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下派(Stoic)在拉伯雷作品中的影響越來越引起學界注意。有些學者認為,拉伯雷基于廊下派的一元論和它的普世性設計出了一套身體理論,他們通過這一點來闡釋廊下派在拉伯雷思想中的重要性。[1]另外一些學者認為,廊下派給法國人文主義者提供了龐大固埃主義的概念,拉伯雷對“偶然事件的輕視”(mépris des choses fortuites),是廊下派理論對于永恒事物的漠視的某種再現。[2]所以,他們認為,拉伯雷對廊下派的研究只是某個階段的一種調和論(syncretism),他將廊下派的理論同化并從屬于新教福音派(Evangelical)對于身體理論的定義:廊下派的漠視對應保羅所謂的荒唐,[獨特的]潘則對應基督意象,而人的責任就是強迫自己的意愿服從于神的意志,諸如此類。[3]這樣,對第一類解釋來說,廊下派造成了高度技術化的影響,拉伯雷甚至對此進行了科學性的應用;如果按照后一種說法,根據拉伯雷對新教基督教的觀點,在更大的關注視野中,廊下派就淪為一種次要的理論。
對于以上兩種解釋,難有定論,我想提出廊下派在拉伯雷作品中的第三個維度,即純粹屬于道德和文學上的影響。在不降低道德意義的前提下,我想著重談一下廊下派在五卷作品作為一個整體的《巨人傳》中的重要性。拙作所關注的拉伯雷,既不是自然哲人也不是神學家,而是人文主義者(humanist)陣營中的一個文學家。[4]他繼承的遺產既不來自提稚爾(Pontus de Tyard),也沒有來自加爾文(Calvin),他是文學的天才。他選擇小說這種面向大眾的文體,而不是體現抽象理論的哲學論文。可以肯定,審美性與觀念性作品差別巨大,五卷《巨人傳》(Gargantua et Pantagruel)與提雅爾的《哲學論文》(Discours philosophiques)和加爾文的《基督教的體制》(Institution chrétienne)之間自然存在巨大的區別。另外,拉伯雷的思想受到人文主義的重要影響,而人文主義最不感興趣的就是抽象哲學或宗教領域。[5]我認為,拉伯雷作為一名人文主義作家,首要關注的是人的文明教化之舉、人的潛能,以及人的道德能力與知性完美。這是拉伯雷詩化使用龐大固埃草(herb Pantagruelion)所明確表達的意思,這種植物正是他個性化的龐大固埃主義哲學的原型。[6]《巨人傳》五卷書的主要情節中都直接指向人類的發展與進步,比如:特來美(Thélème)修道院描繪了人們現實世界中所向往的完美道德,而不是一個宗教機構;在高康大的著名信件中,他最希望的是看到龐大固埃成為“知識的淵藪”(abysme de science);最終,對于一直期盼的神瓶啟示,第五卷中來自祭司巴布(Bacbuc)的答案是“喝”(Trinch),她解釋說,那意味著人必須為了自己行動起來,“因為它有能力使人的靈魂充滿真理、知識和學問”。(《巨人傳》第五卷第45章,頁1096)[7]拉伯雷對人采取一種完全信任態度,這種實用主義(pragmatism)精神在洛特(Georges Lote)對拉伯雷謎詩(Rabelaisian enigma)的解釋中已有端倪:“他(人)不需要飛上天空,而僅僅依靠自己,依靠和自己一樣的人類,依靠在地上所見之物,只要正確使用自己的才智,就能夠獲得好運……他的命運一直掌握在自己手中;人就是人?!?a class="footnote_quote" href="#footnote_content_txt003_8" id="footnote_quote_txt003_8">[8]
在《巨人傳》第二卷開篇,龐大固埃就通過自己的行動樹立起了一個智者的榜樣,這是對于他一直擁護的崇高的廊下派道德哲學的證成。從幼年龐大固埃到成年龐大固埃,他由一個野蠻的巨人成長為一個德才兼備者,這一驚人的轉變就是為作者所要表達的主旨做一個鋪墊。龐大固埃個人性格中最顯著的特點,體現在他道德向善的進步過程中。龐大固埃的父親高康大向兒子提出了這個需要一生來完成的課題,并希望他達成父親的愿望。高康大在給龐大固埃的信中,希望兒子能夠努力成為“一個十全十美、毫無缺陷的人,不管在品行、道德、才智方面,還是在豐富的實際知識方面”(《巨人傳》第二卷第8章,頁269-270)。我們可以確定,龐大固埃意識到了這種完美道德。如高康大告訴我們的,他的兒子已經在朝這個方向發展,他的性格已經非?!皥詮娕c犀利”(infatigable et strident)。超然于現實事物(external events)與嚴肅文化,這是龐大固埃早期性格的顯著特征,他正是由這樣的性格成長為廊下派的完善之人。他后來成為一個謙和沉穩、行為端莊的人類典范。龐大固埃最初的性格是這樣的:“龐大固埃對什么事都感興趣,我敢說,在這一手杖距離之內,他真稱得起是最可人意的小好人?!保ǖ诙淼?1章,頁400)。最后,在對第二卷進行總結時,拉伯雷向讀者保證,在第三卷講述龐大固埃的歷險過程時,讀者將不僅看到龐大固埃如何獲得真正智慧,而且將看到他如何從其中受益:“本書的續篇,不久在法蘭克福的集會上就可以見到,那時你們將會看到:……龐大固埃怎樣找到點金石,怎樣找到的,以及怎樣個用法……”(第二卷第34章,頁411)。[10]
龐大固埃并沒有被巴奴日的虛偽所騙。他告訴巴奴日:“……而且我知道這是自尊心和情欲(philautie et amour)在迷著你的心竅?!保ǖ谌淼?9章,頁551,譯文有改動)其他受咨詢者也沒有受他蒙騙。比如希波塔泰烏斯問巴奴日:“你肉體上是不是感覺到性欲的困擾?”(第三卷第30章,頁554)隆底比里斯(Rondibilis)則完全放棄了巴奴日是否應該結婚這個首要的問題,而專注于巴奴日的性欲這個更為嚴重的問題:“你說你感到性欲的困擾”(第三卷第31章,頁558)。
在第四卷和第五卷中,實踐德性內涵的第二個部分——個體的道德責任通過正確的行為來影響意志的理性決斷——一方面表現在龐大固埃有效的行動上,另一方面表現在巴奴日無助的恐懼上。除了巴奴日自己之外,所有人都認為恐懼支配著他。約翰修士(Frère Jean)的陳述只是后兩卷書中此問題的一個縮影:“你這個瘋子真是又膽小又邪乎(lasche et meschant),動不動就嚇得拉出屎來!”(第四卷第66章,頁913)[21]
關于巴奴日的恐懼和龐大固埃與其相反的表現,拉伯雷在第四卷和第五卷中有很多細節描寫。其實,龐大固埃有時也會對未來產生恐懼,但那是一種可以控制的恐懼。比如說,在決定是否應該登上盜竊島(Island of Ganabin)向繆斯致敬時,這個情節表現了龐大固埃的理性所發揮的作用,他完全按照自己所得到的否定回答來行事:
龐大固埃實踐德性的外在表現是他有效的行動,是他能夠應對未知領域的過程,是他能夠迅速找到有效的方法以減少命運產生的不利影響。這一廊下派理念在今天被廣泛表達為“上帝救助自救者”(God helps those who help themselves)。這一說法的最初意思就是用個體的道德責任來影響意愿的決斷。只有強力的意愿能夠改變命運,并且通過果斷的行動取得進步。
巴奴日的愚蠢與他欲望的極端不理性緊密相關。正如愛比斯德蒙隨后向他指出的,在那種時刻,立遺囑沒用。他不是化險為夷(survives the peril),就是被海水淹死。如果巴奴日活下來了,遺囑沒用,因為除非立遺囑人死了,遺囑才有效。如果他死了,那遺囑也自然同他一起沉入海底。巴奴日驚呆了,他唯一的回應是:“我除了危險什么也不怕?!保ǖ谒木淼?3章,頁762)[24]
[1]見如下研究:洛特(Georges Lote),《拉伯雷的生平與著作》(La Vie et l'oeuvre de Fran?ois Rabelais, Paris: E. Droz,1938),尤其見頁237-255;N. H. Clement,《拉伯雷的折衷主義》(The Eclecticism of Rabelais, PMLA,Ⅻ,1927),尤其見頁378-380。
[2]Emile Faguet,《十六世紀文學研究》 (Seizième siècle,études littéraires, Paris,1894),尤其見頁100-107; A.J. Krailsheimer,《拉伯雷與方濟各會》(Rabelais and Franciscans, Oxford: Clarendon Press,1963),頁202;斯格里奇(M. A. Screech), 《拉 伯雷式的婚姻》(The Rabelaisian Marriage,London,1958),頁13。
[3]Screech,《〈巨人傳〉第四卷中潘的死亡與英雄之死》(The Death of Pan and the Death of Heros in Rabelais's Fourth Book,載Bibliotbèque d'Humanisme et Renaissance,ⅩⅦ,1955),頁36-55; 《拉伯雷宗教思想中的廊下派成分》(Some Stoic Elements in Rabelais's Religious Thought,載Eudes rabelaissiennes , I ,1956),頁73-97。盡管很多研究者都提到了拉伯雷作品中的廊下派成分,但只有Screech教授比較深入地討論了這個問題。他的研究成果對本文影響很大,這一點在后文中將有明確體現。
[4]在這一點上,Zanta的觀點很有見地:“在廊下派的復興者中,我們不能指望純粹的哲學家來使這種古老的思想復活,而更多地需要依靠文學家和人文主義者?!币奓éontine Zanta,《廊下派在16世紀的復興》(La renaissance du stoicisme au ⅩⅥesiècle, Paris, Champion,1914),頁50。
[5]Kristeller對這個問題的如下澄清很有意義:“在所有人文主義者那里,以及受到人文主義背景影響的學者那里,普遍具有的思想包括,對于哲學和歷史進行批判的某種方法,以及某種理想的文學風格;此外,對于古典時代的無限向往、不公正地看待中世紀、對于學術與文藝(literature)的迫切復興,歷史的觀點容易將這三者結合起來看待問題;對于人或人性的根本關注首先是一個道德問題?!币姟蹲罱?0年對于文藝復興人文主義的研究》(Studies on Renaissance with Humanism during the Last Twenty Years),載《文藝復興研究》(Studies in the Renaissance,ⅸ,1962),頁17。按照人文主義思想中的這些特點,我將拉伯雷作為人文主義者來看待。Krailsheimer隨后補充道:“在德國和法國、西班牙和英格蘭,都有一大批人文主義者,他們關注學術和文學,而對基督教的懺悔和神學不感興趣,這里面還不包括無神論者和異教徒。”(頁20)人文主義者純粹的世俗興趣,以及受到這種思想影響的更加廣泛的討論,可以參見Krailsheimer的《文藝復興人文主義的道德思想》(Renaissance Though,New York,1965)第二章,頁20-68。
[7]在拉伯雷研究中,《巨人傳》第五卷的作者問題一直存在爭議。它到底是不是拉伯雷的作品?拉伯雷寫了第五卷的一部分而不是整個第五卷?著名的拉伯雷“專家”Screech、 Alfred Glauser和Marcel Tetel在他們的研究中都將第五卷排除在外。其他人如Krailsheimer、 Thomas M. Greene和V.L-. Saulnier則在他們的研究中綜合了上述觀點。我認為,大體而言,我們應該承認第五卷某些部分是可信的,本文中對于可信部分的觀點予以采用??巳R芒(Clement)在《拉伯雷的折衷主義》?。═he Eclecticism of Rabelais)中已經對作者問題進行了討論,得出了如下結論,我支持他的觀點。他將第五卷分成三個部分:1-15章;16 -29章;30-43章??巳R芒認為拉伯雷創作了第一和第三部分,第二部分的定稿是其他人在拉伯雷草稿的基礎上整理的。我想在目前對第五卷研究的基礎上補充一點。按照廊下派這個獨特的視角,在第一卷到第四卷與第五卷之間,有一種主題的深化。我稍后會指出,拉伯雷在前幾卷介紹的某個廊下派主題,會在最后一卷再次得到強調。這一主題的重申保持了五卷作品思想的連貫性,這可能進一步支持第五卷是拉伯雷作品的觀點。
[11]“能夠符合所有標準” (Satisfies all the numbers):比如說,符合絕對完美的所有要求——這是畢達哥拉斯學派的一種說法,一些特殊的數字代表著一些特定事物的完善;“權利”或者絕對義務將它們都綜合在了一起。[譯注]此處所引《論義務》的原文,譯者根據作者所引的英譯本譯出,與王煥生先生的漢譯有出入。參西塞羅,《論義務》,王煥生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9年3月版,頁261。
[15]Bridoux,《廊下派及其影響》(Le Sto?cisme et son influence, Paris: Librairie philosophique J.Vrin,1966),頁105。在討論《巨人傳》第四卷的海上風暴情節時,斯格里奇也使用了“實踐德性”的概念,用來指“上帝保佑下自救的必要”(參《若干廊下派因素……》一章,頁94)。
[21]盡管拉伯雷有意用一種“高盧精神”(esprit gaulois)的修辭來構造這個句子,以體現一種喜劇效果,但請注意他用來形容巴奴日狀態的形容詞。巴奴日的恐懼是他的懦弱和邪惡(lasche et meschant;[中譯編者按]另參第五卷第15章,約翰修士再次責罵巴奴日時,使用了同樣的詞組)的結果。這種行為當然是一種道德缺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