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銘聽到敲門聲之后,毫不猶豫地作出了決定,
“你去一樓的客廳等我一下,我馬上下去。”
沒聽見動靜,張銘立刻又接著說道,
“沒事的,我也不是跟人聊兩句就會死,我的毛病沒有我爸媽說的那么夸張。”
“……好的。”
短暫的停頓之后,聽到房門外傳來漸漸遠去的腳步聲,張銘換上一件比較舒服的短袖,準備出門又回頭拿了墨鏡,剛剛那句簡短回答讓他產生的反應已經超過了預期,他需要盡可能萬全的準備。
然而就在二次跨過門檻的剎那,張銘突然意識到了什么,他回頭看了一眼剛剛拿墨鏡的地方——自己帶過來的行李箱:
箱子開著,放在房間的一角,里面堆著幾件他臨時換下來的臟衣服,但此時吸引他注意不是這些衣服,而是衣物的層疊褶皺當中一個銀光閃閃的三角。
他一眼就認出來那是自己吃了兩年多的止疼藥外包裝。
【怎么回事?我明明記得來的時候沒有帶……】
張銘皺了皺眉,沒做多想,果斷關門下樓。
到了一樓,他沒有直接去找楊鈺,而是繞著客廳的邊緣來到廚房,從廚房的冰箱底下取出來一碗冰塊,帶著去了客廳。
女孩孤零零一個,縮著肩膀,坐在偌大的客廳當中。
穿著一身寬松的珍珠色絲質睡衣,頭發披到肩膀上,透過她烏黑發簾的邊緣,張銘隱約看得見楊鈺雙手捧著一個Hello Kitty圖案的馬克杯,正在小口小口地啜飲。
她這副打扮跟張銘之前午夜跟蹤的時候完全不同,那個時候她穿著裁剪合身的白色襯衣長褲,頭發扎成高高的馬尾辮,非常中性化。
女人想要得到職業上的重視就必須穿成男人的樣子,這是這個社會心照不宣的規則,張銘聽自己的媽媽說過,特殊群體中有些女性甚至會選擇剃光頭或者裹胸來達到這個效果。
曾律師曾經說過,她并不覺得男裝是壞事,女性化著裝所帶來的陰柔美對男性就是有生理上的影響,這是男人的動物本能,與其去否定這個本能,強制性在職場里推動對女性美的尊重認可,不如中性化。那是除了化學閹割之外最簡單有效的辦法。
至于為什么男人不用穿女裝:
“哼。我們女人才沒有那么低級。”
“那為什么每次爸爸穿了正裝你都要湊上去上下下整理那么久?”
“銘銘,你不用嫉妒。我是你媽,我以后也會教你穿西裝的,放心。”
……
現在楊鈺的裝扮非常“陰柔”,而張銘心里的反應也毫無疑問地證明了曾律師的觀點。
【我是來幫忙的!】
他深吸一口氣,加重腳步,緩緩上前,
“久等了。”
“啊。沒,沒多久……你這是?”
楊鈺看著張銘手中的冰碗。
“一點應急準備,你不用太在意。”
他把碗放到桌子上,本人坐到旁邊的另一個沙發。
“啊……”女孩會過意來,有些緊張地說道,“實在不好意思,這么晚了把你叫出來——叔叔阿姨他們都還好嗎?”
“挺好的,”張銘聳聳肩,“比較忙,總是不在家,不過對我這個病倒是也有好處。”
楊鈺看著自己抱在胸前的杯子,
“這樣……我每年跟家里人一起吃年夜飯的時候都遇得到他們,叔叔特別的和藹,阿姨她好……厲害。”
“是,我媽她,確實,”張銘思考了半秒,“不同凡響。話說現在不是考試周嗎?你媽怎么會把你送到這里來?”
“我們學院的考試比較早,上個星期就已經結束了——阿姨真的很厲害,家里的小女兒,讀書拿不出錢來,她很年輕的時候就能夠自己賺學費生活費,司考也是一次就過,研究生在讀就被事務所聘用……”
“也沒那么夸張啦。我爸說那個時候她本科完全就是在我爺爺奶奶家吃住——我爺爺是學校的職工,家里的房子就在學校背后,她那個時候還沒有跟我爸確定關系呢。
不過我奶奶特別喜歡她,把剛剛出嫁的姑姑的房間專門清出來給她住。據說還跟她說什么我爸爸有點蠢,看不上沒關系,以后她嫁給誰奶奶都支持她,來我家不要有什么負擔。”
【當然了,那時候其實奶奶也并不是那么認可媽媽,具體的原因……】
“真厲害啊……阿姨真是了不起。那么年輕的時候人格魅力就那么強,能讓你奶奶服服貼貼的。”
“嗯……據她說,她那時候主要是沒心沒肺,當初來我們家就是看著我爸老實,蹭飯方便。”
“但是你奶奶肯定不是傻瓜,她肯定是看到阿姨身上的閃光點,才會那樣做的。”
女孩抬起頭來看著張銘,篤定地說道。
兩人四目相對,但張銘能夠清晰地感覺到,楊鈺現在看著的不是自己。
“我媽,那時候……”
【據我所知……就是窮的閃閃發光來著……】
“確實干勁特別足。我奶奶說,那時候看她每天在外面忙死忙活,感覺自己再不幫她一把,她可能就得下海了,實在是于心不忍……”
“下海?那個年代?你媽媽那么年輕就要經商辦企業啊?”
【這眼神……她真不知道下海的意思。】
“咱們換個話題吧,你今天下午是遇到什么事了嗎?我感覺你下午給我的那張字條字跡有點不安?”
張銘這么說著,帶起墨鏡,把手伸到了裝著冰塊的碗里,他需要為接下來的話題做好萬全的準備。
“那個啊……”
光是這幾個字就讓張銘的太陽穴一跳。
其實張銘對于其他人的感情反應并不是千篇一律的頭疼。他頭疼的原因大部分是因為強烈的不安,痛苦或者緊張。而對于其他更加輕微的情緒,每個人的每一種情緒都有著微妙的不同。
伍濤常常讓他心慌,林霈曾經會讓他發癢,爸爸張琢璞會讓他感到肌肉緊繃,媽媽曾慧瑜會則是完全隨機,什么都有過。
他剛剛看到楊鈺的時候則有一種無力感,一種從肢端逐漸蔓延的沉重。
那種感覺很細微,但卻從不停歇,不斷侵蝕著他的肢體。他剛剛見到楊鈺第一眼的時候是指尖的麻痹感,但現在已經覺得膝蓋和胳膊都有點抬不起來了。
“我不知道……”
女孩目光落回自己手中的杯子。
無論那里面之前裝的是勇氣還是希望,現在都早已被消耗殆盡,張銘看得出來,她所注視的只是一個漆黑的深淵。
“是跟你媽媽有關嗎?”
楊鈺聽到這個問題,乍然抬起頭來看著張銘。
那個瞬間的眼神如同手腕粗細的鋼錐生敲進后腦,張銘立刻從冰碗里抓起來一把冰塊敷到了自己脖子側后。
冰塊帶來的刺痛扯著頭皮一點點爬上頭頂,之前那種劇烈的痛苦如同強風之下的濃霧瞬間消散。
這是他幾年前還沒有吃藥,病情也不太穩定的時候,為了在家里跟父母能夠輕松相處而研究出來的“小技巧”,用一種疼痛壓制另一種。
冰水順著脊背留下,漸漸變暖,張銘知道,他的時間有限。
“你不用這么緊張,你被你媽媽送過來,進門的時候我不小心聽到了一點。而且,”
【這時候最重要的就是誠實,我應該在讓她不至于產生疑慮的情況下盡可能地告訴她我知道的信息。】
“我前天晚上在學校后面散步,也碰巧看到了你回宿舍,那個時候你的情緒非常糟糕,我見過一些要去自殺的人,你當時的情況比他們當中的很多還要糟糕。”
“那是……”
“我不想冒犯你的隱私,如果你覺得把事情出來會舒服一點,就說出來,我現在……”
他把化去了大半的冰塊隨手甩到一邊,又換上幾顆全新的。
冰冷的刺痛慢慢穿透皮膚,深入脊髓,
“我還能撐一會。”
“可是,你……這樣真的沒事嗎?要不還是算了吧……我以為你說自己的情況沒有那么嚴重……”
女孩嘴里斷斷續續地說著,作勢就要起身,張銘立刻叫住了她,他原本想伸手拉,但對方的情緒實在是像泥沼一樣,把他整個沒入其中,完全使不上力氣,
“楊鈺,等等,你聽我說,我在學校有一個朋友,從小學就認識的……發小,那天看到你那種情況之后我就叫他幫我打聽了一下你的事情。”
楊鈺回過頭來,兩個人四目相對。
【這種觸電一樣的麻痹感……敵意啊……】
“我沒有別的意思,那那天晚上的情緒實在是太糟糕,我想知道你會不會再想不開——”
張銘皺了皺鼻子,女孩的情緒依然強烈,這樣下去他撐不了多久,下個階段冰塊會影響他的思維,在語言能力開始受到影響之前他必須盡可能地穩定住楊鈺。
“所以,意外之下,我知道了你在學校里面沒有什么朋友,而且你一直非常的努力。但哪怕是不依賴這些,我只要一看到你就感覺得出來,你想做成點什么,你想為自己做成點什么。你是一個堅強獨立的人,但堅強不意味著孤——干!”
一顆半融的冰塊從他的手里滑落,落進了領子,他伸手進后背一邊掏一邊說道,
“你不需要一個人,相信我,我比誰都知道那種痛苦——就算是我媽媽也有遲到早退跟我爸撒嬌的時候。”
“真的……嗎?阿姨也?”
“當然了,”張銘把冰塊從衣服里拿出來,捏在手心,刺痛似乎對于消除楊鈺給他帶來的麻痹感也有用,“她上個月底的時候出差出到一半,夜里一點多突然回來,跟我爸折騰了好幾個小時。這種事隔一段時間就會發生。”
【具體過程是罵了四十多分鐘的被告,然后又罵了一個小時的原告,其間我一直沒有睡醒的爸爸可憐地扮演了雙方的角色,然后事情就向夫妻后半夜該有的方向進展了。但楊鈺不需要知道那些細節。應該說,她不知道,我們的話題比較好進行。】
楊鈺以半坐半站的姿勢停在半空,直視張銘。
【疑惑,猶豫,不安,她在擔憂著什么,她有不能立刻答應我的原因。】
女孩的情緒壓在張銘的神經上,讓他倍感沉重,之前的那種無力感隨著時間流逝,每一秒都在增強。
經過漫長的沉默,就在張銘幾乎要放棄的邊緣,楊鈺終于開口,
“如果你真的愿意繼續下去,我不想占你便宜,你開個條件吧,我能為你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