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似乎就是一個牢籠，束縛著生命的進程。離開城市，在鄉間尋找一份安寧。一路向南，不回頭。

銀淺層的爪子第一次觸到那片苔蘚時，渾身的毛突然炸開了。

不是因為恐懼，而是某種更奇異的震顫——深秋的風明明卷著枯葉在巷口呼嘯，可這道磚墻縫隙里滲出的空氣，卻像被陽光曬過的棉花，暖得剛好裹住它凍得發僵的身體。它遲疑地把鼻尖湊過去，潮濕的苔蘚帶著雨后泥土的腥氣，縫隙深處卻隱約飄來某種從未聞過的香氣，像曬干的金銀花混著融化的蜂蜜。

三天前它在垃圾場被野狗追得慌不擇路，慌里慌張逃竄到了鄉里，逃到了老舊的深巷里。這里的磚墻爬滿枯萎的爬山虎，墻根堆著生銹的鐵皮桶，按理說和城市里任何一個被遺忘的角落沒兩樣。可就在昨天黃昏，它踩著堆積的落葉尋找避寒處時，后爪突然踩空，整只貓順著一道僅容半只貓通過的裂縫滑了下去。

下落的時間比預想中短，預想中的堅硬地面變成了厚厚的、柔軟的苔蘚。它摔在一片微光里，眨了半天眼睛才看清周遭——頭頂是穹頂般的弧形巖壁，卻沒有任何光源，可巖壁上鑲嵌的無數光點正緩緩明滅，像被揉碎的銀河灑落在石頭上。更奇怪的是溫度，明明外面已是需要蜷縮在暖氣口的初冬，這里卻始終維持著最舒服的暖意，既不燥熱也不陰冷，像是永遠停留在暮春的午后。

銀淺層試探著往前走，苔蘚在腳下發出細碎的沙沙聲。它發現這里的地面并非平坦，而是緩緩起伏的坡地，有些地方隆起成小山丘，上面覆蓋著從未見過的植物——葉片是半透明的淺綠色，脈絡里流動著淡淡的金光，湊近了看，會發現那些金光其實是無數微小的光點在緩慢移動，像植物在呼吸。

走了大約百十米，前方突然開闊起來。一片圓形的水潭出現在眼前，水面平靜得像塊打磨過的黑曜石，卻又泛著柔和的白光。銀淺層蹲在潭邊，看見水里倒映著自己的影子，也看見頭頂那些會發光的巖壁，可最讓它毛骨悚然的是——水面上還飄著無數細碎的光粒，像懸浮的螢火蟲，卻比螢火蟲更亮，也更安靜，它們就那么慢悠悠地在水面上浮動，偶爾有兩顆碰撞在一起，會迸發出轉瞬即逝的七彩光暈。

它伸出爪子去碰那些光粒，指尖穿過光粒的瞬間，光粒“啵”地散開，化作無數更小的光點，像被風吹散的蒲公英，慢悠悠地飄向水潭中央。那里有塊半露在水面的石頭，石頭上坐著個……東西。

銀淺層弓起脊背，喉嚨里發出威脅的低吼。那東西看起來像只巨大的蜥蜴，卻長著蝴蝶般的翅膀，翅膀是透明的，上面布滿了和巖壁上一樣的光點。它正低著頭，用細長的尾巴輕輕撥弄水面，每撥一下，就有一圈光紋從潭心擴散開來，那些懸浮的光粒便跟著節奏輕輕搖晃，像在跳一支無聲的舞。

那生物似乎察覺到了它的存在，緩緩轉過頭。它的眼睛是純粹的金色，沒有瞳孔，卻透著溫和的氣息。銀淺層突然覺得不害怕了，甚至有種莫名的親近感，就像從前在主人家，躺在壁爐前看火焰跳動時的安心。

“喵？”它試探著叫了一聲。

生物沒有回應，只是輕輕扇了扇翅膀。隨著翅膀的扇動，那些巖壁上的光點突然亮了幾分，銀淺層這才發現，巖壁上并非只有光點——那些交錯的紋路里，嵌著無數細小的、正在緩慢轉動的齒輪，齒輪的齒牙上也沾著微光，轉動時發出幾乎聽不見的“咔噠”聲，像某種精密的鐘表。

它沿著水潭邊的苔蘚慢慢走，發現這里的空間比看起來大得多。有些地方的巖壁凹陷進去，形成天然的洞穴，洞穴里鋪著柔軟的白色絨毛，摸起來像最上等的兔毛，躺上去就不想起來。有個洞穴的角落里堆著許多亮晶晶的東西，湊近了看，是些圓潤的石頭，有的像月光一樣泛著冷白，有的像夕陽一樣帶著暖橙，還有的里面裹著流動的光斑，像把星星封在了石頭里。

最神奇的是食物。它餓了的時候，無意中扒開一叢發光的植物，根莖處竟然結著小小的、漿果模樣的東西，橙黃色的果皮上沾著露珠，咬一口，酸甜的汁液在舌尖炸開，瞬間就驅散了饑餓感。更妙的是飲水，水潭邊有幾處滲出清泉的石縫，泉水里也飄著細小的光粒，喝起來帶著淡淡的甜味，比從前主人給的過濾水還好喝。

它不知道這里是什么地方。外面的世界早已是寒冬，北風卷著雪花抽打窗戶，可這里永遠是恰到好處的溫度，永遠有柔和的光亮，既不刺眼，也不會讓人覺得昏暗。它試著找過出去的路，卻怎么也找不到那條裂縫，仿佛那道入口只在它失足墜落時才存在。

日子在這里失去了意義。它有時躺在白色絨毛堆里看巖壁上的齒輪轉動，有時跟著那些懸浮的光粒在水潭邊散步，有時會蹲在那只蝴蝶蜥蜴身邊，看它用尾巴撥弄水面。有一次，它鼓起勇氣用腦袋蹭了蹭對方的翅膀，翅膀冰涼，卻帶著奇異的暖意，對方只是偏過頭，金色的眼睛里似乎映出了它的影子。

它正在追逐一顆從巖壁上掉下來的光粒，光粒突然向上飛去，它跟著跳起來，卻在躍起的瞬間看到了不一樣的景象——透過巖壁上某個極細微的縫隙，它看到了外面的世界：灰色的天空，光禿禿的樹枝，還有遠處高樓的玻璃幕墻反射著冷光。原來這個溫暖明亮的地方，就藏在那片老舊居民樓的墻里，藏在城市的褶皺里，從未被任何人發現。

光粒飛回到巖壁上，嵌進一個齒輪的縫隙里，齒輪轉動的速度似乎快了那么一點點。銀淺層蹲在原地，看著那道轉瞬即逝的縫隙消失，突然覺得，就這樣待著也不錯。

它跳上那塊半露在水面的石頭，和蝴蝶蜥蜴并排坐著，看那些光粒在水面上慢悠悠地浮動。水面倒映著巖壁上的光點，倒映著轉動的齒輪，也倒映著它的影子——一只普通的流浪貓，此刻正坐在一個藏著星星和齒輪的秘密之地，爪邊是永遠喝不完的甜水，身邊是永遠不會消失的暖意。

遠處的城市里，人們行色匆匆，沒有人知道，在他們每天路過的老舊居民樓的墻里，藏著這樣一個地方。而銀淺層，這只曾經養尊處優、后來流落街頭的貓，成了這個秘密唯一的守護者。它舔了舔爪子上的水珠，打了個哈欠，把腦袋擱在膝蓋上，看著那些光粒慢慢聚成一團，像朵正在緩緩綻放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