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陸黎之辯
- 我可能活在夢里
- 琳乃同學
- 3257字
- 2022-05-08 21:00:00
屋內漆黑如墨,伸手不見五指。
夜色漸深,黎書多次提出讓陸遲睡床,不過后者拒絕了。
本就是借宿,還只有一張床,哪有反客為主的道理。
“我明白了,是嫌這床臟?”
陸遲可不吃這套,很老實點頭。
明顯怔了瞬,黎書隨即輕笑起來,“你這孩子......倒是實誠。”
她也就不再強求。
陸遲躺在由干草鋪就的簡易床鋪,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談不上不適應環境,只是莫名胸口悶得慌。
“這里并不封閉,也不排斥與外界接觸,包括后來生下的那些孩子。”
就在差點陷入夢鄉之際,耳旁飄來一句話。
陸遲聞言眉頭皺起,心生不解。
“如果當他們了解到外面的世界,難道就不會對這里的道德觀產生抗拒?”
“現在你已經了解到這里,難道就會對你本身的道德觀產生抗拒?”
黎書巧用戲謔的方式,回答了陸遲的疑問。
“對外面的人來說,這里是惡魔的棲息地,而對這里的人來說,外面的世界才是畸形的。”
兩邊彼此對視,誰也不會認同誰。
陸遲沉默了。
歸根結底,是這里的根壞了,順著生長出去的枝葉都是腐爛的,破敗的。
而那些腐朽思想,只能隨著生命消逝而消亡。
“依我看,只有連根拔起。”
“你太極端了。”
陸遲沒爭辯的念頭,轉念一想,又覺有些不對勁。
先前逛了一遍村子,確以小孩居多。
但別說年輕人了,就連稍微年長的孩子也沒看到,大多是蹣跚學步,或一些還沒有自理能力的嬰童。
這應該并不是個別現象。
“那些稍微年長的孩子......去了哪里?”
黎書聞言心中一頓,“那些孩子終歸會長大......”
即便是一張白紙,容易渲染色彩,可也有例外。
遲早會生出一些自己的思想,會向往外面的世界,會期盼有人能幫助他們脫離苦海。
若有人能幫助離開地獄,自然是天大的恩情,牢記于心的便是感恩戴德。
“你的意思是,有人曾來這里解救?”
黎書似乎知道些什么,卻緘口不言。
當年她初到此地,身陷囹圄,想盡一切辦法也要爬回人間。
后來,她不想逃了,反倒沒人限制她的人身自由,就如毫無存在感的空氣。
漸漸地,用一雙眼睛看懂了令人作嘔的真相。
那是一條完美閉合的鏈條,首尾相連,周而復始。
......
“我還是很難理解,難道真沒辦法懲戒他們?”
取證固然困難,但盡可能聯系被拐人的家人,雖然相隔多年杳無音訊,只要努把力總能找到。
相信那些家人面對女兒的非人遭遇,更多的是心疼,是撐腰,是憤怒。
“也許你不敢相信,村里那些老人......”
“你的意思是......”
陸遲心頭一震,一份完全無法接受的猜測浮現于腦海。
世上有兩種東西不可直視,一是太陽,二是人心。
人販子固然可惡,可是從受害者的子嗣化身為加害者,更加令人深惡痛絕。
這是何等扭曲的心理。
“早些時候,也有進去的。”
但由于各種因素影響,判刑很輕,沒多久就被放出來了。
后來,村里形成了良好的惡性循環,不必再向外界尋找新鮮血液,也就永無伸冤之日。
“正因如此,應該加重刑罰,嚴懲收買人口的行為。”
黎書秀眉微蹙,似乎并不贊同陸遲的觀點。
似預料到一場爭辯在所難免,她先申明了基本立場,并不是為那些人開脫,也對這類行為怒不可遏,可單靠重刑無法接解決根本問題。
這是當然,她本身也是受害者,沒有人比她更能夠設身處地的去思考。
可這也是陸遲極其不解的原因之一。
“據我所知,買賣屬于共同對向犯,刑罰也應相當,但拐賣最高死刑,收買卻區區三年,力度太輕了......”
這不科學,到了與共同對向犯的法理不兼容的地步。
說句難聽點的,當前法律對收買的制裁力甚至還不及瀕危野生動物。
翻來覆去,想表達的就是:沒有買賣也就沒有傷害,兩者需要同等對待。
“法不責眾不是沒有立法基礎的,法律的制定早已告別同態復仇的模式,除了懲戒與預防,更多是起到警示教育的作用......”
一味的嚴刑峻法只能起到相反效果,不僅與其所產生的社會危害性不相適應,與法律體系不和諧。
“法不責眾不可取......”
陸遲立即出聲反駁。
他大概明白,量刑之所以這么輕,可能是立法者考慮到在這類基層農村,是全村人都在做的事,若將全村嚴懲,貌似也不太合適。
“但我堅持一點,倘若人權得不到保護,社會上就沒有法治可言。”
由此可見,加重刑罰是很有必要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就算全判買方死刑也不為過,會有一定的威懾效果,但容易引發嚴重后果,她們會陷于更危險境地,為掩蓋真相而被滅口。”
人性不可逆,單靠加重刑罰還是無法解決本質問題。
“再者,法律的神圣性就在于時間,若朝令夕改,既會降低公信力,也會讓司法者無所適從,還會降低引導公眾習慣的能力。”
法律需要時間沉淀,意義就在于:一對已然之罪的報應,二對未然之罪的預防。
陸遲語氣緩和了些,“通往地獄之路,常由善意鋪就。”
“我很理解,你的出發點是為被拐人考慮,可不一定能生出好的結果。”
黎書心里清楚,大男孩初來乍到,暫時還只能看到表面現象。
像這類思想落后地區,買賣是必然發生的,就算全部判死刑,仍然會有人前仆后繼。
這樣的情況已經不是單純的立法問題,也不是強制執法能實現的,而在于社會根源問題。
根壞了,就算剪去全部的腐爛枝葉,也只是治標不治本的措施。
“就算提高刑罰,若無法解決他們的基礎認知障礙,也不會起到太多的警示作用......”
更重要的是開民智,主教育,需要走在法前。
陸遲搖頭,“加重刑罰和開民智并不沖突,且法律也是一種開民智的手段......”
重刑杜絕不了犯罪,輕刑更不能,加重刑罰可能會引來陣痛,但輕刑只會讓疼痛持續。
“我不會一概而論,但至少這個村里的人......暫且稱為人。”
一頓,陸遲笑得沒有溫度,“已經沒有了拯救的必要。”
這已經很矛盾,一方面在呼吁保護人權,一方面又在踐踏人權。
“你太現實了。”
“不,是你太理想了。”
......
辯論告一段落,兩人就算說得天花亂墜,也沒有能力改變任何。
讓陸遲更好奇的是,黎書身上的故事。
言談間,不難看出心思清明,思想也未見腐蝕,當初是怎么淪落此地。
可這無異于揭開傷疤,出乎意料的,對方意外的坦然。
黎書沉吟片刻,便以柔和聲娓娓道來。
“從古迄今,人與人之間總是無法做到坦誠相待,存在一種公認的黑幕,只許彼此心相喻,揭穿則為大過,無法饒恕。”
三言兩語豈能訴盡,想來眼前女子也是個有故事的人。
“誰說的?在我這,人與人之間最首要的就是坦誠。”
人與人交往,互通姓名是最基本的尊重,那很重要。
黎書只怔了瞬,隨即釋然一笑,“那可否告知小女子姓名?”
這有何難,陸遲當即給出明確答復,“我是陸遲......”
“黎書,黎是黑色,書是道理。”
既然對方不愿談及為何淪落此地,陸遲想了下,問出了心底最大的疑惑。
“這么多年,你就沒想過走出去?”
根據先前觀察,女子情況似乎很特殊,當地村民視其為無物,根本就無需他人解救。
順著這道思路,那就只剩下自救一途。
“去過地獄的人,已經沒資格回到人間。”
黎書語氣很平靜。
同樣,這也是大多被拐人的真實寫照,就算能躲過各方有色目光,也很難邁過自己心里那關。
“就算我回到村子,多了這么一段經歷,只會受到村里人的排擠輕視,而且這輩子沒人會娶我。”
時代的局限性,觀念腐朽陳舊,女子名節重于性命,哪怕仍是完璧。
“為什么......非得是村子?你完全可以找個沒人認識你的地方重新開始。”
“那是生我養我的地方,他們給了我生命,供我長大成人,供我念書,做人怎能知恩不報?”
這本不好擅自置喙,但陸遲仍代入了主觀想法。
突然覺著這女人真是無可救藥,逆來順受的性子,還是受過高等教育的。
但不管怎么說,如她這般人,不該埋沒于污泥中。
敏銳覺察到陸遲情緒有所波動,黎書不禁笑了起來,盡顯溫暖。
嗓音如潺潺流水,從天堂墜落,撫平一切急躁不安。
“有人選擇看到這個世界的丑惡,我選擇看到這個世界的美好,但美好是種誘惑,只存在于我心底。”
“我的一生都只能如圈養般,活在這座大山之中,而困住我的,正是我自己。”
陷入長久的沉默,黎書見天色已晚,也就不再多言。
等到時間靜止,耳旁才傳來一聲低沉。
“那如果這座山沒了?”
村子地理位置極佳,前面是萬丈懸崖,后面是樹叢茂盛的深山老林,天生的焚場。
房屋分布密集,且以茅草屋居多,幾乎每家每戶的空地前都有草垛,天時地利只差人和。
“你猜......我跟匹諾曹最大的區別在哪?”
即便只是戲言,黎書仍怔了瞬,語氣依舊平緩又柔和,“你不要做傻事。”
“你多想了。”
幾縷銀輝透過墻壁孔洞,繪出一地斑駁陸離。
忽明忽暗間,襯得大男孩臉上笑容愈發老實。
“啊,我是個遵紀守法的好公民,從不做違法勾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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