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柳宗元傳論:孫昌武文集作者名: 孫昌武本章字數: 13字更新時間: 2020-04-10 17:06:12
第二章 樹立“輔時及物”之志
一
柳宗元少年時期生活在動亂之中,他沒有像當時一般的官僚地主子弟那樣進國學或州、縣學,其階級地位又不足以靠“門蔭”得官,他是在“鄉閭家塾,考厲志業”(《與太學諸生喜詣闕留陽城司業書》)的。在雙親的教育和引導下,加之自幼就比較廣泛地接觸到社會實際,他積累了豐富的知識,鍛煉出杰出的文才,而且養成了勇于探求、善于思索、視野開闊、“不根師說”(《答問》)的品格。
他四歲那一年,柳鎮去南方服父喪,母親盧氏帶領他住在京西莊園里。盧氏按當時的標準說,是一位聰明賢淑、很有見識的婦女。她有一定的文化素養,懂得歷史和諸子。當時她教柳宗元背誦古賦十四首,使這位未來的大作家受到了文學的啟蒙教育,啟發了他對于文學的興趣。她勤儉持家,訓育子女,在早年避亂到南方時,自己寧肯挨餓,供養親族,這種品質后來一直受到柳宗元的贊美。她又深明大體,對柳宗元的事業一直表示支持。丈夫死后,她與獨子一起生活。后來柳宗元得罪貶官,她以垂暮之年,跟隨流竄南荒,仍然表示:“明者不悼往事,吾未嘗有戚戚也?!?span id="0mmwci7" class="content-word-small">(《先太夫人河東縣太君歸祔志》)柳宗元從她身上繼承了許多好的品德。
柳鎮的品格、學識和文章對柳宗元更有直接影響。他深明經術,柳宗元說他“得《詩》之群,《書》之政,《易》之直、方、大,《春秋》之懲勸,以植于內而文于外,垂聲當時”(《先侍御史府君神道表》)。但他并不是迂闊不達世務的儒生。他長期任職于府、縣,對現實社會情形有所了解,并養成了積極用世的態度和剛正不阿的品德。他能詩善文,曾與當時的名詩人李益唱和,李益比之為六朝詩人柳惲(1);他又能在名將郭子儀幕府中掌書記,可見其文才必定是出眾的。他的詩文今已不存,但從柳宗元的記述中,可以知道它們多是針對現實,有為而作,具有一定的思想意義。例如他在郭子儀幕府中,曾作《晉文公三罪議》和《守邊論》。前者取材于《商君書》、《左傳》等書記載的春秋時期晉文公重耳為維護法制處死幫助他歸國復位的功臣顛頡、祁瞞、舟之僑的故事,宣揚法不阿貴、刑賞一律的思想,這顯然是針對驕橫不法的權臣悍將而發的;后者論述偵察敵情的重要性,闡述“斥候者,邊鄙之視聽”的觀點,也是著眼于吐蕃連年內侵、邊防空虛的軍事形勢而作的。在李兼幕府中寫《夏口破虜頌》,歌頌抗擊李希烈叛軍的勝利,思想意義更為明顯。他寫的《泉竭木摧詩》、《鷹鹯詩》,也是有感于自己受權奸迫害的遭遇,抨擊時弊,發抒憤懣,有一定批判現實的內容。柳宗元記述他寫這些作品,反映了他的人品、精神,也表現了他的文學觀點。在這兩個方面,柳宗元無疑都受到他積極的影響。
良好的教育和獨特的生活經歷,促使少年柳宗元煥發出早熟的才華,被人們視為“奇童”。在他隨父親去南方的時候,已經結交同好,講道論文(2)。他那時的年齡剛剛過十歲。當時李兼的幕府,頗羅致了一些人才。如權德輿,是個有影響的古文家,他交游頗廣,在知識分子圈子里很有地位,思想上受到洪州禪和以吳筠為代表的道教的熏染。楊憑是李兼的女婿,他和兩位弟弟楊凝、楊凌時人并稱“三楊”,都以能文章、重交誼知名于時。楊於陵也能詩文,后來得到王叔文集團的倚重。與這些人交往,對于發展柳宗元的才華是大有裨益的。楊憑更是非常器重柳宗元,因而讓自己九歲的女兒與他定了親。
才華橫溢、早有文名的柳宗元,在入仕的道路上卻遇到了周折。貞元五年(七八九),他十七歲的時候,參加進士科考試,沒有及第。在唐代,進士有“白衣公卿”之稱,由進士出身進入官僚集團是士人的理想出路,“縉紳雖位極人臣,不由進士者,終不為美”(王定保《唐摭言》卷一,古典文學出版社一九五七年版)。但是到了中唐,政治混亂,科場腐敗,科舉常常被權豪勢要所把持,請托、干謁之風盛行,考試等第往往先定。白居易有一首詩說:“袖里新詩十首余,吟看句句是瓊琚。如何持此將干謁,不及公卿一字書?”(《見尹公亮新詩偶贈絕句》,《白氏長慶集》卷十三)就寫出了權門操縱科舉的情形。因此,只憑柳宗元的文才,在科場上取勝還是相當困難的。何況又趕上柳鎮卷入了盧岳遺屬分財一案,得罪宰相竇參被貶官,這也影響到他的出路。此后,他又連續投考兩次都沒有及第。
貞元八年(七九二),竇參得罪貶死,陸贄入相。柳鎮經過兩年流貶也得到昭雪。陸贄不但在政治上頗有作為,而且非常重視推引后進。入相前,他曾以兵部侍郎身份知貢舉,頗選拔了一批才智之士,時稱“龍虎榜”。他任宰相后的貞元九年,用戶部侍郎顧少連權知貢舉。顧少連是個不畏權貴、執法嚴格的人。他主持考試時,不顧權勢者“眾口飛語,嘩然诪張”,大力選拔“孤門寒士”。柳宗元即于這年二月在他的門下及進士第。同榜三十二人,今有二十二人姓名可考(3),其中包括他的終生知交劉禹錫。后來到順宗朝,顧少連得到褒揚,贈尚書左仆射,謚曰敬,當與柳宗元等人對他的感戴有關。柳宗元貶永州,給顧少連之子寫信,曾提及此事,并表示自己作為“門生”對于“座主”的景仰感激之情。
在求舉過程中,柳宗元也曾請托援引。貞元八年,權德輿征拜博士,改左補闕,柳宗元曾向他投獻詩文(4)。權德輿在政治上是裴延齡的反對派,與陸贄私交也很好。柳宗元請托于他,也表明了自己的政治態度。但柳宗元中舉卻不決定于私人的揄揚。柳宗元在《先侍御史府君神道表》中,寫到德宗李適知道中舉的柳宗元是柳鎮之子時說:“是故抗奸臣竇參者耶?吾知其不為子求舉矣?!边@段記載表揚了柳鎮的品格,也表明柳宗元是以真才實學取勝于科場的。
就在他進士及第的同年五月,柳鎮在長安病逝,享年五十五歲。唐時進士及第的人,按規定一般要經過吏部制科考試,才能分發做官。柳宗元由于服父喪,在守制的三年中不能參加制科考試,也不能去謀其他的出路(如應地方官的征辟)。他利用這段時間,到邠州(治所在今陜西郴縣)去看望在邠寧節度使府中任職的叔父柳縝,從而又有機會考察了西北邊防形勢。
柳縝“自少耽學,頗工為文”(《故殿中侍御史柳公墓表》),舉進士,登甲科。他與柳鎮一樣,長期任職地方。始命河南府文學,后被渭北節度使論惟明辟為從事,加太常寺協律郎的京銜。貞元三年論惟明死,他罷職邑居于虞鄉。貞元四年,張獻甫為邠寧節度使(5),他被表為參謀,授大理評事,改度支判官,轉大理司直,遷殿中侍御史、度支營田副使。從這種歷官可知他的才能和社會閱歷。他也能詩善文,“諷詠比興,皆合于古”。柳宗元沒有兄弟,和這位叔父感情很好。思想、學問等方面都接受他的一定影響。
邠州在長安西北僅三百里(6)。“安史之亂”以后,廣大西北地區淪于吐蕃、回紇,這里已成為唐王朝的邊防要沖。鄭處誨《邠州節度使廳記》指出:“洎逆胡勃起幽、朔,西戎塵坌蕩涌,乘艱難際,盜據河右。蕃兵去王城不及五百里,邠由是為邊郡,斥候近郊,鎮要害。”(《全唐文》卷七六一)“建中之亂”時,趁勤王赴援之機叛亂的李懷光本是朔方節度使,其黨羽張昕曾盜據邠州。在朝命以張獻甫出鎮邠寧時,由于他素以治軍嚴厲著稱,鎮兵曾勾結監軍宦官作亂,賴都虞候楊朝晟加以平定。所以,邠州一直是驕兵悍將屯結,政治上很不安定的地方。張獻甫在這里筑烽堡,修武備,西筑鹽、夏二城,努力經營邊防,抵御吐蕃,穩定局勢,對于屏障關中起了一定的作用。
古代的封建地主階級知識分子,生活在那種比較閉塞、保守的社會環境里,眼界受到限制,大多數人對于社會現實的認識很膚淺。一些懷抱濟世之志的人,“仗劍去國,辭親遠游”,遍歷山川,結交友朋,這是他們廣泛了解社會、深入接觸群眾的機會。就柳宗元來說,少年時期游歷江南是接受現實教育的一次實踐。這次來到邠州,又不避艱險,遍訪了岐、周、邠、釐(均為古邑名,相當于今陜西岐山、彬縣、武功等縣地)各地,一直北上馬嶺(在今甘肅慶陽縣),那里已是蕃、漢交界的地方。他訪問老校、退卒,與普通群眾接觸,這就加深了他對社會生活各個方面的認識。這種學習對于柳宗元,比起在“鄉閭家塾”讀書攻文來,有著更為深刻的教育意義。在深入社會下層的過程中,他的眼界超越了官僚地主生活的狹隘圈子,而及于當時的各種嚴重的社會問題和人民群眾的苦難。這樣,他的思想境界也就開闊多了,對社會現實的認識也清晰多了。
柳宗元在邠州地區,實地考察了“自犬戎陷河右、逼西鄙,積兵備虞,縣道告勞,內匱中府太倉之蓄,僅而獲饜”(《送邠寧獨孤書記赴辟命序》)的嚴重情形,了解到貞元四年楊朝晟是怎樣平息“凌暴犯令者”的叛亂(7),張獻甫又是怎樣“設險西陲”,經營邊防,而使得“戎虜伏息”(《邠寧進奏院記》)的。特別是他從長期戍邊的老校退卒中,了解了邊地群眾和士兵的生活,使他感觸尤大。
二十年后,柳宗元在貶地永州,給做史官的韓愈提供了一篇《段太尉逸事狀》,就是這次游歷邠疆的成果。段秀實,德宗初年任司農卿,朱泚在長安稱帝時,他被困在長安,義不降賊,在朝堂以笏奮擊朱泚,因而被殺。他的英勇行動,給予正在和叛亂強藩做斗爭的人們以很大的激勵。后來民族英雄文天祥還贊美說:“或為擊賊笏,逆豎頭破裂。是氣所旁薄,凜烈萬古存。”(《正氣歌》,《文山先生全集》卷十四《指南后錄》,商務印書館《四部叢刊初編》本)在柳宗元的時代,表揚段秀實不畏犧牲、抗擊強暴的行為,有著巨大的現實意義。段秀實在大歷初曾任涇州(治所在今甘肅涇川縣北)刺史,涇州與邠州鄰近。在柳宗元游歷所到之處,流傳著許多關于他的傳說。柳宗元的文章是要補足段秀實的“逸事”,因而沒有寫他歷官行政的“大節”。但這幾件逸事,卻反映了段秀實以法約制驕兵悍將、制止豪強兼并和拒絕藩鎮賄賂等幾個側面,以典型化的手法,栩栩如生地再現了一位大義凜然、關心民瘼的歷史人物的形象,烘托出他終于英勇犧牲并非出于一時的激憤。后來宋祁修《新唐書》,在《段秀實傳》中就采取了《逸事狀》提供的材料。從柳宗元這篇文章中,我們可以了解他邠疆之行的思想收獲的一個側面。
貞元十二年(七九六),柳宗元服父喪期滿,與少年時訂婚的楊憑之女結婚。同年,參加了吏部制科博學宏詞科的考試,但未被錄??;以后兩年繼續應考,到貞元十四年被錄取,時年二十六歲。之后,被任命為集賢殿書院正字。從此,他正式踏入仕途(8)。
柳宗元少年時期立志頗大,自視很高。他說:“始仆之志學也,甚自尊大,頗慕古之大有為者?!?span id="oiuk2z1" class="content-word-small">(《答貢士元公瑾論仕進書》)但在他經歷了一番仕進途中的波折,特別是個人的生活經歷加深了他對現實的了解之后,對自己也有了一番新的認識。他在應制舉落第時給大理卿崔儆的信上說:“若宗元者,智不能經大務、斷大事,非有恢杰之才;學不能探奧義、窮章句,為腐爛之儒。雖或置力于文學,勤勤懇懇于歲時,然而未能極圣人之規矩,恢作者之聞見,勞費翰墨。徒爾拖逢掖,曳大帶,游于朋齒,且有愧色,豈有能乎哉!”(《上大理崔大卿應制舉不敏啟》)他感到要成就一番救世濟時的大事業,自己的能力是遠遠不夠的。這種認識,給了他此后勤勤戒勵、不敢怠惰的求進動力。在信中他還表示:“有愛錐刀者,以舉是科為悅者也;有爭尋常者,以登乎朝廷為悅者也;有慕權貴之位者,以將相為悅者也;有樂行乎其政者,以理天下為悅者也。然則舉甲乙、歷科第,固為末而已矣。得之不加榮,喪之不加憂,茍成其名,于遠大者何補焉!”由此可見,登科第,做高官,不是他的目的,取文名,為將相,也不是他所希求的,“行乎其政”、“理天下”,才是他的理想。有了這種“遠大”的目標,他對自己也就有了更高的要求。
這樣,他在任職集賢殿書院以后,努力上進,奮斗不息,為實現“興堯、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寄許京兆孟容書》)的大目標,又投身到政治斗爭的激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