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無邊的、粘稠的黑暗，像一潭深不見底的死水，將某個意識浸泡其中。沒有光，沒有聲音，沒有觸覺——只有虛無。

然后，疼痛來了。

起初只是細微的刺痛，像一根針從指尖扎入，沿著神經一路向上，刺進大腦。隨后，痛感驟然爆發，如同千萬把燒紅的刀刃同時剮過全身。肌肉在抽搐，骨骼在哀鳴，內臟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擠壓、撕扯。

黑暗被撕裂的瞬間，劇痛如潮水般淹沒了他。

他的眼球在灼燒，視網膜上殘留著刺目的白光。溫熱的液體從眼角滑落，不知是血還是淚。耳中傳來血液奔流的轟鳴，兩種截然不同的心跳在胸腔里對撞，左胸急促如受驚的幼獸，右胸卻沉穩得像精準的機械。

“別打了...求求你們...“稚嫩的少年音突然在腦海中炸響。

他猛地蜷縮起來，這個動作牽動肋骨的裂傷。但更劇烈的疼痛來自記憶的洪流——實驗室的冷光與操場鐵架的銹味同時涌現。三十七歲的手指懸停在操作終端上，指甲修剪得一絲不茍；十六歲的手腕卻被粗糙的麻繩勒出血痕。

那不是單純的肉體痛楚，而是記憶的洪流沖破閘門，將多個截然不同的人生粗暴地塞進同一具軀殼里。

他看見陽光透過落地窗，母親烘焙的曲奇散發著甜香，父親的笑聲低沉溫暖。金屬航模零件在稚嫩的手指間閃爍微光，下一秒卻變成擋風玻璃蛛網般的裂紋。溫熱的液體一滴一滴落在臉上，救護車刺耳的警笛聲中，他數著母親逐漸微弱的心跳。轉學后的廁所隔間里，電流竄過脊椎的劇痛與咬破嘴唇的血腥味如此鮮明，仿佛就發生在上一秒。

場景驟然轉換。超能研究所的玻璃穹頂下，量子異能結晶理論引發轟動。香檳的氣泡在杯中升騰，同僚們崇拜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培養艙里的紅色能量晶體規律脈動，卻在下一秒扭曲膨脹。安全部隊破門的巨響，審訊室的強光燈，激光筆描摹視網膜的灼燒感，電擊治療時肌肉的痙攣——這些記憶與金邊貧民窟的暴雨交織，手槍的后坐力震得虎口發麻，追兵喉嚨噴出的鮮血在雨水中暈開。

嗅覺開始錯亂。體育課后更衣室的汗臭與東南亞安全屋的霉味交織，鼻腔里同時充斥著漂白水的刺鼻和鮮血的鐵銹。舌根泛起廉價止痛藥的苦澀，卻又嘗到吐真劑甜膩的惡心。

視覺完全混亂。左眼看到的是廢墟的斷壁殘垣，右眼卻浮現實驗室閃爍的警報紅光。當他眨眼時，燃燒的黑煙扭曲成數據流，混凝土裂縫里滲出紫色的培養液。

觸覺最為可怖。左手掌心同時感受到手術臺的金屬冰涼和麻繩的粗糙摩擦。指甲不受控制地抓撓地面，剝落的疼痛卻又勾起審訊室電擊的記憶。

“廢物?！?

“叛徒?！?

兩個聲音在耳蝸里共振。他分不清是校園欺凌者的嘲諷，還是組織審訊官的宣判。喉嚨里擠出的聲音更加駭人——變聲期的嘶啞與成年男子的低沉指令重疊在一起。

最可怕的是時間感的崩壞。皮膚上的灼燒既像剛被異能燙傷，又像多年前的彈痕作痛。肌肉的疲憊既似剛被罰跑二十圈，又像連續逃亡三天的虛脫。

他是在一陣刺骨的寒風中醒來的。

天臺的混凝土冰冷地貼著半邊臉頰，細小的碎石粒硌進皮膚。少年緩緩支起上身時，每一塊肌肉都在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左肩傳來撕裂般的疼痛，他低頭看見布料與干涸的血痂黏連在一起，輕輕一動就扯開新的傷口。

白發凌亂地垂落在眼前，幾縷緋色挑染格外刺目。他茫然地捻起一簇發絲，指腹傳來陌生的觸感——這不該是他的頭發。記憶里最后一幕是黑手穿透胸膛的灼熱，是倒在血泊中逐漸模糊的視線?？涩F在，掌心下傳來清晰的心跳，呼吸時肋骨的起伏都帶著真實的痛感。

“我...沒死？“

聲音嘶啞得可怕。他試圖梳理混亂的記憶，卻發現腦海中漂浮著無數碎片。溫馨的餐桌旁母親溫柔的笑靨，實驗室里閃爍的數據流，沾滿鮮血的雙手——這些畫面同時涌現，分不清哪些屬于自己。一陣尖銳的疼痛突然刺穿太陽穴，他弓著背干嘔起來，卻只吐出幾口帶血的唾沫。

晨光漸漸染亮天際。借著微光，他看見自己傷痕累累的手臂上，幾道陳舊的疤痕旁添了新的傷口。最令人不安的是右手手背上浮現的紫色紋路，像是皮下有活物在游走。觸碰時沒有痛感，卻讓他本能地戰栗。

第一縷陽光照在臉上時，少年終于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鏡面玻璃的倒影里，那個陌生又熟悉的影子也在凝視著他——蒼白的臉色，染血的嘴角，還有那雙...血色的瞳孔。原本的深褐，卻變成了妖異的猩紅。

“我是...誰？“

遠處傳來早班電車的轟鳴。少年踉蹌著走向天臺邊緣，透過生銹的護欄，看見城市正在蘇醒。某個記憶碎片突然閃現——同樣的晨光里，有人溫柔地喚他“小誠“。

“我...是...司空誠！”

當他轉身時，身體已經自動找到了平衡，腳步帶著久經訓練的本能。

司空誠的指尖無意識地撫上胸口，那里本該有一個猙獰的血洞，此刻卻只有一道淡紅色的印記在蒼白的皮膚上蜿蜒。他猛地攥緊衣襟，布料在指節發白的力道下皺成一團。

“我...活過來了”

他喃喃自語，聲音嘶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白發隨著低頭的動作垂落，幾縷緋色挑染刺眼地晃在眼前。這不是他記憶中的發色，就像那些突然多出來的陌生記憶不屬于他一樣。

天臺風很大，吹得他破爛的衣擺獵獵作響。遠處N市的地標建筑——星河大廈依然矗立，但原本流光溢彩的玻璃幕墻現在布滿了蛛網般的裂痕。更遠些的地方，幾處濃煙正在城市上空盤旋，像是黑色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