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關掉了那盞來自人間的燈,打開了另一盞開啟地獄之門的燈。
我把自己放在黑暗里,放在這個黑暗的房間里,只留了一盞燈,這盞燈的光束,直直地射在那幅畫上,除了這束光,房間里再也沒有其他的光源了。不是因為我喜歡黑暗,而是為了可以更加專注地看著那幅畫,摒除所有的干擾,只看著那幅畫。
我坐在那幅畫的正前方,直直地盯著它,甚至連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今天去醫院了嗎?”
“沒有。”
“吃藥了嗎?”
“沒有。”
“吃飯了嗎?”
“沒有。”
通過電話向我噓寒問暖的是劉小沫。我的回答依舊平靜并且冷漠。不過,我并沒有說謊。
整整一年了。我記不清楚去了多少次醫院,也記不清楚換了多少種藥,唯一能記清的是醫生每次看見我時那種奇怪的表情,當然,還有那個重復了不知道多少次的自問自答式的問題。
“奇怪,一點好轉也沒有,反而還在加重,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沒辦法,也只能再換一種藥試試了。”
所以,我已經厭倦了這種把希望完全寄托在更換藥物的治療上,當然,吃藥也就變成了一件可有可無的事情了。
“不吃藥就算了,飯總得吃,我等會兒過去給你做。”
劉小沫早已習慣了我的冷漠,而我,也早已習慣了她的熱情。
“不用了,我很忙。”
“忙什么?”
“看畫。”
乍一聽,我給出的答案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敷衍。不過,這個世界上如果只有一個人明白我這樣的回答并不是敷衍的話,這個人一定就是劉小沫。
“如果再這樣繼續看下去,你的病只會越來越嚴重。”
劉小沫的聲音有些激動,更多的是無奈。
“是嗎?這不是正合你意嗎?別忘了,你才是這幅畫的主人。”
我已經沒有興趣再繼續聽劉小沫說下去了,果斷地掛了電話之后,重新把目光和思想都放回到眼前的這幅畫上。
這個已經被黑暗占領的房間,原本是我的家。現在,可以說它是囚牢,是病房,是一切集合了恐懼和不安的地方,唯一不能再用來定義它的詞語就是家,至少,不再是我的家了。
這樣的改變,只有一個原因,就是這幅畫。
可以容納這幅畫的地方,已經不再是人間,更何以談家。
房間里唯一的光束還持續地照在被掛在墻上的那幅畫上。時間,濃縮成一筆筆勾描、一抹抹色彩,真實卻又無比虛幻地被記錄下來。也許誰也不會相信,這幅有著近百年歷史的畫,會如此卑微地懸掛在我這樣一個死后就不會再被人提起的小人物家里。
我,看著這幅畫,心里被一個問題填滿:它,就是我的死因嗎?
一副出自近百年之前某位畫師之手的畫作,一個正活在近百年之后的我,這樣的相對,可以說是完美地詮釋了尼采的那句話:
“如果閣下長時間盯著深淵,那么,深淵也會同樣回望著閣下。”
沒錯,這幅畫就是我的深淵,每時每刻都死死地盯著我的深淵。我無法擺脫,因為,畫中,的的確確有兩雙眼睛,兩雙死死盯著我的眼睛。
這幅畫記錄的是百年前一對新婚夫婦婚禮當天發生的故事。畫中的主角,是一對年輕男女。新娘站在畫面的左邊,雙手十指交叉,放在小腹前,手腕上空無一物,沒有手鐲,手指上也沒有戒指。新郎則是面無表情地站在新娘旁邊,簡單的長衫馬褂,有些異樣的姿勢,緊緊地貼在即將伴隨自己一生的女人旁邊,距離很近,卻看不出絲毫的情感。畫面的色彩不是本應屬于這個喜慶日子的鮮艷祥和,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讓人看了就會從心里向全身各個末梢神經傳遞寒冷的暗紅色,整幅畫都是以這樣的暗紅色為主色調。新人的衣服,四周少得可憐的那一點點紅色裝飾布條,當然,還有貼在作為背景的兩扇門上的喜字……所有紅色的東西,使用的都是這種像是已經凝固的鮮血一樣,讓人發寒的暗紅色。
我說過,這幅畫的主人并不是我,可是,我卻獨自占有了這幅畫整整一年的時間。另外,在我占有這幅畫的一年時間里,它的主人,刻意地成了我的鄰居,時間也是一年。
我想再強調一次,這幅畫的主人應該是——
劉小沫。
不過,劉小沫對于這幅畫的歸屬問題,有一個不同的答案。她認為,這幅畫的主人應該是——
我們。
房間里很安靜,安靜得只有我和畫。
“咔嚓!”
一個聲音劃破了這種安靜,盡管聲音很小,卻顯得異常的暴力和無禮,畫中隨處可見的暗紅色仿佛被這個聲音刺傷,詭笑著流出了殷紅的鮮血。
這個聲音來自鑰匙擰開房間的門鎖。
黑暗中出現了一個人,我依舊保持著剛才的坐姿,一動不動。
“如果你再學不會敲門,那我只能換一個門鎖了。”
諸如此類的話,在這樣的場景中,我已經記不清說過多少次了。其實我和她都很清楚,這樣的警告是永遠不會被兌現的。原因很簡單,如果我消失了,她必須在第一時間取走那幅畫。
我說的是,在這個世界徹底地消失。
在我消失后,取走這幅畫的人,只能是她。
劉小沫。
我并不質疑我會從這個世界徹底消失這個結果,不過,我卻不能確定,或者說不敢想象,當我消失后,取走這幅畫的劉小沫,也會消失嗎?抑或是……我不能確定,更加不敢想象。
劉小沫對我不可能兌現的警告也已經司空見慣,她沒有接過我的話茬,徑直走進了廚房,隨手關上了門。
房間里又恢復了安靜和黑暗,只剩下我和畫。
為什么?為什么一幅原本記錄下人生大喜之日的畫像會選擇這樣的色調?不僅僅是和內容不匹配,更加是一種恐懼的傳遞,那如凝固的鮮血一般的暗紅色,甚至可以讓人清清楚楚地嗅到隱藏在畫卷中的血腥味。這樣的色彩也許不是來自人間。
不!它真真切切的不是來自人間。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和畫單獨相處的時間又被打斷了。也許,時間并不是很長,也許,已經過了很久很久。我已經適應了與世隔絕的生活,在黑暗中,時間已經變得相當模糊了。
打斷這種詭異的相處氛圍的原因是,房間里突然有了溫度。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條和劉小沫端著碗的手阻隔在我和畫的中間。
我不得不把視線轉移向劉小沫,劉小沫也看著我,柔軟的眼神,像小溪一樣,一刻不停地滿懷著期望,期望可以流進我已經緊緊關閉的心。每當這樣四目相對時,我又何嘗不希望這股溪水可以流淌進我的心里,只是,這樣的希望,也僅僅只是一個希望而已。
“吃點東西吧。”
劉小沫彎著腰,向我靠近了些。從她耳畔滑落的頭發,輕輕地擊打著我的肩膀。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食物已經變成了我為了活下去而不得不面對的一項功課,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輔助我完成這項功課的人,只剩下了劉小沫。
我從劉小沫的手里接過了碗和筷子,沒說一句話,也沒有再給她一個眼神。
在我接過碗之后,劉小沫轉身走向了房間的邊緣,打開了房間里最亮的一盞燈,同時關掉了只為那幅畫服務的射燈。
燈火通明,頃刻間,劉小沫帶著我又重回了人間。
我不喜歡這種來自人間的真實感,燈光讓眼睛非常難受,四周清新宜人的空氣反而讓我覺得窒息。我下意識地用拿著筷子的手遮住了眼睛,好一會兒才慢慢適應了光線帶來的刺激。
“家里什么吃的都沒有了,你先將就一下。明天我去買些吃的用的回來,好嗎?”
劉小沫一邊說著,一邊搬了把椅子在我對面坐下來。她把說話的聲音壓得很低,動作也很輕,生怕制造出什么多余的噪音。她顯得小心翼翼——與其說是小心翼翼,不如說是謹小慎微。
我沒有回答劉小沫的話,只是低頭看著手中的那碗面條。在她成為我的鄰居之后,這間房子里的所有衣食住行都由劉小沫一手操持。盡管她口中說著家里什么吃的都沒有了,可是,我的碗里卻非常豐富。當然,對于劉小沫這個地地道道的西安人來說,做出一碗美味的面條并不是什么難事。我想,她口中的“家里什么吃的都沒有了”,只是為了提醒我,生活必須要繼續下去。除此之外,還有一個重點的詞語也被我發現了,就是劉小沫所說的“家里”,因為,她沒有用“你家里”來定義我們現在共處的這個空間。
劉小沫等了一會兒,仍然沒有得到我的答復。她也沒有繼續追問,只是靜靜地坐在我面前,用手托著下巴,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我早已經適應了在劉小沫的注視下干自己的事情。人與人之間的相處,形成的某種習慣是非常可怕的,而我和劉小沫之間,已經形成了很多的習慣。這些習慣中,有一種是發生頻率最高的,就是她注視著我,而我安靜地接受她的注視。
此時此刻,我的心,平靜得像死人一般,而劉小沫的心,我卻不知道是平靜還是波瀾。
“現在幾點了?”
小半碗面條下肚后,我向劉小沫提出了這個問題。
“九點半。”
“早上還是晚上?”
這個問題不是故意找茬,我的的確確已經對時間很模糊了。
“晚上。”
“你應該回去了吧。”
“等你吃完,我收拾干凈了再走。”
簡短的對話之后,安靜又重新占據我和劉小沫之間的全部空氣。我安靜地吃著面條,她安靜地看著我。
不過,幾分鐘之后,劉小沫就主動打破了這種安靜,今天,她的行為有些異乎尋常。
“其實……”劉小沫有些吞吞吐吐的,似乎在下某種決心。
“其實……其實我想問問你,明天……明天你可以……你有時間嗎?”
我停下了手里的筷子,抬頭看著劉小沫,這一次,她竟然主動躲避了我的眼神。從她閃爍的眼神和支支吾吾的語氣中,我立刻意識到,劉小沫的心里,裝著一件關于“明天”的事,而這件事,還是一件我不可以敷衍的事。
“時間可以有,不過,要看是什么事。”
劉小沫繼續低著頭,躲避著我的眼睛。
“明天,我想……我想帶你去見一個人。”
“什么人?”
“不知道,不過,我覺得應該去見一見,我們一起去。”
“不知道?你覺得應該去見?我們一起?”
劉小沫的話讓我立刻有了這三個問題。在這三個問題說出口的瞬間,我心里立刻就對這些問題都給出了答案,所以,在劉小沫回答之前,我又重新問了一個問題:
“是誰讓我們去的?”
這個問題讓劉小沫把頭壓得更低了。
沉默了一會兒,劉小沫突然把頭抬了起來,眼睛直直地迎著我的眼神,我知道,她下定決心了。
“我爸爸讓我們去的,他回來了。”
這句話,劉小沫說得字字鏗鏘。
這句話,帶出了一個像釘子一樣釘在我心里的名字。
劉森!
這個名字足以讓我從椅子上彈起來。
“劉森!劉森回來了?”
一年的時間中,這句話是這間房子里出現過分貝最高的聲音。這個聲音也足以掩蓋摔在地上的碗和灑了一地的殘湯剩羹。
“是,他回來了。”
劉小沫繼續直直地盯著我的眼睛,給了我一個準確無誤的答案。
看著小沫的眼睛,這樣的眼神讓我的心里有了些異樣的情緒,這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對于這雙眼睛,對于這張臉,對于這個加入我的生活僅僅一年多卻有著舉足輕重地位的女孩,對于這個無比虛幻卻又真真切切掌握著我的人生的女孩,我不知道應該怎樣應對她的眼神。
我慢慢地讓已經僵硬的身體逐漸恢復到一個正常的狀態,輕輕地坐回原來的位置,這一次,是我在躲避著小沫的眼神。
我低著頭,盡量把語調放輕松一些:
“小沫,我可以去見他。”
得到我肯定的回答之后,劉小沫沒有給出太多的情緒信號,只是站起身來,一點一點地仔細打掃著剛剛被我灑了一地的食物。
很快,房間里、廚房里都恢復了干凈整潔,劉小沫又重新回到我的面前,安靜地坐著。
幾分鐘,也許是十幾分鐘的沉默之后,我看著劉小沫:
“你回去吧,我累了。”
“好,明天見。”
小沫的聲音非常輕,輕得沒在空氣中停留片刻。
我關上了被劉小沫打開的那盞來自人間的燈,打開了另一盞開啟地獄之門的燈。房間里再一次只剩下我和畫。
或許可以說,只剩下停留在人間的我和一個即將進入地獄的我。
曾經有無數次,我都想為這幅畫確定一個適合它的名字,當然,也有過無數個詞語進入過我的腦子,但是,所有的詞語都被我一一否決了,不是因為這些名字配不上這幅沒有辦法確定是來自人間還是地獄的畫,而是,在它出現在我眼前的第一個瞬間,它的名字就已經被確定,而我,卻遲遲不愿意,或者說不敢承認這個名字。
現在,我必須要做出這個遲到的決定,因為,劉森回來了,我相信,他一定帶回了一件東西,這件東西的出現,迫使我必須要讓那個名字像烙印一般印在我的腦子里。
這幅畫的名字就是——
“冥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