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代文學思想史(全二冊):羅宗強文集
- 羅宗強
- 20752字
- 2020-04-10 10:39:48
第四節 主流文學思想之形成
從朱元璋對思想領域的管制,從他給士人留出的生存空間,我們已能感覺到洪武朝文學創作與文學思想所能展現的環境氛圍。從他的文章觀,我們亦可感知他對文學創作、文學思想觀念有意無意的引導。洪武朝大量作者,從元末動亂的環境中走過來,他們的思想觀念與創作習慣,當然與元末的文學創作傾向、文學思想觀念有承接的關系。但是,從動亂的環境走向大一統,動蕩不安的生活逐漸的恢復安定,創作也在不知不覺間發生變化。他們中的一些人,入仕新朝,且受到重視,這部分士人,隨著生活境況的變化,創作傾向也就隨之而變化。另外的一些人,依然在野,或者雖入仕新朝而仍處下位。他們的創作傾向與文學觀念,則較為復雜。有的較多的保存了元末的文學追求,有的雖有新變,但與文學思想主流保存著一定的距離。
一
頌美創作傾向的形成。自入仕新朝且受到重視的這部分士人言,他們的創作傾向與文學觀念的變化至為明顯。他們的創作傾向與文學觀念,適應其時的政治思想環境,逐漸成為洪武朝文學思想的主流。這里的所謂主流,并非自創作傾向之普遍性言,亦非自持有此一傾向之人數多寡言,而是指一種與朝廷之取向相同、適應新朝需要之文學思想傾向。
這個時候,在詩歌創作中出現了一種頌美的傾向。在頌美的詩中追求一種雍容典雅的氣象。此種詩風,首先在入仕新朝的一部分士人中出現。楊基洪武二年應詔到京(72),寫了幾首詩,就有此一種之氣象?!兜骄罚?/p>
郁蔥王氣古金陵,泰運重新感盛明。臣庶梯航趨上國,江山龍虎衛高城。六街塵掠秦淮過,萬戶鐘聲魏闕鳴。白發到京期少補,敢將詞賦重聲名。(73)
“泰運”、“盛明”,流露著他對新朝的頌美之意?!傲謮m掠”、“萬戶鐘聲”,狀京城之繁華。其實,戰亂剛過的南京,尚在凋敝之中。繁華之感,更多的是表現一種喜悅的心境。尾聯表達自信。洪武六年,他被授為兵部員外郎,朝廷的環境氛圍給了他熏染,他的雍容典雅的詩風有了進一步的表現?!斗钐斓钤绯范祝?/p>
雙闕翚飛紫蓋高,日華云影映松濤。萬年青擁連枝橘,千葉紅開并蒂桃。仗似玉龍銜寶玦,珮將金兕錯銀刀。乍晴風日忻妍美,闔殿齊穿御賜袍。
貂珰繡帽列金撾,玉節龍旂拱翠華。甘露欺霜凝紫液,慶云如蓋結丹霞。鶯聲近隔宮中柳,駿騎遙穿仗外花。圣主直教恩澤遍,香羅先到小臣家。(74)
紫蓋、日華云影、萬年青、千葉紅、玉龍、金兕、玉節、龍旂、翠華、紫液、丹霞、鶯聲、駿騎、香羅,詞語華美,境界高雅莊重,加上頌美之情,一派臺閣氣象。他此一時期的詩作,多有此種氣象,如《新春左掖簡方員外》:
雞籌送曉日初長,粉署微薰應漏香。草色才回半痕綠,柳條初染一分黃。玉壺冰解春無跡,羅幕風來澹有光。自愧才疏非畫諾,敢隨鳴鳳集朝陽。
《新正試筆》:
寒隨殘臘去匆匆,又見年光入眼濃。恨不發如春草綠,笑曾花似面顏紅。門無賀客酬佳節,座有癡兒壽老翁。已許承恩趨鳳闕,珮聲齊到日華東。(75)
類似的詩還有《感春》:“花有底忙沖蝶過,鳥能多慧學鶯啼。閑身準擬看山色,又復朝參逐馬蹄。”《春日出郊》:“除卻鳳林佳麗地,更于何處樂升平!”楊基是一位很有才氣的詩人,詩的寫作技巧亦甚為純熟(76),他的律詩感情細膩,用詞美麗。王世貞論其詩,謂其“如西湖柳枝,綽約近人,情至之語,風雅掃地”(77)。有不少詩,寫法近于詞。清人朱彝尊看到此一點,舉了他許多佳句,而后稱:此一些佳句,“試填入《浣溪沙》,皆絕妙好詞也”(78)。所以朱彝尊又說他“猶未洗元人之習,故鐵厓亟稱之”。其實,楊維楨雖然稱贊楊基,楊基詩與他的詩風并不相同。維楨詩主要學韓孟一派,而楊基歌行主要受李白影響。楊基入朝之后,詩風之所以起了變化,出現了高華典雅氣象,當然與所處環境有關。他所面對的是朝廷生活環境,是朱元璋所營造的那種氣氛。此一種詩風之產生,最為直接的關系,是朱元璋與臣下的詩賦唱和。除了本章第二節中提及的洪武二年、六年、八年多次與臣下唱和之外,在《明太祖文集》中還保存有與吳沉、戴安、祿與權、吳伯宗、劉仲質、周衡、吳喆、馬從、宋璲、朱孟辨、桂慎、馬懿、易毅、盧均泰、裴植、韓文輝、李睿、曹文壽、張翼等人的唱和詩。朱元璋詩雖沒有多少文化底蘊,但有一種典雅宏大氣勢。洪武九年久旱之后霖雨,他賦《夏日雨晴詩》:“皇皇后土兮,德溥何量。山澤通氣兮,天雨落而至滂。三旬陰靄兮過美,又將有傷兮或殃。俄云斂而天霽兮,民歌樂康。老農謳歌兮,陸種而水秧。朕握乾符兮何祥,但時和歲豐兮世道為良……”(79)《題范寬雪山行旅圖并詩》:
遙岑凝雪酷寒時,喬木陰森盡赤枝。知是范寬能運意,乾坤秀氣更無私。(80)
兩詩之視野最后都著落在天地之間,都蘊含有對上天的頌美之意,而情思格調則雅正宏大。洪武八年八月七日他有《又賜醉贊善大夫宋濂歌》,洪武十一年十二月宋濂來朝,他也有《又賜宋承旨越中來歌》。這些詩也都有典雅宏大氣象。朱元璋的這種詩風,影響著臣下的審美追求。從他們的和詩中可以看到此種影響的痕跡。僧宗泐有《欽和御制暑月民勞律詩》等多首(81)。他有一首《回朝次韻》:
日華初轉萬年枝,西武樓前賜坐時。獨荷圣情親有問,敢言吾道合無為。寶爐嫋嫋天香細,紫閣沉沉畫漏遲。歸路鐘山才咫尺,晚涼松下賦新詩。(82)
宗泐為天界寺住持,洪武十一年曾奉命往西域求遺經,十五年得經回朝,授僧錄司左善世。此詩當為其還朝之作,完全沒有僧詩常有之清冷寂寞氣象。寶爐、天香、紫閣、畫漏,選擇此一類物象入詩,在于表達回朝時的一種莊嚴心境,感情基調平和雅正。此時之應制詩,大體皆是此一類之風貌。這可舉出許多例子,如劉基《侍宴鐘山應制(時蘭州方奏捷)》:
清和天氣雨晴時,翠麥黃花夾路岐。萬里玉關馳露布,九霄金闕絢云旗。龍文騕褭驂鸞輅,馬乳蒲萄入羽卮。衰老自慚無補報,叨陪儀鳳侍瑤池。(83)
魏觀《紫閣侍宴詩》有序,謂:二年十一月和暖如春,上游觀上苑,召侍臣危素、宋濂、詹同、吳琳及觀等賜宴于奉天門東紫閣,蒙御制一序賜之,曰:‘卿等各賦一詩,以述今日之樂?!^詩云:
深冬晴暖動逾旬,內苑游觀詔侍臣。五色慶云開鳳尾,九重麗日繞龍鱗。和鸞喜奉彤車御,式燕慚叨紫閣賓。淑氣已從天上轉,人間無地不陽春。(84)
劉詩頌美國家之強盛;魏詩更是極盡頌美之意,“五色慶云”、“九重麗日”、“和鸞”、“淑氣”,用這些華麗詞語都是為了表現朝廷宴集的盛大與皇上的尊貴氣象。吳伯宗也有數量相當大的此類詩。他此類詩可以作為宮廷提唱風雅的代表,充分表現出雍容華貴的審美趣味。從他與朱元璋的聯句詩中,我們不僅可以看到他典雅詩風的風貌,亦可見此一種之風貌,與朱元璋的關系?!断娜瘴溆⒌罹悸摼洹罚?/p>
暑漸陽剛濟以風,柳絲裊裊水溶溶御制。彤墀翠殿微風爽,繡戶朱簾霽景融。心定不煩揮巨扇,神清且復撫焦桐伯宗。高槐枝上新蟬噪,曲徑堤邊舞蝶從御制。紫燕歸巢帷幕靜,金鱗躍浪藻芹豐。茶烹石鼎松濤沸,酒泛金甌琥珀濃。寶篆香浮時作鳳,彩箋毫染畫成龍。新詩不減南陽調,沛澤能滋大化功。筍籜出林風外綠,桃花映日水邊紅。賡歌永繼虞廷治,千載明良此日逢伯宗。(85)
君臣所表現的都是升平景象。伯宗將此種景象比為虞舜之治?!懊髁肌闭?,謂君明臣良。在這首聯句詩里,君臣的愿望與情思、審美趣味,都表現得十分和諧。從此一聯句詩看,吳伯宗之雍容典雅詩風,顯然與朱元璋有意無意的導引有關。伯宗的大量應制詩,亦充分表現著此一種之風貌。他的應制詩,有二十九首之多(七言二十六首,五言三首)。如《南京詩應制》:
龍虎山河御氣通,遙瞻帝闕五云中。英雄盡入江東籍,將帥多收薊北功。禮樂日躋三代盛,梯航歲貢萬方同。都將盛德熙文治,殊俗全還太古風。(86)
應制詩如此,他的其他詩亦如此:
虎踞龍盤十二門,王侯第宅若云屯。百蠻入貢天威重,四海朝元國勢尊。(87)
鳳凰城闕壓金湯,龍虎旌旂護未央。萬國衣冠朝玉陛,百蠻歌舞進瑤觴?;ㄓ瓕m扇紅霞曉,日落天袍翠霧光。江海小臣無以報,空將詩句美成康。(88)
《早朝口號》:
曉鐘初動午門開,文武分班接上臺。盛睹衣冠嚴禁衛,恍疑身世到蓬萊。玉爐風定香煙直,金闕天高御氣回。鵠立臣僚呼萬歲,九重春色紫霞杯。(89)
四庫館臣論伯宗,謂:“其詩文皆雍容典雅,有開國之規模。明一代臺閣之體,胚胎于此。”(90)此論極確。此一種之詩風,實為其時朝廷所倡導之創作傾向。自洪武一朝詩歌創作之數量言,此一種風貌之詩歌雖不占主要地位,但自朝廷之認可而言,則此一種之詩歌風貌,確實反映了“開國之規?!?,反映出大明王朝的開國氣象。它代表的正是朝廷希望發展的詩歌審美傾向的主流。把它看作后來臺閣體之先導,是很有眼力的。事實上當時來自不同地域的作者中,都有過此一種風貌的詩。上引詩楊基來自吳中,吳伯宗來自江西,劉基、僧宗泐來自浙江。我們從其他人之詩作中,亦可證明此一點。也是來自吳中的史謹有《奉天殿早朝》:
隔花初扣景陽鐘,濟濟千官謁漢宮。春動椒蘭浮仗外,身隨鹓鷺入班中。采霞漸出瀛洲曙,玉珮齊鳴上苑風。同祝君王千萬壽,聲回嵩祝接層空。(91)
他的《御柳》、《早朝》、《駕幸朝天宮次韻》、《述懷次金文鼎韻》、《曉出金陵懷朝中諸友》等詩,都是此一種之風貌。練子寧也有此類詩,《洪武庚午元日試筆》:
扶桑日轉曉曈曈,千樹梅花雪未融。酌酒吟春瞻北極,升堂賀歲遇東風。天垂華蓋青云近,地接仙源玉圃通。二頃石田今廢盡,獨持書劍望年豐。(92)
他的《早朝和友徐子權韻》、《罷直圖》、《送大將出征》、《大一統詩》也都是此類風格。來自金華的童冀也有此類詩,如《早朝遇雨次公敘韻》:
閶闔晨開扇影分,風飄仙樂靜中聞。九天雨露垂恩澤,五色旌旗絢彩云。犀象效琛來絕域,衣冠賜宴總元勛。陋儒擬筆圖王會,昭代于今政用文。(93)
閩中十才子之一的林鴻,入京后亦有此類詩作,《春日游東苑應制》:
長樂鐘鳴玉殿開,千官步輦出蓬萊。已教旭日催龍馭,更借春流泛羽杯。堤柳欲眠鶯喚起,宮花乍落鳥銜來。宸游好把簫韶奏,京國于今有鳳臺。
《寄右講經春日早朝》二首,其一:
王氣匆匆曙色開,鐘聲隱隱九天來。鐘山半壓金鰲上,淮水新從玉澗回?;〒砬Ч僬靶柮幔┫罡襞钊R。小臣曾奏中和曲,散作陽春遍九垓。(94)
他的《春日陪車駕幸蔣山應制》四首、《早朝》、《金門待漏送別》二首、《和張考功春日早朝遇雪》等詩,亦此類風貌。在朝時所作之此類詩,與他鄉居所作,迥然不同。他有一首《將之鐔城留別冶城諸彥》:
十載吟秋臥翠微,三年宦薄日邊歸。玉華花鳥應相送,依舊閩南一布衣。(95)
冶城,南京。在朝三年,雍容典雅詩風之出現,或與環境有關,或與氛圍有關,生活環境與周圍氣氛,影響心情,故有此類詩風之出現。宋濂在論及此類詩時,提到它的風格特點。洪武三年四月,他為汪廣洋文集作序,稱:
昔人之論文者,曰有山林之文,有臺閣之文。山林之文,其氣枯以槁;臺閣之文,其氣麗以雄。豈惟天之降才爾殊也?亦以所居之地不同,故其發于言辭之或異耳。濂嘗以此而求諸家之詩,其見于山林者,無非風云月露之形,花木蟲魚之玩,山川原隰之勝而已。然其情也曲以暢,故其音也眇以幽。若夫處臺閣則不然,覽乎城觀宮闕之壯,典章文物之懿,甲兵卒乘之雄,華夷會同之盛,所以恢廓其心胸,踔厲其志氣者,無不厚也,無不碩也。故不發則已,發則其音淳龐而雍容,鏗鍧而鏜鞳。甚矣哉,所居之移人乎!(96)
他說汪廣洋的詩“典雅尊嚴”,“吟詠所及,無非可以美教化而移風俗。此有關物則民彝甚大,非止世人所謂臺閣雄麗之作”。在這里,他已經提出臺閣之詩之典雅氣象與教化作用了。洪武五年郊祀,陶凱、劉崧等十人奉命賦詩,宋濂為序?!缎颉贩Q:“群公之什,優柔而雅馴,整肅而泰豫,足以美盛德形容,而告于神明。善言詩者,謂其有得周人之微旨?!?a href="../Text/Chapter-3_0011.xhtml#jz_97_97" id="jzyy_97_97">(97)美盛德之形容與泰豫雅馴,自目的言是頌美,自風貌言是安祥而典雅。對詩之頌美,練子寧亦有所論,《李彥澄詩序》:
余以為文者,士之末事,未足以盡知君也。古之人,得其志,行其道,則無所事乎文。文者,多憤世無聊而將以傳諸其后者也。……雖然,古之公卿大夫于化成俗美,無以發其至治之盛,則往往作為聲詩,奏之朝廷,薦之郊廟,頌圣神之丕績,揚禮樂之弘休,使圣君賢臣功德炳然照耀于千載之上。則文章者,固可以少歟?又何必區區窮愁之余而侈文字之工也?(98)
這是說,于化成俗美之時,詩就應該鳴國家之盛。王彝亦有此類論述,他為魏觀《蒲山牧唱》作序,說魏觀入朝,一見即被顯用,“而又時而出之以見于文辭,而以鳴國家之盛焉。詩其一也。嗟夫,世之為詩者眾矣,而足以鳴國家之盛者,豈徒然哉!公之詩,即所以鳴國家之盛者也”(99)。
為何此時出現了“鳴國家之盛”的詩學觀,蓋政治環境之變化所帶來之一種必然現象。錢宰在《長嘯玄記》中說劉子憲未遇時,困窮郁抑,感慨盛衰,莫不登高騁望,蹙口出聲以發抒其憤懣。而恭逢盛世,必將轉為頌美之詞:
今既遭逢盛時,出入胄館,而高風逸思尚猶不忘,吾知其習聞夔章,而向之長嘯將變而為黃鐘大呂之和,不翅若曾參氏曳履而歌,聲滿天地,然且不止,于是又將移其音聲,播之九歌,以鳴帝世之盛矣。(100)
錢宰有濃厚的老、莊思想,但他也認為恭逢盛世,也應該鳴帝世之盛。上述所引詩與論之作者,文學觀念與創作傾向不盡相同,頌美與追求雍容典雅之詩作,在他們的全部作品中,亦并非占有多數。但是,這些來自不同地域、不同傾向的作者,同時出現了頌美與追求雍容典雅趣味的詩作,卻說明著一種新的詩歌觀念已經出現。而此一種之觀念,則正與大明王朝的建立,與其政權之需要相一致。它適應著洪武朝的開國氣象,是它所需要的文學的基調,是它所需要的文學思想的主流。
二
主流文學觀念的形成。最能系統反映洪武朝文學思想主流的,是以宋濂為代表的文學思想。
宋濂(1310—1381)字景濂,號潛溪(101)。被朱元璋稱為開國文臣之首,他的文學觀念,不惟影響了洪武一朝,且亦深刻影響著建文、永樂朝。
宋濂文學觀念之核心,是原道宗經復古。但在此一核心觀念之上展開的他的文學思想,則要復雜得多。
他的原道宗經的思想,與劉勰的原道征圣宗經的思想有相似之處。他認為天地有文:凡天地間,青與赤謂之文,以其兩色相交,彪炳蔚耀,秩然而可睹也。故事之有倫有脊,錯綜而成章者,皆名之以文(102)。
天地之文為道之文,而文之原,則肇自《易》:
人文之顯,始于何時?實肇于庖犧之世。庖犧仰觀俯察,畫奇偶以象陽陰,變而通之,生生不窮,遂成天地自然之文,非惟至道含括無遺,而其制器尚象,亦非文不能成。如垂衣裳而治取諸《乾》、《坤》,上棟下宇而取諸《大壯》,書契之造而取諸《夬》,舟楫牛馬之利而取諸《渙》、《隨》,杵臼棺槨之制而取諸《小過》、《大過》,重門擊柝而取諸《豫》,弧矢之用而取諸《睽》,何莫非燦然之文?自是推而存之,天衷民彝之敘,禮樂刑政之施,師旅征伐之法,井牧州里之辨,華夷內外之別,復皆則而象之。故凡有關民用及一切彌綸范圍之具,悉囿乎文,非文之外別有其他也……
嗚呼!吾之所謂文者,天生之,地載之,圣人宣之,本建則其末治,體著則其用彰,斯所謂承陰陽之大化,正三綱而齊六紀者也,亙宇宙之始終,類萬物而周八極者也。(103)
這和劉勰文原于道的論述相一致(104)。劉勰從文原于道而提出征圣宗經的主張。宋濂也由文原于道而提出宗經的主張。道是一切文之原,而經是一切人文之原。在《〈白云稿〉序》中,他在引用劉勰《宗經》篇“論說辭序,則《易》統其首”一段話之后,稱:
為此說者,固知文本乎經。而濂猶謂其有未盡焉。何也?《易》之《彖》、《象》有韻者,即《詩》之屬;《周頌》敷陳而不協音者,非近于《書》歟?《書》之《禹貢》、《顧命》,即序紀之宗;《禮》之《檀弓》、《樂記》,非論說之極精者歟?況《春秋》謹嚴,諸經之體又無所不兼之歟?錯綜而推,則五經各備文之眾法,非可以一事而指名也……夫經之所包,廣大如斯,世之學文者其可不尊之以為法乎?(105)
劉勰自不同文體之淵源言,宋濂則跨越不同之文體,視經為一整體,以之為一切文體共有之祖,把經對所有文體的典范作用泛化了,絕對化了。他也和劉勰一樣,把道、圣、文看作一個序列(106),并由是而提出為文必根底于經的主張:
是故天地未判,道在天地;天地既分,道在圣賢;圣賢之歿,道在六經……后之立言者,必期無背于經,始可以言文。(107)
根底于經是為了明道。作文不是目的,所謂能文,乃因其能明道?!吨炜轿募颉氛f:
文不貴乎能言,而貴于不能不言……惟圣賢亦然。三代之《書》、《詩》,四圣人之《易》,孔子之《春秋》,曷嘗求其文哉?道允其中,事觸于外而形于言,不能不文爾。故四經之文,垂百世而無謬,天下則而準之……故志于文者,非能文者也,惟志于道者能之。(108)
關于作文是為了明道這一點,他反復說?!段恼f》:
明道之謂文,立教之謂文,可以輔俗化民之謂文。斯文也,果誰之文也,非圣賢之文也?圣賢之道充乎中,著乎外,形乎言,不求其成文而文生焉者也。不求其成文而文生焉者,文之至也……圣賢未嘗學為文也,沛然而發之,卒然而書之,而天下之學為文者莫能過焉,以其為本昌、為源博也。(109)
《文原》:
大抵為文者,欲其辭達而道明耳。吾道既明,何問其余哉!(110)
《經畬堂記》:
圣人之言曰“經”。其言雖不皆出于圣賢,而為圣人所取者亦曰“經”?!敖洝闭?,天下之常道也。大之統天地之理,通陰陽之故,辨性命之原,序君臣上下內外之等;微之鬼神之情狀,氣運之始終;顯之政教之先后,民物之盛衰,飲食衣服器用之節,冠昏朝享奉先送死之儀;外之鳥獸草木夷狄之名,無不畢載。而其指歸,皆不違戾于道而可行于后世,是以謂之“經”。
他認為,文章根底于“經”,但學“經”不僅僅是為了寫文章:
其意以為經訓足為文章之本而已,不亦陋于學經矣乎!學經而止為文章之美,亦何用于經乎?以文章視諸經,宜乎陷溺于彼者之眾也。吾所謂學經者,上可以為圣,次可以為賢,以臨大政則斷,以處富貴則固,以行貧賤則樂,以居患難則安,窮足以為來世法,達足以為生民準,豈特學其文章而已乎?(111)
以經為根底,而學經的目的又不止于為文,主要在于修身。此一思想,后來由他的學生方孝孺發展到極致。
宋濂的宗經思想,雖受到劉勰的影響,但亦源于金華學派。他說是在他的老師黃溍的教導下,經過長期的歷練,才認識到的:
昔者,先師黃文獻公嘗有言曰:“作文之法,以群經為本根,遷、固二史為波瀾。本根不蕃,則無以造道之原;波瀾不廣,則無以盡事之變。舍此二者而為文,則槁木死灰而已。”予竊識之不敢忘。于是取一經而次第窮之。有不得者,終夜以思。思之不通,或至達旦。如此者有年,始粗曉大旨。然猶不敢以為是也。復聚群經于左右,循環而溫繹之。如此者亦有年,始知圣人之不死,其所以代天出治,范世扶俗者,數千載猶一日也。然猶不敢以為足也。朝夕諷詠之,沉潛之,益見片言之間,可以包羅數百言者,文愈簡而其義愈無窮也。(112)
這就說明他的宗經思想與金華學派的理學家們的承接的關系。同是黃溍弟子的王祎,亦有類似的思想,在《文訓》中也論及天文、地文、人文,而至文就是本之于道。他說:“吾聞天地間有至文焉……則所謂至文者,固夫人所罕知。是故文有大體,文有要理,執其理則可以折衷乎群言;據其理則可以剸裁乎眾制。然必用之以才,主之以氣。才以為之先驅,氣以為之內衛,推而致之,一本于道?!?a href="../Text/Chapter-3_0011.xhtml#jz_113_113" id="jzyy_113_113">(113)在《朱元會文集序》中他提出文以理為主:“君子之于文,止于理而已矣。是故理明則氣充而辭達。氣也者,理之寓也;辭也者,理之載也。”(114)以理為主,也就是本乎道之意。
但是,宋濂的文學觀念其實并沒有停留在這一點上。他的文學觀念,要豐富得多,也復雜得多。從此一根底上他又生發開來,從三個方面豐富了宗經的觀念。一是雖宗經,而重實用。一是雖宗經而強調氣之重要。一是由宗經而復古,但復古又反對模擬,重創新,重自成一家。
宋濂宗經而主實用。在《〈歐陽文公文集〉序》中,他說:
文辭與政化相為流通,上而朝廷,下而臣庶,皆資之以達務。是故祭饗郊廟則有詞祝,播告寰宇則有詔令,胙土分茅則有冊命,陳師鞠旅則有誓戒,諫諍陳請則有章疏,紀功耀德則有銘頌,吟詠鼓舞則有詩騷。所以著其典章之懿,敘其聲明之實,制其事為之變,發其性情之正,闔辟化原,推拓政本,蓋有不疾而速,不行而至者矣。(115)
這是講各種文體的應用價值。他說文之用極其廣泛:
何以見之?施之于朝廷則有詔、誥、冊、祝之文,行之師旅則有露布、符檄之文,讬之國史則有紀、表、志、傳之文。他如序、記、銘、箴、贊、頌、歌、吟之屬,發之于性情,接之于事物,隨其洪纖,稱其美惡,察其倫品之詳,盡其彌綸之變,如此者,要不可一日無也。(116)
他論文之為用稱:
凡存心養性之理,窮神知化之方,天人感應之機,治忽存亡之候,莫不畢書之?;蕵O賴之以建,彝倫賴之以敘,人心賴之以正,此豈細故也哉!……必亦旋轉如乾坤,輝映如日月,闔辟如陰陽,變化如風霆,妙用同乎鬼神,大之用天下國家,小而為天下國家用,始可以言文。不然,不足以與此也。故所貴乎文者,前乎千萬世而不見其始,后乎千萬世而不見其終,有不可一刻而離去者,其能致不朽也宜哉!(117)
凡是不符合于實用的,他都認為非文:
是故揚沙走石,飄忽奔放者,非文也。牛鬼蛇神,佹誕不經而弗能宣通者,非文也。桑間濮上,危弦促管,徒使五音繁會而淫靡過度者,非文也。情緣憤怒,辭專譏訕,怨尤勃興和順不足者,非文也??v橫捭闔,飾非助邪而務以欺人者,非文也??蓠た酀頊?,讀之不復可句者,非文也。廋辭隱語,雜以詼諧者,非文也。事類失倫,序例弗謹,黃鐘與瓦釜并陳,春濃與秋枯并出,雜亂無章,刺瞇人目者,非文也。臭腐塌茸,厭厭不振,如下俚衣裝不中程式者,非文也。如斯之類,不能遍舉也。(118)
他所舉此八種非文中,有的屬思想感情格調,有的屬于藝術表現方法,而共同的問題都是不雅正,不合于經。有人提出儒者之文與詩人之文應有不同,他就給了嚴厲的批評:
沿及后世,其道愈降,至有儒者、詩人之分。自此說一行,仁義道德之辭遂為詩家大禁,而風花煙鳥之章留連于海內矣,不亦悲夫!(119)
此一種實用之觀念,使他在評論作家作品時與朱元璋的看法如出一轍。朱元璋否定柳宗元的《馬退山茅亭記》,說柳宗元之兄不勤于政務,筑茅亭以資閑逸,柳宗元為茅亭作記以抒情,于民無益無利。宋濂說柳宗元與劉禹錫唱和詩只是流連光景,全無規諷之旨:
昔者柳柳州同劉賓客述舊言懷,寄澧陽張使君五十二韻之作,因其韻增至八十,通贈二君。今其詩尚存,要不過流連光景,嘆悼無寥者之辭耳。雖其觸類盡意,不厭其多,與先生略同;至于有關世教,足以增夫彝倫之重,則識者當謂先生之詩為不徒作也。(120)
朱元璋與宋濂,都只看到文學之實用價值,而忽略其抒情審美娛悅之作用。
自強調實用此一點言,宋濂的宗經觀念更適應政教實際運作之需要。
宋濂宗經思想之另一可注意處,是強調氣的重要。他是一位理氣合一論者。他認為萬物皆一氣所生:
天人之際,難矣。茍有以感之,非難也。天穹然而在上,人貌然而在下,勢絕而分殊,豈易感哉?然人之身,天之氣也;人之性,天之理也。理與氣合而成形,吾之身與天地何異乎?人或不察乎此,而謬迷其天性,始與天為二矣。(121)
他的理氣合一說,氣是器,是形而下的;理是道,是形而上的。有是理則有是氣,有是氣則有是理,二者不可分。這理氣合一的思想與朱熹的理氣論相近。但是他更強調心。理在心,心即太極,即道。這樣,理就是先天存在的,所以他又說“理在氣先”。六經就是表現這心中固有之理的:
六經皆心學也。心中之理無不具,故六經之言無不該。六經所以筆吾心之理者也。是故說天莫辨乎《易》,由吾心即太極也。說事莫辨乎《書》,由吾心政之府也。說志莫辨乎《詩》,由吾心統性情也。說理莫辨乎《春秋》,由吾心分善惡也。說體莫辨乎《禮》,由吾心有天序也。導民莫過于《樂》,由吾心備人和也。人無二心,六經無二理,因心有是理,故經有是言?!浾?,所以筆吾心所具之理故也。周、孔之所以圣,顏、曾之所以賢,初豈能加毫末于心哉,不過能盡之而已。(122)
這是他早期的一篇文章。在這篇文章里,他闡述理在氣先的思想。心中之理是先具有的,即太極,即道,它無所不包。即使是圣是賢,也只能盡力去表現這個先天具有的心、這個先天具有的理而已。他如此重視心,似還受有佛教思想的影響。他與佛徒交往甚多,為許多僧人作記、序、墓志,多涉佛理。涉佛理則常論心:
且以吾心言之,大用繁興之時,怒氣熾然,如霆奔火烈;喜色熙然,如霧廓霞舒;興哀則千人霣涕,鼓勇則萬夫莫敵,皆此一心之變也。然心果有變乎?心無變,其所變者緣爾。故當本體澄湛之際,無物不有,而無一物之留?!臒o體段,無方所,無古今,無起滅。(123)
心空明虛靈,是理,是道,是真如。在《徑山愚庵禪師四會語序》中他說:
若如來大法則不然,既無體段,又無方所。吾不為成,孰能為之壞?吾不為后,孰能為之先?吾不為下,孰能為之上?芒乎忽乎,曠乎漠乎,微妙而圓通乎。其小無內,其大無外,真如獨露,無非道者。(124)
心即理,即真如,也即道。而這個道中,亦有莊子之印記。芒忽曠漠,正是莊子對道的理解。宋濂是把儒家的道德之道,佛家的真如,與莊子的空無之道糅合在一起了。這是他理氣合一論中理的涵容。
他的理氣合一論中的氣論,也有儒、道混一之傾向。他強調養氣。而他的養氣說,既有孟子從道德修持的角度說的養氣,也有道家元氣流行、萬物以生的氣論,有道教從養生說的養氣。他寫《贈陸菊泉道士序》,說自己的長生觀與道教的長生觀不同,自己所認為的長生,是立言可為世教,也就可以不朽,可以長生。但他也沒有否認道教的養氣說:
夫人備五行之氣以成形,形成而精全,精全則神固。誠能體乎自然,而勿汩其中,勿耗其神,勿離其精,以葆其形。大可以運化機,微足以閱世而不死,豈特致上壽而已乎?(125)
他早期寫的《調息解》也有類似的思想。但是他的養氣說更為重要的內容,是修養道德仁義。在《文說》中,他說當時不好的文風之所以產生,是心與氣失其養:
圣賢之文若彼,而我之文若是,豈我心之不若乎?氣之不若乎?否也,特心與氣失其養耳。圣賢之心浸灌乎道德,涵泳乎仁義。道德仁義積而氣因以充。氣充,欲其文之不昌不可遏也。(126)
在《送李生序》中,他提到養氣要“養之以道”的問題:
善觀璞者,不觀其形而觀其色;善觀人者,不于其材而于其氣。形可偽也,色不可偽也;材可強也,氣不可強也。……古之育才者,不求其多才,而惟養其氣。培之以道德而使之純,厲之以行義而使之高,節之以禮而使之不亂,薰之以樂而使之成化?!示淤F乎有養也?!覠o一金之貲,處之恒無憂色,是非其氣之足恃能然耶!彼見寶貨而喜者,死于寶貨者也;以困貧為憂者,終于困貧者也。故惟安貧賤而后能脫貧賤,輕富貴而后能享富貴。安貧賤而輕富貴,非善養氣者烏能爾耶?生(指李生)之氣美矣,能養之以道,吾未見其終貧賤也。(127)
他的氣論內涵的復雜性,反映到文學觀念上,便是元氣與道德之氣常?;煊?。他說:“詩,心聲也。聲因于氣,皆隨其人而著形焉。是故凝重之人,其詩典以則;俊逸之人,其詩藻而麗;躁易之人,其詩浮以靡;苛刻之人,其詩峭厲而不平;嚴莊溫雅之人,其詩自然從容而超乎事物之表。如斯者,蓋不能盡數之也。嗚呼!風霆流形,而神化運行于上;河岳融峙,而物變滋殖于下。千態萬狀,沉冥發舒,皆一氣貫通使然?!?a href="../Text/Chapter-3_0011.xhtml#jz_128_128" id="jzyy_128_128">(128)這里的氣,顯然帶有元氣論的特點。謂一氣流行,千變萬化,賦予不同人以不同之氣質。但他又說,具有獨特的秉性氣質,也還要濟以該博宏偉之學,察乎古今天人之變,通其洪纖動植之情,然后才足以憑藉是氣之靈。這又將道德修持加入到元氣之中。
他說:“為文必在養氣。氣與天地同,茍能充之,則可配序三靈,管攝萬匯。不然,則一介之小夫爾?!瓪獾闷漯B,無所不周,無所不極也。攬而為文,無所不參,無所不包也。”
他說不養氣,就會出現賊文之四瑕、八冥、九蠹之累。四瑕是:
雅鄭不分之謂荒,本末不比之謂斷,筋骸不束謂之緩,旨趣不超之謂凡。
荒,指雅俗不分。斷,指所要表達的道理與文詞不相匹配。緩,指文章結構的不嚴謹(筋骸,類于劉勰風骨論中的骨);凡,指趣味的低俗。他說,此四者,有損于文章之形。形,指文章的面貌。
八冥是:
訐者將以疾夫誠,橢者將以蝕夫圜,庸者將以混夫奇,瘠者將以勝夫腴,觕者將以亂夫精,碎者將以害夫完,陋者將以革夫博,瞇者將以損夫明。
誠,是實。訐,惡意攻擊,是不實。圜,中規矩。橢,是不中規矩。奇,是不尋常,是美好。庸,是平庸。腴,是豐滿。瘠,是貧乏。精,精細、精密。觕,粗糙。完,完整。碎,零碎。博,淵博。陋,淺陋。瞇,看不清。明,明白清楚。不真實,不合規矩,平庸,貧乏,粗糙,不完整,淺陋,不明白,此八者,都使文章事義昏暗不明,所以他說是“傷文之骨髓者也”。(劉勰:“事義為骨髓。”)
九蠹是:
滑其真,散其神,糅其氛,徇其私,滅其知,麗其蔽,違其天,昧其幾,爽其貞。
此九者,均屬精神氣質方面。他說:“是九者,死文之心也。有一于此,則心受死而文喪矣。春葩秋卉之爭麗也,猿號林而蛩吟砌也,水涌蹄涔而火炫螢尾也,衣被土偶而不能視聽也,蠛蠓死生于甕盎,不知四海之大六合之廣也。”他說,這都是不知養氣的緣故?!叭四莛B氣,則情深而文明,氣盛而化神,當與天地同功也?!?a href="../Text/Chapter-3_0011.xhtml#jz_129_129" id="jzyy_129_129">(129)
文章中出現的四瑕、八冥、九蠹,都是不養氣的結果。而他所理解的這個“氣”,既有先天之賦予,養是固神存精;又有后天的道德修持。是氣質之氣與道德內涵的氣的統一。因了這氣說,宋濂的宗經思想,也就留出了重視個性的空間。
宋濂宗經思想又一可注意處,是他的復古主張。宗經必然導致復古,這是很自然的事。但是宋濂在提倡復古的同時,卻又強調新變。他提倡復古,是以經為范式,以經的標準衡量后世詩文。由是他對《經》之后的詩文有許多否定的批評。他在一首長詩中論及《經》之后的文時,稱:
狂秦以降逮劉氏,不翅枯響隨風行。黃茅白葦墮一色,編貝聯珠夸九能。班揚枚馬亦豪雋,竟溺下俗高難升。六代駢枝與儷葉,氣澌辭類猶驕矜。更唐歷宋非不盛,律之六藝終難勝。(130)
《〈樗散雜言〉序》:
夫詩一變而為楚騷,雖其為體有不同,至于緣情托物,以憂戀懇惻之意而寓尊君親上之情,猶夫詩也。再變而為漢魏之什,雖其古固不逮夫騷,而能辨而不華,質而不俚,亦有古之遺美焉。三變而為晉宋諸詩,則去古漸遠,有得有失,而非言辭之所能盡也。
……
嗚呼!三變之后,天下寧復有詩乎?非無詩也,詩之合于古者鮮也。何以言之?大風揚沙,天地晝晦,雨雹交下,萬匯失色,不知孔子所刪之者,其有若斯否乎?組織事實,矜悅葩藻,僻澀難知,強謂玄秘,不知孔子所刪之者,又有若斯否乎?牛鬼蛇神,騁奸眩技,龐雜誕幻,不可致詰,不知孔子所刪之者,又有若斯否也?(131)
《〈清嘯后稿〉序》:
正音寂寥久矣,誕者流于荒忽而無據,弱者過于纖靡而不振,俗者溺于陳腐而不新,粗者流于觕犖而不潤。其音節體裁之乖方,文藻襟靈之弗暢,具有之矣。(132)
他對于當時文風,亦加批評:
予竊謂世之為文者不為不多,騁新奇者,鉤摘隱伏,變更庸常,甚至不可句讀,且曰:“不詰曲聱牙,非古文也?!睒逢惛?,一假場屋委靡之文,紛揉龐雜,略不見端緒,且曰:“不淺易輕順,非古文也。”予皆不知其何說。(133)
這些文學倒退論乃是我國文學思想上宗經論者的一貫主張。文學發展了,文學走向獨立成科之后正一步步成熟。它的藝術特質,它的表現技巧,正在不斷地豐富起來。文體的多樣化,同一文體寫法的多樣豐富;時代變易,審美追求的變化,都是“經”所無法范圍的。以“經”為準繩,當然也就必然的導引出一代不如一代的結論。此一種之觀念,乃是儒家圣人崇拜、圣人萬能,“經”為萬世準則的思想之一大痼疾。此一種尊經、圣人崇拜之思想,往往成為新王朝政權合理性之依據。每當朝代更迭之時,圣人萬能、圣人崇拜就成為維護政權之最好理據。朱明王朝也不例外。朱元璋建立政權之初,制禮、作樂、祀孔子,成為新朝文事之首務。在此一點上他的思想是很明確的。他說:“孔子有功萬世,歷代帝王莫不尊禮?!?a href="../Text/Chapter-3_0011.xhtml#jz_134_134" id="jzyy_134_134">(134)但是他又主張合時宜,不泥于古。洪武十七年七月,他對群臣說:“謀國之道,習于舊聞者當適時宜;狃于近俗者當計遠患。茍泥古而不通今,溺近而忘于遠者皆非也。”(135)他既要復古,也要通今。宋濂的思想,與其暗合。宋濂早期的思想里,已有復古而又自樹立的觀念。他論文,主張復古是師其意而不師其辭,要自成一家:
詩之格力崇卑,固若隨世而變遷,然謂其皆不相師可乎?第所謂相師者,或有異焉。其上焉者師其意,辭固不似,而氣象無不同。其下焉者師其辭,辭則似矣,求其精神之所寓,固未嘗近也。然惟深于比興者,乃能察知之爾。雖然,為詩者當自名家,然后可傳于不朽。若體規畫圓,準方作矩,終為人之臣仆,尚烏得謂之詩哉!(136)
宋濂之此種觀念,與朱元璋的主張相一致。既要復古宗經,又要熟識諸體之后能自成一家(137)。此種思想,在《〈劉彥昺詩集〉序》中亦有表述:“予昔學詩于長薌公,謂必歷諳諸體,究其制作聲辭之具,然后能自成一家。”他批評當時模擬的文風:“近世道漓氣弱,文之不振已甚。樂恣肆者失之駁而不醇,好摹擬者拘于局而不暢,合喙比聲,不得稍自凌厲以震盪人之耳目。”(138)
宋濂文學觀念之核心是宗經復古。與之相適應,他的審美趨向是求雅正平和。洪武二年,他為王廉《南征錄》作序,就以雅正平和評王廉之詩:“今觀其措辭,和而弗流,激而弗怒,雅而不凡,可謂能專對者非也?!?a href="../Text/Chapter-3_0011.xhtml#jz_139_139" id="jzyy_139_139">(139)他為田奐篤《田氏哀慕詩集》作序,稱贊田奐篤哀悼母親的詩及其友朋之和詩“豐縟而紆徐,粹雅而沖和,固皆一時之杰作”(140)。他在評論虞集、揭傒斯、歐陽玄、黃溍四人的文章時,稱:
近代以文章名天下者,蜀郡虞文靖公、豫章揭文安公、先師黃文獻公及廬陵歐陽文公為最著。然四公之中,或才高而過于肆,或辭醇而過于窘,或氣昌而過于繁,故效之者皆不能無弊。惟先師之文,和平淵潔,不大聲色,而從容于法度。是以宗而師之者,雖有高下淺深之殊,然皆守矩蹈規,不敢流于詭僻迂怪者,先師之教使然也。(141)
這“和平淵潔”,顯然是他衡量優劣的審美標準。從雅正平和的標準出發,他對于白居易的《琵琶行》給了否定。此一評論充分反映了他雅正平和審美旨趣之內涵,故不殫辭費,加以引用:
樂天謫居江州,聞商婦琵琶,抆淚悲嘆,可謂不善處患難矣。然其詞之傳,讀者猶愴然,況聞其事者乎!李易安圖而書之,其意蓋有所寓。而永嘉陳傅良題識其言,則有可異者。余戲作一詩,止之于禮義,亦古詩人之遺音歟。詩曰:
佳人薄命紛無數,豈獨潯陽老商婦。青衫司馬太多情,一曲琵琶淚如雨。此身已失將怨誰?世間哀樂常相隨。易安寫此別有意,字字似訴中心悲。永嘉陳侯好奇士,夢里謬為兒女語?;亣萆蠅m,朽骨何堪污唇齒。生男當如魯男子,生女當如夏侯女。千年穢跡吾欲洗,安得潯陽半江水!(142)
作此詩之目的在“止之于禮義”。他之所以否定白居易及其所寫的潯陽商婦,就是因為他們不善處患難。一首同傷天涯淪落、真情感人的長詩,被不怨不怒、止于禮義的思想準則完全否定了。作者與商婦,所嘆所感,全被當成了“穢跡”。此一例,可以說明他雅正平和審美標準之內涵。雅正平和的審美標準是不怨不怒、止于禮義的處世準則在藝術上的表現,與他宗經的思想,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宋濂的文學觀,與朱元璋從治國出發對于文學的要求,精神一致??梢哉f,宋濂的文學觀是洪武朝文學思想的主導,是適應開國氣象的文學思想最為完整的表述。
三
重功利文學觀的進一步強化。宋濂的學生方孝孺,強化了重功利的文學觀。
方孝孺(1357—1402)字希直,一字希古,號遜志。浙江寧海人。他有很高的稟賦,六歲能詩(143)。他也是一位早熟的學者,從小受到理學教育,崇信宋代理學家的學說,十八歲作《釋統》三篇,《深慮論》十篇。在《釋統》中,他提出了在他以后立身處世中影響至巨的正統觀。這個正統觀的核心就是分正統與變統。他認為,并非全有天下就可以稱為正統,只有仁義而王、道德而治者,全有天下才能稱為正統。以此為標準,他認為歷史上只有夏、商、周三代才是正統;智力而取,法術而守的漢、唐、宋雖不同于三代,但其主皆有恤民之心,則亦圣人之徒,可附之正統。取天下不以正,如晉、宋、齊、梁;守天下不以仁義,如秦、隋;夷狄而僭中國,女后而據天位,如苻堅、武氏;此三種雖均有天下,亦非正統,應列為變統。他說,堅持此一正統之觀念,“臣不敢私愛于君,子不敢私尊于父,大中至正之道,質諸天地,參之鬼神而不忒也”(144)。此一思想,與他后來的慷慨殉節很有關系。他二十歲入宋濂門下受學,得到宋濂的極大賞識。洪武十六年,他二十七歲時奉召進京,朱元璋以之為異才。據說朱元璋“喜其舉動端整,謂皇太孫曰:‘此莊士,當老其才以輔汝。’”(145)遂遣還鄉。在鄉著述近十年之后,洪武二十五年又因薦入京,授漢中府學教授。不久被蜀王聘為世子傅。此時他已名滿天下,有“當代程、朱”之譽。他是一位醇正的尊崇宋代理學的儒者。他說:“子思之《中庸》,孟子之七篇,有諸子以來未之有也;周子之《太極》、《通書》,張、程之《西銘》、《易傳》,以至朱子之所論著,有經說以來未之有也。”(146)此一種之思想認識,為其立身處世之根底。洪武三十一年朱元璋駕崩,傳位皇太孫朱允炆,遺命方孝孺進京。他從此輔助建文帝,諸多建議,都從行仁政、復歸三代出發。燕王朱棣起兵推翻建文帝,要孝孺起草登極詔,他大罵不從,被磔于市,誅十族。他殉節之思想基礎,正是他的正統論。燕王之起兵推翻建文帝,屬于孝孺在正統論中提及的“取天下不以正”。他并沒有想到帶來生靈涂炭的朱棣、朱允炆的這場戰爭,其實是朱家的家事。他之壯烈殉節,備受后人之推崇,以之為士人立身處世之典范。黃宗羲評論方孝孺之死,謂:“遂以九死成就一個是,完天下萬世之責。其扶持世教,信乎不愧千秋正學也?!?a href="../Text/Chapter-3_0011.xhtml#jz_147_147" id="jzyy_147_147">(147)
方孝孺對待文學的態度,與他立身處世之基本準則有關。他是一位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己任的人。重政教而輕文學。他說自己“平居好議古今,稱說政教”。“近亦欲針砭攻治,去所甚病,求古圣賢所用心者而學之”(148)。他說:“故學將以學為人也,將以學事人也,將以學治人也,將以矯偏邪而復于正也?!錁I始于修己,終于治人?!?a href="../Text/Chapter-3_0011.xhtml#jz_149_149" id="jzyy_149_149">(149)他自視甚高,以伊尹、周公自任,說:“夫人不生則止,生而不能使君如唐、虞,致身如伊、周,宣天地之精,正生民之紀;次之不能淑一世之風俗,揭斯道于無極,而竊取于文字間,受訾被垢,加以文士之號,不亦羞圣賢、負七尺之軀哉!”(150)他以被稱為文人而感到羞恥。
自文章而言,他也自視甚高,以為自有“文”以來,“以此事自任者幾何人!而數千載中可以名稱字舉者,若是乎其寥寥也”(151)。有人稱贊他的文章如班、馬、韓、歐,他說:“時聞其言,亦自喜。今而思之,使果如前諸公,亦未足道。而況不及萬萬哉!”(152)他之自視甚高,原于他意在成圣成賢以期在政治上有所作為,用心原不在文上。他二十二歲時寫給他的好友鄭楷的信中就說:
仆少讀韓氏文而高其辭,然頗恨其未純于圣人之道,雖排斥佛老過于時人,而措心立行,或多戾乎矩度,不能造顏、孟氏之域,為賢者指笑,目為文人,心竊少之。從總角輒自誓懲,以為雖不易至孔子之堂奧,而顏、孟之事皆在所愿學者。茍循其路而望其廬,烏有不至哉!(153)
人生之目標既然在于修齊治平,“文”在他的眼中,也就只是修齊治平的工具而已。
這也就決定了在文學觀念上,他是一位工具論者。他認為,文是為了明道和施之政教之用的。在《答王秀才》中,他說:
仆嘗閔世人不務學道而喜言文……世俗之文,仆雖未之學,若古人之文,仆嘗學之矣,試為吾子言其所知。凡文之為用,明道立政二端而已?!瓐蛩从頊芄鬃又模娪凇对姟?、《書》、《易》、《禮》、《春秋》之文者,皆以文乎此而已。舍此以為文者,圣賢無之。后世務焉,其弊始于晉宋齊梁之間,盛于唐,甚于宋,流至于今,未知其所止也。(154)
《張彥輝文集序》:
文至者,道未必至也。此文之所以為難也。嗚呼,道與文俱至者,其惟圣賢乎!圣人之文,著于諸經,道之所由傳也。賢者之文,盛于伊洛,所以明斯道也。(155)
文只是傳道立政的工具,為此他主張學文要學古之道:“不師古,非文也;而師其辭,又非也。可以為文者,其惟學古之道乎!”(156)
他既然認為文是明道立政的工具,也就以此一原則衡量文學的歷史:
唐之士最以文為法于后世者,惟韓退之。而退之之文言圣人之道者,舍《原道》無稱焉;言先王之政而得其要者,求其片簡之記無有焉。舉唐人之不及退之者可知也,舉后世之不及唐者又可知也。漢儒之文有益于世、得圣人之意者,惟董仲舒、賈誼;攻浮靡綺麗之辭,不根據于道理者,莫陋于司馬相如。退之屢稱古之圣賢文章之盛,相如必在其中,而董、賈不一與焉。其去取之謬如此,而不識其何說也。(157)
從這段論述中,我們可以看到他重視的是道,而不是文辭。在《時習齋詩集序》中他說:
若夫言語之華,文詞之工,期后世之所尚,豈君子之所汲汲哉?然君子之德果修矣,人必慕其人。慕其人則其文亦為世所貴重。故文有以人而傳者,以其德之所尊故也。茍不務此而惟其末,雖麗如相如,敏如枚皋,精奇雄健如柳子厚,亦藝而已矣,君子寧以是為貴乎!(158)
在另一處他也說:
自漢以來,天下莫不學為文,若司馬相如、揚雄亦其特者,而無識為已甚。夫屈原之《離騷》,憂世憤戚,呼天目鬼神自列之辭,其語長短舒縱,抑揚闔辟,辯說詭異,雜錯而成章,皆出乎至性,忠厚介潔,得風人之義。然務以忠情達志,非拘拘執筆凝思而為之也。至于其徒寖失師意,流于淫靡,而相如與雄復慕而效之,窮幽極遠,搜輯艱深之字積累以成句,其意不過數十言,而衍為浮漫瑰怪之辭,多至于數千言以示其博,至求其合乎道者,欲片言而不可得?!运挂院?,學者轉相襲仿,不特辭賦為然,而于文皆然。迨乎晉宋以后,萎弱淺陋,不復可誦矣。(159)
重道而輕文辭,使他對于文學發展史的看法,帶有倒退論的意味。
方孝孺的文學工具論反映在詩論上,亦有甚為鮮明的特點。他說:
詩者,文之成音者也,所以道情志而施諸上下也。三百篇,詩之本也。風、雅、頌,詩之體也;賦、比、興,詩之法也;喜怒哀樂動乎中而形為褒貶諷刺者,詩之義也。大而明天地之理,辯性命之故,小而具事物之凡,匯綱常之正者,詩之所以為道也。(160)
明天地之理,辯性命之故,匯綱常之正,為其詩論之核心。在《劉氏詩序》中,也有類似的表述:
道之不明,學經者皆失古人之意,而詩為猶甚。古之詩,其為用雖不同,然本于倫理之正,發于性情之真,而歸乎禮義之極,三百篇鮮有違乎此者。故其化能使人改德厲行,其效至于格神祗,和邦國,豈特辭語之工、音節之比而已哉?近世之詩,大異于古,工興趣者超乎形器之外,其弊至于華而不實;務奇巧者窘乎聲律之中,其弊至于拘而無味;或以簡淡為高,或以繁艷為美,要之皆非也……茍出乎道,有益于教,而不失其法,則可以為詩矣。于世教無補焉,興趣極乎幽閑,聲律極乎精協,簡而止乎數十言,繁而至于數千言,皆茍而已,何足以為詩哉!(161)
他從理的角度極力推崇《詩經》:
蓋古人之道,雖不專主乎為詩,而其發之于言,未嘗不當乎道。是以《雅》、《頌》之辭,煊赫若日月,雄厲若雷霆,變化若鬼神,涵蓄同覆載。誦其詩也,不見其辭,而惟見其理;不知其言之可喜,而惟覺其味之無窮。(162)
他這里所說的“味”,指由理所引發之思索,非指由情所引發之韻味。從同樣的工具論的視角,他極力贊許朱熹以說理為目的的《感興詩》:
若朱子《感興》二十篇之作,斯可謂詩也已。其于生命之理昭矣,其于天地之道著矣,其于世教民彝有功者大矣。系之于三百篇,吾知其功無愧,雖謂三百篇之后未嘗無詩亦可也。(163)
朱子《齋居感興詩》二十首,論太極之理,陰陽變化之功;論不測之人心,須加修持;論歷史上禍亂之形成,以之體察陰陽消長之理;論仙、佛之不可信;論君子當躬行仁義,踐履以至于賢圣之境界,一以貫之,以期改變士風與世風。方孝孺之所以推崇這二十首感興詩,顯然是從其明道的價值著眼,而非論其文辭之得失。
方孝孺還有五首論詩詩:
舉世皆宗李杜詩,不知李杜更宗誰?能采風雅無窮意,始是乾坤絕妙詞。
前宋文章配兩周,盛時詩律亦無儔。今人未識昆侖派,卻笑黃河是濁流。
發揮道德乃成文,枝葉何曾離本根。末俗競工繁縟體,千秋精意與誰論!
大歷諸公制作新,力排舊習祖唐人。粗豪未脫風沙氣,難詆熙豐作后塵。
萬古乾坤此道存,前無端緒后無垠。手操北斗調元氣,散作桑麻雨露恩。(164)
第一首言舉世皆宗李、杜,而不知《詩》才是一切好詩之本源。第二首顯然針對其時宗唐抑宋之思想傾向而發,謂宋代文章源自三代,今人不識反加嘲笑。第三首謂明道乃詩之本。第四首批評元末薩天錫、楊維楨等人學唐人并沒有學會。第五首回歸到本然之道上來,謂唯有本原之道,才是一切詩之源泉。方孝孺詩歌思想的核心仍然是明道立政。
方孝孺文學思想的另一要點,是他的氣說。文須明道立政,道之闡明,伴隨著氣。在他的明道觀中,包含著道、氣、文三者的關系。而其中,“氣”占有很重要的地位。
他的文氣觀所表達的“氣”,包含著兩個層面,一是天地至神之氣,一是經由涵養而得的浩然之氣。
關于天地至神之氣,顯然來自元氣說。元氣說是一個古老的論題。此一論題,融匯入各家之思想,影響至為深遠。方孝孺所說的天地至神的氣,自然也存有這種多家思想影響的痕跡,如他引用過莊子氣聚則生,氣散則死的話(165),說明他接受了莊子萬物一氣的思想;萬物一氣的思想,發展到《太平經》,一氣而分清濁,這與他的一氣而分純與不純似亦不無關系;他論氣,又有一氣分而為陰陽二氣的觀念,這又受著陰陽五行家的氣說的影響。但是他的氣說,似更直接的是受到宋人張載的影響。張載將清、濁二氣表述為清氣與昏氣,并且認為至清之氣就是“至神之氣”。張載在《正蒙》中論氣,謂:“氣本之虛則湛一無形,感而生則聚而有象?!薄胺矚?,清則通,昏則壅,清極則神?!狈叫⑷姘堰@“清極則神”之氣,表述為“至神之氣”。他在《奉終》中說:
天之生人物者,二氣五行也。其運也無窮,其續也無端?!斓刂辽裰畾?,以其流行不窮,故久而常新,變而不同。(166)
在《贈郭士淵序》中,他說:
天地有至神之氣,日月得之以明,星辰得之以昭,雷霆得之以發聲,霞云電火得之以流形,草木之秀者得之以華實,鳥獸之瑞者得之以為聲音毛質?;?img alt="" class="pic-s"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3E0457/16618437904106706/epubprivate/OEBPS/Images/002.png?sign=1754805153-9p5RmAI7lNFtSNcAkSfq2ieZxtiTXNk6-0-8487286a1d247dbdb4ce581bd28970be">而飛,或妥而行,或五色絢耀而八音和鳴。非是氣,孰能使之哉!山以是而不動,水以是而不息。有時而崩溢涸者,是氣滯而不行,郁而不通也。
天地至神之氣,是通而在上之氣。對于人來說,至神之氣,就是至純之氣。至純之氣,只有圣人才能得之,賢人則靠養而得之:“惟人者,莫不得是氣而鮮得其純。得其至純者圣人;養而至于純者賢者也?!?a href="../Text/Chapter-3_0011.xhtml#jz_167_167" id="jzyy_167_167">(167)
對這一種“天地至神之氣”的理解,使他的文學批評觀念有了變化。他的文學發展史觀原本是崇古的,帶有今不如古的意味。但是從天地至神之氣著眼,他卻極高的評價莊子與李白。他在《蘇太史文集序》中,有一段關于天成與人為的論述:
天下之事,出于智巧之所及者,皆其淺者也。寂然無為,沛然無窮,發于智之所不及知,成于巧之所不能為,非幾乎神者,其孰能與于斯?故工可學而致也,神非學所能致也,惟心通乎神者能之。
“心通乎神”,就是心與道通。這一觀點其實來自莊子。與道為一體,就能做到神動天隨。方孝孺評價莊子與李白的詩文,正是從這一點出發的:
莊周之著書,李白之歌詩,放蕩縱恣,惟其所欲而無不如意,彼豈學而為之哉?其心默會乎神,故無所用其智巧,而舉天下之智巧莫能加焉。使二子者有意而為之,則不能皆如其意而于智巧也狹矣。莊周、李白,神于文者也,非工于文者所及也?!敹又疄槲囊玻蛔灾涑鲇谛亩鴳谑郑瑳r自知其神乎?二子且不自知,況可得而效之乎?(168)
這一論述使人想起《莊子》中庖丁解牛等等故事,那些故事都歸結到與道為一體上來。從孝孺的《李太白贊》中,我們可以進一步了解莊子與李白,就因為他們都由于稟受天地至神之氣而在詩文上取得巨大成就:
矯矯李公,雄蓋一世。……心觸化機,噴珠湧璣,翰墨所在,百靈護持。此氣之充,無上無下。安能瞑目,閉于黃土。手摶長鯨,鞭之如羊,至于扶桑,飛騰帝鄉。惟昔戰國,其豪莊周。公生雖后,斯文可侔。彼何小儒,氣餒如鬼,仰瞻英風,猶虎與鼠。斯文之雄,實以氣充。后有作者,尚視于公。(169)
“心觸化機”,也就是心與道通。他在這《贊》里明白地說出莊子與李白詩文的雄肆,是“此氣之充”、“實以氣充”。這是從天地至神之氣的自然賦予講文氣。這“氣”非人力修養所能獲得。
方孝孺氣論之另一層面,是通過人為修持得到的氣。養而得其道,也可以得到至純的氣,他說:
養而至于純者,賢者也。是氣也,養之以其道,上之和陰陽,下之育庶類,以治天下則均,以事鬼神則格,以行三軍則勝,以事君則忠,臨下則仁,居乎富貴而不驕,處乎患難而不懾,施諸政事秩乎其理也,發諸文章煥乎其達也……孟子得是氣,說東方諸侯,輔以致治而不能用,則著為七篇之書,故孟子曰:“我善養吾浩然之氣?!逼渲^是乎!
在他看來,經過人為修持得道的至純之氣,顯然就是孟子所說的浩然之氣。他舉了一系列得是氣而取得成功的例子,接著說:
至宋,人君能以道德作海內之氣,故周、程、邵、朱子皆以是閑孔孟之道,幽者使之明,郁者使之宣,辟邪說而驅之,完群經于既壞。而司馬光亦以是更弊法,歐陽修、蘇軾亦以是變詭僻險怪之文。(170)
這個養而得到的至純之氣,是具道德內涵的氣。這是他要論述的道、氣、文三者關系的氣。在《三賢贊》中,他說:
圣賢之道,以養氣為本。今之人不如古者,氣不充也。氣不充則言不章,言不章則道不明。(171)
由是而可知,在方孝孺氣論的兩個層面的內涵中,涉及文道關系時,主要是指合于道的以仁義為內涵的氣。(172)他就是在這樣的意義上展開他的道、氣、文關系論。他說:
蓋文與道相表里,不可勉而為。道者,氣之君;氣者,文之師也。道明則氣昌,氣昌則辭達。文者,辭達而已矣。(173)
夫道者,根也;文者,枝也。道者,膏也;文者,焰也。膏不加而焰紓,根不大而枝茂者,未之見也。故有道者之文,不加斧鑿而自成。其意正以醇,其氣平以直,其陳理明而不繁,其決辭肆而不流,簡而不遺。(174)
道為氣之君,是說道是氣的主宰。氣昌,指氣之飽滿流貫。他在另一處說:“蓋文之法,有體裁,有章程,本乎理,行乎意而導乎氣。氣以貫之,意以命之,理以主之,章程以覈之,體裁以正之?!瓪庥洳徊齽t破碎斷裂而不成章;意欲其貫,不貫則乖離錯糅而繁以亂;理欲其無疵,有疵則氣沮詞慚,雖工而于世無所裨?!?a href="../Text/Chapter-3_0011.xhtml#jz_175_175" id="jzyy_175_175">(175)體裁與章程,指某一種文體有某一種文體之基本寫法。理無疵,是說文章所要闡述的義理應該正確。意指文章的命意,意貫,是說文章的意脈應該首尾一體。氣昌,則是指有著仁義內涵的浩然之氣充盈流貫于文章之中。
文道一體,道為文之本根,文應該有充盈流貫之氣,氣應該平和而雅正(直),這正是朝廷的主流文學觀的基本內容,與他的老師宋濂的文學思想相一致。宋濂講文須明道立教,道重于文,文應該雅正和平,應該養氣。但是方孝孺在強調道的重要性上比宋濂更加絕對化,宋濂還沒有說出羞為文人的話。在強調文學的工具性質、文學對于政教的依附關系上,方孝孺比之于宋濂,更為鮮明而醇粹。
文的工具性質,文道一體論,在洪武、建文朝的主流文學觀中有著重要的地位,除宋濂、方孝孺之外,尚有不少的表述。這里要特別提及劉基之孫劉廌(176)。他把“文”分為詞章之文、章句之文與道學之文,只有道學之文,才有益于修齊治平。他在《聞見集序》中說:
世之作者,知有詞章之文而不知有章句之文;知有章句之文而不知有道學之文也。蓋詞章之文者,取其博通古今,文工章敷,千態萬狀,語一至百,而不知文者載道之器也。茍不本諸經傳,則心無所主,而入于徘僻之議者矣。章句之文者,則取其貫穿六經,辯析理氣,深踵訓詁之余,極談性命之奧,而不知言之者將欲行之也。茍不行之,則襲履陳腐而為無用之空言耳。至于道學之文,則不然。夫古先圣賢之為教也,以正心為本,以行道為事。故心正道明,道明則氣昌,氣昌則發為修齊治平之論者,皆有諸中而形諸外,正大光明,經緯天地,語言文字云乎哉!(177)
他所說的詞章之文,似指抒個人情懷且重在詞采之美的詩文;說章句之文,似指闡釋經義而不用之于修齊治平、空言理道之文字;道學之文,則指正心明道以為政。在《石樓文粹序》中,他借朱克升的話論道學之文,說:
宜浸漬六籍,師心于內,求濂洛心法之傳,明體用一深之理。用力之久,至一旦豁然,知文與道無二致。庶幾乎圣賢心髓,勿坐枝葉之繁,是則道學之正也。(178)
這是說,修身、明道、致用一體之文,才是有益之文。這一觀點,與方孝孺是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