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馮正中詞除《鵲踏枝》、《菩薩蠻》十數(shù)闋最煊赫外,如《醉花間》①之“高樹鵲銜巢,斜月明寒草”,余謂韋蘇州②之“流螢渡高閣”③、孟襄陽④之“疏雨滴梧桐”⑤不能過也。
注解
①馮延巳《醉花間》全詞如下:
晴雪小園春未到,池邊梅自早。高樹鵲銜巢,斜月明寒草。
山川風景好,自古金陵道。少年看卻老。相逢莫厭醉金杯,別離多,歡會少。
詞牌解:《醉花間》,唐教坊曲。
②韋蘇州:韋應(yīng)物(737—約790),中唐著名詩人,京兆萬年(今陜西西安)人,曾官蘇州刺史,故世稱韋蘇州。韋應(yīng)物少年時任俠負氣,十五歲成為唐玄宗的三衛(wèi)近侍,后因遭人輕視,入太學折節(jié)讀書。二十七歲出任洛陽丞,軍士中有倚恃宦官勢力專橫虐民的,被他撲打,治之以法,他因此而被迫辭職。后來歷任滁州、江州、蘇州刺史,故世稱為韋蘇州。韋應(yīng)物少年時的詩作剛健張揚,中晚年的作品則散淡沖和,是唐朝山水田園詩派代表詩人,后人每以王孟韋柳并稱。其山水詩景致優(yōu)美,感受深細,清新自然而饒有生意。
③出自韋應(yīng)物的《寺居獨夜寄崔主簿》,全詩如下:
幽人寂不寐,木葉紛紛落。
寒雨暗深更,流螢渡高閣。
坐使青燈曉,還傷夏衣薄。
寧知歲方晏,離居更蕭索。
④孟襄陽:孟浩然(689—740),襄州襄陽(今湖北襄樊)人,唐朝著名詩人。孟浩然的一生經(jīng)歷比較簡單,年輕時隱居家鄉(xiāng)鹿門山,以詩歌自娛。后往長安,應(yīng)進士試不第,隨后南下吳越,寄情山水。張九齡出鎮(zhèn)荊州,曾入其幕,三年后病疽死。孟浩然終身布衣,其詩作自然平淡,與王維并稱為“王孟”。孟詩絕大部分為五言短篇,多寫山水田園和隱居的逸興以及羈旅行役的心情。其詩雖不如王詩境界廣闊,但在藝術(shù)上有其獨特的造詣。
⑤《全唐詩》卷六:孟浩然詩句:“微云淡河漢,疏雨滴梧桐。”唐王士源《孟浩然集·序》云:“浩然嘗閑游秘省,秋月新霽,諸英華賦詩作會。浩然句云‘微云淡河漢,疏雨滴梧桐’,舉座嗟其清絕,咸閣筆不復為繼。”
譯文
馮延巳的詞除了《鵲踏枝》、《菩薩蠻》等十幾首最為著名外,他的《醉花間》“高樹鵲銜巢,斜月明寒草”一句也很好,我看韋應(yīng)物的“流螢渡高閣”和孟浩然的“疏雨滴梧桐”都不能超過它。
賞析
“寒雨暗深更,流螢渡高閣。”“渡”字用在這里是頗見功夫的。船渡于水,船尾的水面會有一道水波,但船過就消失了。螢光也正是這樣。飛螢是留下一道微光,而非一個光點,正如船渡于水的情形。另外,螢光“渡”是在樓閣之間的高處平平滑過,而非上下紛飛。古人的用詞,是很有意思的,仔細想想,這個字一用,成千上萬個漢字里就再也尋不出個更好更形象的。寒雨入夜,高處的樓閣之間螢光滑過飄逝,雨聲與流光交錯,讓人怔怔入定。“流螢渡高閣”讓人如臨其境,不愧為韋氏名句。
“微云淡河漢,疏雨滴梧桐。”這句寫得近似白描,但也最見功夫。夜雨初霽,夜空中只留下幾抹微云飄在銀河之間,疏落的雨滴偶爾滴落在梧桐葉子上,靜謐中天地更顯曠遠清朗。這句筆調(diào)清和平淡,但意境極佳,縱觀孟浩然詩句,此句也是上上之作。難怪一時間“舉座嗟其清絕,咸閣筆不復為繼”。
“高樹鵲銜巢,斜月明寒草。”“高樹鵲銜巢”,細微的聲響和動作更顯出靜謐的氛圍,與“疏雨滴梧桐”有異曲同工之妙,而此句稍顯生機,更襯清寂;“斜月明寒草”,清冷的月光落在依依寒草上,冷清凄美。仔細體味一下,清冷寧謐的意境之中浸透著一種無法言說的落寞與孤獨,這種帶有情緒的氛圍正是前面兩句寫景之作所沒有的。馮正中落筆舉重若輕,白描之中蘊藏極深的情致,非因景而生感,而是將情帶入景中,這是與前兩句最大的不同。
總的來看,流螢句意韻流動,但境界稍小,未有悠長疏遠之感;疏雨句意境疏朗高遠,景致清新如畫,但卻稍顯靜寞,少了一份生機。唯有“高樹鵲銜巢,斜月明寒草”集二者優(yōu)點于一句,意境超然而不失生機。如果把這三種境界畫成國畫,三幅畫中的動靜生機就會體現(xiàn)得很明顯了。王國維認為好的作品應(yīng)該是“一切景語皆情語”。而對比來看,“流螢渡高閣”和“疏雨滴梧桐”兩句雖都是意蘊別致,各有特色,都屬難得一見的佳作,但有所感而無所悟,“景”未落實到“情”上,而馮詞在清靜之中更蘊含無言的落寞,深情款致,暗藏于近似白描的畫境之中,這應(yīng)該就是王國維推崇此句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