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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趙樸齋咸瓜街訪舅 洪善卿聚秀堂做媒

[1]:此一大說部書,系花也憐儂所著,名曰《海上花列傳》。只因海上自通商以來,南部煙花,日新月盛。凡冶游子弟傾覆流離于狎邪[2]者,不知凡幾。雖有父兄,禁之不可;雖有師友,諫之不從。此豈其冥頑不靈哉?獨不得一過來人為之現身說法耳。方其目挑心許,百樣綢繆[3],當局者津津乎若有味焉。一經描摹出來,便覺令人欲嘔,其有不爽然若失,廢然自返者乎?花也憐儂具菩提心,運廣長舌,寫照傳神,屬辭比事,點綴渲染,躍躍如生,卻絕無半個淫褻穢污字樣,蓋總不離警覺提撕之旨云。茍閱者按跡尋蹤,心通其意,見當前之媚于西子,即可知背后之潑于夜叉;見今日之密于糟糠,即可卜他年之毒于蛇蝎。也算得是欲覺晨鐘,發人深省者矣。此《海上花列傳》之所以作也。


看官,你道這花也憐儂究是何等樣人?原來古槐安國之北,有黑甜鄉,其主者曰趾離氏,嘗仕為天祿大夫,晉封醴泉郡公,乃流寓于眾香國之溫柔鄉,而自號花也憐儂云。所以花也憐儂實是黑甜鄉主人,日日在夢中過活,自己偏不信是夢,只當真的,作起書來。及至捏造了這一部夢中之書,然后喚醒了那一場書中之夢。看官啊,你不要只在那里做夢,且看看這書倒也無啥。

這書即從花也憐儂一夢而起。也不知花也憐儂如何到了夢中,只覺得自己身子飄飄蕩蕩,把握不定,好似云催霧趕地滾了去。舉首一望,已不在本原之地了,前后左右,尋不出一條道路,竟是一大片浩淼[4]蒼茫、無邊無際的花海。


看官,須知道“花海”二字不是杜撰的,只因這海本來沒有什么水,只有無數花朵,連枝帶葉,漂在海面上,又平勻,又綿軟,渾如繡茵錦罽[5]一般,竟把海水都蓋住了。花也憐儂只見花,不見水,喜得手舞足蹈起來,并不去理會這海的闊若千頃、深若千尋,還當在平地上似的,躑躅[6]流連,不忍舍去。不料那花雖然枝葉扶疏,卻都是沒有根蒂的,花底下即是海水,被海水沖激起來,那花也只得隨波逐流,聽其所止。若不是遇著了蝶浪蜂狂、鶯欺燕妒, 就為那蚱蜢、蜣螂、蝦蟆、螻蟻之屬,一味地披猖折辱,狼藉蹂躪。惟夭如桃,秾如李,富貴如牡丹,猶能砥柱中流,為群芳吐氣。至于菊之秀逸,梅之孤高,蘭之空山自芳,蓮之出水不染,那里禁得起一些委屈,早已沉淪汩沒于其間!

花也憐儂見此光景,輒有所感,又不禁愴然悲之。這一喜一悲也不打緊,只反害了自己,更覺得心慌意亂,目眩神搖。又被罡風[7]一吹,身子越發亂撞亂磕的,登時闖空了一腳,便從那花縫里陷溺下去,竟跌在花海中了。花也憐儂大叫一聲,待要掙扎,早已一落千丈,直墜至地。卻正墜在一處,睜眼看時,乃是上海地面、華洋交界[8]的陸家石橋。花也憐儂揉揉眼睛,立定了腳跟,方記得今日是二月十二日。大清早起,從家里出門,走了錯路,混入花海里面,翻了一個筋斗,幸虧這一跌倒跌醒了。回想適才多少情事,歷歷在目,自覺好笑道:“竟做了一場大夢。”嘆息怪詫了一回。

看官,你道這花也憐儂究竟醒了不曾?請各位猜一猜這啞謎兒如何?但在花也憐儂自己以為是醒的了,想要回家里去,不知從那一頭走,模模糊糊,踅下橋來。剛至橋堍,突然有一個后生,穿著月白竹布箭衣、金醬寧綢馬褂,從橋下直沖上來。花也憐儂讓避不及,對面一撞,那后生“撲跶”地跌了一跤,跌得滿身淋漓的泥漿水。那后生一骨碌爬起來,拉住花也憐儂亂嚷亂罵。花也憐儂向他分說,也不聽見。當時有青布號衣中國巡捕過來查問。后生道:“我叫趙樸齋,要到咸瓜街浪[9]去,陸里[10]曉得個冒失鬼,奔得來跌我一跤。耐看我馬褂浪爛泥,要俚[11]賠個啘!”花也憐儂正要回言,只見巡捕道:“耐自家也勿小心啘,放俚去罷。”趙樸齋還咕噥了兩句,沒奈何放開手,眼睜睜地看著花也憐儂揚長自去。看的人擠滿了路口,有說的,有笑的。趙樸齋抖抖衣襟,發急道:“教我那價去見我娘舅嗄?”巡捕也笑起來,道:“耐去茶館里拿手巾來揩揩啘。”一句提醒了趙樸齋,即在橋堍近水臺茶館占著個靠街的座兒,脫下馬褂。等到堂倌舀面水來,樸齋絞把手巾,細細地擦那馬褂,擦得沒一些痕跡,方才穿上。呷一口茶,會帳起身,徑至咸瓜街中市,尋見永昌參店招牌,踱進石庫門,高聲問“洪善卿先生”。有小伙計答應,邀進客常,問明姓字,忙去通報。

不多時,洪善卿匆匆出來。趙樸齋雖也久別,見他削骨臉、爆眼睛,卻還認得,趨步上前,口稱“娘舅”,行下禮去。洪善卿還禮不迭,請起上坐,隨問:“令堂阿好?阿曾一淘[12]來?寓來哚[13]陸里?”樸齋道:“小寓寶善街悅來客棧。無娒[14]勿曾來,說搭娘舅請安。”說著,小伙計送上煙茶二事。洪善卿問及來意。樸齋道:“也無啥事干,要想尋點生意來做做。”善卿道:“近來上海灘浪,倒也勿好做啥生意喤。”樸齋道:“為仔無娒說,人末一年大一年哉,來哚[15]屋里做啥喤?還是出來做做生意罷。”善卿道:“說也勿差。耐今年十幾歲?”樸齋說:“十七。”善卿道:“耐還有個令妹,也好幾年勿見哉,比耐小幾歲?阿曾受茶[16]?”樸齋道:“勿曾。今年也十五歲哉。”善卿道:“屋里還有啥人?”樸齋道:“不過三個人,用個娘姨[17]。”善卿道:“人淘[18]少,開銷總也有限。”樸齋道:“比仔從前省得多哉。”

說話時,只聽得天然幾上自鳴鐘連敲了十二下,善卿即留樸齋便飯,叫小伙計來說了。須臾,搬上四盤兩碗,還有一壺酒,甥舅兩人對坐同飲,絮語些近年景況,閑談些鄉下情形。善卿又道:“耐一干仔住來哚客棧里,無撥照應啘。”樸齋道:“有個米行里朋友,叫張小村,也到上海來尋生意,一淘住來哚。”善卿道:“故也罷哉。”吃過了飯,揩面漱口。善卿將水煙筒授與樸齋道:“耐坐一歇,等我干出點小事體[19],搭[20]耐一淘北頭去。”樸齋唯唯聽命。善卿仍匆匆地進去了。

樸齋獨自坐著,把水煙吸了個不耐煩。直敲過兩點鐘,方見善卿出來,又叫小伙計來叮囑了幾句,然后讓樸齋前行,同至街上,向北一直過了陸家石橋,坐上兩把東洋車,徑拉至寶善街悅來客棧門口停下,善卿約數都給了錢。樸齋即請善卿進棧,到房間里。那同寓的張小村已吃過中飯,床上鋪著大紅絨毯,擺著亮汪汪的煙盤,正吸得煙騰騰的。見趙樸齋同人進房,便料定是他娘舅,忙丟下煙槍起身廝見。洪善卿道:“尊姓是張?”張小村道:“正是。老伯阿是善卿先生?”善卿道:“豈敢,豈敢。”小村道:“勿曾過來奉候,抱歉之至。”謙遜一回,對面坐定。趙樸齋取一支水煙筒送上善卿。善卿道:“舍甥初次到上海,全仗大力照應照應。”小村道:“小侄也勿懂啥事體,一淘上來末自然大家照應點。”又談了些客套,善卿把水煙筒送過來,小村一手接著,一手讓去床上吸鴉片煙。善卿說:“勿會吃。”仍各坐下。

樸齋坐在一邊,聽他們說話,慢慢地說到堂子[21]倌人[22]。樸齋正要開口問問,恰好小村送過水煙筒,樸齋趁勢向小村耳邊說了幾句。小村先哈哈一笑,然后向善卿道:“樸兄說要到堂子里見識見識,阿好?”善卿道:“陸里去喤?”小村道:“還是棋盤街浪去走走罷。”善卿道:“我記得西棋盤街聚秀堂里有個倌人,叫陸秀寶,倒無啥。”樸齋插嘴道:“就去哉啘。”小村只是笑,善卿也不覺笑了。樸齋催小村收拾起煙盤,又等他換了一副簇新行頭,頭戴瓜棱小帽,腳登京式鑲鞋,身穿銀灰杭線棉袍,外罩寶藍寧綢馬褂,再把脫下的衣裳一件件都折疊起來,方才與善卿相讓同行。樸齋正自性急,拽上房門,隨手鎖了,跟著善卿、小村出了客棧。轉兩個彎,已到西棋盤街,望見一盞八角玻璃燈從鐵管撐起在大門首,上寫“聚秀堂”三個朱字。善卿引小村、樸齋進去,外場認得善卿,忙喊:“楊家娒[23],莊大少爺朋友來。”只聽得樓上答應一聲,便登登登一路腳聲到樓門口迎接。三人上樓,那娘姨楊家娒見了道:“噢,洪大少爺,房里請坐。”一個十三四歲的大姐,早打起簾子等候。不料房間里先有一人橫躺在榻床上,摟著個倌人,正戲笑哩。見洪善卿進房,方丟下倌人,起身招呼,向張小村、趙樸齋也拱一拱手,隨問尊姓。洪善卿代答了,又轉身向張小村道:“第位[24]是莊荔甫先生。”小村說聲“久仰”。那倌人掩在莊荔甫背后,等坐定了,才上前來敬瓜子。大姐也拿水煙筒來裝水煙。莊荔甫向洪善卿道:“正要來尋耐,有多花[25]物事[26],耐看看阿有啥人作成?”即去身邊摸出個折子,授與善卿。善卿打開看時,上面開列的或是珍寶,或是古董,或是書畫,或是衣服,底下角標明價值號碼。善卿皺眉道:“第號物事,消場倒難嗄。聽見說杭州黎篆鴻來里[27],阿要去問聲俚看?”莊荔甫道:“黎篆鴻搭[28],我教陳小云拿仔去哉,勿曾有回信。”善卿道:“物事來哚陸里?”荔甫道:“就來哚宏壽書坊里樓浪,阿要去看看?”善卿道:“我是外行,看啥喤。”趙樸齋聽這等說話,好不耐煩,自別轉頭,細細地打量那倌人:一張雪白的圓面孔,五官端正,七竅玲瓏,最可愛的是一點朱唇時時含笑,一雙俏眼處處生情;見他家常只戴得一枝銀絲蝴蝶,穿一件東方亮竹布衫,罩一件元色縐心緞鑲馬甲,下束膏荷縐心月白緞鑲三道繡織花邊的褲子。

樸齋看得出神,早被那倌人覺著,笑了一笑,慢慢走到靠壁大洋鏡前,左右端詳,掠掠鬢角。樸齋忘其所以,眼光也跟了過去。忽聽洪善卿叫道:“秀林小姐,我替耐秀寶妹子做個媒人阿好?”樸齋方知那倌人是陸秀林,不是陸秀寶。只見陸秀林回頭答道:“照應倪[29]妹子,阿有啥勿好。”即高聲叫楊家娒。正值楊家娒來絞手巾,沖茶碗,陸秀林便叫他喊秀寶上來加茶碗。楊家娒問:“陸里一位嗄?”洪善卿伸手指著樸齋,說是:“趙大少爺。”楊家娒眱了兩眼道:“阿是第位趙大少爺,我去喊秀寶來。”接了手巾,忙登登登跑了去。

不多時,一路咭咭咯咯小腳聲音,知道是陸秀寶來了。趙樸齋眼望著簾子,見陸秀寶一進房間,先取瓜子碟子,從莊大少爺、洪大少爺挨順敬去。敬到張小村、趙樸齋兩位,問了尊姓,卻向樸齋微微一笑。樸齋看陸秀寶也是個小圓面孔,同陸秀林一模一樣,但比秀林年紀輕些,身材短些,若不是同在一處,竟認不清楚。

陸秀寶放下碟子,挨著趙樸齋肩膀坐下。樸齋倒有些不好意思的,左不是,右不是,坐又坐不定,走又走不開。幸虧楊家娒又跑來說:“趙大少爺,房間里去。”陸秀寶道:“一淘請過去哉啘。”大家聽說,都立起來相讓。莊荔甫道:“我來引導。”正要先走,被陸秀林一把拉住袖口說道:“耐覅[30]去喤,讓俚哚[31]去末哉。”洪善卿回頭一笑,隨同張小村、趙樸齋跟著楊家娒,走進陸秀寶房間里。就在陸秀林房間的間壁,一切鋪設裝潢不相上下,也有著衣鏡,也有自鳴鐘,也有泥金箋對,也有彩畫絹燈。大家隨意散坐,楊家娒又亂著加茶碗,又叫大姐裝水煙。接著外場送進干濕[32]來,陸秀寶一手托了,又敬一遍,仍去和趙樸齋并坐。

楊家娒站在一旁,問洪善卿道:“趙大少爺公館來哚陸里嗄?”善卿道:“俚搭張大少爺一淘來哚悅來棧。”楊家娒轉問張小村道:“張大少爺阿有相好嗄?”小村微笑搖頭。楊家娒道:“張大少爺無撥[33]相好末,也攀一個哉啘。”小村道:“阿是耐教我攀相好?我就攀仔耐末哉啘,阿好?”說得大家哄然一笑。楊家娒笑了,又道:“攀仔相好末,搭趙大少爺一淘走走,阿是鬧熱[34]點?”小村冷笑不答,自去榻床躺下吸煙。楊家娒向趙樸齋道:“趙大少爺,耐來做個媒人罷。”樸齋正和陸秀寶鬼混,裝做不聽見。秀寶奪過手說道:“教耐做媒人,啥勿響嗄?”樸齋仍不語。秀寶催道:“耐說說嗄。”樸齋沒法,看看張小村面色要說,小村只管吸煙不理他。正在為難,恰好莊荔甫掀簾進房。趙樸齋借勢起身讓坐。楊家娒見沒意思,方同大姐出去了。

莊荔甫對著洪善卿坐下,講論些生意場中情事,張小村仍躺下吸煙。陸秀寶兩只手按住趙樸齋的手,不許動,只和樸齋說閑話,一回說要看戲,一回說要吃酒,樸齋嘻著嘴笑。秀寶索性擱起腳來,滾在懷里,樸齋騰出一手,伸進秀寶袖子里去。秀寶掩緊胸脯,發急道:“覅喤!”張小村正吸完兩口煙,笑道:“耐放來哚‘水餃子’勿吃,倒要吃‘饅頭’。樸齋不懂,問小村道:“耐說啥?”秀寶忙放下腳,拉樸齋道:“耐覅去聽俚,俚來哚尋耐開心哉嗄!”復眱著張小村,把嘴撇下來道:“耐相好末勿攀,說倒會說得野哚!”一句說得張小村沒趣起來,訕訕地起身去看鐘。洪善卿覺小村意思要走,也立起來道:“倪一淘吃夜飯去。”趙樸齋聽說,慌忙摸塊洋錢丟在干濕碟子里。陸秀寶見了道:“再坐歇[35]嗄。”一面喊秀林:“阿姐,要去哉。”陸秀林也跑過這邊來,低聲和莊荔甫說了些什么,才同陸秀寶送至樓門口,都說:“晚歇一淘來。”四人答應下樓。

第一回終。


[1]此按語為作者所加,說明作此書之意。

[2]狎邪(xiá xié)——舉止輕佻,不正當。

[3]綢繆(chóu móu)——纏綿。

[4]淼(miǎo)——形容水大。

[5]罽(jì)——用毛做成的氈子一類的東西。

[6]躑躅(zhí zhú)——徘徊。

[7]罡(gāng)風——強烈的風。

[8]華洋交界——當時上海舊城南面由中國政府管轄,北面市區是各帝國主義的租界,所以有華洋交界之說。

[9]浪——上。

[10]陸里——那里。

[11]俚——他。

[12]一淘——一道。

[13]來哚——在。

[14]無娒——母親。

[15]哚——語助詞。

[16]受茶——女方接受婚約、訂婚。

[17]娘姨——女仆。

[18]人淘——家中人口。

[19]事體——事情。

[20]搭——和、同。

[21]堂子——妓院。

[22]倌人——妓女。

[23]娒——也作“娒媽”,對中年婦女的稱呼。

[24]第位——這位。

[25]多花——許多、不少。

[26]物事——物品、東西。

[27]來里——在這里。

[28]搭——處所、地方。

[29]倪——我、我們。

[30]覅——“勿要”二字的合音,此字為本書作者所創造。

[31]俚哚——他們。

[32]干濕——原意是點心糖果。到妓院暫坐一會兒叫“裝干濕”。

[33]無撥——沒有。

[34]鬧熱——即熱鬧。

[35]歇——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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