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閃著紅光的飛龍從半空中跌落，恢復為人形的童尹仲忽感一陣鉆心的疼痛，方才吸食的那些精氣仿似一下子都消失了。

“怎么回事？！”他瞪大了眼睛，看了一眼在不遠處落地的蒙面童博，“混蛋！你們做了什么？！”

童博滿眼詫異，站定不動，見童尹仲拍拍手站起身，踉踉蹌蹌的朝白石牌坊跑去，自己也在他身后緊緊地跟了過去，映入眼簾的卻是更讓他驚詫的一幕：

倒了一地的鐵衛在惡臭中開始慢慢變形，原本飽滿的皮囊干枯發暗且塌陷下來，濃稠的黑色血液匯成一片……

童尹仲隔著炎霧結界，眼睜睜看著自己身上的精氣隨著鐵衛的死亡而消失，頓時憤怒到極點，不由得目眥盡裂，發出一陣怒吼，只感覺皮肉被一股冷熱交織的力量撕扯，他低頭拉開前襟，胸膛已經血肉模糊，紅腥腥的甚是刺目！

童博眼見童尹仲即將倒地，飛速奔至他身后，雙手抵背，將自己的真氣灌入其體內。接觸間，童尹仲身上極寒與極熱兩股力量像兩個強力磁場，吸力與斥力交替折磨，童博對于他的裂體之痛竟然有點感同身受！他使出極大的內力，終于暫時用真氣壓下，童尹仲的傷口漸漸復原，人卻像被耗光了所有的力量，軟軟的癱倒在地。

“你……你為什么要救我？”

“你我既然是同道中人，就應該互相幫助，”?童博知他無力起身，仍是后退一步，生怕他扯下遮面的方巾，“我知道你在找靈鏡——你是為了治你的傷吧？”

童尹仲聽聞，驚的又坐了起來，“你知道靈鏡？靈鏡在哪里？在你那里嗎？”

“呵，閣下真會說笑，如果靈鏡在我這里，我還用得著與你這般纏斗么？”童博搖搖頭，來回踱了兩步。

“那……那你也不知道靈鏡在哪里？你也是在找靈鏡嗎？”童尹仲縱使虛弱的要命，還是費力的拉著身旁的一棵小樹想起身。

“我是知道你從水月洞天出來了，才來找你打聽靈鏡的下落，你倒問起我來了……”童博壓著嗓子，故作聲音沙啞，“你為了練龍神功，可是付出了不少代價吧？可惜呀，還是弄成這樣！”

“你、你都知道！你怎么沒事？”童尹仲見眼前之人的龍神功力在自己之上，且毫發無傷，不由得想到什么，繼續問道：“誅心井下面那個洞，是不是你挖的？你也發現了龍神的秘密，對不對？”

童博聽聞，猛地一驚，他不是沒有推測過誅心井底和童尹仲的關聯，然而那通往藏匿龍神秘密的洞口竟然不是他挖的！若不是蒙著面，恐怕心里的震驚就要被童尹仲看出來了，他勻了勻氣息，冷冷的看著童尹仲，“既然是秘密，你我還是不問的好！你此時該好好想想，這么多鐵衛的性命，回御劍山莊該如何交代！”

“你……”童尹仲剛才起身，聽到鐵衛的事，不由的腿一軟，差點又跌倒下來。這精氣與人同在，被吸食了精氣的鐵衛以折損壽命為代價，并不會立即身亡，若將精氣還給他們，他依然可以帶著百余個完完整整的鐵衛返回御劍山莊。可此時，隨著鐵衛們的死去，被吸食的精氣也一并消失，他元氣大傷，需要御劍山莊做后盾，此時不能再多生事端，而百余條性命并不是這么容易圓謊的，童尹仲第一次感到非常無助，語氣也軟了下來，“還請閣下指點一二？”

童博搖了搖頭，“御劍山莊素來仁厚，對待鐵衛如同家人，如今他們因你而死，我又如何幫你圓謊？你只能付出點代價，讓他們相信你也差點丟了性命才好?！?

童尹仲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捂了捂胸前才剛恢復的傷口，咬咬牙，“還需閣下再借我點真氣！”

“這沒問題，可是如果你再打此處的主意，我必不會善罷甘休！”童博說罷，移步至童尹仲身后，助他一臂之力。真氣輸送完畢，童尹仲旋身化作紅光飛龍，飛離而去。

童博見童尹仲已不見蹤影，于是也旋身沖破結界，在白石牌坊下站定。陣陣惡臭穿過面巾進入口鼻，引得人只想作嘔。遠處的童心見他立在那里一動不動，徑直飛奔至他身邊，摘下面具詫異道：

“大哥，你為什么要救他？”

“我救了他，他還能做個人；我若不救，他就真的成魔鬼了。”童博看著一地的鐵衛，極是觸目驚心，“這是誰干的？”

“……不知道，是一個穿著青衣的姑娘，看身形有點像……”童心看了一眼女子離開的方向，終究是猜測，于是搖搖頭，“她已經走了，大概不是龍澤山莊的人。”

童博順著童心的目光轉身往后方看去，“她穿過了炎霧結界？”

童心點點頭，拍了拍童博的肩膀，“大哥，這里怎么辦？”

童博皺著眉頭，見地上的黑血冒出絲絲青煙，陽光正從結界穿過，帶著熱量照射到黑血上，那青煙便越來越濃，最后竟燃起藍色的火苗。

“快走！”童博拉著童心跑開，直到距離鐵衛數丈遠才停下腳步。

那火苗不久便連成一片，蔓延到淌著黑血的所有角落，悄然無息的將鐵衛吞噬，從鎧甲到皮肉，最后連骨頭也不剩！一炷香的時間，修羅場便被這藍色的火焰打掃的干干凈凈，只剩陣陣輕煙裹著百余個魂魄隨風而去，看上去就像一切都不曾發生。

兄弟二人畢生也未見過如此場景，這般慘狀來的快去的更快，最后留下的竟是無可名狀的淡定。

“你是怎么出來的？”童博轉頭看著童心，“我讓隱修下了禁咒，你怎么能出來？”

“是我喊隱修解了禁咒，”童心拿著手里的面具在童博面前晃晃，“大哥，我們是兄弟，我怎么能讓你獨自一人對付童尹仲呢？”

童博點點頭，一把抱住童心，“好兄弟，若不是你，我還真是分身乏術！”

“可是那些鐵衛……”童心嘆了口氣，“童氏一族絕不殺生，而這卻是一百多條性命，我們該如何交代呢？

“那青衣女子殺伐決斷很是果敢，若不是她替我們解決了難題，此刻，難道我們要耗盡心力與他們斗個兩敗俱傷嗎？他們的死是因為童尹仲，所以，你我都不要背負那么大的自責。”童博松開抱著童心的胳膊，認真的說。

童心沉默良久，印象中，童博向來是原則堅定之人，方才他與鐵衛對打時招數皆有保留，其中一半原因是怕童博責怪。可這一百多條生命眼睜睜的從有到無，他竟說出這番話，實在大大的出乎意料！

“你已經猜到那女子是誰了，對不對？”童心盯著童博略有躲閃的眼睛，“她跑出了炎霧結界，你還不去追？”

童博恍然一笑，搖了搖頭，“她有理由追尋她要的答案，我也有我必須要完成的使命……或許，離開是為了更好的相遇?！彼p輕拍了拍童心的肩膀，默然離去。

童心站在原處，看著那英挺偉岸卻又孤寂寥落的背影，心中只覺得荒涼，一切仿佛從未發生，一切又仿佛逝去良久。

◆◇

她腦中只記得一句話：“我知道你日后一定會去找我，如果有那么一天，請你記住，城南土地廟?！?

“城南土地廟……”燈影蟲帶著豆豆在林中穿梭，淡青色的輕紗羅裙因為疾步而翩躚飛舞，宛如林中仙子，她繞過市井人聲喧鬧處，舍近求遠從塘州城的外圍來到目的地。

凌崆只微微一詫，眼中閃過一絲即期待又不期待的矛盾，倒是見星先開口說話：“你果然來了？既然能找到這里，我們也就不必解釋太多，你想知道的答案，凌崆會帶你去找。對不對，凌崆？”

凌崆冷冷的瞥了見星一眼，淺淺的怒意中帶著無奈，不知如何作答。豆豆見凌崆并不情愿，于是禮貌性的一笑，自己循著寒潭的氣息，走到小幾遮擋的井邊，“這是什么？答案在這里嗎？”

“我帶你去！”凌崆終于開口，上前將小幾掀開，露出冒著寒氣的井口，“我要先封閉你氣穴，所以，你不可以說話。”

不等豆豆開口，凌崆已在她頸下鎖骨上方輕輕點了幾個穴道，豆豆口鼻被封，連嘴都無法張開，卻絲毫不覺得憋悶。她瞪著眼睛有些不知所以的看著凌崆，凌崆看了她一眼，躲過視線，將她打橫抱起，從井口一躍而下。

豆豆被寒潭之水包裹，頓覺涼意傳遍全身，并不是刺骨的那番寒冷，相反，有一種令人頭腦清明的通透。她掙脫凌崆彎曲的臂膀，凌崆卻依然緊緊抓著她不放，兩人就這般牽著手慢慢往下沉。

潭底隱著一團藍色幽光，縱然那潭水極清，可是隔著兩層水的分界，幽光仍是漫成一片，在整個分界面散射開，只見藍光，不見光源。

豆豆卻一眼就看到了那團光源。

觸到第三層寒冰之水，凌崆只覺冰冷刺骨，身體已經十分不靈活。這水的密度極大，豆豆見他渾身僵硬，示意他回去，他搖搖頭，緊緊拉著豆豆的手，跟隨她慢慢沉到底，然后費力的朝藍光游走過去。

那藍光發自一簇冰晶，懸浮在水中四面八方的散著細小的星芒。豆豆和凌崆走到冰晶近前，有些星芒落在他們裸露的手上，立刻化作小小的藍霧，不一會兒便四散開去。已經凍到麻木的凌崆被星芒刺的生疼，豆豆卻對這藍霧再熟悉不過——那便是她沉睡于無妄之境的狼湖之上時，冰棺里的寒暝冰氣！

她伸出手掌，在冰晶周圍環繞一周，那些星芒仿佛嗅到了她的氣息，慢慢轉變了方向，匯聚成長蛇狀順著她的手掌纏繞上手臂、肩膀、脖頸……最后，將她整個人都包裹起來……凌崆只見豆豆周身形成了一個氣泡般的結界，攀在她身上的星芒全部化作藍霧填滿其中。

豆豆在結界中閉上雙眼，身體漸漸懸空，仿佛置身于深幽的藍洞，內心里的深淵像被透入了一束光，原本隱藏在黑暗之中的秘密一點一點終于都被窺得清晰。

她看到自己化身成為高大的勇士，身后是灰發的族人，面前是鮮血淋淋的龍神，手中的天蛟劍飲盡龍神之血，在以為自己就要勝利之時，龍神卻拼盡最后一絲氣力將他送入無妄之境永久關押；

她看到自己成為一個無憂無慮的農夫，勞作一天后最快樂的事情是妻子兒女陪伴身側，卻在一個美麗的黃昏死于小兒遞到口中的毒果之下；

她看到自己是一個純真的少女，情竇初開，真心錯付，前一刻還在你儂我儂，后一刻卻被萬箭穿心，情郎眼睜睜的看著她口吐鮮血，只是冷漠的轉身離去；

她看到自己變成一個嬰孩，嗷嗷待哺之際，灰色頭發的族人們為了如何處置她而爭論不休，最終，她還是被投入冰冷的狼湖；

…………

最后，暈倒的她被一群人團團圍住，他們依然在討論如何處置她，有的說將她送出無妄之境，有的說將她投入狼湖。只有那被喚作“族長”的人力排眾議，用最冷的寒暝冰氣將她封印在冰棺之中，放置在狼湖之上。五百年間，喋喋不休的中年男人每天都會來和她說幾句重復了無數遍的話題，他喚她“鳳兒”，似乎把她當做了自己的女兒；又有孩童的聲音在耳畔響起，總在喚她起來……后來，那孩童逐漸長大，聲音越來越粗，直到有一天，他告訴她，自己即將成為族長，他會用族長的權利守護她，會用族長的力量喚醒她。

可是在他繼任的那一天，莫名的巨大的震動傳遍整個無妄之境，冰棺被震的落入狼湖，她感覺自己飛速往下墜，驚心動魄之時，忽然一股暖流襲來，原本墜落的冰棺又開始急速上升，周身的寒氣消散殆盡，取而代之的是越來越熱的氣浪……終于，她上升到最高處，又重重摔了下來。她頭痛欲裂，強烈的白光刺的睜不開眼，只聽到身邊還是那那中年男人的聲音：“丫頭，既然出來了，就算你的運氣，你自求多福吧！”

豆豆記得這句話，在這詭異的幻象中，這句話是她與現實世界的唯一連接。她猛地睜開雙眼，幽藍的霧氣中，緩步行來一個男子，在她面前三尺遠處停了腳步，那男子同她一樣，懸浮在彌蒙的藍霧中。他看上去不過而立之年，墨黑的長發披散肩頭，著了一身簡單的白色麻衣，臉龐周正，修眉俊目，讓她有一種莫名的親切，看著很是面熟，卻又實在想不起來姓甚名誰。

“蔻兒，方才你看到的，不過是狼靈的記憶，并不是你自己，所以你不必糾結?！蹦凶硬]有開口說話，但這些話卻明明白白的進入腦中，“你既然尋到了這里，說明已經喚醒了體內的狼靈，你看到了那些擁有狼靈之人的下場，如果可以，要記住遠離無妄之境，遠離龍神后人！”

“他是誰？為什么要對我說這些？”豆豆在腦中問了這個問題，只聽見那男人的回答也立刻傳入腦中：“不必知道我是誰，你面前的只是一個虛像。我留在這是要告訴你，雖然并不希望你去無妄之境，可是世事無常，如果你有不得不進去的理由，務必帶上天蛟劍和龍血石。天蛟劍與龍氏一族之神龍劍相生相克，唯有龍血石能將其二者合為一體，斬妖除魔！”

“可是天蛟劍和龍血石在哪里？”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那龍神后人是怎么回事？”

“狼靈寒冰，龍神熾火?！?

“什么意思？”

豆豆還沒明白，面前的男人突然不見了，結界像氣泡般破裂，濃厚藍霧凝成微小的冰晶，閃著細碎的星光緩緩落下。

那晶簇也逐漸失了光芒，開始黯淡下來。豆豆看到立在不遠處快要凍僵的凌崆，快步上前，趁著周圍變黑之際，趕緊拉起他用力浮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