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10章 神的游戲

戲劇不是小說。假若我是個木匠;我一定說戲劇不是大鋸。由正面說,戲劇是什么,大概我和多數(shù)的木匠都說不上來。對戲劇我是頭等的外行。可是,我作過戲劇。這只有我和字紙簍知道。看別人寫戲,我也試試,正如看別人下海,我也去涮涮腳。原來戲劇和小說不是一回事。這個發(fā)現(xiàn),多少是惱人的。

“小說是袖珍戲園”。不錯。連賣瓜子的打手巾把的都有地位。形容那位睡著了的觀客,和他的夢,都無所不可。一出戲,非把賣瓜子的逐出去不可,那位做夢的先生也該槍斃。戲劇限于臺上加點玩意,而且必定不許臺下有人睡覺。一些布景,幾個人,說說笑笑或哭哭啼啼,這要使人承認是藝術(shù);天哪,難死人也,景片的繩子松了一些,椅子腿有點活動,都不在話下;她一個勁兒使人明白人生,認識生命,拿揭顯代替形容,拿吵嘴當作說理,這簡直不可能。可是真有會干這個的!

設(shè)若戲劇是“一個”人的發(fā)明,他必是個神。小說,二大媽也會是發(fā)明人。從頭說起吧。立意有了,人物,地點,時間,也都有了,這不應(yīng)很樂觀么?是。于是提起筆來,終于放下,讓誰先出來呢?設(shè)若是小說,我就大有辦法。我能叫一混成旅一齊出來,也能叫一個人沒有而大講秋天的紅葉。戲劇家必是個神,他曉得而且毫不遲疑地怎樣開始。他似乎有件法寶,一祭起便成了個誅仙陣,把臺下的觀眾靈魂全引進陣去。并且是很簡單呀,沒有說明書,沒有開場詞,沒有名人的介紹;一開幕便單擺浮擱的把陣式列開,一兩個回合便把人心捉住,拿活人演活人的事,而且叫臺下的活人鄭重其事地感到一些什么,傻子似的笑或落淚。這個本事是真本事,我只能使眼前的白紙老那么白著吧。請想,我面對面的,十二分誠懇的,給二大媽述說一件事,她還不能明白,或是不愿聽;怎樣將兩個人放在臺上交談一陣,就使他明白而且樂意聽呢?大概不是她故意與我作難,就是我該死。

勉強地打了個頭兒。一開幕,一胖一瘦在書房內(nèi)談話,窗外有片雪景,不壞。胖子先說話,瘦子一邊聽一邊看報。也好。談了兩三分鐘,胖子和瘦子的話是一個味兒,話都非常的漂亮,只是顯不出胖子是怎樣個人,瘦子是怎么個人。把筆放下,嘆氣。

過了十分鐘,想起來了。該上女角了。女角一露面,胖子和瘦子之間便起了沖突,一起沖突便有了人格。好極了。女角出來了。她也加入談話,三個人說的都一個味兒,始終是白開水。她打扮得很好,長得也不壞,說話也漂亮;她是怎么個人呢?沒辦法。胖子不替她介紹,瘦子也不管詳述家譜,她自己更不好意思自述。這位救命星原來也是木頭的。字紙簍里增多了兩三張紙。

天才不應(yīng)當承認失敗,再來。這回,先從后頭寫。問題的解決是更難寫的;先解決了,然后再轉(zhuǎn)回來補充,似乎更保險。小說不必這樣,因為無結(jié)果而散也是真實的情形。戲劇必須先作繭,到末了變出蛾子來。是的,先出蛾子好了。反正事實都已預備好,只憑一寫了。寫吧。胖子瘦子和姑娘又都出來了。還是木頭的。瘦子娶了姑娘,胖子飲鴆而死,悲劇呀。自己沒悲,胖子沒悲,雖然是死了!事實很有味兒,就是人始終沒活著。胖子和瘦子還打了一場呢,白打,最緊張?zhí)幘褪沁@一打,我自己先笑了。

念兩本前人的悲劇,找點訣竅吧。哼!事實不如我的奇,穿插不如我的巧,言語沒有我的情,可是,也不是從哪找來的,前前后后,里里外外,有股悲勁縈繞回環(huán),好似與人物事實平行著一片秋云,空氣便是涼颼颼的。不是鬧鬼;定是有神。這位神,把人與事放在一個悲的宇宙里。不知道是先造的人呢,還是先造的那個宇宙。一切是在悲壯的律動里,這個律動把二大媽的淚引出來,滿滿的哭了兩三天,淚越多心里越痛快。二大媽的靈魂已到封神臺下去,甘心地等著被封為——哪怕是土地奶奶呢,到底是入了神界!

我完了。神始終不照顧我。他不給我這點力量。我的眼總是迷糊,看不見那立體的一小塊——其中有人有事有說有笑,一小塊人生,一小塊真理,一小塊悲史,放在心里正合適,放在宇宙里便和宇宙融成一體,如氣之與風。戲劇呀,神的游戲。木匠,還是用你的鋸吧。

載一九三四年七月十四日《大公報》

主站蜘蛛池模板: 台州市| 凤庆县| 萨嘎县| 青浦区| 涿鹿县| 佛坪县| 南宁市| 宕昌县| 合江县| 寿宁县| 汉川市| 城固县| 报价| 白山市| 井陉县| 临猗县| 霸州市| 高阳县| 兖州市| 光山县| 上犹县| 罗甸县| 汝南县| 民丰县| 宜宾县| 丰城市| 赤峰市| 芷江| 保康县| 驻马店市| 金山区| 呼和浩特市| 无锡市| 大兴区| 佛坪县| 普陀区| 四会市| 沁源县| 镇江市| 蒙自县| 武清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