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寂醒來時，石床前盤膝而坐的是赤甲。

他要問赤甲身體情況，卻眼見著赤甲“騰”地起身直接大步出了洞府，灰布長袍下擺在步履之間翻飛。臣寂有些發懵，莫非他昏迷時誰惹這只鬼生氣了？他想說話嗓子卻啞地說不出聲，也不知道步溟跑去了哪里，連口水都喝不上。

不及嘆氣一扭頭看到赤甲又走了回來，手里捧個瓷碗。挺大個塊頭，臉還白著，卻把碗捧得小心翼翼。

臣寂雙臂支著身子拖動兩條無知覺的腿從石床上坐起來。赤甲等他坐穩，把碗邊虛貼在臣寂嘴邊，“喝湯，新鮮的山雞。”

臣寂確實又餓又渴，就著他的手喝了許多，渾身暖意上來才問，“你打的山雞？”

赤甲點頭，“是。”

臣寂覺察出他的緊繃，但清楚這種情況一時之間改變不了，赤甲躲藏百年，對仙界天族和一直與他近在咫尺的狐族，心存芥蒂是正常的，這只能赤甲進一步適應。

臣寂又喝了幾口，“我好了，多謝。”

赤甲看看碗里剩下的湯底，“不喝了？”

臣寂搖搖頭，便看到赤甲直接仰頭把湯都喝光了，隨手把碗放在了地上。臣寂有點驚詫，剛才的“不安”呢，他想了想，大抵自己這個生來的狐仙摸不透赤甲的想法。

他看著赤甲動作，骨子里王族的氣勢雖然已經收斂，也被這百年內的躲藏磨去不少，但是骨子里的東西就是骨子里的，舉手投足間的不卑不亢，身量也依舊稱得上器宇軒昂。這樣的人卻害了一世平民，怎么想都覺得違和。

但是事實存在，也是過往。

赤甲放好碗又說，“涂山朔出門了。”

臣寂也不強求他和自己一樣稱呼涂山朔“族長”，便說，“她最近有事。你身體如何？”

“已恢復。”

臣寂點頭，又道，“你想要回元丹？”

赤甲沉默，只拿一雙眼睛看著臣寂，臣寂也不說話，等他回答。終是等到一句，“不想。”

臣寂放下心來，“我也不想還給你，此物雖是你兄長遺留，但是若給你，便是不安定的存在，我不會拿青丘冒險。”

他頓了頓又說，“赤甲，你也可能導致青丘再次陷入危險，希望你知道族長頂了多大壓力。”

赤甲沒有回答，卻問了另一個問題，“涂山朔年紀尚輕，為何卻是族長？”

“因為，狐族快死光了。”

青丘境，東，荒山。

從點仙冊上消失的妖名為修羅，自那之后涂山朔已經來了兩次。

修羅在此處生活了上千年，涂山朔的母君和父君都沒動他，青丘其他年長老狐也知道他的存在，但卻只當不知。

修羅是只白鹿，成妖時的風姿傳譽天下，只是后來心性大變，改名修羅，挑戰天族底線，又是殺戮滿天下。少幾個神仙知道其中緣由，但眾仙仿佛約定好了，統統閉口不言。

荒山依舊是從前模樣，漫山間盡是寸草不生的荒涼，一眼望去，似乎連金烏鳥都不喜歡照到這里，灰蒙蒙中透著壓抑。

修羅構建在荒山上空的結界已經隨著他的死而消失，藏身其中的小妖們也失去了庇護，看到涂山朔的行云時，便四散而去。

前兩次來，涂山朔已經整治了許多，有的驅逐出青丘，有的則就地斬殺。她沒有什么下不去手的。青丘仙氣繚繞，多一個偷的少一個竊的沒多少相干，但是倘若有滿身罪孽卻在青丘中，因為機緣成了仙的，便是涂山朔失職。

她必須保證，青丘成仙只有一條路，便是她親自去點化。

這兩日涂山朔總想，修羅面對莫終時，可有惋惜，只需多等幾日，他就可以位列仙班了。

壓在青丘活了上千年的修羅，還是被青丘狐貍殺了，說來有些諷刺。但莫終所做究竟是對是錯，修羅已經死了，因而誰也無法評說。

涂山朔來此，并不是為了感懷。

她御云直奔山陰處，那里目前還住著一只妖，過去常跟在修羅身邊，修羅叫她云谷。

因為修羅的結界，誰也不知道云谷何時來的，有怎樣的過往。

現如今修羅已死，沒誰見過云谷出山，涂山朔放不下心，來了兩日，尋了兩日。

涂山朔幼時曾跟在父君身邊，遠遠看過他們，視線不由自主被修羅吸引。嗜殺的魔頭該是什么樣兒，涂山朔后來見過許多，便是赤甲，哪怕卸了渾身罪孽歸于仙界，還是抹不掉去長久的殺戮留在他身上的痕跡。千種模樣萬種姿態，總歸不該是修羅那樣的眉眼。

因而涂山朔才想招了修羅，最終生也罷死也罷，讓他有機會堂堂正正在青丘活一回。但是終究造化弄人。

荒山山陰半山腰上蓋了兩間茅草屋，不大，勉強夠修羅和云谷居住，石頭堆的圍墻繞出一個小院，院子里有張石桌，旁邊是秋千，麻繩綁著的石凳掛在巨石架子上，正隨風蕩著。

涂山朔在院門前停下，行云破碎在她腳邊，一身白衣成了荒山唯一的亮色。

她正要叩門，門卻從里面被打開，女子站在門里面看著她，粗麻布衣服，五官普通，看著著實普通。

“云谷。”涂山朔說。

“他死了，你們還想要什么？”

“自然是你。”

涂山朔一把抓住門扇，攔住云谷退回結界里。

“云谷，想給修羅報仇嗎？”

云谷笑了，像個瘋子一樣突然笑起來，五官扭曲，連指向涂山朔的手指也七扭八拐，笑聲如同水波，層層向外擴散。涂山朔剎那間意識到不妙，猛退一步，低頭便看到腳尖石子扭曲了形狀，像水一樣竟開始流動。

云谷還在笑。

“云谷！”

涂山朔朝她喊道，且擋且退，放出的阻礙在笑聲的震蕩下層層敗退。但即便差點落進云谷的術法中，她也沒有生出攻擊意識。

在退出十數米后，涂山朔加大了防御力度，停了后退步伐。

“云谷，我給你報仇機會，你若去殺莫終，我不攔，能否得手全看你本事。你是在這里等天族懲戒降下，還是去看看修羅原本應該過得日子？”

“他原本應該過的日子？”云谷抬起頭，又笑起來，“他原本應該與我在這里再活一百年，兩百年，千年，萬年，就因為你要點他成仙，他死了。”

涂山朔手腕一轉，生生把法術盡數加在了防御上，聽到云谷的話，冷喝一聲。

“妖界自古弱肉強食，你手下又殺過多少弱于你的小妖，如今他死了你卻怨我？倘若你不愿意為青丘所用便大可去陪他，不過死前大概只能看著莫終一步步走進青丘主山了。”

涂山朔感到逼她后退的力道減少，于是繼續說道，“你應該知道，莫終母親才是原來的青丘帝君第一人選，若我失勢，下一個入主青丘的便是他。”

她嘴角掛上一抹邪笑，“我并非良善之輩，只是還有許多日子要活，實在不想屈居誰之下。你若不愿，我便當這份心給了只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