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一章 縱貫大西洋

起航之前

2017年8月,英國利物浦阿爾伯特碼頭。

這是全球最輝煌的大港口之一,大航海時代英國船隊從這里出發征服世界,1920年徐志摩從這里登岸,生有反骨的披頭士樂隊從“地穴”酒吧起步,開始席卷全球。如今這家酒吧門口幾米高的磚墻上刻滿了世界各地到此一唱的音樂后輩的大名。赫然可見毛阿敏、許巍和痛仰樂隊。

腦海中浮現出身穿大墊肩禮服的毛阿敏,在《黃色潛水艇》首唱的舞臺上唱起:“你從哪里來,我的朋友?好像一只蝴蝶,飛進我的窗口……”

披頭士樂隊接著唱道:“迎著太陽起航,直到綠色海洋,睡掩藍色波濤,住進黃色潛水艇。”

兩首歌同樣迷幻。


離開賽還有三天,三亞號第一賽段大使船員翟燕麗從連云港出發,坐了三次飛機、一次大巴,終于到了利物浦阿爾伯特碼頭。她背一個登山大包,穿著黑色抓絨衣,緊身牛仔褲,粉紅色運動鞋。她不化妝沒戴首飾,像大學生一樣扎著個馬尾辮,細長的雙眼興奮得發光,嘴巴抿不住笑,兩手不知道該放在哪里,跟著人群順著晃晃悠悠的跳板走向三亞號。

碼頭上12艘五顏六色的賽船整齊地排成一排,打頭的是東道主全身靚粉的利物浦2018號,三亞號靜靜停在中間的位置。天藍色的Unicef號頗為引人注意,船頭有位女船員正在給一個水手理發。這位Unicef號船員是職業理發師,正抓住起航前的最后機會為船隊募捐。10英鎊一頭,半天收入一百多英鎊,另一位金發女郎在旁邊幫著收錢,協作“營業”的她倆將一起縱穿南北大西洋。

剪發的速度和效果都非常驚人,“船頭理發店”沒有鏡子,只能根據身邊走過人群的表情來猜測效果。不過這些“顧客”們似乎都不太難纏,第一賽段的航行大部分時間在熱帶,其中包括跨越赤道,34天不能洗澡洗頭,發型唯求夠短。

一群從未涉足大洋的人駕著船乘著風把世上的異國他鄉都走一遍,去往那曾被當作大地盡頭的天涯海角,何等瘋狂,何等浪漫!

他們在這一天以前的身份是律師、公司總裁、醫生、護士、主婦、會計、教師……翟燕麗是一家外企的英文翻譯,她工作的公司在連云港加工從丹麥進口的生豬肉,工作餐頓頓紅燒肉。

三亞號夾在西雅圖號和青島號中間,甲板上堆著很多超市的空紙箱。幾個水手在船頭檢查纜繩。翟燕麗并不著急和大家打招呼,她想,未來有一個月的時間互相認識。她的興奮中有點擔心,她在參加克利伯之前從沒有玩過帆船,賽前一個月的訓練,她也不知道還記得多少。

訓練港口在克利伯總部戈斯波特,訓練分四周,前三周18名大使船員被分成兩組,分別使用訓練船訓練。最后一周合在一起,與船長溫蒂一起用三亞號賽船訓練。

第一周是適應船上生活,每天訓練結束后靠岸。雖然住在船上,但還能享受到岸上的設施,比如抽水馬桶和淋浴。

第二周是安全培訓及離岸遠航,由英國皇家海軍的訓練師教授海上求生技能,然后離岸航行,每天住在海上。

第三周是進階培訓,主要是訓練球帆的使用。

第四周船長溫蒂親自操練,訓練結束前,所有隊進行兩天一夜的英吉利海峽穿越賽,讓水手們感受遠航。

起航之前

每一周的訓練官都會對水手的能力進行評估,最后要經過溫蒂船長的考試,以確認具備離岸遠航的資格。很多人四周訓練未完成就打了退堂鼓,三亞號18名大使船員全部一次性通過了考驗。

回到人聲鼎沸的利物浦阿爾伯特碼頭,很多游客在入口處排隊等著參觀賽船,他們的眼神里全是問號,為什么要環球?為什么?而在船上接待他們的“主人”們,臉上保持著鎮定和自信,但沒人給得出什么令人信服的理由。為什么?他們懷揣著跨越海洋的夢,堅定或是疑惑,到了這一步都是非去不可。

三亞號的澳大利亞女船長溫蒂遠遠走來,腰身挺拔,步伐輕快。她比一個月前訓練時瘦了不少,穿著一件圓領藏藍航海衫,黑色工裝褲,銀灰色航海靴,戴副寬邊墨鏡。剛剪短的金色短發卷曲著指向四面八方。她提著兩個空油桶,一步跨上了船,翟燕麗追上去喊了聲:“溫蒂。”

溫蒂回過頭咧嘴一樂:“你好,愛麗絲。真高興又見到你。”

愛麗絲是翟燕麗的英文名,漫游童話仙境的那個愛麗絲。聽到頭發飛揚的“海中女妖”竟然記得她的名字,愛麗絲心里一暖,伸過手去想握住溫蒂的手,可是只抓到了溫蒂送過來的胳膊肘。

“每個人只能帶20千克上船,不要的東西不能帶,否則對別人不公平……凱瑟琳在下面,你問問有什么能幫忙的。報到了沒?……去領隊服,隊服也算在重量里。睡袋和航海服不算重量。多的東西必須扔掉,我可不想船太沉……”

溫蒂嘴里絮叨著,人已經爬下了艙口。愛麗絲站在甲板上,近在咫尺的觀眾們的熱情呼喊突然間消失了,桅桿上的各種旗幟被風吹得亂舞,剛保養過的絞盤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即將帶領大家越過大洋的女船長出場了。


嚴肅的溫蒂讓愛麗絲更加擔心起操作流程,她翻出訓練日記,第一篇里她寫道:


2017年6月23日,18名大使船員抵達了英國戈斯波特港口。

4點半船員集合報到,我們被分成兩組,在兩個船上訓練。船長和船長助理帶我們上船,船長讓我們把所有的包放到船艙,然后重點介紹了68英尺訓練船的床鋪,告訴我們接下來二十多天,這就是家。

我們到廚房寫下自己喜歡喝的熱飲,選擇有咖啡、熱巧克力、檸檬姜茶、紅茶、綠茶,我寫了紅茶。船長讓我們都回到甲板自我介紹,船長助理做飲品,克利伯的正式培訓就在英式下午茶中開始了。

自我介紹之后,船長隆重介紹了訓練船上的唯一長期住客“假人Bob”,因為船上大部分是中國人,船長讓我們給它起一個中文名字,于是我們決定叫它寶寶。寶寶是訓練落水救援時的陪練,從訓練的第一天開始,每天至少要把它扔入水中一次,演練救生步驟。

船艙里的燈有兩種光,白天用白光,晚上調到紅光。開關船艙蓋,要大喊“Hatch open(開倉蓋)”“Hatch close(關艙蓋)”,以免開關時傷到人;上廁所要邊用邊沖,不然可能會堵住;廚房的燃氣罐在船尾,用后必須關緊;以及其他很多航行中必須注意的細節。最后我們把救生衣拿到艙外,逐個吹氣又放回艙內,24小時后檢測是否有漏氣的。這在正式比賽的每次航行前都要做一次。

船艙狹小的空間五臟俱全,滿足基本生活所需。因為是賽船,不講求舒適度,最讓我不適的是柴油味很大,睡得很不踏實。

我很早就醒了,走出船艙,發現天下著毛毛雨,陰雨中的碼頭安靜無風,空氣中滿是海水腥咸的味道,新世界的一天就這樣開始了。肚子餓,就著昨天的意大利面醬吃了一片面包。吃飽了發現對于船艙里的柴油味,竟然開始習慣了。吃完橘子,皮兒留著,嫌有味兒就聞一聞,還真有點兒用。

此刻覺得像是在夢中,成為三亞大使船員,參加英國帆船培訓,不久的將來還會乘風破浪跨越大洋。現在每天就是吃飯、睡覺、學帆船,沒有煩心事兒,30歲之前還有這么一段無憂無慮的時光,我真的是世界上最幸運的人。


看到這里,愛麗絲心神定了下來,世界上最幸運的人要起航了!

8月19日,賽前插曲。

正沖著利物浦港的利物浦市政廳,建在一條大路的盡頭。典型的大英帝國鼎盛時期建筑,高大的石柱頂著巨大的鑲金穹頂,被各種現代的玻璃外墻高樓大廈夾在中間,讓人想到威嚴有故事的祖奶奶。市政府議員開會的大禮堂內,“2017—2018賽季克利伯環球帆船賽”正在這里召開第一賽段起航大會。12個賽隊,240名水手,其中包括100名即將環球的全環水手,在這里集結,即將揮別陸地。

羅賓爵士走上發言臺:“我很抱歉,第一賽段你們不能上網了。我親自催了衛星通信公司的所有人,但就是弄不好。我可以把他們負責人的郵箱給你們,咱們一起罵他們。請向你們的家人轉達我的歉意,告訴他們你們都很好,只不過要失聯一陣子了……”

臺下一片嘩然……克利伯承諾每人每賽段可以申請共5兆的文字郵件,遠洋上網靠海事衛星,雖然速度和撥號上網沒多大區別,但聊勝于無,除了向家人朋友報平安,很多人計劃每天寫博客,到比賽結束后修成“朋友圈網紅”。現在沒了網絡,怎么辦?!

沒有網絡也意味著在之后的一個月里,肩負向世界展示三亞風采的三亞號將無法將海上的精彩歷程傳回。經過緊急討論,唯一的解決方案是用接收天氣數據的通道傳送稿件圖片和視頻,而這必須經過船長的同意。

殺氣騰騰的三亞號船長溫蒂·塔克,52歲的澳大利亞女水手,11次參加悉尼—霍巴特帆船賽,澳大利亞帆船運動名人堂成員。她的澳大利亞英語語速奇快,不論說正事還是說笑話都像在發脾氣。掌舵的時候她常常緊皺眉頭咬牙切齒,而那只是她的“掌舵臉”,她若真發起脾氣來,活像“雷神電母”現世。

對于好戰好勝的溫蒂船長來說,和比賽無關的一切都是累贅。三亞號是12支隊伍中唯一一支配備全程媒體船員的船隊,等于始終比其他船隊多帶一個人和20千克的設備。

媒體船員在溫蒂眼中,平日等吃等睡,發生緊急情況還要礙手礙腳地拍攝。她第二次參加克利伯是奔著冠軍來的,憑什么一上來就平白無故比其他船多負重這么多?

何況媒體船員每天都會發回獨立報道,航行中的戰術真相,她可不想讓其他船隊知道。

“媒體船員必須有。”三亞組委會寸步不讓加軟磨硬泡,“我們相信溫蒂船長高超的航海能力,哪怕比別的船多負重也能獲得好成績。媒體船員很有經驗,他可崇拜你了,一定要見證女性首次獲得環球比賽冠軍。”

一年后,三亞號成為“2017—2018賽季克利伯環球帆船賽”冠軍,溫蒂船長和三亞號一起留名世界航海史,三亞號那些傳播到世界各地的視頻、圖片和文字故事,成為全體船員美好的回憶。

一切都像是羅賓爵士為三亞號頒獎時所說的:媒體船員是最好的安排。

第一賽段 利物浦—埃斯特角城

第一賽段從英國利物浦出發,穿過南北大西洋和赤道,最終抵達南美洲烏拉圭埃斯特角城,歷時34天,三亞號實際航行6909海里。這一賽段的航線是2017—2018賽季新設的,為克利伯歷史上最長的賽段。

起航儀式,各隊依次走下碼頭,三亞號寶石藍色的隊服上鮮紅的國旗閃著光,愛麗絲笑得眼睛瞇成線,舉著隊旗走在最前頭。瘦瘦小小的黃皮膚黑頭發女孩,后面跟著的各種顏色頭發的水手也在笑,未經風浪的臉白皙忐忑。

輪到三亞號解纜,白色的船身上,彩虹色的“Sanya”字形被設計成了鳳凰的樣子,線條從船頭流淌到船尾。甲板上的水手穿著藍色隊服,黑帽黑短褲。主帆吱吱嘎嘎地升起,上面鮮紅的大國旗展開。11個月后,這面國旗將再次回到這里,帶著環球的榮耀。

起航的阿爾伯特碼頭緊挨利物浦河,見證了英國航運業的百年興衰,當年各種貨物在這里分包,通過運河和火車運到英國各地。

親友團租船跟在舷邊,幾十個人高喊著水手的名字。52歲的麥克·風站在船尾沖著觀眾揮著手,紅了眼眶,突然開玩笑說:“現在退出還來得及嗎?”他借著一笑,偷偷把眼淚流了下來。

溫暖淚光中,溫蒂一聲大吼:“沒事的去前面壓舷!”大家嚇了一跳。

“你們二十幾個人加一起兩三噸重,對船速度影響很大!從現在開始,醒著就要把自己的重量放在該放的地方。甲板上值班,不許坐在中艙,風大到上風壓舷,風小到下風壓舷,盡量靠近桅桿,船尾永遠不許超過兩個人。”

在溫蒂的吼聲中船上一通忙活,岸上不明所以的人們掌聲不斷。人群里有給親友送行的,有純來看熱鬧的。其中有一個利物浦當地女醫生安妮,威風凜凜的溫蒂讓她欽佩不已,當場報名受訓,6個月后,她趕在太平洋賽段之前,加入了三亞號。

坐在船頭的愛麗絲沒聽見船長的話,趕緊問兩邊水手:“船長說啥?”

“我也沒聽清……把體重放在該放的位置?”金蘭麗慢悠悠地回答。三亞號環球航行就這樣有些手忙腳亂地開始了。

溫蒂掌舵

金蘭麗,全環水手,50歲,來自蘇格蘭,她短發灰白,身材修長,眉目清秀,溫言細語。她被選中成了克利伯宣傳大海報里的“女明星”,每個碼頭都豎著她奮力拉繩索的巨大照片,鼓勵著和她一樣或許不再年輕但仍然內心狂野的人們卸掉心防去環球航海。

船上聊天,大家最愛打聽的就是彼此來克利伯的初衷。金蘭麗說:“船?我從沒玩過帆船!海?我可能會暈船!運動?我不太愛運動!那我為啥來?我也不知道……我爸爸在世的時候特別佩服羅賓,他一直說要去環球航行……我剛關了我的畫廊,也要離婚了,中年危機……沒有比這時候更適合來一場遠航的了。”

來挑戰這場遠航的很多人,或是在尋找,或是在躲避。要躲的都清清楚楚在那兒,要找的卻誰也不知道在哪兒。理想帶在心里還是留在了遠方,靜下心來才知道。不迷惑的人妄自幸福著,迷惑的人誰都幫不上忙。最怕環球一年下來依舊混混沌沌,自己和別人的心思混在一起,成就了半天的夢想,卻并不全屬于自己。

離開所有家人朋友、溫暖的房間、干凈的衣服和足夠的食物,離開已知的世俗“幸福”和生活“必需”,由奢入儉,“反幸福”尋找“新人生”。當衣食住行一切都混亂無序的時候,真正的挑戰才剛剛開始。

一群業余的人做一場瘋狂的事。逃出人設?上山下海,非孤膽試煉一場不可。

8月22日,三亞號駛出了英吉利海峽,轉過法國布雷斯特海角,正式進入大西洋。1880年的這一天,北洋水師學堂建立,船上課程包括“大炮、洋槍、刀劍、操法、藥彈利弊、上桅接線、用帆諸法”。

帆船和火炮,讓歐洲把全世界翻騰個遍。“日不落”大英帝國子民如今更是走到哪兒都一副“祖先到過”的富N代土豪氣。

2015年,郭川船長曾開車載著即將挑戰北冰洋的大主帆來到布雷斯特,絞盡腦汁尋找更便宜的修帆方法。三亞號媒體船員明浩當時就在那輛車上。一年后的2016年,明浩和郭川船長一起把船送到舊金山,郭川開始了挑戰,卻失蹤在太平洋里。

“人為什么要遠航?”這個問題時時在明浩腦中響起。他在日記里寫道:


(20世紀)60年代出生的郭川船長是一位不甘于平凡的冒險家,生于青島長于北京的四川人,曾經擁有旁人看來非常順遂的人生,從學霸到穩定的事業單位科研人員,到國企的高薪高管,然而穩定庸常的生活不能令他滿足,總有一個聲音召喚他去追尋挑戰,他潛水、跳傘、玩皮劃艇……直到在香港偶遇帆船。帆船遠航,這么復雜,這么艱苦,航行似乎永遠沒有盡頭,就像人生老是沒有答案。郭川曾說自己性格就是這樣,不夠難的事情沒興趣,不好玩的事情做不久。

在茫茫大洋上獨自航行,船長,這到底有多好玩?


溫蒂賽前布置:第一賽段前半程三亞號的策略很簡單,盯緊Unicef號。

Unicef號船長鮑勃有超過30次跨越大西洋的經驗,起航時Unicef號正好在三亞號附近,兩艘船齊頭并進,三亞號處于下風,掌舵的溫蒂不停向上風搶著速度,兩艘船越靠越近。鮑勃看到老朋友心情不錯,沖著溫蒂大喊:“午飯吃啥?”溫蒂戴著黑框老花鏡,聞聲頭都沒歪大喊一句:“你的浪影響我的船速了!”把正打招呼的兩船水手嚇了一跳。

三亞號借機超過Unicef號沖出了起航線。Unicef號水手們無聲地問:“34天的比賽……需要搶這一下嗎?”三亞號水手們更是心下念叨:“不是要跟著Unicef號嗎?”

天剛擦黑,身后的Unicef號突然換上了球帆,轉向岸邊航行。正在倒班休息的溫蒂聞報大喊換帆、轉向。等到換完帆天也黑了,Unicef號不見了蹤影。導航電腦上,船只電子識別系統顯示出30海里內的船。Unicef號、西雅圖號和三亞號航向相同。

西雅圖號女船長妮妮剛滿23歲,是克利伯最年輕的船長,兩次跨大西洋最佳年輕水手獎獲得者。金發藍睛,翹翹的鼻頭,笑起來嘴角揚起兩個酒窩,圈粉無數。也不知是她實在太強,還是女生之間微妙的競爭關系,自從她出現在三亞號身側開始,溫蒂就不太管Unicef號了。

妮妮(左)和溫蒂

“她換舷了!準備換舷!”對其他船溫蒂一般稱呼船號或者舵手的名字,只有當西雅圖號靠近時,溫蒂才會急三火四地喊“她”!

同舟共濟

球帆鼓鼓地在船頭扯著船破浪而行,天氣預報說將有很長一段時間持續向南的順風。西雅圖號乖乖地在身邊航行著,至少今晚不用折騰換帆了。


起航第四天,比斯開灣。

天剛亮就收到克利伯總部發來的消息,綠色國際號船長右手虎口被繚繩割傷,傷勢相當嚴重。

事發時是風高浪急的深夜11點,比斯開灣的海水瘋狂嘶吼著。綠色國際號升球帆,多余的繚繩沒有收好,纏在了一起。正在指揮換帆的船長戴夫,沒有多想就抓住繚繩。突然一陣狂風吹來,球帆瞬間打開,繚繩一下子被帶出去十幾米。能拉住幾十噸重量的繚繩被繃得像鋼鐵般堅硬,粗糙的繩皮磨穿了手的皮膚,沿著虎口像鋸子一樣鋸了下去……

戴夫事后回憶,他的手像是豆腐碰到了鋼絲,還沒覺察到疼,整個大拇指和手掌就只剩一條皮連著。

幸虧綠色國際號上有一位水手邁爾斯是神經外科醫生,他和岸上的醫療專家都認為,要想挽救船長的右手,必須在12個小時內把斷指接上。出事地點離最近的葡萄牙海岸450海里,按照天氣情況,開船最快也要兩天才能抵達。葡萄牙海岸警衛隊的軍用直升機SA330可以在6個小時內往返450海里。

但風高浪急,漆黑的夜海上,直升機無法救援。

船隊在總部的電話指揮下連夜降了所有的船帆,開足馬力向著葡萄牙狂奔。代理船長代替船長指揮,離綠色國際號最近的利物浦2018號待命支援。每個船隊都有兩名水手被訓練做代理船長,在船長不能工作時帶領船隊前進。

時間在流逝,邁爾斯昨夜在顛簸的船艙里給斷指做了止血、固定、包扎,船長戴夫躺在那兒看著10天前還從沒遠航過的醫生、學生、辦公室職員,為他的手指駕船狂奔。

一夜咆哮后,海浪在清晨平息了下來。大西洋升起一輪橙紅色的太陽,照亮了天際線。天上云彩不少,能見度很好。葡萄牙海岸警衛隊派出的固定翼飛機天剛亮就飛來確認了船只位置,檢查了水域的天氣情況。救援直升機隨后趕到了。

不可能直接從帆船上吊人離開,搖晃的桅桿和支索有可能掛住直升機吊索從而變成更大的災難。只能讓傷者跳入水中,再嘗試從海里把人吊起來。因此綠色國際號上的業余水手們面臨著一個巨大的挑戰:如果直升機救援失敗,如何把一只手支離破碎的戴夫從水里救回船上?

每個合格的克利伯水手都練習過最少20次海洋救援,經過簡單安排,救援水手、瞭望水手、輔助救援、大嗓門的傳令水手、把傷員吊出水面的強壯絞盤手、準備吊起救援水手的第二絞盤手、準備向過往船只求救的通信官……全體就位。一旦直升機營救失敗,這一套練了多次的海洋救生機制就將啟動。

每個崗位的人都清楚自己和別人的任務,緊張的氣氛里,所有的水手都意識到,自己和身邊的人同樣值得信任。同舟共濟,才能跨過這片海洋!

戴夫舉著包得像個枕頭一樣的手,穿著干式航海服跨進了水里。能成為環球船長是他一生的夢想,漂在水上看著隊員們焦慮的臉,他心中生出一種背叛了船隊的感覺。他始終微笑著,讓船員看清他的放松,這是他能為船隊做的最后努力。

最終,海岸救援隊戴著腳蹼的救生員,把戴夫用擔架吊上了直升機,然后迅速向著葡萄牙奔去。

船長安全獲救,綠色國際號上一名職業水手也沒有了,然而船員們經過討論決定繼續用帆航行。畢竟發動機開到最大也只能產生8節節,國際通用的航海速度單位。每小時航行1海里(約合1.852千米)稱為1節。海水流速和魚雷速度也多按節計算,也用于風及洋流的速度。的速度,而按照當時的風力,70尺克利伯賽船輕松就可以達到10節以上的巡航速度。40小時后,綠色國際號的業余船員們成功地把船開到了葡萄牙。組委會以船長失誤為由,給了綠色國際號長達52小時的補時,并委派賽事副競賽官、上屆賽事亞軍丹尼爾成為代理新船長。他的任務是穩定軍心,把船隊順利帶去烏拉圭。

400海里外,三亞號和西雅圖號親密的鏖戰也不得不暫停,因為我們都撞風洞了。

風洞,風洞,風洞——這是個伴隨三亞號一整年,令人抓耳撓腮又毫無辦法,來得毫無征兆,讓人無處可逃的家伙。風洞是氣象系統的高氣壓中心,風洞里沒有風也沒有云,靠風航行的帆船進入風洞就像是進入速度的黑洞,風洞里的帆船,隨海水起伏微微蕩漾,原地打轉或隨洋流亂漂,每個人都只能傻傻盯著海面,等風來。這時無論海水多藍,海豚和海鳥多活潑,水手們的心中都只有絕望和焦急。

原地打轉二十多個小時后,三亞號才終于抓住一陣微風逃出風洞。而這時三亞號的排名已經從第一掉到第七,西雅圖號變成第六。走遠海的青島號、大不列顛號和勇往直前號則后來居上沖到了前三的位置。

撞風洞而導致名次改變的一幕在環球航行中出現了不下20次,這本書里只挑選了兩三次噬骨銷魂的經歷,絮叨叨描述那份無奈。


落后讓溫蒂船長急躁起來,在賽前她曾給所有人發郵件,希望大家多擔待她的壞脾氣,此刻只見溫蒂手扶舵盤,指點風云,一頭金發散開,吼聲蓋住了風浪。

“拉!用吃奶的勁兒拉!”

“干你自己的活!”

“不干活的人回來!”

“憤怒的溫蒂”建立了唯我獨尊的管理模式,事實證明這對于維護水手安全和取得好成績很有效。但溫蒂“虎媽”式的管理方式不是誰都能學的。

第一,溫蒂作為資深教官有豐富的教學經驗。在完成了上一屆環球后,她對于新手在克利伯70賽船上常犯的錯誤有足夠的了解,甚至能在做動作之前就糾正水手。

第二,溫蒂的遠航經驗豐富,對賽況的預判準確,遇到問題提出的解決方案非常高效。有帆船經驗的水手都對溫蒂非常信服,而缺少航海經驗的水手會學習有經驗水手的行為。

第三,溫蒂不停強調在同樣航行條件下爭取領先。素不相識、性格各異的水手們組隊參加比賽,“爭先”成為最容易理解的團隊精神,取得好成績后更加強了船員對“爭先”精神的認同。

第四,生活上溫蒂事事親力親為,以身作則。她常說:“沒有任何工作能等一會兒再做。”作為船長,溫蒂是清理艙底積水和廁所污漬最多的人。


船長的嚴格可以找到無數理由來解釋,但船上很多人在本職工作里就是管理者的角色,突然轉換到“完全服從船長”的模式還是很難適應,怨氣慢慢累積,為開篇的那一幕埋下了隱患。對于三亞大使船員們來說,畢竟母語不是英語,溫蒂“暴吼式”的指令格外增添了適應船上生活的難度。


起航前,翟燕麗在船上接待觀眾來訪。這位看上去瘦弱的小姑娘讓大家很好奇。

“你怎么會想做這么難的事啊?”

“不難的事不值得去做。”小姑娘有大骨氣。

瘦有好處,別人擠不上去的床位愛麗絲睡著還綽綽有余。船友們更被她弱不禁風的表象“蒙蔽”,都時不時湊上來關照兩句。結果不出十天,誰家幾口人,都做什么工作,愛麗絲都打聽得清清楚楚。自認為萬人迷的俄羅斯小伙兒迪馬主動湊過去“爭寵”:“愛麗絲,你在船上最好的朋友是誰啊?”

沒經驗的水手從絞盤手做起,邊做苦力邊學習,風浪小了才輪得著練習掌舵,風浪大了由幾個經驗豐富的老水手執掌。很多人對掌控這艘70尺大船不太自信,但愛麗絲可不想跨赤道又跨大西洋卻只是個沒在大風浪掌過舵的“冒牌跨洋水手”。

怎么從一堆自以為技術高明的大男人手中搶到舵盤呢?小姑娘有辦法,人多手雜的時候,愛麗絲先躲在溫蒂旁邊看,溫蒂的話她聽得最清楚,需要補位時她反應最快。幾次下來她不用溫蒂提醒就能發現問題,溫蒂常大吼著稱贊她:“有眼力見兒!”于是愛麗絲見縫插針私聊溫蒂:“下次教我掌舵吧。”

機會終于來了。這一天船在大頂風中顛簸行駛,幾個水手把船開得梆梆亂震,值班做飯的麥克·風邊做飯邊咬牙切齒地嘟囔:“太頂風了!主帆太緊了!”他一直按著鍋,防止鍋里的東西撒得到處都是。每次震動都會讓船失速,好舵手該盡量讓船順暢地前進。

突然船停止了震動,麥克·風回過神來,探頭驚呼:“舵位居然是空的?!我們有自動舵嗎?”嬌小的愛麗絲被防浪架擋在后面,不注意根本看不見。

“愛麗絲掌舵和她人一樣溫柔。”迪馬稱贊道。

飯做好了,操作臺上排開22個飯碗,碗里盛著這一天的午餐:五六塊煮土豆和幾段煎香腸,吃素的溫蒂是土豆和豆腐干。每人分到的飯少得可憐,但煎肉的香氣彌漫開來,還是讓水手們充滿了期待。突然,船頭翹了起來,緊接著整個船身像是失重般飄了起來。在廚房操作臺邊的幾個人馬上撲向剛盛好的飯碗,用胳膊、胸口壓住盡量多的碗。

乓!一聲巨響,船砸回水面上。前后不過一瞬間,卻被內心的驚懼拉長成了慢動作。迪馬熟練地把操作臺上的香腸揀到嘴里。

麥克·風伸頭一看,湯姆·貓貓換下來愛麗絲,兩眼放光地站在舵位后面,神采飛揚,一副與天斗其樂無窮的架勢。

格林問愛麗絲:“感覺怎么樣?”

“太好玩了,船長一直在教我,鼓勵我多練習。”

“你可真行,這么大的浪我都不敢去。”格林摸摸腦袋說。

“哈哈,誰信你有不敢做的事情啊?”愛麗絲早套出了格林的陳年糗事。


家族修車店老板兼汽車修理師格林,英國人,52歲,身材矮而結實。年輕時曾經是競速劃水項目英國國家隊隊員。競速劃水,就是運動員腳踩一個滑板,被摩托艇以180千米的時速拖著在水面上比快,最多時30條船一起出發,是世界上最危險刺激的運動之一。

1999年夏天,34歲的格林正在卡車修理廠干活,突然接到國家隊的電話,有一場在美國舉行的重要比賽,需要格林以第一替補身份參賽。

消息來得突然,那時格林的二女兒剛出生一個月,心癢難耐想要比賽的格林心里清楚,老婆肯定不會同意他丟下產婦和幼女一個人去美國比賽……但是不去怎么行。年輕的格林有辦法,那就是——

“不告訴老婆。”

格林家都沒回,直接從工廠去了機場。

比賽如格林預計的一樣嗨翻天,不過比賽結果他并不記得了,因為后來發生的事把關于比賽的一切記憶都沖刷掉了……

美國比賽結束后格林回到英國,出租車剛在路口轉過彎,只看到家的方向濃煙滾滾。心虛的格林下車一看,好家伙,老婆把家里所有屬于他的東西,衣服、鞋子、牙刷、足球……全都扔到了門口的汽油桶里,算好他回來的時間,一把火全燒了。

格林沒能得到老婆的諒解,只好離婚。已經有兩個孩子的格林、瑪麗夫婦分工照顧孩子,白天格林帶孩子去修理廠,晚上從學校下班的老師瑪麗再把孩子接回家。

這樣過了一年,天天見面的兩個人舊情復燃,19歲結婚,34歲離婚的他們又決定復婚。

又結又離糾纏33年,2016年的圣誕節,當年為格林擅自離家生氣離婚的瑪麗送給格林的禮物是克利伯環球帆船賽的前三站船票。

小個子暴脾氣又不差錢的格林發起火來:“又想踢我出家門?!”一氣之下買了環球船票。

在三亞號上漂洋過海的一年里,常常有人一臉壞笑地問格林:“你老婆為啥送你這樣的禮物啊?”他挑挑眉毛摸摸頭:“瑪麗說我該多看看世界。”

愛麗絲學掌舵

19歲到52歲,沒換過老婆,沒換過居住的城市,沒換過工作,也沒換過支持的球隊的格林,就這么突然被發配到一艘23米長的船上一整年。

心靈手巧的格林是我們船上的“工程師”,負責修理各種壞掉的設備,不過他卻是個電腦盲,對一切“智能”設備一竅不通,他晃了晃蘋果手機說:“我不會發短信,但我從不關機。家族生意,你的名字就是公司的名字,我的客戶有四千多,我認識他們每一個人,他們遇到任何麻煩都會24小時打電話給我,哪怕有時候根本就不關我們的事,我也會幫他們弄好。關鍵得讓他們覺得我夠可靠可信。”

格林出發前親自跟每個客戶打招呼說要離開一年,結果這些多年的客戶、朋友們為即將失聯的格林準備了一份大禮——

格林拿出一個大塑料袋,里面裝滿了寫給他的信,五顏六色足有上百封,有的上面還有帶戳的火蠟封印。

格林有點害羞地抽出一封粉紅色的卡片,上面是漂亮的手寫體,粗漢格林甜笑著說:“我們的年代都是寫信的。”

航行寂寞的時候,想家的時候,遭遇風洞無抓無撓的時候,格林就會從他的大塑料袋里掏出一封信來。有一天格林掏出一張從書上剪下來的紙,說的是當年可口可樂進中國時,公司名字被翻譯成“口渴口辣”的故事。格林說:“他們知道我不會聊天,讓我帶著,和中國人找話題,你看看這上面說的是不是真的?”

都說寫信給你的人最長情,有什么記憶比得上那一大兜子紙信?


航行第八天,大西洋變臉了,海變成鉛灰色,天空中的云層層疊疊,慢慢亮起來又慢慢暗下去,沒有日出,沒有日落。

風浪來了!船向左歪到足有40度,上廁所驚險得很,要用胳膊撐住墻才不會滑倒。三亞號有兩個廁所,在船的中部,休息區的兩邊。每個廁所只有簡易衣柜那么大,一個拉鏈的布簾子當門,完全不隔音。一個馬桶,一個洗手池。水龍頭沒有淡水,洗臉沖馬桶都是用腳踩水泵,從海里直接抽水上來。

風浪之中上廁所風險很大,因為歪得太厲害,船底進水口時不時離開水面,水抽得斷斷續續。把水泵一通狠踩,只見馬桶里水越來越多,跟著船一起搖晃,但因為角度太歪,就是下不去……水面和馬桶沿越來越近,和命運賽跑的人在廁所里玩了命一樣踩著抽水閥,廁所內外的人都揪著心。終于,馬桶轟轟沖下去的一瞬間,廁所里傳出賭徒中了彩票般的低吼:

“Yes!”

很久很久以前,在某個咆哮的大洋里,有個水手在上廁所。他坐在馬桶圈上,雙腿因為用力穩住身體而緊張,括約肌跟著也緊緊夾住。他坐了很久也解決不了問題,馬桶圈都黏在了屁股上。

突然,船迎頭撞上一個大浪,被瞬間舉起四五米,又馬上垂直拍了下來。這個可憐的便秘水手和馬桶圈一起飛起,又一起坐下去。只聽一聲慘叫,他的敏感部位被夾在了馬桶圈和馬桶中間。

自從20年前船長溫蒂聽說了這個著名的慘劇之后,她的船上就再也沒出現過馬桶圈。


溫蒂船長做了一張排名表,上面有12個塑料片小船,貼在休息區,三亞是紅色,其他船是藍色。每次在休息區吃飯,舉起飯碗,紅紅藍藍的紙片船都像活了一樣在余光里晃啊晃,頓頓吃不踏實。領先時緊張,落后則鬧心。

如果可能的話,溫蒂會給每個人的床上都貼一個這樣的表。在這個金發飛舞的澳大利亞人眼中,水手的潛力就像牙膏,使勁擠總會有的。

真的水手和很多人一樣,也許來到世上就是為了挑釁生活。家庭幸福,工作順利,兒女成群,有鮮花的陽臺,有西瓜的炎夏……一切看似美好如畫,但卻令有些人隱隱恐懼,不斷懷疑自己是不是誤入人壽保險電視廣告,在實現屬于他人的夢想。

身處都市的他們只聽得到遠方的召喚,堵車時搖下車窗感受到的是高山的夜風,加班時空調房聽到的是海的喘息。他們好像只能把借來的舒服和幸福悉數還回去,拋下一切即將或者已經到手的穩妥的“成就”,把自己交給蠻荒天地。走到腳起泡,吹到臉麻木,站在峰巔,漂在海心,物非人是,則味道也對,聲響也對。此情此景,終究無法與人分享。

克利伯給了很多人一個到絕境去的機會。環球一圈的報名費需要人民幣60萬元左右,這是60歲的退休醫院財務審計、“政委”凱瑟琳一生的積蓄。

凱瑟琳個子不高,左膝蓋外彎,走路需要帶著支撐架。灰白的短發襯著一雙紅紅的眼睛,像一個時刻擔心孩子的傷心母親。事實上她沒有孩子,相處半生仍相處不來的老公前年終于去世了,她馬上決定退休、環球,在海上她的愿望是“變成一個管理者”。

半輩子的財務審計工作,讓她成了挑錯誤的高手。看著別人總在犯錯的邊緣,從不犯錯的她非常焦慮。

人生遇到無能為力的坎兒,期待海能盛下一切,成為救命稻草。可是陸地上做不到的事,海上能做到么?這樣的“政委”又會和向往浪漫的水手們擦出怎樣的火花呢?

全程結束后,凱瑟琳和相處一年的媒體船員明浩道別:

“我們撐下來了。”

“真的做到了。”

“我們沒法喜歡上彼此……”話癆明浩克制著激動,想借酒勁兒和這個盯了他一路的人掏一回心窩子。

“但我們像家人一樣愛著彼此。”“政委”馬上糾正了明浩剛開始的錯誤表達。

媒體船員一時語滯。一年的朝夕相處,不喜歡還要互相支持依賴,也許真是家人的樣子?

“……但我們熬了過來,一起成長了。”

凱瑟琳紅紅的眼睛閃爍了起來,“是的,我成長了好多,感謝你,讓我知道了那么多不一樣的想法。”

兩人僵硬地擁抱在一起。

和不喜歡的人關在一起一年,這是充滿挑戰的體驗。待閉關結束,那些潛移默化的改變和領悟,將是一生的財富。

風浪里,升帆拉繚繩的“政委”,穩扎馬步,緊攥搖把,狠狠盯著前帆,好像她升的不是帆,是日月,不容錯失毫厘。船長一聲令下,她扯著高八度嗓子大喊著“Go!Go!Go!”


大家湊錢買的微型小冰箱放在船長床邊,內膽和微波爐差不多大,被八千克雞肉和四大盒黃油塞得滿滿當當。對于航行的策略判斷信手拈來的溫蒂船長,作為冰箱管理員卻非常不靠譜。人們走過溫蒂的吊床,總是隱隱聞到蛋白質腐爛的臭味,大家一開始以為是她那雙第二次環球的航海靴的味道,不敢言語,但后來才發現是冰箱設錯了溫度,化凍了的雞胸正在“暖箱”里默默發芽……速凍回去也來不及了,直到黃油都隱隱有了雞屎味,大家才狠心把三大袋雞肉倒進大海。于是這段航程剩下的四個禮拜除了些干香腸,就只能跟著素食者船長吃素了。

想要電視廣告里那種豐衣足食的生活就別來遠航了。眼前是無邊天海,心中是對陸地的期待,胃中則常常是干干凈凈的一個“空”字。

船上的食材都是出發前精確計算好的,每天的菜單都有既定計劃,食材按照每日所需包好貼好標簽。船員輪流負責做飯,船上的這個職位叫“當媽”,負責全天的飲食,力爭喂飽全船的“餓鬼”。

船上的午餐和晚餐都很簡單,大鍋煮為主。因為船上西方人多,所以菜譜也多是西餐。土豆,意大利面,非洲小米,地瓜等。每隔幾天會來一次“蓋澆飯”,算是中國元素。煮米飯的方法可謂暴殄天物:大米加滿鍋冷水,煮開15分鐘后把充滿米之精華的米湯倒掉。蓋澆的東西本來是雞肉配上罐頭馬蹄、罐頭甜玉米、罐頭竹筍等,但因為雞肉已經拿去喂魚,這道主角缺席的菜就全按照當值水手個人理解,做得時甜時咸。

“當媽”的人需要最早起床,根據大家的需要準備早飯。然后早午兩次持續幾個小時,在悶熱的艙內切洋蔥、切土豆、煮小米,每頓飯之后還要洗洗刷刷。船上的人們在岸上多是養尊處優的“白領”“金領”“銀領”,相當多的人在家從來不做飯,所以狀況頻出。工程師格林有一次把煮好的土豆倒進了洗碗的臟水里,結果大家只能拿各種能量棒充饑。

湯姆·貓貓做了“沒有雞肉的雞肉飯”,滿頭大汗地問愛麗絲:“是不是和在中國吃的一樣?”

愛麗絲捧著濕答答的夾生飯,盡量含蓄地回答:“不太一樣……我們不這么做米飯。”

“因為……我們做的是新加坡米飯。”

“……好吧……你做的飯你說了算。”

這天輪到愛麗絲做飯,午飯是煮土豆配煎臘腸,做起來不難。飯后她邊拿海水洗碗邊看烤面包指南:1.5千克面粉配18克酵母,600毫升溫水揉成團,蓋上濕布發10分鐘,再揉一次,放到涂過油的烤盒里發20~30分鐘,烤箱6擋250攝氏度烤20分鐘。

好像怕水手不夠忙,羅賓爵士給克利伯定下的一個傳統是每天下午鮮做面包,以作為船員們第二天的早餐。

每每太陽緩緩落下海平面,恰是面包出爐之時。一開爐門,每天海水刷牙的人們會被來自土地的濃烈麥香熏得一驚。香氣升到甲板上,聞者眼迷心慌;香氣流到睡眠區,聞者夢里斷腸。但饞是沒有用的,這是給第二天早晨吃的,每每想到此處都覺得,海平面上的半個太陽長得好像個剛出爐的面包啊。切一片,抹個“老干媽”該多好啊。

愛麗絲捧著人生的第一個面包,幸福滿滿,胡言亂語,誓要回國開西餐廳。


航行第10天,進入熱帶了,人們在吊床上熱得四仰八叉。

男水手脫得只剩三角褲呼呼大睡。化纖床單趴著聞得到淡淡的苦咖啡雪糕味。冰涼的雪糕,脆皮凍得硬邦邦的,滿滿的奶香,濃濃的甜蜜,一根根吃著滿足無比。

雖然很清楚這實際是7天沒洗澡的體味,但仍讓人陶醉。

愛麗絲后背抵在艙壁上,玻璃纖維傳來海水的涼意,也傳來海水擦過船舷的聲音,剛上船時聞到柴油味就會失眠的愛麗絲一下子就睡著了。10分鐘后甲板上大喊換舷。兩面大帆都要換到另一邊,空曠的船艙像個大音響,絞盤和繩索的吱吱嘎嘎聲被放大了無數倍,但沒一個水手被吵醒。船平了一秒鐘后迅速倒向另一側,原本在身子下面壓著的艙壁變成了頭頂天花板,本來舒服倚著冰涼墻壁的愛麗絲滾到了濕膩膩的藍色防護布上。她已經醒了,緊皺著眉頭仍覺得自己是在夢里。她伸手從床頭摸到一個繩頭,在手上繞了兩圈后使勁一拉,床的外沿被她拉起來了幾厘米,床平了許多。她又在手上多繞了幾圈繩子,再一拉,船恰巧一顛,她手里的繩子被拽了回去,剛拉起來的床摔回原樣,她被防護布兜住,手被繩子勒得生疼,但她始終沒有睜眼,摸索著把床又升起來幾厘米,瞬間睡了回去。

準備降帆

中午11點半溫蒂開午餐會,先是通報戰況。一直和三亞號在東線糾纏的西雅圖號球帆撕開了大洞,佳明航電號撞到了一根浮在海上的40米長橡膠繩,納斯達克號球帆在前支索上卷了6個小時才擺脫開。利物浦2018號抓住一個半夜從冰箱偷煮雞蛋吃的水手,懲罰措施是讓他24小時內一個口袋揣一個生雞蛋,不準弄破了!

除了沒雞肉吃,三亞號還算平安,遠航競賽的老話:沒有故事就是最好的故事。

遠處夕陽漸落,海氣生云,遠遠近近千層不止,高高低低變化莫測。隨風來往如萬馬奔騰,一瀉千里,轉瞬間又似崇山峻嶺憑空而起。把生在內陸的愛麗絲看得瞠目結舌。

而海邊長大的孩子,對海的另一邊總是充滿好奇。《北京人在紐約》最火的時候,少年望著大海,問老師,坐船多久能去美國?老師哈哈一笑:好好學習,長大買飛機票一天就到了。

多么合理又催人奮進的答案!

可總有些人,坐著飛機看遍世間繁華之后,總想要乘著風,破著浪,吃著沒有雞肉的雞肉飯,去環球旅行。雪山峰巔的融雪,茂林深谷的涌泉,北海蓮池一滴朝露,最終都要匯到海里。越活就有越多想不明白的事,非得到這無盡的大海上來想想。

舉頭環顧四方五色,從赤橙到靛藍,自然流轉,腳下航船被映得虹彩非常。風催船進,破開海面,水波染著霞光遠遠蕩開直抵天邊,與最后一抹余暉共隱于海平線上。此情此景,聽海鼓浪拍船而歌,邀月掌舵觀帆自得。

愛麗絲眼中濕潤,念叨著:何等幸運,浪到此方。


船長病了,不發熱但是失聲、頭痛。頭痛可能是啞了不能大叫,憋的。

很多人也不舒服。前甲板手湯姆·貓貓連續兩天沒上甲板工作。

湯姆得花名貓貓,是因為金發金胡子的他像只貓一樣毛茸茸的,作為前甲板水手,他能像貓一樣靈活地上躥下跳,做完事他能最快速度在甲板上呼呼嚕嚕地睡著。而且《貓和老鼠》里面的貓就叫湯姆。

湯姆·貓貓是英國約克夏內陸一個音響設備公司合伙人,從來沒航過海。他想在30歲前做一些自己沒做過的事,“成為環球水手應該能在我們村找到媳婦了吧。”

湯姆·貓貓人很聰明,說話搞笑,花樣百出。起航前溫蒂的煞氣把別人嚇得哆哆嗦嗦,湯姆卻拿個廢線頭做了一個溫蒂頭發飛揚的人偶貼在了儀表盤上,逗得溫蒂哈哈大笑,讓氣氛輕松了不少。

有天早上湯姆發現自己屁股上長了濕疹,船上沒有鏡子看不到具體情況,摸上去疙疙瘩瘩一片,癢癢的。撓了一番后變成沙沙地疼。他換了內褲就上甲板換帆去了,一個浪打來從頭到腳濕了個透。太陽很好,等到下班,體溫差不多把衣服都烘干了,他大大咧咧地回床睡覺。過了兩天,屁股疼起來,火燒火燎地沾不了凳子,他趴在床上疼得喵喵叫。

負責醫療的英國人老周,人狠話不多。一米九三的大個子,長了個華山天險般的大鼻子,抬起頭來鼻尖到地得有兩米多。他過來一看,湯姆的屁股上兩邊都紅了一大片,局部隱隱有些發黑。皮沒破,體溫也不高。

老周拿來醫療箱,用治療皮膚的乳膏把湯姆屁股厚厚抹了一層,湯姆疼得齜牙咧嘴,嘴上還不忘了貧,“我的屁股性感嗎?”老周鼻孔一張,哼了一聲,“你沒聽過皮膚潰爛導致截肢的故事么?”

“我是屁股疼,截肢那不是下半截都沒了?”

船一顛,老周手里的棉棒重重地戳在了湯姆的痛處。

“喵……”


航行第12天,全程第一個要爭取的附加分出現了。每一站都有兩個獲得附加分的機會,海洋競速跑后面再介紹,這里先說得分門。前三名通過得分門的船隊有附加分,剩下的船隊沒分。此刻走外海的青島號和大不列顛號基本鎖定了前兩名,三亞號暫列第五。天氣情況對近岸的船隊不利,但只要溫蒂還是船長,她就不會放棄任何一點爭先的機會,哪怕她正病歪歪的。

整個下午風和日麗。傍晚時分,太陽從云彩下沉入海底,云和海像是上下眼瞼,夾著個金色的眼珠。頭疼的溫蒂決定給自己放個假,睡個整夜覺恢復體力。入夜后云層越來越厚,蓋住了所有星星,海面開始起霧,能見度很低,簡直像是海妖做法的道場。沒過多久瞬間風力加大到30節,狂風吹散濃霧,把船吹得飛起來。連續幾個大浪把船拋得亂響,溫蒂睡不住了,拉開毯子,跳起來就往外走,原來睡了半天的她連航海褲都沒脫。

“三級縮帆!”溫蒂啞著嗓子說,像是漏氣的氣筒。

而三亞號環球的第一難還是來了!

啞嗓子的溫蒂還沒爬到舵位,狂風就吹起來了,大前帆被風吹得鼓鼓的,拉著船倒向水面,船也跟著跑偏,舵手很難保持船的前進方向,必須換小一號的帆,不然越跑越偏。船頭隱約看到雨云,船長啞著嗓子喊著:“換帆!”

雷颮(biāo),英文是thunder squall,指由對流旺盛的積雨云引起的伴有閃電雷鳴和強降水的局地風暴。雷颮無法預測,經常表現為一團孤零零漂浮的云彩。標志是云層厚度大于云層和海的距離。帆船闖入雷颮要小心應付,一不小心就是撕破帆甚至折斷桅桿這種大麻煩。

俄羅斯戰斗民族水手迪馬曾經抱怨過:“沒有雷颮算什么熱帶啊。沒見過雷颮都不好意思說自己跨過大洋。”大家撇撇嘴,對戰斗民族的煩惱不敢茍同。有幾個按照迷信習慣敲了敲木頭,壞的不靈好的靈,讓我們遠離雷颮一路順利下去吧。

浪高了起來,船被不斷提起又扔回水面,船頭扎入水中,挑起一片片碎浪花,漫過前甲板。濕漉漉的幾個人摸著黑連拖帶拉,帶著帆往船頭爬過去。

大個頭老周充做前甲板手,他鎖好安全繩,攀上船頭開始降帆。船長絲毫沒有減速的意思,船在二十幾節的迎風里保持了11節船速。

降帆還算順利,但小前帆升到一半,一個浪打來,船頭重重一頓,把所有人震倒,前帆一下子抖開,瞬間被風兜起來。用來把帆固定在前支索上的黃銅金屬扣在空中像流星錘一樣亂飛,繚繩瘋狂地抽打著內支索帆,嘩啦啦地增加著聲勢。船長一見不妙,撕扯著喊:

“降帆!抓住下帆邊!”

帆邊在船上空五六米的空中狂甩,怎么抓啊?前甲板傻了眼。前甲板的法國水手阿奔和老周都被狂舞的黃銅帆扣逼退了。另外的人緊緊抓住后帆角,和落在水里的一大半前帆較著勁,一籌莫展。

“你們幾個熊包讓開!”船長沖了上來!只見她一手抓住護欄,另一只手伸出去一通揮舞,繞開了狂舞的金閃閃黃銅鎖扣抓住了下帆邊。

“跟著我拉!”船長啞喊著。

水手們手上的老繭被剛才一通折騰泡得發白,法國人阿奔第一個挪到船長旁邊,嘴唇上下咧開,咬著牙,用力捏住能碰到的一切!

“一!二!三!拉!”不知道這種原始的三一節奏呼號到底有什么魔力,總之小前帆一點點回到了甲板上。

不過麻煩遠沒結束,有三個銅鎖扣被拉變了形,銅鎖扣小指粗細,一斤多一個,被風浪生生掰彎了90度。整面帆卡在支索上,想把帆拆下來只能用鋼鋸把銅扣鋸開。

哪怕在設備齊全的操作臺上用電鋸切金屬也要萬分小心,何況在顛簸的大西洋上。

老周和阿奔在船頭奮力鋸著,他倆的光頭上上下下,背景一會兒是星光一會兒是海浪。鋸子不斷被顛開,刃口在頭燈照射下寒光閃閃,呼應著船尾溫蒂通紅見亮的雙眼。溫蒂上一屆比賽帶隊完成環球,知道這些業余水手剛開始操作專業賽船問題會很多。她必須找到辦法不斷激勵水手們學習成長,來應對即將到來的南大洋和北太平洋。

花了10分鐘才換好了鎖扣,老周和阿奔從腳濕到了頭。“重新升帆!”沒想到剛升了一半,帆突然掉了下來。溫蒂氣急敗壞地看著半空中晃著的升帆繩,“往上拉到頂,別纏了支索!換另一根升帆繩!快點!……別計較誰打的結了,恢復速度!”

這么兩個小時折騰下來,換好了帆,雷颮也差不多過去了。

溫蒂睡意全無,待在甲板上繼續掌舵。沒有月光的黑夜,平靜下來的海和天都失去了細節,溫蒂兩手腕像彈鋼琴一樣壓下捏住舵盤,輕描淡寫地揉著,把三十幾節的風化作繞指柔,太極一般的氣韻流轉到船上,身后的舵片劃開海,聲音像高手打出的低音鼓,不急不緩,船在這鼓點里搖擺,一眼一板。

溫蒂曾和一個盲人舵手一起航行。

“他靠感覺吹在臉上的風來掌舵。就像和船一起在風中穿行,沒有任何滯澀。耳朵好像帆的延伸,一起聽著風。”

我想象那盲人舵手站上舵位的一刻,全船人都不說多余的話,讓他和船合為一體。船變成張開翅膀的大鳥,帆也好像活過來一樣自己在風中擺動。如果給那舵手畫筆,他一定能畫出風的樣子吧。

奇怪的是,第二天早晨,折騰了一夜的溫蒂只剩嗓子啞,頭不疼了。


航行第18天,赤道越來越近,風越來越小。快到赤道無風帶了。

一直癲狂無比的賽船如今慢得沉悶。海天如無邊巨墻,端坐甲板如面壁冥想。克利伯遠航這種閉關,缺點是出關有定日,不論想通想不通,到岸又是花紅酒綠一場。優點是想不通還有下一賽段可以繼續想。

赤道附近的天藍得和海一樣,船走得不緊不慢。掌舵的人要時不時揉揉臉保持清醒,陽光在云彩里出出進進,白天一個6小時的班就在幾大罐涼水和魔術一樣不停出現的各種軟糖里度過去了。

夕陽從右舷緩緩降下海面,該換班了。愛麗絲站起身來一回頭,發現身后的左舷剛升起一輪銀亮的圓月。大西洋正中,一目蒼穹,日月同空,如此美景讓一天的疲勞瞬間化成了自豪,睡意暫去,抓一把軟糖坐下繼續看天。

海上看明月有完全不同于陸上的體驗,特別是無風帶云淡風輕,一切盡收眼底。月亮越升越大,似月兔似桂樹的月影好像活了一般,倒在海面上化成一條長長的光帶,波浪一漾一漾把光帶蕩長,從月下直伸到船底,鋪成一條通向海盡頭的路。沒有任何人造的光,月亮變成路燈,引誘遠航的人放棄航線,改向月的方向。

看著看著人就睡著了,這一覺沒有夢,只有無盡的放松。好像一睡下去就醒了,眼睛像在鹽水里洗過般清爽,夜風吹凈了一天的汗餿。月亮已經到了桅桿后面,熱鬧的星星占據了剛才月亮形單影只的夜空。人們看著北斗星,向天比比畫畫:

那是大熊座,big bear !


航行第20天,導航電腦上,緯度從“北”變成“0”再變成“南”,經過這一刻的水手們就成為“跨赤道水手”。傳說中每個越過赤道的人都必須向海王承認三個自己的罪行,然后接受海王的懲罰。最后用帶有魔力的大西洋赤道水洗凈被懲罰過的自己,得享跨赤道水手的榮耀,被封做Shellback,意思是“靠得住”。

通常會由一名經歷過赤道的老水手扮演海王,起勁兒折騰新水手。起航前溫蒂船長特地買了道具,準備親自扮演海神。

結果過赤道后的十多天里,天天新狀況新花樣,忙得天旋地轉,完全沒時間慶祝。

球帆

先說個重要知識點,trade wind,信風,季風,貿易風,叫法略不同,字面意思大概是,有助商貿,有季節性,可預測度高。《韋式大學詞典》解釋,信風的原文來自古英語,原詞是“track wind”,指的是一條“風的走廊”,翻譯成中文應該是一條“順風之路”。

像加勒比海盜船那樣的多桅桿帆船基本靠順風航行,迎風時最大航行角度不過60度,就像如果風從北來,從三亞出發去北京,得先瞄準西藏,再轉向浙江。發現信風規律后,才有了改變世界格局的大航海時代,從歐洲向世界送去了麥哲倫、哥倫布、庫克等界定過大洲的名字。

最著名的信風之一就是北大西洋向南大西洋的信風。三亞號借助這股風,用球帆平穩高速地從歐洲沖向南美。

第二個知識點就是球帆,這是帆中的異端。用得好船跑得比風快,用不好桅倒船翻。比賽結束后回看所有的賽隊,大麻煩基本上都發生在使用球帆時。

溫蒂絮絮叨叨說起球帆,像在說一個逃不開的夢魘。“如果舵手跑錯了方向,任何人都有責任提醒他,你覺得我錯了也要告訴我!我不想聽到任何人事后說:如果我當時提醒了就好了!不明白就問。沒有丟臉的問題,只有丟臉的事故。

“飛球帆的時候必須全神貫注,舵手要兩只手掌舵,這是一艘33噸的船,沒人一只手能控制得了!任何人都不準跟舵手聊天。繚手要一直看著帆,搖把手要時刻準備搖……有任何疑問,不論什么疑問,問!”

恐嚇式的指導讓大家不分晝夜,覷著眼,點著燈,手搭涼棚,千姿百態地盯著繩結帆索。正在飛舞的是二號球帆,它和一號球帆面積一樣大,但形狀更適合順風行駛,材質也更結實可靠。

麻煩總是在天擦黑的時候到來,閑不住的迪馬突然發現桅桿頂有線頭在飛舞:“……不正常!我看還是叫溫蒂起來看看吧!”

組長麥克?風說:“10分鐘前剛叫她一回。讓她歇會兒吧。”

迪馬說:“那萬一呢?……我拿手機拍一張給她看看。”

躺在床上看海圖的溫蒂只看了一眼照片,就喊叫著跑了出去:

“繩圈磨損!準備降帆!”

降下來一看,球帆升帆繩上的繩圈已經磨穿了一半。所有人一陣后怕,要是晚一步,球帆落水,把幾百平方米兜著水的帆布往甲板上拽……想都不敢想!

二號球帆迅速降下來,暫時塞進水手臥艙里,三號球帆緊接著掛好,船長一聲令下:“升!”

升到一半,所有人傻了眼,球帆上半段順時針擰了一圈,下半段逆時針擰了一圈,中間絞了個結!

船長在舵位,視線被主帆擋了個嚴實,“又怎么啦?”

俄羅斯戰斗民族水手迪馬,司職前甲板手,坐在甲板上看著天攤著手。

“該怎么辦?該怎么辦?”這小子從起航就絮叨不夠難,到海王真發威他就傻了!

水手們不知道怎么回答船長的問題,迪馬心里想著:“總不能把三號球帆也降了吧,沒得用了啊。”

水手們胡亂扯扯拉拉一通,球帆被風吹成了一個大兜,像風車般咕嚕嚕轉起來,越轉越小,徹底變成一根長麻花。

沒轍了,降帆吧!上次從水里撈,這次從空中撈,又是一番連撲帶拽,總算有驚無險把帆收回了甲板。此刻,整個三亞號艙里花花白,甲板白花花,全是帆。

“二號球帆修好沒有,拿上來升!”溫蒂的聲音像是用牙撕開了一塊棉布,又像兩個泡沫盒在摩擦。

球帆急降的時候,繚繩像鞭子一樣抽著甲板,艙下響得像過年放鞭炮,剛躺下的上一班水手被吵得不得安寧。聽見船長發話不由抬起迷茫的眼:剛降下來怎么又要升?!

“把睡覺的都叫起來疊帆!”艙里亂成一團,懷里是帆,腳下是帆,頭上又送下來一張帆。白花花水淋淋噗噗啪啪熱鬧壯觀!濕熱的艙內各種顏色云蒸霞蔚,人和帆卷成一團。

赤道果然不簡單,海王啊!我們服了!


航行第22天,三亞號凌晨6點摸黑換了大球帆,順風而下,寫著“Sanya”的球帆鼓囊囊地飛在船頭!

“看來是個不錯的祭海王的日子。”溫蒂想。她實在不舍得不用特地準備的扮海王行頭,但也不想自己好不容易建立的唬人女霸王人設因為貪玩功虧一簣。

上午的時候,趁著值班的在忙,換班的在睡,溫蒂在艙下面偷偷裝扮起來。水手的罪過已經謄清,懲罰用的一鍋黏糊糊的東西也已經煮好放涼,溫蒂暗自準備著臺詞。

“一定要嚴肅、惡心地懲罰你們!大西洋要清算你們的罪過!迪馬你第一個,你的罪過是吃太多,話太多……”

大航海的時代,赤道附近的多變氣候是遠航者的夢魘,只有跟著有經驗的水手過赤道才能全身而回。老水手哪肯輕易把活計分給年輕人,設計了過赤道祭祀海王這樣的儀式,以海王的名義對新人進行嘲弄和戲耍,新水手要向海王承認自己三個罪過。直到今天,不論是軍艦還是漁船,海王慶典仍是大西洋兩岸水手最重要的事之一,軍隊里格外重視這項儀式,新水手經常有人被剃了眉毛,有人被按住在屁股上文了潦草的烏龜。不論怎樣折騰,都沒有人會真的生氣,因為這些折騰著你的人承認了你腰桿子夠硬,扛得起大西洋的風浪。

溫蒂藏不住的一臉壞笑已經昭然若揭,艙里的人們偷偷地換上臟衣服,準備著即將到來的“惡心”懲罰。

“乓”一聲大響,船抖了一下。

甲板一靜,人們豎耳聽了一陣,艙內一片平靜。順風行駛,風向每一擺,球帆繚繩就會抽在橫桿上發出一聲大響。但緊接著聽到甲板上一通亂跑,隱約夾著值班班長一句大喊。

“升帆索掉了!”

船長大喊:“全員上甲板!”

人們套上救生衣就往外沖,剛出艙門就看見船長已和幾個人坐在右舷護欄前,從水里往上拽著白花花的球帆,幾百平方米的帆大部分拖在水里,墜在船后,隨著波浪把船帶得左搖右擺。撈上來的帆不足十分之一,新上來的水手在舷邊排開,手探出護欄,試圖在半空中抓住隨海浪高高低低的帆邊。船長大喊:“一、二、三,拉啊!!”一排人咬牙往懷里拽著濕滑的帆。

有了上次前帆落水的經驗,人們從下帆沿拉起,借著人多,不到十分鐘,球帆已經全部被拖回了甲板。船長喊一聲“仔細檢查一下,拿三號球帆”,便自己爬到船頭去綁新球帆。

桅桿頂能隱約看到球帆上角鏈接的金屬扣崩開了,升帆索好像還連著。如果是升帆索斷了,就要從上到下重新穿一根。

手忙腳亂禍不單行,球帆升到一半,左右舷球繚又絞在了一起。溫蒂下令:“繼續升!”

航行了二十多天的船員對船長的風格已經很熟悉,對她的經驗也很信任,船長說升就升吧!球帆順利升到位,船速提了起來,目測球繚只是一根繞住了另一根,不算麻煩。

“大家做得好,拯救得很快。”溫蒂居然少見地露出笑容。溫蒂屬于那種越大的麻煩越扛得住,反而那些無心之失的小事能讓她跳個半天。

身后“哎呀”一聲,回頭一看,老周仗著胳膊長,試圖用船鉤解開纏繞的球繚。塑料的桿子經不起他三拉兩拉,斷了。

船長笑還在臉上,撇了撇嘴,這都不算事,“前甲板手迪馬準備爬繚繩吧!”

“啊呀!”身后有人一聲大吼,“通通通”沖下了甲板。

“又怎么啦!”

“面包在烤箱里烤過頭了!”廚師在艙里大喊。

“看來海王的考驗還沒完!”溫蒂船長想起來海王的事了,笑容僵在了臉上。

等到理順了繚繩,修好了升帆索,已經下午2點了。累得頭昏腦漲餓得饑腸轆轆的人們你看我我看你,這是計劃好的懲罰嗎?要不那一鍋準備抹在人身上的、黏糊糊臭烘烘的東西拿來吃了吧……

三亞號的過赤道大典,看來還得往后拖了。


航行了5200海里后,三亞號和終點線之間只剩下了西雅圖號。沒想到一上來就能沖擊領獎臺,溫蒂的怒吼聽起來不那么刺耳了。但是溫蒂真心不喜歡西雅圖號擋在身前啊,她坐在甲板上盯著帆,不停地摘下墨鏡戴上墨鏡,不時問自己:“怎么會比她慢呢?”

突然西雅圖號慢了下來,而且又改航線,開始繞遠,三亞號和她的距離迅速縮小。船長日記里妮妮寫道:“我們竟然把第三面球帆也搞壞了,壞得太嚴重,船上沒有辦法修理。這全是我的責任……”

三角形的球帆材質輕薄,面積巨大,過載或者碰到船上凸起的零件,很容易撕出大口子或者整個撕爛。風況正好,所有的船都借助球帆直沖終點時,西雅圖號只能使用大前帆折線航行,不但速度變慢,而且也要多走很多距離。

想取得遠洋比賽勝利,不能一味追求速度,只有對人和設備合理使用才能保證完成比賽。這點,已經環球一次的溫蒂再清楚不過。

當地時間9月21日13時46分,沒有任何損傷的三亞號領先第二名9個小時第一個沖過烏拉圭埃斯特角城的終點線。這是克利伯環球帆船賽本賽季第一個停靠站,烏拉圭的海上門戶埃斯特角城,直譯為“東方之角”,因為第一次抵達這里的西班牙人以為這里就是傳說中的東方海角。這也是大賽第一次來到烏拉圭,三亞號抵港的時候正好是下班時間,一千米長的海堤上站滿了人。中國船隊、女船長、第一名,整個城市的目光被吸引了。馬爾多納多省省長恩里克親自迎接到碼頭,和身邊的人一遍遍高喊著“Sanya”的名字。

Sanya對于外國人來說還真是沒有發音上的障礙啊。

三亞賽船和隊旗吸引了絡繹不絕的游客爭相駐足拍照

烏拉圭馬爾多納多省省長恩里克在市政廳辦公室親切接見三亞代表,共話城市發展與合作

第一名抵達的三亞號成了烏拉圭的明星,埃斯特角城的主人們拿出了拉美人的熱情,為遠道而來的客人安排了豐富的活動,烤肉大餐,紅酒莊品酒,拜訪當地名勝……

但三亞號水手們的心還懸著,因為更換了船長,接受了52小時補時的綠色國際號還沒有抵達,只要他們總用時少于三亞,冠軍旗就會被他們奪去。

抵達碼頭的第二天,三亞號全體回到船上進行大掃除,每一塊地板都被拆下來清洗,船上每一個角落都被清潔。未來幾天里,每一個絞盤、每一根支索都要做保養,因為三亞號下一程起,就要直面咆哮西風帶。溫蒂曾經這么介紹第二程和第三程:“40節的風,四五米的浪,比起來第一程就像度假。”

大掃除結束后,天色也暗了下來,撕裂了三面球帆的西雅圖號終于抵港了。妮妮和水手們的臉色很暗,頭發亂糟糟的,看起來無比疲憊。他們把船停好,辦完登岸手續,穿著航海服走進了游艇會旁邊的白鯨酒吧。酒吧外微醺的水手們興奮地拍起手來,妮妮他們微微點頭,腳步沒停,航海靴帶起一陣冷風。妮妮賽后回憶:“第一程結束后,我陷入深深的自責和自我懷疑中,我是否合適做環球船長呢?”

妮妮從確定成為船長的第一天起就是賽會的明星,她是英國本土女水手,賽史上最年輕的船長,如果她獲勝,將是最年輕的帶隊環球冠軍船長,也是第一個帶隊獲得環球冠軍的女性。

在烏拉圭和妮妮同住一間房的溫蒂同樣有可能獲得首位環球冠軍女船長的稱號。她和妮妮分享了自己當年第一次環球航行的故事:第六賽段跨太平洋時,船被海浪擊中,整個舵盤和防浪架都被擊毀,溫蒂受傷,頭部縫了十幾針,不得已放棄了那一站比賽。“環球比賽剛剛開始,后面一切都還有可能。”溫蒂安慰她說。

在朋友的鼓勵和隊員的支持下,妮妮臉上又有了笑容。這時綠色國際號也沖線了,他們只比三亞號多用了42個小時,減去52個小時補時,以10個小時的優勢從三亞號手中奪走了冠軍。

被奪走冠軍的水手們抱怨著判罰的諸多不合理:綠色國際號航行時的風力條件要遠好于其他賽隊,尤其是無風帶的范圍很小,補時是否給得太長了?但補時是在三個星期前就已經決定了的,當時沒有人有異議,此刻水手們只能選擇尊重裁判。

人永遠無法預測大西洋要刮什么風,水手能做的,只是把所有細節做到最好。而更加重要的是,綠色國際號的業余水手們成功地保住了船長的手指,他們的勇敢配得上這樣的榮譽。


塵埃落定后,三亞號開始了下一賽段的準備。每一個經停站最重要的任務之一就是補給,愛麗絲參與了補給,她日記里寫道:


我志愿幫助采購食物,20人18天的食物,要照顧到特殊的個人飲食偏好,比如其中有素食主義者、不食豬肉的人、對花生過敏的人。

食譜都寫好了,每頓飯的食材及用量都一清二楚。除去上一站剩下的食材,我們把各種需要的總量羅列在紙上,在當地志愿者的幫助下直奔超市。面包粉、芝士、意大利面、水果、蔬菜、牛奶、谷物、濃縮果汁、巧克力、餅干、薯片、香腸、肉丸子、大米、雞肉、培根及各種醬料,考慮葷素搭配,能量熱量營養供給,方方面面都要想到。克利伯預算有限,每人每天3英鎊,在烏拉圭這種物價高昂的地方真是捉襟見肘。我們購買的東西都是大批量價格實惠,林林總總,裝了滿滿三推車,列清單,采購食物,一共1000多英鎊的食物,第一次在超市買這么多東西,驚訝興奮又過癮。采購是三亞號之旅教會我的新技能!

采購完食物,我們把食物分類放置在船上各個小柜子里,并做了個表格,一目了然,方便值班做飯時找食材。第一程要準備24個人36天的食物,食材多到超出想象,三亞號的收納能力真是不得了。

采購食物這件事,讓我對明年的環澳之旅充滿期待。今年3月份我申請了澳大利亞打工度假簽證,準備給自己一年時間,體驗下國外生活。男朋友受我影響,也申請了。于是我們做了個小計劃,去了之后買輛camping van(小型房車),環澳打工旅行,吃住都可以在車上,不僅節省生活開支,也獲得了行動自由。錢不夠用了,就去農場或其他地方工作一兩個月,然后繼續。環澳完成,把車賣了,再去新西蘭看一看。

你問我人生的計劃,我沒有。我烤著生命之火,只想它能火光純粹,遠離功利。


10天休整一晃即過。12支船隊再次按照計劃啟程,挑戰南緯40度,咆哮西風帶。

第二賽段 埃斯特角城—開普敦

第二賽段從南美洲烏拉圭埃斯特角城出發,橫穿南大西洋,抵達南非開普敦。歷時15天,三亞號實際航行3994海里。

從這一站開始,賽隊將有連續三站處于咆哮西風帶的40節狂風區籠罩下。

新大使船員郝東敏和張新民來到烏拉圭,他們和幾名只跑第二賽段的水手們做了一天的復習航行后,換下了完成比賽的大使船員們。

第二賽段媒體船員王波也趕到了烏拉圭,他是中國領先的帆船社交媒體——《賽領》的主編,中國最活躍的帆船攝影師。國內大部分玩帆船的人都認識他。剛到烏拉圭,他就撞見了一個熟悉的面孔,中國著名帆船旅行家——林靜。

王波在起航日記里記錄下了這一場在世界另一端偶遇帆友的故事。


中午12點,終于等到開賽的信號,震耳欲聾的音樂和南美人民熱情的呼喊交混在一起,讓這短暫的別離摻雜了一絲奇妙的感覺。

我正和明浩在碼頭整理東西,忽然聽到看臺有人喊我名字,一抬頭看到林靜。她和丈夫一同駕船環球,剛好路過烏拉圭。聽到船隊起航的消息便開車來看熱鬧,沒想到遇到了我們。

靜姐說這里很少看到中國人,一眼就認出我了。靜姐問我準備好了么,我笑笑:3600海里還好,十幾天轉眼就到。靜姐馬上嚴肅道:不可掉以輕心,千萬記住,無論多難一定要咬牙挺過去。

沒想到出發還不到一天,靜姐這句話就應驗了。南大西洋可不分你是職業還是業余,大浪一樣劈頭蓋過來,大風一樣呼嘯而過。起航的時候平均風力達到19節,陣風更是到了30節,所有船隊縮二級主帆起航,依然抵擋不住陣風將船打到幾乎90度側傾。

突然吹來一股強大陣風,橫桿被打到幾乎插進水面,海水將下風舵上的溫蒂淹沒,只剩下頭部露在外面咆哮著。跟隨我們拍攝的小艇幾乎脫離海面,被大風一吹,似在進行空中懸停表演。不知在上面的明浩做何感想。

繞過第三個標點,我們駛向大洋,落后的Unicef號趁著轉向第一個升起全主帆。在20多節的風力下,這一舉動近乎瘋狂,但效果顯著,轉入順風后即刻迎頭趕上,追至第二。溫蒂不甘示弱,馬上命令再升一級主帆,由順風轉入橫風,兩個搖把聯動,三亞號主帆上的鮮紅大國旗完全伸展開。帶著多一級主帆的優勢,三亞號與西雅圖號、Unicef號領先駛出埃斯特角近海,向開普敦奔去。

起航兩小時后轉入正式值班模式,右舷組先行休息,晚上6點再接班。順風滑浪下,三亞號一度跑出了20節的對地速度,溫蒂跟著不斷飆升的船速興奮地喊起來。但搖晃的船身已經開始把人搖暈。

晃晃悠悠,在船上連站穩都是問題,爬上床鋪睡覺都是考驗。思維全是碎片,航海奧義正如靜姐所說:只在咬牙堅持。

興風作浪,大西洋,你這見面禮有點大。


重新出發那天,全程水手們剛看到船,第一賽段那些吃不飽睡不好,濕熱、陰冷、頭暈眼花,所有難受的記憶,同時回到了身上。繁星、夕陽、層云、大浪,美景雖然也記得起來,卻和電影、明信片上的記憶混在一起。

美景是相似的,有無數高手描寫過了,浪涌卻如此不同,經歷的時候咬牙切齒,回憶起來張口結舌。在烏拉圭,人們問起遠航的感受,也總是最先好奇那些船上的日常,可有空調、冰箱、抽水馬桶?每日飲食如何?

而真正熱愛大海的人心存風浪,陸地上的人好奇的那些吃喝拉撒生活“小事”,并不是他們心中海的魅力和真相所在。

水手日記里寫道:等到起錨解纜,和陸地斷了聯系,慌張的心慢慢鎮定下來,身體和思緒都進入航行模式,腳下的船像遠方的家一樣熟悉,出海像在草地上打個滾一樣隨意,原來大西洋已經把我變成了一個水手。

不過“環球風浪”這出大戲才剛剛拉開大幕一角。


南大洋,南極的冷空氣一路北上,在南緯40度附近撞上南下的熱空氣,形成強風,被地球自轉甩成長年不斷的“咆哮西風”,所以又叫“狂暴40”“咆哮西風帶”。風速輕易可達40節,浪隨隨便便就有四五米,咆哮著撞擊船舷,發出要毀滅一切的吼聲,震撼著水手的心。

咆哮西風是尋路向東遠航最好的助力。風把三十幾噸重的大船從幾米高的浪上吹得一躍而下,滑出幾百米,浪攆上來再助推幾百米,速度一快再快,水花不停從船頭飛起來,一次次把人打濕。真正的水手會和船一起嘶吼:“沖浪咯!”

咆哮西風帶

值班組長James Wrightson很喜歡三亞大使給他取的中文名字“金柏森”。他家就在克利伯總部英國戈港附近,從小聽著羅賓的故事長大。

“從懂事起我就知道,有一天我也會完成環球航行。只是沒想到花了這么長時間才下定決心。”

金柏森在小兒子上大學的那一年和妻子離了婚。

“不知道離婚和環球哪個決定更難下。”

金柏森不算強壯,細長的小臂和手指更適合拿畫筆。他的床在絞盤正下方,是全船最吵的鋪位,這讓他睡得很不好,胃口也很差,航行下來瘦了不少。但他精神始終不錯,船上生活比在岸上舒心得多,他的本職工作是廣告美術指導,這幾年客戶越來越年輕,只想聽宏大刺激的廣告詞兒,而他的巧思和想要追求的微妙之美越來越沒有市場。和結婚多年的妻子也好像激情不再,他常常一個人在英吉利海峽航行,覺得同船渡比共枕眠更讓他輕松。

海上夕陽

金柏森念叨了大半輩子的環球夢想被南大洋拍碎了。

離開烏拉圭的第二天,吹起了三十多節的東北風,海潮卻逆向往西,船在兩股力量的較量中被甩來甩去,顛簸得非常厲害。金柏森坐在上風壓舷,突然一個浪從身后擊中了他,水巨大的力量擊得他向前猛地趴去,左肩狠狠撞到金屬絞盤。然后他被安全繩拉住,摔到地上。肩膀當場腫了起來,到了傍晚疼痛加劇,金柏森吃了止疼藥,側躺在床上,彎著腿,膝蓋和腳各抵住一側的墻,聊以減少船震動帶來的疼痛。他的左肩被繃帶牢牢綁在身上,讓他呼吸不暢,慢慢地他攢了一肚子的氣,要把自己氣炸了。

暫時終止比賽是很正常的,實際上另一條賽船PSP物流號在同一天掉頭駛回了烏拉圭。他們撞到了鯨魚,舵被撞彎120度,扎進了船體,鯨魚帶著血逃進深海,下落不明。金柏森受傷時船離烏拉圭還不遠,如果終止比賽掉頭,只要24小時他就能躺在烏拉圭的現代化醫院里接受全面檢查。

可是金柏森不想回烏拉圭,那樣三亞號基本上就放棄總冠軍的爭奪了。而且如果被送去醫院發現只是挫傷,因此葬送了環球夢想,在兒子們面前,他就成了一個照顧不好自己、大驚小怪的父親。作為代理船長、值班組長,金柏森用榮譽之心戰勝了疼痛,他決定忍忍再說。

然而他的情況并沒有變好,疼痛沒有減輕,整整12天,金柏森沒有再上過甲板,不過每次換班他都堅持起來,和組里的水手們聊兩句。“他們是我的組員,我必須要給他們支持,送他們上甲板的時候就像看著孩子去上學。”他強調著自己的組長身份,想辦法證明自己有用,而不僅僅是“躺過”了南大洋。

這一站的三亞大使船員張新民和工程師格林一樣,他參加克利伯也是他夫人的主意。張新民49歲,愛跑步,喜歡打高爾夫球,這些獨自一人琢磨的運動恰好能滿足他鉆研的樂趣。他的夫人想讓他和人多接觸,打開更大的世界。克利伯這種十幾天和一群陌生人朝夕相處跨大西洋的挑戰,剛好滿足他夫人的愿望。

新民哥的變化在培訓月就很明顯了,一開始他安靜靦腆,和人說話聲音輕得很。四個星期培訓結束后,他和小他20多歲的滿江舉杯同歌,海洋當真帶給了他不一樣的心境。張新民在南大西洋上發回了日記:


時間就在輪班中流逝,不變的是南大洋的水天一色。每天的午餐時間是所有船員難得的相聚,這時候船長就會向大家通報賽況,各個參賽船只的位置和排名,世界主要新聞簡報,以及三亞新奇世界半山半島號的戰術安排。當然,有時候會講些笑話,問幾個類似腦筋急轉彎的智力問題,活躍下氣氛。

每天值班時工作并不多,大多數時間里,大家或坐或躺在甲板上,聊天或者沉思。浪大的時候,身體隨著船體的晃動而擺動。一個大浪砸過來,海水從后背壓頂而過,大家齊刷刷晃晃腦袋,抖落海水,又低下頭繼續呆坐。這就是大使船員的工作,單調、辛苦,但奇怪的是,習慣了以后,很享受。

昨天值班時看見了鯨魚,真是驚奇。當時我正坐在甲板上值班,猛然聽到舵手麥克·風大喊:“右舷有鯨魚!”轉頭看去,一只巨大的鯨魚的尾部正劃入水中,激起白色的浪花,然后就不見了。緊接著,又一頭鯨魚的上半身越出水面,頃刻又激起白色的浪海,也不見了蹤影。驚呼聲中,在船下休息的船員也急忙上甲板,當然,他們只看到朵朵浪花。這也算是海洋對我們的賞賜吧。


鯨魚帶來的興奮沒持續多久,海浪就大了起來。“沒有到不了的世界,沒有追不到的姑娘。姑娘心中的遠方,是水手背后的故鄉。”船艙里有人放著流行歌曲,突然一個大浪打來,藍牙音箱摔倒在地上,沙沙幾聲,音箱壞了。

媒體船員王波寫下了自己遇到的那夜風浪。


夜里2點,掙扎著爬起來,把能穿的衣服都套在里面,擠出艙口發現下雨了,實在不是一個好天氣。所有崗位剛剛就位,一個陣風毫無征兆將船打斜,剛睡醒的眾人尚未反應過來,橫桿已經拖在水中劃行,側傾近80度。上風舷的人腳失去了支撐,用手緊緊抓住護欄,防止自己墜落。懸空的腳下就是船身劃起的白浪,說不緊張就有點裝了。

組長麥克·風大喊松斜拉器,松主帆繚繩。但無奈操作主繚的妮可自己都雙腳打滑,雙手抱著絞盤,哪里能騰出手去工作。

右舷大半淹沒在水中,船身依然快速前行,球帆一陣陣拍打,讓人擔心隨時會爆帆。溫蒂尖銳的聲音從船艙里傳來,喊話內容一樣是快松斜拉器,快松主帆,轉眼間她已經爬上艙口,死死抵住樓梯,勉強穩住自己。滑軌前面的迪馬混亂中撲到舵前,伸手拉住掉在半空中的妮可,妮可騰出手,一把將主繚扯下絞盤,船身一抖,奧利弗趁機拉開斜拉器繩索,主帆順勢往外倒去,然而主繚沒松多少就卡住了,回正了一點的船身再次沒進海水中,球帆拍打得愈加厲害。耳旁狂風呼嘯,指揮聲此起彼伏。

溫蒂已經爬到中艙,三下兩下解決了混亂的主繚,船身扶正,進入正常航行狀態。接下來大家不敢掉以輕心,每個崗位都有水手把守,我也被安排在前面照亮球帆,幾個小時不敢挪窩,一直仰頭盯著球帆,任由冷冷的冰雨拍打著臉,幾次困到要閉上眼,都被身后的海一浪拍醒。

3點多,天已蒙蒙亮,舵手示意我關燈休息一下,我轉身想把燈遞給艙口的金蘭麗,一伸手才發現手已凍僵,大海航行無夏天,永遠沒錯。

一夜奔襲百余海里,無比想念三亞的溫暖,誰能外賣一碗陵水酸粉陵水酸粉,海南省的一種特色小吃。,我出50美元。


南大洋的瘋狂顛碎了水手們的驕傲,也讓溫蒂有點心慌。沒過幾天,張新民也被浪打翻,手腕受傷。溫蒂決定采取保守航行的策略,缺兵少將的三亞號最終只以第七名抵達了開普敦。


第一站冠軍綠色國際號在第二站換上了“大只佬”安迪做船長。安迪一米八五的大個子,長得像微微發福的史泰龍,他不笑不說話,輕言細語,和勇猛的外形反差很大。他是三亞號訓練時第二周A隊的訓練官,記得有一天訓練拋錨過夜,上了三個水手也沒能把30千克重的鐵錨從左搖右晃的艙室里拿出來,安迪船長等得不耐煩,一個人笑瞇瞇地過去,輕描淡寫地把錨拎了出來。第二天他帶著剛剛熟悉了賽船的水手們穿過英吉利海峽去法國打了個轉,船上的航海新人們吐倒了一大片。而同時訓練的B組,教練認為風浪太大,找了個港口避風。足見大塊頭安迪膽子之大。

敢想敢干的安迪臨危受命,帶領綠色國際號比試第二賽段,竟然又為船隊獲得了一個第一名。如果說綠色國際號第一站因為船長受傷,獲得補時戰勝三亞號有運氣成分的話,這一站比賽他們是實打實的獲勝。兩站全勝讓綠色國際號變成了奪冠大熱門。

開普敦美景

金柏森的傷勢比他想象的嚴重得多,肩膀脫臼,錯位時間過長,開普敦的醫生建議他馬上手術,他的環球旅程肯定要暫時擱置了。兒子們聽說他要回家非常高興,整個社區都在討論他們的父親。在開普敦結束比賽的英國水手珍妮花會和他一起回英國,金柏森用意志克服了疼痛,這在珍妮花看來特別有魅力。突然間,金柏森久違的家庭幸福又回來了。

每一個越過大洋的人都明白,誰也沒有征服海洋,只是讓海洋重塑了一個自己。

撞了鯨魚的PSP物流號在起航前一天早上才抵達開普敦,部分船員質疑船長的進取心,要求組委會安排更強的船長帶領船隊取得好成績。船長羅伊決定辭職。

溫蒂可能是船長中最積極的了,她帶人把所有的帆都拆下來檢查了一遍,把起航的計劃跟水手們絮絮叨叨布置了兩次。第三程是從南非回澳大利亞,溫蒂不想任何人在她前面踏上家鄉的土地。

三亞號大帆船上七彩的噴繪引人矚目,設計靈感來自三亞傍晚的彩霞。自誕生之日起,三亞號就是三亞在海上的一張名片,向全世界展示三亞“乘風天涯”的海洋夢。

三亞組委會派出的岸隊從利物浦起航開始,一站站追著三亞號安排到達站的宣傳活動。經過培訓月、英國利物浦、烏拉圭埃斯特角城的磨合,當三亞組委會的代表李蒙、陳星、劉嘉鵬抵達南非開普敦時,平均不到30歲的他們已經成為借助克利伯環球帆船賽推廣城市形象的行家里手,他們把三亞號的推廣活動安排得滿滿當當。

三亞號在開普敦承接了公共開放日的工作,這是向民眾推廣三亞旅游的最好機會。新上任的三亞號大使船員辛玥、劉峰放下行李就承擔起導游的身份,向來訪的客人介紹著三亞的故事。

岸隊還帶來了三亞號后援團制服,只要15英鎊就可以買到一件有三亞號和克利伯環球標志的認證航海衫,所有賣得的款項都直接捐給聯合國兒童基金會,向世界展現三亞的溫暖。

三亞號組委會和大使船員在開普敦大學宣講

剛剛結束比賽的張新民和即將開始比賽的劉峰,在開普敦大學向師生作了三亞號航行宣講,激起了他們極大的興趣,有十名師生被選中成為名譽大使船員,登上三亞號體驗航行。

開普敦活動里最引人注目的要數著名游泳運動員、倫敦奧運會100米蛙泳金牌選手卡梅隆·萬德伯格來訪三亞號。卡梅隆是南非乃至整個世界游泳愛好者里家喻戶曉的明星,他引來當地媒體的追拍,成了當晚的電視熱點。

從開普敦開始,三亞號開啟了絕無僅有的“廣告球帆”航行。在開普敦、悉尼、三亞、西雅圖、紐約這些世界知名的港口,三亞號一次次飛舞起一面特制的碩大球帆,球帆上三亞的標志流光溢彩。每一個在港口流連的人都不會錯過這一幕,三亞也將以這種方式永遠在這些城市美景里留下自己的身影。

主站蜘蛛池模板: 霍城县| 平舆县| 依安县| 吴堡县| 广东省| 临桂县| 兴仁县| 张掖市| 宁晋县| 威海市| 内黄县| 潮安县| 金沙县| 大埔区| 杨浦区| 钦州市| 宣恩县| 南川市| 临沧市| 廊坊市| 鱼台县| 泸水县| 宣威市| 金门县| 宜兰市| 化德县| 夏河县| 德江县| 韶关市| 常州市| 大荔县| 确山县| 呼伦贝尔市| 丰原市| 周宁县| 绥阳县| 霍林郭勒市| 邹城市| 龙井市| 温宿县| 满洲里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