩下最原始的、瀕死的絕望。
然后,在那片不斷涌入的、濕冷油膩的黑色發絲中間……
一只**手**,緩緩地伸了進來。
那是一只女人的手。皮膚是一種長期浸泡在水中的、浮腫、慘白、布滿褶皺的**死白色**。指甲很長,扭曲斷裂,縫隙里塞滿了黑色的淤泥和水草腐爛后的污穢。它五指張開,以一種極其扭曲僵硬的姿勢,扒住了門內的水泥地面,仿佛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河岸。
這只手出現的瞬間,我身后那冰冷的、帶著水腥味的氣息驟然濃烈起來!幾乎貼上了我的后背!
**叩…叩…叩…**
那緩慢的敲擊聲,這一次,清晰無比地……**落在了我的肩胛骨上**。
冰冷,堅硬,帶著一種非人的觸感。
我的意識,在這一記冰冷的觸碰下,如同被重錘擊中的琉璃,轟然碎裂。
眼前的一切——緊閉的鐵門、蔓延的黑發、慘白浮腫的手——都開始劇烈地旋轉、扭曲、變形。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從四面八方洶涌而來,瞬間吞噬了所有的光線,也吞噬了我最后一點殘存的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