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鄙人姓陳字長程，是‘長風破浪，征程不歇’的意思，寄寓了家父對在下的希望。和道友一樣，曾經也是人修。”陳長程大大方方地坐到她另一側篝火那邊，毫不隱瞞自己的身份。一雙鷹目，很是犀利，卻染上篝火暖暖的光澤。本該是蘇晗很討厭的自來熟的語氣，可偏偏讓人無法產生一絲不悅。

陳長程，人如其名，長風破浪，光明磊落，果真是君子坦蕩蕩的俠士風度。

蘇晗側目，心生遇見同類的好奇：“曾經？”

突然想到這有些打探他人隱私之嫌，于是立馬改口：“抱歉，我……”

陳長程笑著揮手止住她的道歉，眉宇間一片清明笑意，神色豁達而開朗：“道友不必如此。其實也沒有什么不能問的。如果道友不嫌棄，就聽我說說。”

“嗯！”蘇晗也不由相視一笑，意外的那種無厘頭的聯想吐槽都沒有出現，天知道她之前還在懷疑他手段高明，“在下蘇晗，一介山野之人，承蒙前輩不嫌棄，逾禮稱前輩陳兄如何？”

他自是點頭應了，摸著下顎上的胡茬贊嘆：“可是夜闌將盡的‘晗’？呵呵呵，令尊果然個溫柔的父親啊。一切困難都會過去，希望就在眼前。是個很好的字呢！”

篝火燃燒的木柴“噗”地爆炸一聲，火光一陣搖曳，映得蘇晗眼神有片刻暗淡，卻又在篝火恢復常亮時，一切消失于無形，仿佛只是錯覺。

“以后我就叫你晗妹子如何？”

“自然是極好的。”

“我出生于人界一個貧困小山村，有兩個兄弟一個幺妹，幸好家父有幾分才學，又是村子里唯一的教書先生，靠得到少量的供食和村民的好心幫助，勉強可以度日。后來因緣際會之下，十一歲那年，我被挑選進修仙界，臨走的時候，家父給我取了字，叫我好好做人，莫要因為這份天緣而驕傲自滿、止步不前，家里也不需要我掛懷，即使失去一個壯丁勞力，他也會將兄弟們養大成人。我一直牢記著他老人家的教誨……再后來，因為我資質較好，有幸進入內門學習。不過我放不下已經年邁的父親和年幼的弟妹，于是在修行了二十年后，我以修行的名義偷偷下山去看望他們……”

陳長程用手里的木棍撥動著燃燒的篝火，灰燼很多，積攢的多了些，故而火焰不是很大。他挑挑累實了的木柴，勾出火底灰燼，留出一片空，使之燃燒的更溫暖些。他目光很是專注，仿佛講述故事只是順帶著的。然而蘇晗卻看出他與平常無異的神色下埋藏的哀傷和悔恨。

她心下戚戚然，喉嚨涌出一股澀意，鼻腔發酸。忍不住闔上眼，將眼睛氤氳出的濕氣盡數遮去。

修真無歲月，眨眼已千年。于是他們被教導著要忘情棄愛，了斷塵緣。

一入修仙大門，你就不再是父母孩子，弟妹的兄長，友人的知己。

從此以后，三千世界，你只是一個無情無愛的修仙者而已。大道蒼茫，寂寥沉心。

如此這般，你才算的上是一個合格的修仙者。

然而……然而，他們又不是沒有心，山高海深的親情，怎么說斷就能斷呢？哪怕是歲月斗轉星移滄海變換桑田，他們也還是父母的孩子啊！

怎么能忘記？怎么能放棄？

一直堅持固守她身側的那人不住摩挲著她發寒的手，包裹著，溫暖著。無聲地安撫著，討好著。

……蘇蘇，別難過。你還有我，還有我啊……

“我以為二十年這算太短也不算太長的時間，我的父親會在散發著淡淡茅草香氣的私塾里教導稚童‘父母在，不遠游’，我的兄弟會帶著孩子圍聚在家父身邊，我幺妹會羞紅了臉然后告訴我這是我的外甥外甥女，然而……”他頓了頓，將手中的木棍放下，雙手放置在盤坐的膝上，不自覺的緊握，“……然而，沒有人，一個人都沒有……我找了，一個人都沒有……”

那種回到家后一副火災后荒廢已久的場景，哪怕是早已過去千年，此時想起來還是攪得他心生疼，仿佛是被人生生戳成碎片，又一刀刀慢慢挖出來。胸口破了一個鮮血淋漓的大口子，空洞洞，風透過，帶去整個人的溫度，恍若死了。

男人和女人不一樣，心死之后，不是郁結于心，而是心神癲狂。

唯一的念頭，怎么了？我的家人怎么了？告訴我他們究竟怎么了？！

仰天咆哮嘶吼，憤怒充斥于心，眼眶溢出血淚。

后悔、自責、懊喪、羞愧……種種情緒在心中亂竄，激得他氣息紊亂，整個人仿佛都要爆掉。

為何修道？為何成仙？

就為了那長生不死嗎？就為了那“不讓人小瞧了去”的狹隘的自尊嗎？

可笑的是，就為了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他居然舍棄的父母恩情兄弟恩義？

修道何時不能修道，非得在父母尚在兄弟年幼的時候去？所謂緣分天緣，不就是即使你不想也會出現在自己面前嗎？如果真的是他福澤深厚，多等幾年又何妨？

只可惜當時他并不明白，而等他明白之后卻已經晚了。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人生至苦至悔也。

緊握的雙拳慢慢放松，直到一點點平放在膝上，陳長程深吸一口氣，緊繃的身體慢慢平緩下來，凝神的眼睛眨眨，恢復之前的豁達，神色似乎又幾分自嘲：“這個世界啊，是個殘忍的世界。弱肉強食，權貴相護，哪容得我們有一點天真？……村子里的人對我一家的事情諱莫如深，最后還是鄰居家好心的阿婆趁夜色深重告訴了我。原來我幺妹長大后出落的頗為出色，亭亭玉立，又很是懂事聽話，本來到了要許人家的年齡，卻被城里來的玩的紈绔給看上了。在強奪遭到反抗的情況下，他指使著家奴生生打殘了我老父，后來更是誣陷我家盜竊，我父親，我兄弟全部都被關進去了，也就在那晚，我家里著了一場大火，留在家里的兄媳弟媳和孩子沒有一個逃出來的，全部都被燒了，而我受到驚嚇的幺妹也在那場大火里失蹤了……獄中的父兄不久之后也染疫癥死掉了。”

“……就因為那么個紈绔，我的家就沒有了，我的父親、我的兄弟，我的幺妹……都沒有了……”家破人亡，只是一瞬，也就是這一瞬，他失去了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