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在R市當了十年市長。但這十年的時間怎么能與今后的歲月,與尚未想出辦法應對的未來相比呢?當時我還很小。但或許就在那天早上,我很快發覺他們毫不掩飾自己的不幸。他們接受了它,并且不再因此而痛苦。他們努力療傷,努力補救,僅此而已。
最后,我裝出剛剛醒來的樣子。我朝爸爸走去,在他面前站住了。他久久地望著我,一動不動。媽媽也不說話,連指頭都沒動一下。太陽升了起來,陽光在地毯的塵土上閃動。爸爸好奇地望著我,他的目光從我的臉龐移到赤裸的小腿,又移到被舞裙包住的平坦的胸。一夜之間,他變成一個下了臺的、名譽掃地的市長,他再也不會在市政廳發表演說和佩戴市長的綬帶,走在街上也再沒有人向他致敬了。他只好遠遠離開。在有生之年,這個小姑娘依然和他的胳膊一樣陪伴著他。他當市長時公務繁忙,可能一直沒有好好看看她,現在突然記起她來了。正是在此時,爸爸松開了從頭天起一直抓住安樂椅的手,把我抱上膝頭。
十九年過去了。自那以后,我們再也沒有離開過比格。如今我快二十六歲了。熱羅姆死后,日子顯得漫長,我多次回想起我的童年和這個場景,因為我無事可干,只好注視穿過樹林緩緩爬坡來吊唁的人。爸爸和媽媽每天并排坐在客廳里,默不作聲。屋里暗得很,從外面進來的人幾乎看不見他們。他們很少講話,眾人覺得這樣沉默是十分得體的。他們走出客廳,神情有些恍惚,經過我身邊時匆匆握了握我的手,然后走了。
第二天,幾個男人從齊耶斯運來了熱羅姆的棺木。大約四點鐘到的。沒有來訪者。入殮需要叫來所有的人。但比格農莊里只剩下爸爸、媽媽和我。蒂耶納和尼古拉出門了,不是去干活,而是去透透氣,他們是這么說的。克萊芒絲待在自己房間,大概在哭。這十三天里,她沒完沒了地哭,期待著有人想起她來。
我們把運送棺材的人領到熱羅姆的房間。百葉窗關著,屋里很熱。棺材有股木頭上了油漆的味道,它的形狀是放肩膀那一頭寬大,然后漸漸縮小直到腳部。來人揭開蒙在我舅舅身上的被單,把他抬入了棺材。他直挺挺地躺著,好像全身僵直。有個人在床頭柜上放了一小茶碟圣水和一枝黃楊。只剩封上棺材便完事了。那人擺出一副莊重的神情說道:“家里人呢?該為他祝福了。”然后他們等著我們一一為熱羅姆祝福。爸爸和媽媽顯得很不自在,不知如何掩飾窘態。他們垂著肩,樣子又老又幼稚。他們事先沒有想到。我感到他們無法為熱羅姆祝福,又下不了決心不為他祝福。在外人面前拿不定主意,他們感到羞愧。但如果同意為熱羅姆祝福,他們更會羞愧難當。后來我又想起他們猶豫不決的樣子。其實他們完全可以拿起黃楊枝,在熱羅姆頭頂上畫個十字,就像他們接待了鄰居,也接受了他們的吊唁一樣。然而他們雙手絞在一起。那兩個外人哪怕等到晚上,他們也不會做這個動作。或許他們的表現很虛偽,但誰也不能強迫他們講惋惜的話。他們可能心里想他們沒向任何人撒謊,盡管熱羅姆的死迫使我們對外人持某種態度。他們大概是這樣想的,如此他們就可以心安理得了。他們眼睜睜地看著舅舅死去,如今為他祝福,那不是掩飾他們的冷漠嗎?那不是年過六旬還說謊話,哪怕最自然不過的謊話嗎?如果他們給了祝福,今后的日子肯定不會安寧。他們對這一點很清楚,所以才僵在那兒不動。我也一樣。我知道他們不會為熱羅姆祝福的。再說他們早就不信教了,畫十字已毫無意義。
為結束僵局,我對來人說他們該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于是他們合上棺材,封好棺蓋。房間里彌漫著橡木上過油漆后的味道。銅螺釘咯吱咯吱地擰進光滑的木板。這些人不難過,干活很仔細。
最后,他們把封好的棺材安放在他們隨身帶來的幾張高板凳上。
我沒有弄懂他們剛做了什么。他們說:“好,完事了。”他們略微抬了抬帽子,走了。我們聽見他們的小卡車漸漸駛遠。我明白我再也見不到熱羅姆了。記得那些人走后,我們三人愣在那兒,為同一件事感到不自在:我們沒有看熱羅姆最后一眼。在我們與他天人相隔之前,他們沒有更莊嚴地通知我們即將合上棺木,這令我十分憤慨。我們沒有精神準備。我私下想,如果我再瞧他一眼,肯定會明白熱羅姆對我們究竟意味著什么。我的耳邊又響起擰螺釘的聲音,它越來越刺耳,可我下不了決心離開。最后,我安慰自己說,如果我見了他,準會一直想再見他最后一次,這樣就沒有最后一次了。我想通了,走了出去。與熱羅姆永別之前沒有特意瞧他一眼,這是我帶走的唯一遺憾。但這份遺憾,可以是對任何人,任何死者的。
來了一些老婦人,她們圍著木棺念了兩夜經,不跟任何人講話。天亮后,我和克萊芒絲給她們每人倒杯咖啡,喝完咖啡她們就走了。她們毫無私心,為里索勒平原的每一位死者守靈。她們三三兩兩結伴而來,每次都是新面孔,因為人人都想輪一遍。她們清晨離開,益發顯得骨瘦如柴,穿著黑裙的身子輕飄飄的。
安葬前夕,凌晨四點左右,克萊芒絲來到我的房間把我叫醒。她穿戴整齊,一只手拎著箱子,另一只手抱著諾埃爾。她輕聲喚我的名字:“弗朗西娜,你明白,我不能在這兒待下去了。我去佩里格的姐姐家。”我問她諾埃爾怎么辦。她對我說這正是最難的,她不知怎么辦。大滴的淚珠從眼眶里滾出來,落到短上衣上。她心煩意亂,甚至有點不知所措。如果她承認自己犯了錯,她想必不會忘記等著她的懲罰。她清楚,如果她不指望我們有任何親情的表示,并且獨自帶著她的孩子生活,她是可以在比格住下去的。但她寧可逃跑。
我從來沒有想過熱羅姆和克萊芒絲是怎樣搞在一起的。他們在黑暗的閣樓里做愛,避開我們的目光。克萊芒絲應該有個柔軟的肚子,下垂的豐乳,很快就被擊破的柔弱的力量。晚年的熱羅姆一定覺得她不錯。這段私情幫助他們忍受比格的生活,是我拆散了他們。我問自己為什么要這樣做。也許是不想讓他們繼續在樓上偷情。我無疑不希望尼古拉殺死熱羅姆,只想把熱羅姆趕走。但是我已經想不起自己究竟要達到什么目的。我困了。為什么要告發他們呢?總有一天我會搞清楚的。現在我困了,不想再費腦筋。
我沒有挽留克萊芒絲。我給了她一點錢,叫她把諾埃爾留下:尼古拉已經很不幸了,總應該和兒子在一起。克萊芒絲望著我,好像沒聽懂。接著她的臉突然漲大,仿佛水里扔進了一塊石頭。她猛地把諾埃爾塞給我,飛快地離開了。我聽見她腳步細碎地跑下樓梯,穿過了院子,就這樣走了。我從她手里奪走了熱羅姆,也沒有把她留在尼古拉的身邊,可是她把兒子給了我,糊里糊涂的,甚至沒有試圖說服我應該她留著兒子。有一刻,我想象著她孤零零地在黑夜中跑四公里,一直跑到齊耶斯的情景。但我沒有久想。何必強迫自己可憐她呢?我從來沒有可憐過她,今晚也不會。同樣,即便她做了這種丑事,我也絕不會怨恨她。這兒的人都跟我一樣。放她回姐姐家,其實這再好不過了。
我抱了一會兒諾埃爾,克萊芒絲和尼古拉的孩子。我不知拿他怎么辦,天亮前讓他睡在哪兒。我累了,想把他交給他爸爸尼古拉。但我知道,半夜里叫醒尼古拉,他會沒好氣地怪我放走了克萊芒絲。相反,等到第二天,他會贊成我的做法,覺得自己解脫了。暫時我只好守著諾埃爾。他又哭又喊。才凌晨四點。怎么辦,怎么辦呢?我把他放在我的床上,頭靠著墻免得看見他,捂住耳朵免得聽見他。生活真是亂成了一團,我怒上心頭。
混亂,厭煩,混亂。葡萄收獲季節的一個晚上,尼古拉弄大了她的肚子,這一切就開始了。漸漸的,混亂連成了串,大家聽之任之。當然,想到會有任何變化,他們事先就怕,就煩。尼古拉,父母,所有的人。我忽然覺察到自己怒氣沖沖,覺察到自己心里也亂糟糟的。混亂驟然從我的身體里冒出來;圍繞混亂的一圈厭煩是黑色的,是永無盡頭的夜。我想到我的年紀,所有睡在這房子里的人的年紀,我聽見時間有如一支耗子大軍嚙噬著我們大家。我們是飽滿的谷粒。二十四年來,我們得過且過,指望隨著時間的推移,家里的事會變得井井有條。時光荏苒,混亂有增無減。如今是靈魂的混亂,血統的混亂。我們無藥可治,也不想治了。我們不再去爭取自由,我們愛做夢,有惡癖,我們渴望幸福,但真正的幸福會把我們壓垮。熱羅姆死了,還有克萊芒絲。克萊芒絲走了,還有諾埃爾。以及我們的貧窮。我們長達二十四年的懶散。我們只好苦中作樂,內心深處沒有別的愿望,只想繼續相信我們注定要過這種無奈的生活。
其他人還睡著。當然,和往常一樣。每個人在自己床上睡自己的覺。而我呢,我醒著。始終如此。我要照顧諾埃爾,諾埃爾,混亂和厭煩的產物。一切都已過去,如今想起來,記得我很快只生自己的氣了,主要原因是我趕不走這些蜂擁而至的念頭。
我決定把諾埃爾送到蒂耶納那兒去。這小家伙,在我們手里傳來傳去,這小家伙,我剛發現他是混亂和厭煩的活生生的產物。我把他送到蒂耶納那兒去了;他在我懷里號叫,氣得直打挺兒,樣子可怕。蒂耶納一定是被他的叫喊聲吵醒的。他躺著,手枕在腦后,抽著煙。“出什么事了?”
我告訴他克萊芒絲走了,我叫她留下了小家伙。我問他我們拿小家伙怎么辦。說著話的時候,蒂耶納在床上半坐起來,我看見了他身體的輪廓。為什么他如此英俊,哪怕我生著氣也忍不住要看他一眼?為什么他這樣撩人心弦,這樣令人不知所措?為什么他如此沉默,別人在他面前講的話似乎都成了謊言?他沖我微笑,臉一會兒蒼老,一會兒年輕,在我的心里,猶如白晝取代了黑暗,清涼趕走了炎熱。
蒂耶納怎么可能愛我呢?我覺得自己一百歲了,我在不幸的年代出生,有什么東西屬于我一個人,那是我不敢期望的,也永遠不會有這個念頭。有一天,他來到這兒,留了下來。我清楚,他給出在此逗留的理由并不充分。蒂耶納為什么離開良好的家庭,到這個如此令人厭惡的家庭來呢?蒂耶納的臉聞著有股早晨樹木清新的氣味,他怎么可能要我呢?我長得丑,他干嗎要強迫我微笑呢?
他說諾埃爾一定餓了,因為睡到半夜就把他叫了起來。他套上外衣,要我去睡覺。他會把諾埃爾抱到廚房,給他喝些牛奶,然后把他放到他床上,直到天明。
我離開他們,回去睡覺。可我無法再次入睡。我的身體麻木了。我感覺它十分平靜,注意頭腦里的任何想法,決心裝聾作啞,不聽我的心聲。我的頭腦呢,它無拘無束,逃到蘇醒的妄想中。
園子里樅樹頂上的天空已經發白,鐘聲敲響了。有些時刻我把蒂耶納忘了,完全記不起他來。他變得如此無足輕重,我再也想不起他的音容笑貌。盡管他離我很近,就在三樓的一個房間里。
曙光初現,黑夜四處爆裂,我原以為它是永恒的。我大概睡了一覺,因為現在又一個漫長的日子開始了,直至夜晚來臨。一切已成往事。一切已轉到另一側,傾入被掏空的一個個日子堆積的深坑,還有熱羅姆的死,和我的苦挨苦熬、從未享受過生活的歲月。
今天早上要舉行葬禮。何時不再有人來?人們何時不再如此精心地安葬死者?天亮后我何時不再愛蒂耶納?
來參加葬禮的人很多,有的我們幾乎不認識。從未見過比格有這么多的人。
棺木抬了出來,放到一輛黑色的小卡車上。這車是專門為熱羅姆預備的,還有兩輛供活著的人乘坐。大家都去了,包括蒂耶納和尼古拉。
我一個人跟諾埃爾留在比格,他得有人照看。天氣晴好。諾埃爾還睡著。我給兩頭母牛擠了奶,把瑪牽出馬廄,喂了雞和兔子。克萊芒在齊耶斯山頂上放羊;他的狗尖叫著在山丘上跑。我想到,不久就該剪羊毛了,還要挖土豆,割煙葉,晚上在谷倉的大桌子上把曬干的煙葉束成小捆。麥子收回來了,得去佩里格賣。我們損失了半個月的時間,必須把它補回來。克萊芒絲走了,也許需要雇個人接替她。少了兩個人吃飯,我們也許能做到。
我回到屋里。空氣里彌漫著花香,桌子都推到了墻邊,門全開著。我去了熱羅姆的房間;我鎖上門,把鑰匙放進圍裙的兜里。然后,我去蒂耶納的房間抱諾埃爾;他醒了,親切地講了許多含糊不清的話。陽光灑滿房間,照在他的濕潤、透明的嘴巴和舞動著粉紅色影子的面頰上。他的瞳孔里,光線呈現出虹彩,閃著綠色和紫色水晶的光澤,與盛夏里索勒河淺水處的顏色一樣。
得給他換衣裳,煮面糊糊。昨晚我被他惹惱了。他朝我張開雙臂,我把他抱起來。他輕微的呼吸拂過我的臉龐,我感覺到了他的面頰的溫熱。小家伙有股熱烘烘的干草味,他叫諾埃爾·維雷納特,二十個月前,他在一個女人,一個非常可憐的女人的腹中孕育成長。我不清楚我有怎樣的感覺。我用力抱住諾埃爾,同時避免把他抱得過緊。我真想與他和解,把他充滿生機的柔弱和我已然衰老的力氣融為一體。
我給他穿好衣服,喂他吃了午飯。接著我把桌椅擺放整齊,使房子顯得寧靜有序。我和諾埃爾出門時已經是正午了。三個小時內他們不會回來。他們在齊耶斯吃午飯。步行回來,怎么也得三個鐘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