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委會決定，搶在雨季到來之前，讓所有享受了異地扶貧搬遷的貧困戶都住進搬遷房。

鰲山寨的，大家要在一周內完成搬遷啰！村主任老杜在文山地壩里吼了至少三遍，然后跟妮楠一起挨家挨戶地通知。

不搬，我不搬，搬進去養雞養鴨不方便。村主任老杜和妮楠一走，曾龍生就在文山地壩里吼，像打廣告。

其他貧困戶一聽，覺得曾龍生說得有理，也跟著起哄，說不搬。

陳滅水假裝不識相，說，你們真的不搬還是假的不搬？我陳滅水愿意搬，有沒有哪個敢在天壩壩里說句話，說讓陳滅水搬。

所有貧困戶都裝耳朵聾，沒有一個人說話。

曾龍生點的火遭陳滅水潑熄了，嘟著嘴巴一個人回去了。走到三鳳院壩里，看見文山正忙，就問，文山，我們貧困戶的桃子李子，為什么不見你去裝呢？

曾龍生，你在村上申報了嗎？你看人家三鳳，哪一樣不是我文山寄出去的？只要在村上申報過，不管貧困戶還是非貧困戶，我都按照預約的時間，把要賣的東西送到了指定的快遞公司。

三鳳？三鳳是你媒人，你當然把她照顧得周到些喲。曾龍生沒敢說出聲來，因為三鳳給曾龍生當媒人的事還只是閑龍門陣，沒有公開。

三鳳忙著打包，沒空跟曾龍生說話。

曾龍生看見她忙，眼睛紅啊，便自言自語道，哪個曉得，前幾年水果賣不出去，好多人跟我一樣，把果樹挖了，曬干當柴燒了。如今，半截煙有了新辦法，水果有銷路了，變錢錢了。這到底是懶的好還是勤快的好？

這些話讓三鳳聽見了，就回了一句，曾龍生，這只能說，你只顧眼前利益，就像耗子的眼睛，只能看一寸兒那么遠。

不是我的責任噻，是村上的責任，是他們不為老百姓想辦法，應該找他們賠損失。

三鳳鄙夷地看著曾龍生，說，你也該知足了，摸到良心說，你身強體壯的，有什么資格當貧困戶？一當上了，就不想脫了，賴皮！

可是，我已經配合村上了哇！豬，不是買回來喂起了嗎？田，不是一點兒都沒荒嗎？

配合？那你不配合搬家呢？

搬了不方便。

三鳳揣測，曾龍生所說的不方便，是他接近秋紅不方便。三鳳搖了搖頭，小聲嘀咕，你這曾龍生，沒得點兒自知之明。

一周之后，還剩下三家貧困戶沒搬了，其中就有曾龍生。

駐村干部、村上干部和貧困戶幫扶責任人組成工作組，進駐三家貧困戶做工作。王利民、李華生、艷琳一組，到曾龍生家。

曾龍生家原來的幫扶責任人調往外區市縣了，就由艷琳頂替。

那天，曾龍生坐在長條凳上，二郎腿翹起，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像個老爺，愛理不理的。

艷琳站在屋中央，四下張望。墻角的蜘蛛網不見了，地面干凈了很多。她把目光投向曾龍生，說，老曾，在這里住出感情了，不想搬了？

不想搬，搬過去不方便。曾龍生冰冷的聲音配合著那張冰冷的臉。

喂雞鴨不方便嗎？有專門的雞圈鴨圈。喂豬不方便嗎？有通風良好的豬圈，人蓄分離，又衛生。煮飯不方便嗎？不用燒柴，燒沼氣，清潔能源。曾龍生，你說哪一樣不方便？艷琳的話很有攻擊力。

曾龍生腦殼高高昂著，一言不發。

王利民還是那么和藹如初地問他，曾龍生，你還有什么困難，說出來，我們大家幫你分析，如果屬于政策范圍內的，我們馬上想辦法解決。

我早就說過了，你們根本解決不了。

王利民和李華生都明白，曾龍生說的是他跟秋紅的事。

艷琳有點蒙，急了，說，你東找借口，西找借口，到底什么時候才答應搬？

曾龍生看了一眼艷琳，不慌不忙地說了句，除非你們幫我找一個老婆！

艷琳無語，心里在默默地反問：難道這也屬于幫扶內容？她耐著性子，繼續跟他交流。

老曾，我就當你在開玩笑，我順便問你，你老婆馬桑來為什么不跟你過？

曾龍生沉默了許久才說，是她變了心，跑了。

你有沒有原因呢？

我沒發現我有什么不對。不信，我把經過講給你們聽。

在鰲山寨，曾龍生自小名聲就不怎么好，三十好幾了，也沒人跟他介紹對象。他著了急，就決定到外面去闖蕩，尋求機會網個女人。

曾龍生有個表弟，在廣東一家鞋廠，混得還不錯。他厚著臉皮，求表弟想辦法讓他進廠。表弟想了些辦法，曾龍生才如愿以償，進了那家鞋廠。

最初那一年，他表現非常出色。三十好幾的人，皮膚白皙，給人二十多歲的錯覺。加上一張油腔滑調的嘴皮子，好幾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都暗暗喜歡他。最后，他跟川西的馬桑來好上了。

第二年初，女兒靜怡出生。第三年六月，兒子吉時出生。岳父家條件較好，馬桑來便帶著孩子回了娘家。

留在廠里的曾龍生，仿佛嘗夠了人世的艱辛，又露出他懶散的原形。不按時上班，跟管理人員扯經撩皮，表弟幫他說了不下十回好話，才勉強熬到年末。第二年，曾龍生賴在岳父家，不肯外出。老婆馬桑來傷透了心，決定把孩子留在娘家，帶著他一起出去進廠。

進了廠，曾龍生三天兩頭又鬧著要出廠。馬桑來氣不過，就干脆不管他。曾龍生仿佛獲得了有生以來第一次自由，整天躺在他們夫妻租住的房子里，什么也懶得干，只管喝爛酒，抽悶煙。這一來，馬桑來對他就慢慢地淡了心。

半年后，曾龍生竟不知道馬桑來的下落了。他一氣之下，跑到岳父家，要岳父岳母交人出來。岳父岳母交不出人，曾龍生就砸東西，完了，就賴在那里光吃光喝。兩位老人焦頭爛額，奈他不何。

這年臘月，馬桑來回到娘家，提出離婚。曾龍生死皮賴臉，耍盡花招，最終沒得到馬桑來諒解。眼看跟馬桑來走到一起的可能性徹底喪失，曾龍生終于算氣質了一回，理直氣壯地離了婚，把兩個孩子帶回老家鰲山寨，一家三口住在爛房子里。一年到頭，曾龍生就種點兒懶莊稼，冬天就殺狗賣。這樣一直茍且到當貧困戶。

聽了曾龍生的講述，艷琳絲毫不留情面，說，老曾，你老婆馬桑來不跟你，完全是你一手造成的，而你，又遭懶字捆綁了，即使現在，你也沒有完全解放出來。這種說法，曾龍生早就不覺得新鮮，他辯解道，為什么你們都誤解我，我也在做事呀，最多只能算效率不高。過了一會兒，他又覺得自己有問題，就問艷琳，嘿，你書讀得多，幫我看看，我還有沒有救？

艷琳明白他的意思，順水推舟，說，當然有救了，關鍵要看你本人，如果勤快了，肯吃苦了，你也能變得很優秀的。

曾龍生把勤快和肯吃苦念了好幾遍，又問，如果我變優秀了，你覺得，我老婆馬桑來會不會又回來跟我？

艷琳歪著頭，想了想，說，這還看馬桑來是否還惦念著你？

曾龍生不敢有十拿九穩的把握，他只偶爾聽女兒靜怡說過馬桑來的情況。

馬桑來過得不好，最先跟那個男人，沒有子女，兩人關系不好，之后就另嫁人了。據說這個男人跟曾龍生年齡差不多，去年得癌癥死了，馬桑來就回了娘家。

王書記，你是領導，又是記者，見識廣，像我老婆這種處境，真的能回來嗎？

王利民幫他分析，說，如果你真的變了，脫貧致富了，家庭條件好了，你老婆回來的可能性還是很大的，你努力吧！現在大家都在幫助你，希望你糊得上墻！

曾龍生一臉神往，好像突然醒悟過來，說，王書記，我搬，現在住這房子，還是花生書記他們幫我租的。

曾龍生搬家那天，天空格外晴朗。搬遷房前那片稻田上方，燕子快樂地翻飛。

鞭炮聲響過，一輛寶馬車停在了曾龍生新家前。

喲，曾峰回來了！

叔叔，搬新家了，祝賀祝賀！

曾峰跟曾龍生握手的時候，王利民和李華生也從車里出來了。

到今天為止，我們鰲山村享受異地扶貧搬遷的貧困戶，全部搬遷完畢，喬遷之喜，值得祝賀！

李華生話音一落，一位年輕男子沖到他面前，氣急敗壞地說：喬遷不是喜！

曾峰抓住他，你說什么？搬家不就圖個吉利，你……你是滅水叔叔的侄兒？

對呀，陳滅水是我大伯，我叫金山，陳明水是我父親。

哦，那你就更不對了，鄉里鄉親的，不該說這樣的話。

陳金山看著曾峰，趕緊道歉：我說錯話了，對不起，可你知道嗎，村上太不公平了，我和我爸一直在外面打苦工，到現在，連個遮風擋雨的窩都沒有，說得過去嗎？

原來陳金山父子回來是要房子。

李華生趕緊解釋：金山，我叫李華生，暫時任鰲山村黨支部書記。搬遷房建修前，我們一直聯系不上你，找過你大伯陳滅水，他卻說沒有你父子的聯系方式。

陳明水幾步跨到李華生面前，往地上一跪，帶著哭腔說，李書記，求求你，求求你給我兩爺子一套房子，國家現在富裕了，我再不用在外面討口要飯了，現在不正在扶貧嗎，說什么幾不愁幾保障，我沒房子住，能有什么保障？

要不得，要不得！李華生彎腰把陳明水扶起來，扭頭看著王利民。

李書記，我建議，暫時把他們父子安置在村上原來為曾龍生租的房子里，等情況摸清楚了再做安排。

陳滅水聽說他兄弟和侄兒回來了，從鎮上一個建修工地趕回來，求王書記和李書記行行好，幫他兄弟和侄兒想辦法弄一套房子。

李華生和王利民回到曾峰車上，焦眉愁眼，沉默著。

兩位領導怎么不說話呢？曾峰啟動了車子。

曾峰，你不曉得，陳明水父子的事情不好辦！

不好辦？王書記是搞記者這一行的，村上這點兒小事，難不倒你。等車過了一個彎，曾峰又說，王書記，我提供點兒線索，如果沒記錯的話，陳金山應該到過廣東，他父親比他先兩年出去，大概是到河北的一家磚廠，至于后來又發生了些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這個線索很重要，王利民說，要調查他父子倆的情況，這就是突破口，先就從陳明水和陳金山父子兩個開始調查。曾峰，麻煩你把車開回去，把陳明水和陳金山接到村委辦公室去。

調查結果顯示，陳明水和陳金山父子講他們這些年在外漂泊的經過，有百分之七十不吻合。

王利民覺得這件事需要陳滅水幫忙。可是李華生書記、村主任老杜和陸文書認為，陳滅水幫不上這個忙，畢竟親兄弟親侄子，胳膊肘子不可能往外拐。

王利民猶豫了。

哪個的電話響了？

陸文書笑著說，王書記，是你自己的電話。

打電話給王利民的人是劉臘月，他剛接到三鳳的電話，說陳明水父子回來找村上要房子。他一聽就來氣，便打電話給他曾經的恩人王利民。

王利民掛了電話，說，劉臘月透露，陳明水和陳金山父子在貴州早就安了家，陳金山和他老婆一直在廣東一個五金廠上班，因為陳明水跟他親家關系不好，想回四川老家住。不知道他們從哪里得知，老家鰲山村在修易地扶貧搬遷房，陳明水父子便約定，回來找村上要房子。

為了證實這個消息的真實性，王利民親自找到陳滅水核實。

老陳啊，我喜歡一有事就跟你交流，希望你能夠盡可能地幫我……

陳滅水一聽，心里就有數，但他很猶豫：是說真話呢，還是說假話，說真話就幫不了兄弟和侄兒，說假話就等于把良心喂狗吃了。

這樣說吧，王書記，我這兄弟和侄兒在貴州確實有個家，但因為我兄弟跟他親家關系不好，想回老家來住。你也知道，他家的房子早就垮了，如果能在不為難的情況下，麻煩你幫他安排間房子住。

老陳啊，你一直積極支持我和村上的工作，你也了解政策，像你兄弟和侄兒的情況，根本不符合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