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論,常大巫說的沒錯,夏家此去,看似把握大,其實未必,就算他們實力已經了得,可北上萬里沿途盡敵,難道對方就沒有高手了嗎,需知道他們最終要面對的,將是中土巫侯,甚至昆侖。
所以,他們所靠的其實只有一腔有恩必報除死而已的豪氣。
對常大巫的感慨,夏巫正沉默了下之后,道:“有些事總要去做的?!?
然后他看向大地的東邊,武雀應該是在那個方向吧,想到自己的驕傲,夏巫正便又道:“如果今天武雀也在的話,他一定也會支持我的?!?
常大巫看向他身后,默默站立的八千子弟,又看那一夜成就的玳瑁城,良久后,再嘆一聲,不再去勸他,而是道:“我本要將家族西遷招搖山附近?!?
“嗯?”
夏巫正一愣,隨即明白,對方這是要保護他家婦孺來著,可常大巫并沒有修煉古巫,更不明白山中關鍵,能有這般心意實在令人感動,有時候沉默的不代表沒有看法,當局勢到了最危急的時刻,這些沉默的人就會做出力所能及的選擇了吧。
夏巫正連忙致謝,但道:“無須大巫如此,我家已有安排。”
常大巫卻笑了,道:“我知道,所以作罷,當時任族巫南下時,我就已經做好準備,但你們打的太快了,話說我到現在也不明白,你們是怎么擊敗他的,更不明白你們飛速進步的原因?!?
常鎮西知道,但常鎮西竟沒說,而常大巫他此來的真正含義呢?
常大巫給出了答案。
他把常鎮西拎到身前,道:“這小兒前日疾馳回家,告知我最近局勢,他感覺夏家會北上,說自己深受武雀大恩,必須同生共死,常家也不能置身事外?!?
夏巫正哭笑不得,心想,這小兒還真做得出。
常鎮西則干笑起來,辯解道:“任族巫早就看您不順眼,與其那樣.”
“夠了,老夫要做什么還輪不到你來指點?!背4笪缀鹊溃瑢ψ又端斎徊粫蜌?,罵完兒郎他對夏巫正道:“北上萬里,靠腳力也幸苦,這些****搜集了數千角馬,今日就盡贈予你家吧?!?
說話間,遠方傳來一陣悶雷似的聲響,但大家都已經知道,這是常家送來的角馬群奔跑的聲音。
而角馬昂貴非凡,數千角馬更是重禮,何況他家鬧這么大的動靜,最終夏家又騎馬北上,任族巫會怎么看?
常大巫道:“就好像這小兒說的,那老狗本就看我不順眼,于是老夫就給他添個堵,話說我常家雖沒有你家的際遇,也許現在實力已不如你家,我老常更沒有你的魄力,但他要來動我卻還是不容易的?!?
常大巫的一番話,讓因為他之前沒有出手相助,而對他心有芥蒂的張巫正等終于開了口,紛紛道:“大巫客氣了?!?
夏巫正更是道:“大巫,我們誰都是有家有口的,不是萬不得已誰愿意這樣呢。”
常大巫沒接他們的話,只擺手:“我的心意如此,你們就別推脫了?!?
然后又對常鎮西道:“你有種,此次去,若能活著回來,我的位置就是你的!”
常鎮西大驚,趕緊看堂哥。
常大巫的嫡子面色確實不太好看,問題是,常鎮西的實力已經有目共睹,他根本就沒信心再爭。
但前提是,活著回來.
年輕人心中幾番起伏后,情義終還是戰勝了對權勢的渴望,瞪著自己的堂弟道:“你一定要活著回來!”
“大兄.”常鎮西為之哽咽。
常大巫卻開心的笑了,回頭拍了下自己兒子的腦袋,對夏巫正喝道:“你的兒子是英雄豪杰,但他的心胸未必有我兒寬廣。”
幾個人說話時,那角馬群已經近了。
當真是常大巫之前說的數千匹之多,且每匹角馬都雄峻非凡,那碩大的馬蹄,哪怕在減速時也震的群山顫抖,林間落雪紛紛。
事已至此,夏巫正沒有必要再和常大巫客氣,拱手道:“來日定有厚報?!?
“去吧,一路小心?!背4笪讛[擺手,接著仿佛漫不經心的又加了一句:“哦,對了,我聽說北邊各族都對夏家好感甚深,尤其一些巫侯近支?!?
“.。?!?
“我還聽說一些巫侯侍曾在白巫公手下逃脫,如今流浪于山海間,不是怕給夏家帶來禍端,早就來投,不過就算如此,他們暗中也為夏家做了不少事,比如在白族外圍敲敲打打,沒事到任族巫家里放火投毒?!?
夏巫正.
常大巫說完這些后,就含笑退在了一邊。
夏巫正心中卻突然滾燙起來,原來我夏家現在竟以成巫侯之后,南荒子民們心中的向往,既是如此,就要有配得上這份榮耀的言行。
本就心志堅定的他,從此再不懷疑自己這次遠征的決定,他回首對自家兒郎們沉聲道:“這次北上,既為接應師河伯大人,更為人間正義,此去萬里沿途多敵那又如何,我輩這就去殺一個赫赫威名!”
“是!”夏橫野等熱血沸騰的響應道。
夏巫正再一擺手,自家率先跨上一匹角馬,他帶頭其余巫正以及兒郎們都紛紛向前,常大巫送來的角馬并沒有他們人數眾多,然而這些子弟們并不爭搶,他們按照自己的能力大小,乃至喜好分類,幾千人很快就分為步騎兩步,整個過程并不紊亂。
目睹整個過程的常大巫對自己家的兒郎道:“不是萬眾一心,如何能有這樣的氣象?”
他正在感慨,招搖山深處忽然響起一聲低鳴。
那聲音沉悶而雄渾,直透人的識海,便是以常家大巫這樣的境界都不禁色變,旋即有一條黑蟒如龍一樣飛來,他身下還有個白點蹦蹦跳跳,來的速度也是很快。
那是夏家祖靈,他去山中干嘛?那個白點是?
當然是阿獵。
擊敗任族巫后,阿獵就給金毛帶入秘境之中,只偶爾放出來顯擺顯擺,平時都在看著這畜生練功。
有上古金狌手把手的教導,阿獵的境界當真一日千里。
至于小黑,小黑也沾光了。
本不過是巫正家一只區區蛇獸的它,現在已經有不弱于三頭五足的巨蟒的能力。
兩獸一到族人面前,小黑淡淡掃了邊上的常大巫一眼,便嗖的一下飛入了祖靈旗內,阿獵卻留在了原地,東看看,西看看,忽然口吐人言:“我去,他會看家?!?
別人不知道,夏巫正當然知道他說的是誰。
夏巫正聞言不禁大喜,雖然明知阿獵不會撒謊,還是忍不住問:“真的?”因為那可是附體阿獵便能擊敗族巫的大能啊。
阿獵點點頭,嗖一下就竄上了夏巫正的肩膀,但這畜生隨即又跳了回去,就在眾人納悶之際,這外形還是萌寵的貨,忽然迎風一晃,變得有人高,隨即撲向路邊一塊巖石,只一爪,那巨大的巖石就轟隆一下粉碎。
從沒見過阿獵發威的常大巫等看的目瞪口呆,心想這特么是妖獸嗎。
這廝卻又變回了原來的摸樣,蹦蹦跳跳的回到夏巫正肩頭,很傲嬌的丟出一句:“我,能,打。”
夏巫正大笑,摸摸他的小腦袋,道:“看來還要給你根骨矛,才配得上你的身手?!?
阿獵卻不屑一顧,爺需要骨矛嗎?眼睛亂轉忽見宋覡身邊一個子弟扛著的迷轂戰矛,嗖一下撲過去就搶在了手中,咧嘴笑了幾聲。
萌寵可愛,人人捧腹,畜生還洋洋得意,不是夏巫正喝止住它,它還要表演表演新學的些本領。
青衣走來輕輕揉著它的小腦袋,想著心中的那個人,低聲問道:“阿獵,你和你主人還聯系的上?”
阿獵想到金狌的叮囑,連忙搖頭,但隨即就咧嘴對青衣一笑,道:“主人,好?!?
“真的?”
“好。”阿獵蹦跶了下,表示確實很好。
青衣不禁大喜,這時夏巫正已經率眾向前,蠻荒古老的傳統中,男人無論狩獵還是出征,婦孺都會恭賀拜送。
只是也不知道多久沒有男兒出征了。
便是常大巫等見到夏家一群頭也不回遠去的決然,也不禁長嘯出聲,常大巫本人更是高賀道:“此戰必勝!”
“此戰必勝!”人群洶涌。
黑壓壓的數萬族人都瘋狂的吶喊起來。
帶頭北上的夏巫正,看著北方的萬里河山,不知道怎么的,眼中忽然浮現出一幕可怕的場景,好像有無數軍馬從自己身邊沖過,呼嘯之間扯碎空間,瞬間萬里直抵一座神秘的大山下,那山半壁坍塌猶高聳入云,昆侖和它相比,秀麗勝之壯闊卻猶然不足。
他沒注意到,就在此刻,于他身邊的宋覡的眼底,正浮現出這樣的場景。
要是夏武雀能看到,他自然知道,這正是刑天北伐的一幕。
而那座山,在極北之地,名不周。
他們就這樣遠去,然后隱沒于群山內,常大巫回顧留下的那些夏家子弟,拍拍自己的兒子,道:“你帶人留下吧,凡事聽從師青衣姑娘的安排,一旦有事立即通知我。”
“是?!彼砗蟮囊蝗鹤拥芏家黄鹣埋R。
本來他們來的時候,只是送一群角馬,這已經是天大的人情,但就在剛剛,常大巫忽然覺得自己既然已經做了這么多了,又何須遮掩,于是他便留下了自家的子弟。
師青衣連忙替夏家道謝。
只是小丫頭一激動就忘記了,自己其實沒名沒分,大家當然不會說破,或是笑她不知羞,常大巫反而在心中大罵,要不是知道自己兒子肯定打不過夏武雀,何不借機挖墻腳!需知道這是多好的姑娘,這是多好的岳家,就連惹的麻煩都是天大的!
隨著夏家主力的遠走,和常大巫的告辭,現場漸漸安靜了下來。
等夏家族裔等入營后,師青衣卻還站著原地。
少女正在回憶阿獵剛剛的神情,她從畜生的告知里感覺到了夏武雀現在的無恙,因而滿心歡喜。
這個時候的她并不知道,去年的那個少年現在已成為叱咤大荒的英雄豪杰,并在經歷著這個世間已無數年沒有巫者經歷的璀璨!
金風如刀,卷走方圓十里,上下百丈范圍內一切生靈的魂魄。
便是齊正鵬之類的巫者,都已經難以自持。
可以說,他們的生死只在夏武雀的一念之間。
此時,夏武雀識海內所有的魂體都已經匍匐在地,他們為侵入識海中的金風壓迫,為夏武雀營造的外圍的巫力劇變震撼,更在為自己的兒孫晚輩的存亡擔心。
天下或有逆子,卻少有惡父。
他們之前曾貪生求活,現在卻甘愿一死,只希望換來后代的生機。
經歷過金烏殘魂無數年迫害的他們,以為夏武雀正在以這樣的方式壯大自己,因此甘愿獻上自己的魂體。
對這種現象并不了解的夏武雀不免茫然,但很快他就明白了緣由。
外邊的群魂動蕩,一定是因為他們承受不了這樣的巫力狂流。
比如旋龜一吼,現巫便覺識海震蕩。
何況他這個階段的古巫修煉,那些凡俗魂體又怎么可能吃得消這樣吸納。
這種情況下唯一沒有收到影響的只有蕭遠山了。
這廝一個人默默的坐在一邊,不多嘴不評價不參合,開什么玩笑,主人有什么想法是他自己的事,話說回來,這些家伙還真是群蠢貨,主人真要干什么,你們就攔得住嗎?他真如你們所想的那樣,那你們還有機會求饒嗎,還不第一個滅了你們?
不過想想也難怪這群無知的家伙擔心啊。
他抬頭看看識海內的天空,只見無數的白色隨著金色的巫力涌入,那些白色就是此刻失去生命的無數低等生靈的魂魄。
魂魄隨主形。
比如人的魂魄,就算殘缺也是人性,金烏的魂魄就算一道意志也是金烏的摸樣,同樣的道理,這些魂魄都和生前一模一樣,蕭遠山就見那無數密密麻麻的螞蟻,無數昆蟲飛禽,乃至大一些的走獸涌入其中,再貫入金烏。
而那金烏.
蕭遠山猛然間懂了,靠,主人做這些或者是無意為之,這廝卻在大補?
金烏確實在補。
被夏武雀吸納進識海的生靈魂魄盡成了它的口中餐。
它是上古神獸,又得過上邪加持,因而在強悍程度上凌駕一切生靈。所以那些魂魄遇到它根本沒有回手之力,那些進入的巫力它只得十分之一,其余都進入了夏武雀的天目中,但這些碎裂魂體卻被它盡數吞下,金烏的魂體因此開始慢慢壯大,從稀薄變得濃郁起來。
風還在繼續。
電光穿過漩渦,在那些魂魄入識海前的一刻,粉碎了它們生前的大部分意志,金烏在吞噬,好像只饑不擇食的瘋狗,一口一口,只要魂魄不要臉的吃著,那些魂體還在哀求哭泣,但就在這時,夏武雀識海內突生劇變。
那道藏于他內魂上的天目深處,猛射出道光。
這光一出,整個識海就安靜了下來。
因為隨著這道光的出現,他識海內的一切都停滯了。
除了夏武雀。
夏武雀看到,自己識海內的風,云,大地,草木,乃至天空的金烏都在這一刻停止了一切動作,那些魂體也是如此,比如一個老頭正在哀求他,身子便就那么半趴著,彎曲著腰一只手抬起一只手撐地。
一具魂體如此,千百上萬具都如此,便顯得非常的詭異。
更詭異的是那道來自意志魂體天目上的光。
它緩慢的向前,如一道橋一樣慢慢的延伸向外,穿過人叢上方,穿過浮云穿過金烏,直接透到識海邊緣。
這一刻,過往只能感受但無法觸及的新識海立即變得立體起來。
明顯可以感知到它那呈弧度包裹著的邊框。
緊接著,更令人驚奇的一幕在發生。
那來自天目的光,打在內壁上后,內壁便開始蠕動,眨眼功夫就在上面蝕刻出了一只眼來,這只眼由筆畫細微到粗大,從僵化到栩栩如生也就半響時間,緊接著天目中的光再開始變幻。
本來是道白色,抵達內壁后,擠壓于此,不膨脹不擴散卻開始變深,顏色由白至灰至褐至紅至紫至藍最終竟成金色!
與此同時,夏武雀感覺到識海一動,一股清涼之氣涌入,一股渾濁涌出,在外邊的那些巫者,見風云不動,好不容易才回過神來就見到端坐的夏武雀的額頭那只天目猛然睜開,隨即有金光萬道!
轟!所有人都震驚的站了起來,看著那道光,看著這個人,夏武雀緩緩起身,意念動處天目閉起,金光收斂的一刻他由神成為了人,但是他渾身上下的氣質已經迥異于這個塵世,北風吹過,大地蒼茫,他慢步凌空步下那壇,將手輕輕一揮,就見不盡的光撒出,撒在那些本已經失去生命的陣亡軀體上,接著那些軀體就緩緩的站了起來。
“拜見主人!”被賦予新生的上千魂體虔誠的道。
夏武雀仰頭大笑,這才是他立足大荒的真正力量,而這樣的力量他還有許多!更讓他欣喜的,則是體內的那種徹底轉變!
因為他知道,他這才算真正的走上了羿曾經走過的路!
所謂識海破,天目開,五蘊空,巫道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