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三帝國三部曲:當權的第三帝國(全集)
- (英)理查德·J.埃文斯
- 11238字
- 2020-05-13 16:51:41
序幕
Ⅰ
1933年上半年,命途多舛的魏瑪共和國宣告滅亡,德國的首次民主實踐以失敗告終,而納粹集團就在這一片廢墟之中登上了權力舞臺。到了7月份,納粹政權所有的基本特征都已經成形。這些特征一直伴隨著德意志第三帝國,直至它在十二年后的1945年最終滅亡。納粹集團消滅了所有層面的公開反對勢力,最終建立了一個一黨制國家。除了軍隊和教會之外,納粹政權整合了德國所有主流社會機構。許多學者都試圖解釋為什么納粹黨能在如此之短的時間內實現對德國政治和社會的全面統治。一種傳統解釋認為,長久以來,德意志民族特征之中就有一個弱點:敵視民主,崇尚鐵腕領袖,易受軍國主義者和陰謀家煽動。然而,如果考察19世紀的德國歷史,我們就會發現這種有關德意志民族特征的說法缺乏根據。在19世紀,德國的自由主義和民主主義運動熱潮并不比其他國家弱多少。也許,和納粹集團能夠快速建立全面統治更加相關的一個原因是德國形成統一民族國家的時間相對較遲。希特勒想要效仿的偉大千年帝國——查理曼大帝在約一千年前創建的神圣羅馬帝國在1806年滅亡之后,德意志一直處于四分五裂的狀態。俾斯麥的出現改變了這一切。鐵血宰相在1864—1871年間多次對外用兵,最后建立了第二帝國,即由德皇統治的德意志帝國。從很多角度看,德意志帝國都是一個現代國家。首先,它有一個帝國議會。和英國議會不同,德國議會經全體國民選舉產生,選舉能夠吸引全國超過80% 的選民參加。其次,議會政黨組織有序,是整個政治體系內廣受認可的一部分。到了1914年,政黨中規模最大的是德國社會民主黨(SocialDemocratic Party),黨員人數超過100萬。社民黨堅持民主、平等、婦女解放,主張停止包括反猶主義在內的一切種族歧視和種族偏見。此外,當時的德國經濟活力十足。在世紀之交,它的經濟水平已經后來居上,反超英國。在最先進的工業領域——比如電力和化學——德國甚至可以和美國媲美。還有,中產階級的價值、文化和風尚在世紀之交的德國占據主導地位。現代藝術和文化開始生根發芽,其中包括表現主義者馬克斯·貝克曼(Max Beckmann)和恩斯特·路德維希·基希納(Ernst Ludwig Kirchner)的繪畫、弗蘭克·韋德金德(Frank Wedekind)的戲劇以及托馬斯·曼(Thomas Mann)的小說。
當然,俾斯麥帝國也有不那么光彩的一面。在一些領域,貴族特權仍然得以保留;帝國議會權力有限;和在美國一樣,德國大工業家極度仇視有組織的工人運動。俾斯麥在19世紀70年代迫害天主教徒,之后又在80年代鎮壓羽翼未豐的社會民主黨。這些鎮壓行動使德國人習慣了一種觀念:政府能夠將一類人群整個兒拎出來打成“國家公敵”,嚴厲限制其公民自由。面對迫害,天主教徒做出的回應是向社會和政治體制靠攏,而社民黨則嚴守法律底線,拒絕暴力抵抗和革命。1933年面對納粹政權的迫害時,天主教和社民黨又各自采取了類似的措施,但這一次的后果卻是災難性的。此外,在19世紀90年代,小型極端主義政黨和極端主義運動開始興起。它們認為俾斯麥的統一大業尚未完成,因為很多德意志人仍然生活在帝國境外(主要指奧地利,但也包括東歐的部分地區)。一些政治家開始認為德國像英國一樣,需要大量海外殖民地。當時,大公司在德國經濟中的權力很大,中下階層在此經濟環境下飽受挫敗,一些人想煽動這種情緒。這其中不僅有小店主害怕百貨公司,職場中女秘書數量的不斷增加引起男性職員的憎惡,還有資產階級在面對表現主義和抽象藝術時的困惑迷失感。在德國大步邁向社會、經濟和文化現代化的過程中,許多人都出現了難以驅散的不安定感。人們需要出氣筒,而某些人則迅速找到了泄憤的對象,那就是只占德國人口1%的猶太少數族群。19世紀猶太人在法律上獲得了解放,之后他們一直活躍于德國社會和文化之中,取得了很大的成就。在反猶分子看來,猶太人就是一切問題的根源。他們主張應該限制猶太人的公民自由和經濟活動。沒過多久,選票開始從中央黨(Centre Party)和德國保守黨(German Conservative Party)等政黨手中流向持反猶立場的邊緣政黨。這些政黨承諾要減弱猶太人在德國社會和文化生活中的所謂顛覆性影響,并將此寫進了黨綱。同時,在一個與此非常不同的領域,社會達爾文主義者和優生論者開始主張德意志人要自強,為此,德國應該放棄基督教尊重生命的傳統,讓弱者、殘疾人、罪犯和精神病人絕育,甚至殺掉他們。
1914年之前,這些仍然都只是小眾思想;也沒有人把它們融合在一起,組成什么有影響力的思潮。那時候盡管反猶主義在德國泛濫,但是直接針對猶太人的暴力行為鮮有發生。改變這一局面的是第一次世界大戰。1914年8月,和其他國家的人一樣,德國人興高采烈地聚集到德國各大主要城市的廣場上,慶祝戰爭爆發。德皇宣布,從這一刻起,他眼中再無黨派,只有德意志人。就像能夠在人群中激起一種神秘懷舊情緒(懷念一個強大而堅定的領袖)的俾斯麥肖像一樣,1914年精神成為象征民族團結的神秘符號。1916年戰爭陷入僵局,德軍的指揮權落入曾經取得東線大捷的兩個將軍保羅·馮·興登堡(Paul von Hindenburg)和埃里克·魯登道夫(ErichLudendorff)的手上。盡管兩人竭盡所能,嚴密組織,然而德國終究敵不過強大的美國。1917年,美國參戰。1918年11月,德國戰敗。
一戰戰敗給德國帶來了災難性后果。戰后簽訂的和平協議被幾乎所有德國人一致痛恨(雖然假使德國獲勝,它也不會對失敗者心存慈悲)。和平協議要求德國支付巨額戰爭賠款,賠償德軍在占領比利時和法國北部時造成的損害。同時,德國不能再擁有海軍和空軍,陸軍規模將被限制在10萬人以下,且禁止使用坦克等現代武器。
此外,法國和波蘭還從德國割走了一些領土。一戰使國際經濟遭受毀滅性打擊,之后30年也未能完全恢復。戰爭不僅造成了巨大虧損,還因為戰后奧匈帝國的垮臺使東歐產生了大量獨立國家,它們在經濟上奉行利己主義,阻礙了國際經濟合作。尤其是德國,它已經因為大量印鈔而為一戰付出了沉重代價,它本以為能夠靠占領比利時和法國的工業區來以戰養戰。如果不加稅,德國根本沒辦法支付戰爭賠款。但是沒有一個政府敢加稅,因為反對派立馬會指責政府收德國人的稅去賠償法國人。于是,通貨膨脹爆發了。1913年1美元可兌換4馬克;1919年末可兌換47馬克;1922年7月是493馬克;到12月已經飆到7,000馬克。戰爭賠款要以黃金或實物形式支付,但是在這么高的通脹之下德國人不愿意也沒有能力支付賠款。
1923年1月法國和比利時占領了魯爾區,開始收繳德國的工業設施和工業產品,德國政府宣布采取不合作態度。馬克的匯率進一步大幅下跌。1923年7月1美元能兌換35.3萬馬克,8月是450萬,到了10月是252.6,12月是4萬億。德國的經濟已行將崩潰。
最后,通脹還是被抑制住了。政府引入了新貨幣,結束了針對比法占領軍進行的消極抵抗。外國軍隊盡數撤離,賠款事務重啟。但是,通脹撕裂了中產階級,各個利益集團互相爭斗,沒有政黨能將他們團結起來。通脹之后穩健而理性的緊縮政策意味著工業工人和政府文職人員的大規模失業。從1924年開始,數百萬人丟掉了工作。商界鑒于當前政府無力帶領經濟走出通脹,開始尋找其他可能性。對一般中產階級來說,通脹意味著道德和文化迷失。20世紀20年代現代文化的夸張表達則進一步加深了這種迷失感:柏林的爵士樂和歌舞表演、抽象藝術和無調音樂、實驗文學(比如達達主義者的具象詩歌),不一而足。這種迷失感在政治中也有所體現。戰敗致使德意志帝國垮臺,德皇流亡國外。1918年11月的革命之后,短命的魏瑪民主共和國成立了。魏瑪共和國有一部現代憲法,賦予婦女選舉權并采取比例代表制。不過這些都不是致使其短命的主要原因。魏瑪憲法真正的問題是經獨立選舉產生的總統,他能夠援引憲法第48條宣布緊急狀態,因此可以獲得巨大權力并直接發號施令。魏瑪共和國首任總統、社民黨人弗里德里希·埃伯特(Friedrich Ebert)任內就曾多次利用這一條款。1925年埃伯特逝世,興登堡元帥經選舉成為新總統。興登堡是保皇派,對憲法并不怎么忠誠。最后正是在興登堡手里,第48條對魏瑪共和國構成了致命打擊。
一戰的最后一份遺產是暴力崇拜。這種崇拜不只出現在以激進右翼組織“鋼盔”(Steel Helmets)為代表的士兵群體中,還特別體現在年輕一代身上。他們因為年齡不夠不能上戰場,但卻喜歡在家里模仿長輩的英雄作風。一戰使德國的政治格局出現分化,左翼是共產主義革命者,右翼是各種激進組織。在這些激進組織中,最臭名昭著的是自由軍團。1918—1919年間的冬天,柏林和慕尼黑爆發了共產黨人和極左組織的革命起義,起義被政府利用自由軍團鎮壓。1920年早春,自由軍團自己也在柏林發動了一次暴力政變,這次政變隨即激起了魯爾區左翼組織的武裝起義。1923年,左翼和右翼的武裝起義仍然時有發生。1924—1929年的形勢相對穩定,但仍有至少170名各種政治準軍事組織的成員死于街頭暴力;到了30年代初期,死傷者數量大幅上升。僅僅在1930年3月到1931年3月這一年時間里,大約有300人在街頭和會議室的爭斗中被殺死。
政治寬容最終為極端暴力主義取代。共產主義革命的威脅開始消減,中產階級把票投給了右翼陣營,自由派的中間勢力政黨以及溫和左翼政黨在20年代中期損失了大量選票。那些積極支持魏瑪共和國的政黨在1920年之后再未在議會占據多數。最后,共和國的合法性被其司法偏見進一步削弱。支持右翼勢力暗殺和造反行動得到寬恕,他們宣稱自己是出于愛國動機;雖然軍隊保持中立,但也對魏瑪共和國非常不滿,因為政府沒有成功說服國際社會放寬《凡爾賽和約》中對德軍裝備和規模的限制。雖然軍事失敗后倉促施行的德國民主并不是從一開始就注定要失敗,但20年代德國發生的一系列事件致使其不太可能站穩腳跟。
Ⅱ
1919年的德國(特別是在慕尼黑)充斥著各式各樣的右翼極端反猶團體。到了1923年,其中一支脫穎而出:希特勒領導的國家社會主義德國工人黨。鑒于希特勒和納粹黨后來獲得了巨大權力和影響力,后人對此著墨甚多,在這里我們必須強調,希特勒的黨在20世紀20年代結束之前一直處于邊緣狀態。換句話說,希特勒不是什么政治天才,能夠只手為自己和黨贏得大眾支持。1889年,希特勒出生于奧地利,起初他過著波希米亞式的生活,以藝術為志業,但最終失敗。希特勒有一項天賦,那就是用言辭煽動群眾。他的政黨創建于1919年,和其他極右翼邊緣政黨相比,納粹黨精力充沛、冷酷無情、崇尚暴力。1923年,納粹黨認為可以效仿墨索里尼在前一年成功進軍羅馬的行為,在慕尼黑發動一場政變,并以此為跳板進軍柏林。但是納粹黨在巴伐利亞被軍隊和保守主義勢力打散。槍聲一響,人們就作鳥獸散,政變隨即宣告失敗。之后希特勒被捕,被投入蘭茨貝格監獄(Landsberg prison)。在那里他口述了自傳形式的政治小冊子《我的奮斗》(Mein Kampf),給希特勒打下手的魯道夫·赫斯(Rudolf Hess)負責記錄。當然,那并不是一幅藍圖,而是希特勒基本思想的概要。如果有人有興趣一讀,就會發現書里主要講的是反猶主義。
希特勒出獄之時,他創造的納粹意識形態已經成形。這一意識形態包含了許多毫不相干的東西:反猶主義、泛日耳曼主義、優生學、所謂的種族衛生學、地緣政治擴張主義、對民主和文化現代主義的敵視。當時這些思想都已經出現了一段時間,只是沒人將其融合起來。希特勒身邊有一批直系下屬,其中包括天才宣傳家約瑟夫·戈培爾(Paul Joseph Goebbels),以及天生的行動派赫爾曼·戈林(Hermann G.ring)等。他們塑造了希特勒的領袖形象,并使他加深了自己的使命感。然而即便有他們,再加上街頭褐衫軍即沖鋒隊(Sturmabteilung)的暴力行動,希特勒在20年代行將結束之時在政治上也仍未取得任何突破。1928年5月納粹黨只贏得了2.6%的選票,社民黨領導的中間和偏左政黨組成的大聯合政府(Grand Coalition)入主柏林。不過到了1929年10月,華爾街股價下跌,德國經濟形勢隨之急轉直下。而且,美國銀行從1924年就已經開始撤去扶助德國經濟復蘇的貸款。于是,德國銀行只能向德國公司索債,而德國公司別無選擇,要么裁人,要么破產。許多公司處境艱難。不到兩年時間,超過1/3的工人失業,數百萬人工資下降或者只能打短工。德國失業救濟保險體系徹底崩潰,許多人因此流離失所。同時,德國農業由于國際需求下降也開始土崩瓦解。
大蕭條在政治上引發了毀滅性的后果。所謂的大聯合政府四分五裂;對于如何應對危機,各黨意見很難統一,致使議會不能形成多數,無法產生決議。德國總統興登堡任命了一個以公開的保皇派天主教政治家海因里希·布呂寧(Heinrich Brüning)為核心、吸收了眾多專家的內閣。新內閣強制實施通貨緊縮,卻讓德國經濟形勢變得更加糟糕。促成這個決定的正是憲法第48條賦予總統的命令權,它使決定繞開了國會。這時,國會的政治權力一方面上移到了總統興登堡的圈子中,因為他有命令權,另一方面下移到了街頭,街頭暴力飛速增長,暴力的背后是希特勒的褐衫軍在煽風點火。對加入褐衫軍的數千名年輕人來說,暴力很快成為一種生活方式,使他們幾乎如同染上毒癮一般,像在1914—1918年戰場上殺紅了眼的父輩一樣向共產黨人和社民黨人傾瀉著怒火。
許多褐衫軍成員在30年代初都處于失業狀態。然而,并不是失業讓人們支持納粹分子。其實有更多的失業者投入了德國共產黨(Communist Party of Germany)的懷抱。共產黨的選票一直穩定增長,達到了17%。1932年11月,共產黨在國會的席位擴大至100席。共產黨發動猛烈的革命動員,承諾要消滅資本主義,建立蘇維埃德國。這樣的承諾嚇壞了德國中產階級,他們太清楚1918年后俄國中產階級的慘狀了。眼見政府無力解決當前危機,同時又對共產主義崛起驚恐不已,他們不再支持那時候還在爭吵不休的傳統右派,開始向納粹集團靠攏。其他一些團體隨后跟進,其中包括許多新教小農和體力勞動者,他們出自社民黨文化傳統薄弱的地區。
幾乎所有的中產階級政黨都已完全潰散,只有社民黨和中央黨成功地控制了損失。到了1932年,他們已經是僅存的溫和中間派。在國會他們相當無助,左翼是100位身穿整齊制服的共產黨人,右翼是196位納粹褐衫軍代表。政治的兩極對立已經達到極致。
1930年9月和1932年7月的選舉顯示,納粹黨是一個能將各種反對力量攬入懷中的政黨,它既受到中產階級的強有力支持,也受到工人階級的歡迎。后者盡管較弱,但仍不容忽視。這樣,納粹黨在自己的傳統選民即中下層新教農業團體之外也獲得了支持。其他政黨對自己的選票流失感到驚訝,并試圖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納粹黨的成功與任何具體政策無關,而是基于它為德國未來規劃的遠景:人見人恨、只會制造悲劇的魏瑪共和國必須消失;德國人民將再次團結為一個民族共同體,不分政黨和階級,就像1914年那樣;德國必須在國際舞臺上重振雄風,再次成為一股領導力量。這些多多少少就是納粹黨綱。納粹集團也根據受眾調整自己的政策。比如,當反猶主義沒有得到多少回應時納粹宣傳就對之緘口不言,這種情況出現在1928年多數選區。當納粹黨人和共產黨人在街頭激戰正酣,興登堡周圍的陰謀家競相給老總統吹耳邊風時,第三股重要勢力開始介入政治斗爭:軍方。軍方對共產主義不斷崛起和街頭日益混亂的局面高度警惕;同時,它也將此看成一個機會,一個推翻魏瑪民主、實行威權主義軍事獨裁的機會。軍方希望軍事獨裁政權能夠廢除《凡爾賽和約》,把整個國家再次武裝起來,奪回德國丟失的領土,甚至可能不止于此。
這時候軍方有實力,原因在于它是唯一能使極度脆弱的德國恢復秩序的力量。1932年,興登堡總統在社民黨的支持下成功連任,社民黨人支持他,是因為他比希特勒稍好一點。總理布呂寧的末日將近。他一事無成,既沒有解決經濟危機,也沒有使德國恢復秩序。他還得罪了興登堡,不僅沒有幫助興登堡清除再次當選的障礙,甚至還提出要在德國東部搞土地改革,幫助已經陷入絕望的農民。要知道興登堡可在那里有土地。軍方也想讓布呂寧走人,因為他的緊縮政策使重整軍備計劃無法實施。軍方和許多保守派團體都希望和已經是德國最大黨的納粹黨合作來推翻魏瑪民主。1932年5月,布呂寧被迫辭職,總理位置被弗朗茨·馮·巴本(Franz von Papen)取代。巴本是一個天主教貴族地主,是興登堡的朋友。
巴本的上臺敲響了魏瑪民主的喪鐘。他動用軍隊趕走了普魯士的社民黨政府,并準備通過修憲來限制選舉權和削弱國會力量。巴本還開始禁止報紙發表批評性言論,限制公民自由。納粹黨的選票數量在1932年7月的選舉中再次上升,已達37.4%。巴本原本想要拉攏希特勒,與納粹黨合作,但這一計劃最終流產,因為希特勒堅持由自己而非巴本出任政府首腦。巴本在國內幾乎沒有獲得任何支持。當軍隊對他失去耐心時,巴本最后也只能辭職。之后,軍方換上了自己人庫爾特·馮·施萊歇(Kurt von Schleicher)將軍,卻仍未能很好地維護秩序。他的政策是建立一個威權國家,但他同樣未能贏得納粹黨的合作,沒能制造德國人民同意建立威權國家的假象。1932年11月的國會選舉中,納粹黨丟掉了約200萬張選票。黨的財政狀況明顯惡化,缺乏資金,這使黨內產生了分歧。納粹黨內排在希特勒之后的二號人物格雷戈爾·施特拉塞爾(GregorStrasser)對希特勒拒絕和興登堡以及巴本協商表示失望,這位黨的組織專家隨后選擇辭職。納粹黨的虛弱給軍方提供了可乘之機。
1933年1月30日,在軍方同意之下,興登堡任命希特勒為新政府總理。而在新政府中,除了兩個例外,其余的全是保守主義者,他們的頭兒是副總理巴本。
Ⅲ
從事實角度來說,1933年1月30日希特勒當上德國總理標志著納粹奪權的開始,而不是一場保守派反革命運動的開始。希特勒避免了他十年前曾經犯下的錯誤:這次他的上臺符合憲法規定,還獲得了軍方和保守主義者的支持。上臺之后,希特勒面臨的問題變成了如何使自己從魏瑪共和國某任內閣總理變成一個一黨制國家的獨裁者。首先,他考慮讓街頭暴力加劇。他說服巴本任命赫爾曼·戈林為普魯士內政部長,這樣戈林便可以招納褐衫軍當輔警。褐衫軍暴徒到處挑事,打砸工會辦公室、毆打共產黨人、闖入社民黨會議現場打斷正常會議進程。2月28日納粹黨的機會來了。一個名叫馬里納斯·范德呂伯(Marinus van der Lubbe)的荷蘭無政府工團主義者為抗議失業的不公正,獨自一人燒毀了國會大廈。之后希特勒和戈林說服了早已心癢難耐的內閣,采取果斷措施鎮壓共產黨。包括黨的領導層在內,4,000名共產黨人旋即被捕,遭到毆打和虐待之后被送進了新建的集中營。接下來幾周,暴力和流血事件絲毫沒有減少。3月末,普魯士警察局報告稱,已經有2萬名共產黨人被關進監獄。到了該年夏天,被捕的共產黨人、社民黨人和工會人士已經超過10萬,甚至連官方都估計已經有600人死于拘禁之中。這一切都源于興登堡的總統令。在縱火案發生后的第二天晚上,興登堡下達緊急命令限制公民自由,并準許內閣采取一切措施保障公共安全。本來只涉及范德呂伯一個人的行動,被后來的德國宣傳部長戈培爾描述為共產黨人武裝奪權的陰謀,這使很多中產階級選民堅信興登堡的命令完全正確。
然而政府并沒有在法律層面正式禁絕共產主義,因為它擔心這會讓本來屬于共產黨的選票在3月5日的選舉中全都流向社會民主黨。為了這次選舉,納粹宣傳機器在工業界一筆資金的支持下開足了馬力;納粹集團還動用暴力恐嚇,使敵對政黨的政治會議要么被打斷,要么干脆被取消。可是即便如此,納粹黨仍然沒有獲得有效多數選票,它自己只贏得了44%的選票,在保守的國家人民黨(Nationalist Party)的支持下才勉強過了50%。共產黨仍然占有12%,社會民主黨有18%。這意味著希特勒和他的內閣還沒有權力修改憲法,因為納粹黨的票數還遠遠沒有達到要求的2/3多數。然而1933年3月23日,納粹黨還是設法達到了目標。一方面它威脅稱,如果達不成目標就要打內戰;另一方面,它向中央黨代表允諾,稱政府將和羅馬簽訂協議保障天主教權利。當天,國會通過了《授權法》(Enabling Act),規定內閣可以不經過國會和總統,直接依靠命令行使權力。此法和《國會縱火案法令》(Reichstag Fire Decree)一起為建立獨裁制度提供了法律基礎。只有社民黨的94位代表投票表示反對該法。
在1932年11月的國會選舉中,社民黨和共產黨一共獲得了221個席位,納粹黨有196席,納粹黨的同盟國家人民黨有51席。
不過,社民黨和共產黨完全無法阻止納粹黨奪權,兩黨之間存有深刻的矛盾。共產黨在莫斯科斯大林的命令下給社民黨扣上“社會法西斯主義”的帽子,還說社民黨比納粹黨更糟糕。社民黨認為共產黨不夠光明正大,缺乏對基本道德準則的信仰,不愿與他們合作。
兩黨的準軍事組織在街頭和納粹分子打得如火如荼,但是當軍方于1933年支持希特勒政府后,他們便不是對手了。他們的人也遠沒有納粹沖鋒隊的人多,褐衫軍的規模在1933年2月已經超過75萬。
社民黨避免流血,堅持遵守法律。而共產黨則認為,希特勒政府是垂死資本主義的最后掙扎,無產階級革命的光明大道就在前方,沒有必要發動起義。后來,德國國內的失業率攀升至35% 時,再想發動大罷工已經不可能了。罷工的工人迅速被拼命想使自己和家人擺脫貧困的失業者取代。
在取得工會主要領導人同意之后,戈培爾決定設立一個新的全國性節日。工會長久以來的一個要求得到了滿足:從此以后,5月1日成了全國勞動者的節日。在那一天會有成千上萬的工人聚集在德國各個公共廣場,在納粹卐字標志之下聆聽希特勒等納粹領導人的廣播演講。但就在戈培爾做出決定之后的第二天,全國的納粹沖鋒隊員展開行動,突擊了工會和社民黨的辦公室和基地,洗劫財物,擄走資金,然后將其統統關閉。幾周之內,大量工會和社民黨領導人被捕,許多人在臨時搭建的集中營內受盡毆打和酷刑。抓捕行動挫敗了工人運動的精神。其他黨派也輪番成為納粹政權清洗的目標。在選舉糾紛中分裂為幾個小團體的一些自由主義小黨游走在政治邊緣,后來被強制自行解散。一些流言蜚語開始瞄準希特勒的同盟即國家人民黨,同時伴隨著對國家人民黨官員和代表的騷擾和逮捕。希特勒主要的國家人民黨盟友阿爾弗雷德·胡根貝格(Alfred Hugenberg)被迫從內閣辭職。該黨在國會的領導人被發現死在辦公室,死因可疑。胡根貝格提出抗議,卻遭遇希特勒歇斯底里的爆發。希特勒威脅道,如果國家人民黨再敢反抗,就讓它血流成河。到了6月末,國家人民黨宣布解散。剩下的唯一獨立大黨中央黨的命運與之相仿。納粹當局威脅要解雇天主教文職人員,并關閉其世俗機構。這時教宗正苦于共產主義的威脅,于是羅馬和德國政府達成協議:只要中央黨同意自行解散,納粹政權保證會兌現《授權法》通過時已經達成的協議。按照設想,這應該能夠保證天主教會在德國的完整性,包括其財產和組織機構。時間最終證明,這項協議就是廢紙一張,但同時中央黨卻和其他黨一樣消失于無形。1933年7月中旬,德國在法律上已經成為一個一黨制國家,因為納粹政府的一紙法律查禁了除納粹黨之外的其他所有政黨。
遭受厄運的不只是政黨和工會。納粹黨對現存的各種機構也展開了攻擊,影響到了整個社會。每一個州政府,德國聯邦政治體系之下的每一個州議會,每一個鎮、地區和地方委員會都遭到了無情清洗。《國會縱火案法令》和《授權法》被用來鎮壓所謂的國家公敵,當然其實就是納粹仇敵。所有全國性的志愿組織和地方俱樂部都被置于納粹集團的控制之下,包括工農業利益集團、體育協會、足球俱樂部、男聲唱詩班和婦女組織,不一而足。簡單來說,所有的組織生活都被納粹化了。帶有政治傾向的競爭性組織被合并為一個單一的納粹組織。志愿組織的時任領導人要么被粗暴地直接驅逐,要么被警告要向黨靠攏。許多組織驅逐了內部的左派和自由派成員,并宣誓要效忠于新的國家和政府機構。納粹黨將這整個過程稱為“整合”,從1933年3月一直持續到6月。最后留下來的非納粹組織只有軍隊和天主教會及其世俗組織。與此同時,政府還通過了一項法律,對文官系統展開清洗。德國的文官系統十分龐大,其中包括學校老師、大學職員、法官等在別的國家不歸政府控制的職業。社會民主主義者、自由派、相當數量的天主教人士和保守派也被驅逐。當時的就業形勢十分嚴峻,為保住工作,160萬人在1933年1月30日到5月1日之間加入了納粹黨,直至黨的領導層下令禁止更多人加入,而褐衫軍人數在1933年夏天已經增長到超過200萬。
文職人員、法官等群體中真正因為政治原因被解雇的其實很少。
很多人被解雇是因為種族問題。1933年4月7日納粹政權通過的《文官系統法》(Civil Service Law)允許解雇猶太裔文職官員,不過興登堡在其中加入的一個條款保住了猶太裔士兵和德皇在1914年之前任命的猶太裔文員的工作。希特勒宣稱,猶太人愛搞破壞,是必須被消滅的寄生蟲。但實際上多數猶太人都是中產階級,如果他們有政治傾向,那也都是常見的自由派或保守派。然而希特勒卻相信這些人曾經在一戰中預謀顛覆德國,并制造了魏瑪革命。的確有一些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領導人是猶太人,但多數其實不是。不過這對納粹集團來說沒有區別。3月選舉過后,納粹沖鋒隊在選帝侯大街(Kurfürstendamm)施暴,追捕這條商業街上的猶太人,對他們拳打腳踢。猶太人集會也遇到襲擊。在整個德國范圍內,褐衫軍沖進法院把猶太裔法官和律師拽出來,用橡皮警棍毆打他們,讓他們滾出德國。如果一個被抓的猶太人同時是社民黨人或共產黨人,那他將會受到更加殘酷的折磨。截至6月末,超過40名猶太人被沖鋒隊殺害。
國外通訊社對類似事件做了大量報道。以此為借口,希特勒、戈培爾和納粹領導層實行了一項蓄謀已久的計劃:一次針對猶太人店鋪和商業的全國性抵制運動。1933年4月1日,沖鋒隊隊員站在猶太人商店前,警告人們不得入內。許多非猶太裔的德國人都照辦了,但沒有表現出任何熱情。而猶太大公司由于對稅收貢獻巨大,政府暫時沒有動它們。戈培爾意識到大眾對抵制運動熱情不高,幾天之后便取消了行動。但是,暴力、毆打和抵制對德國猶太人群體造成了很大影響,截至年末已經有3.7萬人選擇移民。納粹當局定義“猶太人”并非根據宗教信仰,而是根據種族標準。他們迫害猶太人的行動對德國的科學、文化和藝術事業造成了十分顯著的負面影響。猶太裔指揮家和音樂家,比如布魯諾·瓦爾特(Bruno Walter)和奧托·克倫佩雷爾(Otto Klemperer),很快就被解雇或者被禁止演出。電影業和廣播業中的猶太人和在政治上反納粹的人很快便遭到清洗。一些和納粹當局持不同立場的報紙要么被關閉,要么被置于納粹組織的控制之下。記者聯盟和報業協會都接受了納粹統治。貝托爾特·布雷希特(Bertolt Brecht)、托馬斯·曼等眾多左翼和自由主義作家被禁止發表作品;許多人選擇離開德國。此外,希特勒對包括保羅·克利(Paul Klee),馬克斯·貝克曼,恩斯特·路德維希·基希納和瓦西里·康定斯基(Vassily Kandinsky)在內的許多現代藝術家敵意濃厚。1914年之前,希特勒曾經計劃在維也納藝術學院求學但最終被拒,他嘔心瀝血創作的具象派建筑繪畫被認為毫無新意。在魏瑪時期,許多抽象派和表現主義風格的藝術家名利雙收,但是希特勒認為他們的作品是毫無意義的亂涂亂畫,丑陋無比。他在演講中大罵現代藝術,博物館和美術館的負責人紛紛遭到解雇,代之以積極把現代主義作品移出展覽的人。許多在國有教育機構任職的現代藝術家和音樂家,比如克利和勛伯格(ArnoldS ch?nberg),都被解職。
在1933年和接下來的幾年時間里,大約有2,000名活躍于藝術領域的人選擇從德國移民。這些人幾乎都享有國際聲譽。另外,納粹政權的反智傾向在大學表現尤甚。所有領域的猶太裔教授都被解雇。許多人,包括愛因斯坦、赫茲、薛定諤,馬克斯·波恩(MaxBorn)和其他20名曾經或將要獲得諾獎的人,都離開了德國。到1934年,5,000名大學老師中大約有1,600人被迫離職,其中1/3是由于他們的猶太人身份,其他人則是因為在政治上反對納粹主義。16% 的物理學教授及其助手選擇移民。在大學里面,學生和小部分納粹教授——比如哲學家海德格爾——是實施迫害的主力軍,他們通過暴力示威游行強迫猶太裔教授和左翼教授離職。1933年5月10日,德國大學生在19座大學城的主廣場上舉行集會,將大量猶太人和左翼作者的書堆起來燒掉。納粹集團試圖進行一場文化革命,一舉清除異質文化的影響,讓德國精神重生。異質文化以猶太人文化為主,在更廣泛的意義上也包括現代主義文化。德國人不能只是默認第三帝國的統治地位,他們必須用心和靈魂來支持它。約瑟夫·戈培爾建立的宣傳部迅速控制了文化和藝術領域,它是納粹實現這一目的的主要工具。但是,納粹主義在很多方面都是一個徹底的現代現象,它利用最新技術、最新武器和最科學的方法按自己的意愿重塑德國社會。在納粹分子看來,種族是一個科學概念。納粹分子把種族作為所有政策的基礎,按照自己所謂的科學方法改造人類社會。無論是宗教信仰、倫理考量還是長期稱頌的傳統,都必須為這次革命讓路。不過在1933年夏天,希特勒覺得必須要告訴自己的追隨者們,是時候停止革命了,德國需要一段時間的穩定。本書就是從這里開始講起,這時候魏瑪共和國的殘骸已被徹底肅清,第三帝國終于掌握了權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