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我的小病友

醫院里有很多像我一樣的殘疾孩子，在這之前我沒有意識到除我之外還會有別的殘疾人。有一次我在一個醫院大廳里，看到一個殘疾人，他正用手去接從嘴里不斷流出的哈喇子，哈喇子卻越接越多，越拉越長。我并不了解他，我只是覺著他很臟，他很惡心。我想在我流哈喇子時別人也會這么想。我們缺乏了解，我們不會理解，我們不肯去理解一個有殘疾的人，我們不肯理解一個丑陋的人，我們不肯理解一個乞丐。我們以為他們是和我們不一樣的異類，我們錯了，因為我們的靈魂是一樣的！

醫院里有個四歲的小姑娘，大概叫王影，她是醫院里最聽話、最乖的孩子，我卻不喜歡她，因為她有點兒虛偽。

有一次中午王影說自己怎么也睡不著，院長恰好在那里，院長說他會發功，他一發功她就睡著了。院長讓她全身放松，然后在她頭頂上面兩手飄呀飄地發了一會兒功，我知道院長不會發功，王影也沒有睡著，從她緊閉眼睛、盡力保持身體不動的樣子就可以看得出來，但她就是緊緊地閉著眼一動不動地躺在那里。

還有一次也是中午，母親陪我睡午覺，我有床，可以舒舒服服地睡，母親沒有床，只能坐在床邊陪我。沒想到這時的王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站在床上神氣活現、趾高氣揚地對我和其他幾個孩子指手畫腳。母親大吃一驚，王影竟是這樣的人，她的聽話、她的乖全是裝出來給那些對她有用的人看的。在對她沒有用的人的面前，她就會露出她的本來面目。母親太老實了，想不明白這些。我以前很討厭王影的虛偽，現在想來人人都虛偽過，為了達到目的，為了保護自己，我們應該原諒王影，更何況她那么小就這樣，還不是因為疾病折磨了她的內心嗎？

還有一個兩歲的小姑娘，好像叫趙奇。她很堅強，總是在鍛煉走路，母親總是拿她和我比，說她那么小鍛煉起來這么刻苦，我都這么大了，還這么懶。她平時總是搖頭晃腦、口中念念有詞地自己玩。趙奇最愛摳墻皮，她的床后面的墻上，墻皮被她摳掉了一大片。我也忍不住摳墻皮，只摳了一小片。

還有一個五六歲的男孩，叫什么我記不得了，他大概也是腦癱，比我嚴重，只能在地上爬著走，根本站不起來。他很壞、很調皮，和我臭味相投。不過，在我們之間發生過一件不愉快的事。那時母親為了給我補充營養，給我買了一罐麥乳精，母親把麥乳精放在醫院里，和其他幾個孩子的麥乳精放在一起，喝的時候大家各拿各的。有一次母親發現他的母親拿我的麥乳精給他喝，就跟她大吵了一架，他的母親說不是故意的。但愿他的母親不是故意的！

還有一個叫大寶的男孩，大概十三四歲，他是智力殘疾。他長得很胖，我從來沒見過像他那么胖的人。他總是玩著一個玩具汽車。有一次我和大寶坐在一起，不知為什么我倆忽然笑了起來，我拍著他的大腿笑，他也拍著我的大腿笑，而且越笑越瘋狂。人們都驚呆了，趕緊把我倆分開。小時候我就像瘋子一樣，一笑起來就笑個不停，沒完沒了地笑，我控制不住自己，直到現在，有時我還是忍不住地笑，也許這和流哈喇子一樣是腦癱的后遺癥，也許是我缺少管教的結果，母親看我從小沒有父親又有殘疾，舍不得管我。母親總在縱容我，我卻得寸進尺，直到母親對我徹底失望，走上絕路！我想我是魔鬼，但母親依然愛我這個魔鬼，就在母親走上絕路的那一刻，母親依然愛我！我聽過一個故事：一個兒子被妖精迷惑，妖精想吃他母親的心，他就把母親的心挖出來，跑去送給妖精吃，在路上他跑得太快，摔了一跤，母親的心在他手里一跳，說：“啊，怎么樣，兒子，摔疼了沒有！”這就是母親的心啊！

還有一次，大寶把母親剛給我買的識字書撕爛了，那是我的第一本書，之后我就是從這本母親重新粘好的書開始識字的，那時我不愛學習，只知道貪玩和偷懶。現在想來，我能看書寫字，全是母親賜予我的，書和筆就是我的生命！難以想象如果我現在還不識字，我會成為什么樣的人！

其實，我才是醫院里最不聽話的那一個。有一次一個醫生見我太不聽話，就說帶我去見識一下真正淘氣的孩子，他想要震懾住我。我被帶到一個房間，那個醫生出去了，過了一會兒那個醫生回來了，還帶來幾個孩子，他們有的流哈喇子，有的在笑，醫生讓他們坐在我旁邊。見到他們我很高興，我以為我的知音來了，于是我哈哈大笑起來，誰知我不笑他們還在笑，我一笑他們卻哭了起來。這是醫生始料不及的，震懾行動不僅失敗了，而且倒叫我把他們給震了。醫生只好把我關進小黑屋，以為我會害怕，誰知里面有只鐵公雞，我一進去就騎在鐵公雞上，鐵公雞是能搖的，我就搖啊搖，搖到外婆橋，正當我搖得樂不思蜀時，醫生把門打開了，原來母親不放心，來找我。一看我正在玩鐵公雞，連醫生都“佩服”我，震懾行動徹底失敗了，“本·拉登”依然逍遙法外。從此以后我就得了一個“淘氣大王”的美名。

除了淘氣，我還很不懂事。有一次，我在路上看到商店里有一輛和大寶一模一樣的玩具汽車。我鬧著要母親買，母親說沒錢，買不起。我第一次懂得了什么叫做窮！我是個很自私的人，也許和窮有關吧，什么也沒吃過，什么也沒見過。一次表姐給我一盒巧克力，我舍不得吃，知道吃完了就沒有了。于是我一天啃一點兒，一個星期吃一塊，一小盒巧克力我吃了半年。有一次母親從外面回來管我要錢，平時母親給我的錢，我從來不花，攢了五六塊。我以為母親是要買什么東西，就把錢給了母親，一會兒母親兩手空空地回來，我問母親，母親說人家結婚，想送些錢，一時又沒有，就把我的錢送給人家了，我很生氣，想人家結婚關我們什么事，干嗎把錢白白送給別人。后來結婚的那家人送來了喜糖，有喜糖吃我又高興了起來。

母親多疼我啊！有什么好吃的先給我吃，她自己舍不得吃，給我吃。母親，你為什么不吃，都給我這個白眼狼吃呀？現在我是多么向往再回到母親身邊，多么希望再得到母親的疼愛，我是多么愧悔我以前所犯下的過錯啊！可是一切都已經晚了，對母親的歉疚將伴隨我一生！

后來，我這個淘氣大王當不成了，因為來了一個更能鬧的。

我從來沒見過那樣的孩子，他一來就大鬧了一天，撒潑打滾罵大街，我從沒見過，這回可開了眼了。恐怕連莎士比亞筆下的那個悍婦也自愧不如（我可沒看過莎翁的《訓悍記》，我是從廣播里聽的）。第二天他又大鬧了一天，我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當醫生問我還是不是淘氣大王時，我說我是二王，現在想想，我當時頗有堯舜的風范。醫生說以前見過像他這樣的孩子，剛離開父母不習慣，鬧三天就不鬧了，果然第四天他不鬧了。

這個讓我脫袍讓位的孩子來了不久，我們就因為沒錢住院回家了。而就在我們快要離開的時候發生了一件讓我驚訝的事情，那個只能在地上爬的男孩子竟然——站了起來！

那天，誰都沒注意到他，突然他的母親喊了一聲，我們這才注意到他的兩手扒著球浴池子站著，很像是掛在那里，可他的腳是著地的，雖然他的腿是彎曲的，可他確實是站起來了。

他的母親大喊著跑過去，抱起兒子拼命地親，滿臉都是淚水。她的兒子五六歲了，今天第一次站起來了。

全天下父母中最難的就是殘疾人的父母。他們付出的要比別的父母多幾十倍，可他們卻很少得到回報，因為他們的兒女沒有能力去回報父母，對別人來說輕而易舉的事，他們的兒女要做到卻比登天還難。

在這里，我要向所有對自己殘疾的孩子負責的父母致敬！你們是最偉大的爸爸媽媽！

我們離開醫院以后，母親又去了一次，她回來對我說我的那些病友都埋怨我不去了，那個淘氣大王綁在床上還大喊我的名字。我聽了心里美滋滋的，我那時不知道什么是朋友，只覺著有人想著我，很得意。我不知道他們現在怎么樣了，我真心希望，他們已經有了健康的身體，擁有了好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