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人生食得一味咸
- 我買菜去了
- 錢紅麗
- 2513字
- 2020-03-27 17:07:06
近來,每一次徘徊于菜市,都極迷惘,轉來轉去,一點采買的欲望也無。無非土豆、山藥、萵筍、豆芽、千張……對一切菜式均提不起興趣,實在不想燒飯了,簡直到了厭憎的程度。
今天唯獨買回一把紫菜薹。午餐,兩個菜:熗紫菜薹,為其一;另一道是咸魚,隔日剩下的,回鍋熱一熱。因為腌魚的咸香,難得下飯。春來,胃口一貫差得很,食幾塊咸魚,也能順利將半碗飯送下去,一粒不剩。
菜市水產區遍布激素速催的各色魚類,肉質松散,寡興得很,我家一年四季的餐桌上難得見到它們的身影。這咸魚的前身是一條鳙魚,家里老人親自從水庫邊買回腌制而成,或許沒有喂養飼料的緣故,肉質特別緊實。剁成塊,用開水浸泡半小時,熗鍋時,佐以大量濃醋,另加八角、藤椒、陳皮、干辣椒,炒至出味,老抽上色,開水沒過魚塊,漸次擱三兩粒冰糖起鮮,改至文火慢慢燜煮,飄蕩了一屋子的麻辣咸香。
咸魚怎么如此勾人食欲呢?將半碗飯吃完,還要貪婪著空口吃一塊,齁咸齁咸,倒半碗開水,抿一口黃澄澄的魚肉,喝一口白水,這樣的時刻,竟成了一日里無上的福報。
去年,吃到過一只咸野鴨。野鴨皮下一絲脂肪也無,渾身遍布瘦肉。我家特別備有一把利斧,專門用來剁咸貨。那只咸野鴨橫陳于砧板,一斧頭下去,鴨肉纖維畢現,真是太美麗了。鴨肉經過長時間的腌制、發酵,被寒風吹了一冬,鮮紅的鴨肉變成紫檀色,且自帶光芒,鉆石一般泛光,這光并非強光,而是幽光。誰能想到一塊被剁開的咸鴨肉當真成了一件小小的藝術品?非常富于審美力。我拿在手上,看了又看。未加任何作料,隔水蒸熟,只一個字——香,隔世的香,無一可比的香。高溫蒸煮后的鴨肉,于顏色上,又有了一次變化,由幽光的紫檀變成絳紅。拿一塊,用手撕著吃,鴨肉纖維一縷一縷,入口,皆成芬芳馥郁,越嚼越有韌勁兒,到末了,連槽牙都要貪戀起它的美味來,強留了許多肉纖維于牙縫里。
一餐野鴨肉食畢,也挺費神的,過后,還要拿著牙簽,對鏡將肉屑悉數剔出。
近年秋冬季,菜市里也有野鴨售賣,當然不屬于二級保護禽類純種野鴨,而是經過馴化養殖而成。商販論只賣,四十元一只,兩斤重的樣子。買過一只,紅燒之,并非預期中的味美,肉柴不論,更沒有禽類的甘香。工業流水線上飼料喂大的禽類,談何香起呢?
我吃到的咸野鴨,也是這個馴化的鴨種,卻分外香。
鵝,也是如此。現在都是圈在窩棚里以飼料喂養,皮下脂肪多得隆起。新鮮的紅燒鵝,除了烹飪出半鍋油以外,香味一無所獲,但,咸鵝,則大大不同。
作為北地的合肥周邊縣市,一直有腌制禽類的傳統,確實是獨一味的香。一般都是講究隔水蒸透。尤其在對付咸鵝、咸鴨兩物時,最好加黃豆一起蒸,禽類蒸出的葷油被干黃豆吸飽,吃起來,有了糯香。每次蒸上一海碗,成了每日早餐永遠吃不厭的佐粥小菜。
定居合肥十余年,自冬至春,這些咸味未曾斷過檔——一年年,從老人那里拎回來。
除了書寫,我對一切人間俗事,似乎沒有過片刻的耐心,連雨傘一角脫了線,也無耐心縫起來,何況其他?但是,每一年,總有那么一天,我都耐下性子坐在矮凳上,將拿回的咸鵝咸鴨咸魚,認認真真地剁成小塊,分裝于食品袋內,條理分明地碼在冰箱里凍藏起來。每逢不想燒菜時,這些咸貨則充當了主菜角色,只需炒一盤青菜,便是囫圇一餐,甚至連湯也不做,飯后就著一塊咸貨,喝下半碗開水完事。
有一個同事,六安霍山人氏。他深居家鄉的父親每年都要喂養一頭黑毛豬,臘月里殺了,全部制成臘肉。數年如一日,每逢三九寒冬,這個同事便在單位QQ群里售賣臘肉,各部門同事趨之若鶩。居我家后一幢的同事幾乎年年買。有一回,我們同在小區散步,她老饕一般向我形容,用家養黑毛豬做的咸肉有多么可口。這個同事會吃,她買的是一刀帶肋排的咸肉,直接放砂罐煨熟。她說:“你不知道哎,直接拿一塊咸排骨啃,有多么過癮。”
每年,家里老人都會腌好咸肉讓我們帶回,出于節儉的緣由,一直未曾買過霍山同事家的咸肉,所以呢,那一塊塊被同事當零食拿在手上啃的咸肋排的美味,終究成了一種清虛的傳說,一直裊繞于我的舌尖。不是有這么一說嗎?吃不到的天鵝肉,永遠是天鵝肉;吃到的,都成了糞土。
每年,將咸肉切成三四兩重的一塊塊,凍藏于冰箱內。要吃時,拿一塊出來,溫水浸泡,片成薄片,入鍋煸出油后,投以一把青蒜,爆炒。出于一切咸貨的共性,著實下飯得很。咸肉炒熟以后,搛一片放在眼前,可照見對面的人影,這就證明咸肉腌制的功夫到家了。四川有一道名小吃——燈影牛肉,就是可以透過一片牛肉照見對面的人影。中國的飲食,向來精深浩繁駁雜,原本沒有穿透力的家禽肉類,佐以食鹽,與漫長的時間共謀,到了涅槃時刻,卻擁有了穿透歲月的力量。
童年的記憶里,總是有一個豌豆上市的仲春,始終忘不了。一天早晨,媽媽搖醒睡得酣甜的我,告知煮了豌豆咸肉飯在鍋里,讓起床記得吃。她早早吃過,趁天未亮,急急趕至十幾里遠的山里挑柴……想想吧,自家種出的糯米雜以豌豆、咸肉粒,放在土灶大鍋里,以柴火燜熟,吃一碗,該有多么富足。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在我的家鄉,平素連新鮮豬肉都吃不到的年月,媽媽何曾如此奢侈?她究竟從哪里得來那一小塊咸肉呢?百思不得其解。
人生一路行來,總伴有數不清的謎團,無所謂解或不解了。
剛剛午休,勉強入睡十幾分鐘。就這短暫的時辰,都不肯將人放過,竟命令我在夢里——寫文章。已經寫至收尾的程度了。夢里,我前前后后、反反復復修改……忽然驚醒,翻個身,什么也記不起來,懊惱萬分!可是,隔了三十多年的光陰,童年的那個仲春,媽媽煮的一鍋豌豆咸肉飯的滋味,讓我沒齒難忘。
孩子喜食糯米圓子,也是合肥這邊的春節吃食之一。年三十,從老人那里帶回二三十只,每次蒸三四只給他。吃完了,他仍有念想。倘若放在往年,肯定要親自動手做一批了。往年,每到春節前夕,都要炸一些肉圓子。今年,實在身困心乏,力不從心了。
庾信賦云:“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凄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這也是我的心境了。
日子過來過去的,不免有生死存亡之惑。這樣的心境里,也就配一碗咸魚吃吃。所謂粗茶淡飯,倒也合襯。
昨夜風狂雨驟,清早出來一看,小區里原本干枯的柳枝紛紛爆了芽,惹人站在那里看了又看,心里自是異樣——萬物真是神奇,實在是一夜間的劇變。唯獨人不是這樣的——人是一日日地、緩慢地在春去春來的輪回里不知不覺間老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