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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手藝人

雪花落下的夜里,睡不著覺,屋外雪花落地時踟踟躕躕的聲音好像似曾相識,而且能夠給人以安的精神享受,半夜,出門來看雪堆了幾尺深了,有鳥兒飛來門口那林竹林里棲息沒有,倘若運氣好,能夠撿到幾只可以煮來吃的慶雞,多好。傳說多年前,生態還沒有發生變化之前,我家門口那一片竹林里確實有慶雞飛來落在林子里下蛋,安家落戶,那個時候,還在世的長輩就會安下天羅地網,無論如何也要把慶雞捕捉到手,后來生態變化了,慶雞很少飛來竹林里安家落戶,甚至過夜了,如果說有,也要半夜三更才會飛來休息一會兒,站在竹枝上打一兩個小時的盹聽見屋子里有人開始咳嗽了就飛走了。

今夜,雪那樣大,如果慶雞不來,麻雀,斑鳩,化苗,山雑,貓頭鷹也要來呀,竹林里總不會太過于寂寞。外面確實堆了一層雪,寒氣逼人,像這樣冷嗖嗖的夜里,花朵將如何綻放,鳥雀將如何安憩,人將如何掐指算算度過的漫長歲月又幾何了。

站在大門口,我沒有看到太多的鳥雀在竹林里跳動或者迷迷糊糊的睡覺,雖然偶爾也有一兩聲嘰嘰喳喳的鳥叫聲,聲音細而長,仔細去看卻沒有看見什么,一切都無蹤無影的樣子,只有一種刺條子樹,長著刺的樹,沿著竹子蔓延成長,今夜開花了,花朵零零星星掛在枝條上,一朵一朵的花美麗極了,竹林被雪壓彎了腰,露出幾朵花兒來,讓人看了確實感到美,只不過這種美太安靜,太寂寞,太孤苦伶仃了。一般人可能只是感到寂寞,我的心情卻復雜,因為這種花對我來說不意味著什么,我希望遇見的那些平常時候嘰嘰喳喳的鳥兒。

多年前,雪地里留下過不少的童年趣事。細細一回憶,還真有幾個難以忘記的片段呢。一是堆雪人,二是打雪仗,三是吃雪花……。

多年后,雪下了多少場了,細細一算,次數還真有點兒多了,見過的雪多了,無論天空中的雪如何不一樣,雪花比往年大朵,顏色比往年純潔,硬度比往年硬……突然覺著沒有什么樣的雪再能夠讓人感到稀奇,一切都見怪不怪啦,今夜面對雪,一點兒回憶的都沒有,要刻意的去想才能想起幾件舊事來,舊事重提我心里涌出一陣憂傷,關鍵是難受,不如不提,不提也罷了。

是的,為了美好的生活,忍受孤獨是必要的美德,何必自尋煩惱苦苦追憶呢,自在逍遙,隨遇……就好啦。

我是一個手藝人,我有我的無奈之處,我生活在生活的底層,做自己的小人物,面對竹子開花,篾業改朝換代,束手無策,只能放棄手藝改行做其它,可是學習了這么多年的手藝,從小到大都是學習篾業,以篾業為主,改行后能夠做什么呢。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

這么多年來,為了經營篾業,荒廢了種地務農,荒廢了土地那么多年,重新開始,土地認生,一時半會兒長不出糧食,三年兩年種不成熟地,怎么辦呢。

我坐在村莊里孤獨的守著家園,別無它法。

我爹媽死得早,我當家的時候年輕極了,我還沒有娶媳婦,這些年為了生活四處奔波,沒有時間顧及娶媳婦的事情。

有一天我坐在屋子里胡思亂想,想到了改名換姓的事情。

姓邱不地道,左思右想改個姓,改啥呢,想去想來總是一籌莫展,有一天拿著本字典亂翻,偶然中翻到了邱字的釋義,說是邱字古代寫作丘的,為避孔子名諱,今人才改作這個邱字,古代的丘字吉利還是今天的邱字吉利,字典里沒有準確的說法。

既然連孔子的名諱都避掉了,肯定兩個字都不吉利的了。不如跟著孔子姓算了,細細一想,那天趕鄉場時,鎮上的惡霸遇到一個孔姓人時,二話沒說離開了,但是遇上自己時,無中生有地橫了自己一眼,另一次,鄉場賣篾兜時,看見收稅的收到一個姓孔的邊上時,沒有再收。加上跟著孔大圣人姓,顯得自己有文化,主意打定,說做既做。提著瓶苞谷酒去村公所改名換姓去了。

去的時候,我先預約了王支書,怕村公所里沒有人上班,自己白跑一趟。我掏出大哥大手機,撥通了村公所的電話號碼。

一陣嘟嘟聲后那邊傳來王支書的聲音,喂,你是誰,有什么事,我是村里那個邱蔑匠。王支書問你有什么事,我說家人單戶少的,經常被人家欺負,想改個姓。

王支書說大哥大里聽不清楚,有事情到村公所說。我問支書是否在辦公室,還是在家里。王支書說在家里。我徑直奔王支書家里去。這些年王支書官當得苦,又是當爹當媽,村公所缺人的情況下,一個人活生生撐起了村公所。

我來到他家門前,人未到他家的大黃狗先出聲驅趕,我撿了根木棍好不容易才攆開,另外一家農戶家的小黑狗又圍上來了,幸好王支書聽到狗叫,出門來接待。見到我他問我是剛才打電話來的那個嗎,有什么事。

我淚眼婆娑的說王支書我要改個姓,姓邱人單戶少得很,老被別人欺負。王支書讓我別著急,進屋慢慢說,現在啥事都是他一個掌權,一個人說了算,有誰欺負我,支書幫我報仇,把他家劃入黑名單。我從頭說起,字字句句說的都是大家感同身受的事情。

我家居住的村莊是個少數民族村,解放前人們姓支魯或者姓阿嘎,不是姓這個就是姓那個,名字四個字,五個字的都有,奇奇怪怪得難以辨認。很難稱呼,為了方便使用,政府鼓勵人們改姓單字姓,最好是百家姓里有的姓,否則要被罰款。如今幾十年過去了,這項工作基本已經接近尾聲,但是一提到改姓,村支書還是十分熱情,恨不得立馬幫人家搞到新的姓名。

聽完我的陳述,王支書說,你都三十而立了,早年干啥去了,現在想起要改姓了。你要去姓啥。

我故意委屈的說,從姓邱起,自己老是被欺負,要改個姓,一定要改。孔字好認,姓的人多,自己也要去姓孔。聽說古代有個教育家,姓孔,名丘。為了表示自己崇拜教育,一定要姓孔。

村支書做了簡單的筆錄,鄭重其事的說改姓啥都可以,但是這個孔字好,自己從小學著孔子的文章長大的,既然有人這么崇拜孔姓,幫他改名換姓當然義不容辭。

筆錄完王支書問我戶口本可帶來了,我說帶來了,王支書問家里有幾口人,我說家里只有自己一個人了,其他人都死光了,這點支書大人不是不知道。支書于是收回了舊戶口本,在一個嶄新的戶口本上填上我的姓名,編上了新的戶號,并在最后一頁蓋上了村公所的大章。

事情辦成了。

不幾天,改姓的事情村里傳播開了,大家議論紛紛,我從邱蔑匠變成為了孔蔑匠,今后出現亂婚的事情怎么辦。

我答應鄰居們,幾代之類不會讓子孫和邱姓人往來結婚,幾代后嘛我就不敢說了,河東門的張家和矮子坡的王家原先都姓王,后來兩姓人不是也有結合生娃兒,辦喜酒的嗎,大家聽了不是也傳成佳話了。再說也管不了那么遠,至于我就更不可能了,大家都知道我姓邱,不能和邱姓人結婚。

鄰居們答應了不和我作對,我要改就改我的,只是德行上要接受他們的監督。

我拜師學藝時才五歲,學習非常刻苦。石溪鎮地處偏遠的高原山區,氣候環境非常惡劣,加上交通不發達,外面好的東西運不進來,村里的特產運不出去,村民們的許多勞動工具只能用竹子編,村里有個老爺爺,叫做黃大爺,不知道是真姓黃還是長得黃發垂髫,像只哈巴狗,人們才叫他黃大爺。

黃大爺無兒無女,是個老孤寡。有一手好手藝,編簍簍筐筐,村里每年春種秋收都要消耗掉許多篾器,黃大爺年年都要編很多簍簍筐筐來賣給人們使用。生意紅火極了。很多人去向他求教技術,請他教一點篾業技術學以致用,都被他拒絕掉了。

有一年黃大爺瘋了,再也編不了竹制品給大家當勞動工具了,春種秋收時人們只能撿爛在地里的竹制品將就著用,一有空大家總會嘆息,要是黃大爺的病能好轉起來,再編幾個竹制品給大家用該多好。聽到人們對黃老先生懷戀的話語,那時候才五六歲的我突然變得崇拜編竹家什這門手藝,要是自己能夠成為一個蔑匠該多好。

過了幾天,因為下雨,村外那條大河暴漲,雨停后,我去河邊看水潮。路過黃老先生家門口,看到黃老先生拄著拐扎站在家門口,一副人之將死,萬念俱灰的樣子,我嘲笑黃老先生說,黃老兒,你為啥還不快點編竹家什,人們都等著用呢。黃老先生聽了樂呵呵的說,沒有力氣編了,走路也打擺子了。我問你明年還編不編。黃老先生沒有回答,轉身顫顫巍巍的走進破舊的老屋里去了。

我心里想,這個老家伙明年可能會振作起來,給大家編竹家什,大家都在等著他的竹家什用呢。

但是第二年春天到了,黃老先生卻再沒有好起來,第一聲春雷響徹的那天夜里,黃老先生孤孤單單離開了人世。

黃老先生死掉了,村里以后沒有人為大家編篾器了。有人非常懷戀他,為了惋惜他的手藝,有人在黃老先生死去的地方給他燒紙,去破舊的老屋子里看他有沒有留下什么圖譜,或者指導編篾器的書籍之類,但是很遺憾,什么也沒有留下。

我雖然還小,偶爾出去玩兒,路過黃老先生住過的破屋,學著大人們的樣子,走進老屋子里去看留下什么圖譜沒有,遺憾,里面什么都沒有,連老先生生前用的座椅也沒用留下,老先生死的時候沒有一個人在身邊,死了五天,趕鄉場的人發現,大家出于熱心,把黃老先生埋在了黃家自留地里面,為了安老先生的心,座椅劈爛燒在墳前了。

屋子里陰森森的讓我感到害怕。其實那時候我只是對蔑匠這門手藝感到好奇,并沒有要執意去搞,或者用一生去搞的意思,但是誰料這最初的啟蒙卻成為了一生的事業。

我最后一次去黃老先生的老屋感受做蔑匠的快樂是一個夏天,那天我偷偷摸摸的逃出家門去,路過黃老先生的老屋,有意無意溜進去,誰料被跟在后面的父親看見,父親趕緊逮住我,不讓我進里面去,問我去里面干什么,那個屋子里不干凈,經常鬧鬼,不要去,我說看見過許多人往里面去找東西,可能是尋找孔蔑匠留下的手藝寶典呢。

父親告訴我黃先生死的時候家里窮,一無所有,哪里會留下什么寶典,死后尸體爛在家里好幾天才被發現,留下東西也沒有人要,后來還是村支書出錢帶著一幫熱心人把老先生埋掉。

手藝人的人生是這樣的悲慘啊。真是造化弄人啊。

從此我再沒有去過那座老屋,每次從屋前路過,心里記著父親的話,不要去里面,里面不吉利。

黃先生的故事還沒有完全消失,沒有想到多年以后我居然成為了個蔑匠。

我學藝的時候才五六歲的樣子。

黃先生死掉了,村里的農活卻不能停下來,許多人只能將就著用舊篾器干活兒,心里想要是什么時候再出現個蔑匠該多好。我家的情況自然不例外。怎么辦呢,從小道得到消息,三岔河還有一個蔑匠會做篾器活兒,手藝居然不在黃先生之下,抱著試一試的態度,老爹買了瓶苞谷酒,閑天帶著我去三岔河拜訪蔑匠,買篾器回來干活時用,同時也給老篾匠學習一些相關手藝。

那個蔑匠姓孔,六七十歲的樣子,孔姓是大戶,生意非常好。這是第一次接觸孔姓蔑匠,多年以后我改姓為孔的原因是初學手藝時遇到的是孔蔑匠師傅。但是,那個時候我還是姓邱姓的,人們都叫我小邱兄弟。

老爹帶著我來到老孔蔑匠家的門口,老孔蔑匠喂的那幾條狗聽到生人響動,狂吠起來,還好狗天性怕人,老爹在地上撿了根棍棍把狗攆開了。老孔蔑匠出來看誰來訪,看見老爹,問我倆人有什么事情,來這里干什么。

老爹笑嘻嘻的對老孔蔑匠說,孔大叔聽說你手藝好,來拜訪拜訪你。老孔蔑匠本來要拒絕不見,我們拿著手禮來,沒有拒絕,對老爹說家里坐,老爹回答說不坐了,事情忙,活路忙,場壩里說算了,老孔蔑匠不強留,讓孫子從家里搬了兩條板凳出來,他的孫子才五六歲的樣子,和我的年齡差不多大。老孔蔑匠對老爹說你家倆爺子坐下談,有啥事情能夠幫到你們。

老爹凳子上坐了,我本來要坐,老爹攔下來,不準我坐板凳,告訴我小孩子站著肯長。我在老爹一旁站著聽大人說話。

老爹從兜里掏出一瓶苞谷酒,遞到老孔蔑匠坐的那條長凳子上說,買瓶酒給孔大叔潤喉。然后交待來由,莊稼眼下要播種了,活路忙,沒有工具播種。讓老孔蔑匠幫忙編竹家什來賣給自己做工具。老孔蔑匠問你要啥篾器,篾兜,竹籃,馬兜,講一講,能幫上忙絕對不推辭。

老爹說編幾個篾兜算了,篾兜便宜,貴的買不起。老孔蔑匠說沒有問題,篾兜的事情好說,家常活兒。只是沒有現成的家什,要臨時編。老爹說可以等一等,讓老蔑匠現在編。老孔蔑匠說不忙,喝兩杯酒再編,讓孫子從家里拿出兩個杯子來,扭開瓶蓋,一人一杯,點到就算數了,不用碰杯。你一口我一口,聊了半個小時,喝了半個小時酒,方才動手編篾兜。

老孔蔑匠從家里拿出一把亮晃晃的大鐮刀,竹林里選了竹子,劈好,坐在場壩里編篾器。老孔蔑匠的手藝真是利索,擺刀的姿勢,速度非常快,讓人羨慕極了。為了不白坐著等,老蔑匠編篾器的時候老爹和我倆父子邊在一旁學,老蔑匠也不自私,邊向我倆講授想關技術。

短短幾十分鐘,一個篾兜編好了。老孔蔑匠說口渴,喝一杯酒再干活兒。于是坐下來談天。老爹感嘆的說,真是看起來簡單,做起來難啊,如果自己會這門手藝多好。語氣里帶著些許嘆息。老孔蔑匠說做這個并不難,編下一個的時候你再學學,多看幾回總會做。說的無心,聽的有心。我暗暗的想人家老蔑匠既然準學,一點不自私,自己要學學,將來受用無窮。幾個篾兜下來,老爹沒有學會,邊上的我倒是記住了。

將近傍晚的時候,我倆背著幾個篾兜回到了家里來,人們看見了非常羨慕。問哪里搞到手的篾具,也要去買一些來備用,我倆密不透風,一點關于孔蔑匠的消息也沒有走漏。

家里的農活忙完后,有一天,大約是仲夏的樣子我和父母去山里掃木葉來給豬鋪窩窩,漫山遍野的野竹子茂盛得誘人,倆大人干活的時候,我坐在野竹子下面乘涼,坐著坐著我突發奇想,跑去問老爹鐮刀在哪里,我要編篾兜。

老爹說鐮刀很鋒利,千萬別劃著手,我沒有聽招呼,拿著鐮刀到山里割了幾根野竹來編篾兜,學著老孔蔑匠的樣子,半響的功夫,編了一個有模有樣的篾兜出來了,興奮的拿著去給父母看,自己編了一個篾兜,開始父母還不相信,質疑說,準是誰扔的被我撿到了。我不服氣的說如果不相信再編一個出來給大家看。

于是編了第二個,這回父母服了,問我是給誰學的手藝。我說那天去老孔蔑匠家學的。回到村來,大家都說今后村里人用竹家什不用大老遠的去外地買了。但是說實話,那個篾兜真是難看極了,如果不是缺少人做,還真拿不出手。

從此只要有空,包括放牛時間,我總要去山里找一些野竹子編幾個篾兜帶回來。我第一次出手篾兜是七歲多的時候,那天我去放牛,看見山里的野竹很茂盛,乘牛吃草的時間,草地上編了兩個小篾兜,傍晚回來的時候去山里鋤禾的人背著草回來了,半路遇見,聊著聊著問我哪里來的篾兜,買來的嗎,我說自己編的篾兜,村里人早聽說過我會編篾兜,只是沒有親眼看見,這回倒是眼見為實了。開玩笑說賣給大家算了。

我沒有賣過篾兜,聽到有人要買,不知道怎么做,問叔叔阿姨們出多少錢,村里人出不了高價,況且還是野竹子編的篾兜,一塊錢一個賣嗎,那時候的一塊錢還真值錢,糖一毛錢三顆,餅干才五毛一袋,逢年過節,我也才發一塊錢壓歲錢,當然過完年就是買幾十顆糖吃,大家真心買才出這個價。

兩個篾兜出售了。這次出售篾兜,讓我嘗到了甜頭,我打算給村里每一戶人家每編一個,賺了錢買玩具去。一年過去了,第二年的時候,我的家里堆滿了篾兜,準備在空閑時間把它全部賣出去。但是說實話我編的篾兜粗糙極了,很多村里人都有意見了,出這么高的價,才買到個小篾兜,不值,讓小蔑匠改進改進技術。

吸取了大家的意見,收獲結束后,家里沒有事做。

老爹帶著我去三岔河再次拜訪老孔蔑匠,事情做得鄭重,不但買了幾瓶普全二曲酒,還買了兩把面條做禮物。這次去一定要學完老蔑匠的技術才回來。幾十里山路走了半天,幸好路上遇見馬車,沒有到中午時間,到了老孔蔑匠家。

老孔蔑匠還做篾器活兒,家門口堆著大堆大堆竹片,見到面的時候,老蔑匠正在彎著腰捆扔掉的部份竹片。老爹問老蔑匠,孔大叔還認識我嗎,老孔蔑匠聽到有人喊他,站起身來,笑呵呵的說,記不起來了,什么時候見過嗎。

老爹說你忘記我們了,我們可記得你老人家哦,去年你給我們編過篾兜。老蔑匠說哪年哪年,自己老了,記性不是很好了。看這來勢,好像是哪里來的親戚,屋里談吧。

我倆進了老蔑匠家里,老蔑匠家里光線非常暗,窗前一米處一個大火爐里火光明亮,燒的是煤炭。周圍擺著幾條凳子。老爹放下手禮,凳子上坐下,問老蔑匠生意怎么樣,老孔蔑匠說,生意一直很好,只是自己老了,越來越不得力了,兒子們去外面做生意幾天才回來一次,惟一幫襯自己的孫子也去上學去了。家里活兒重,活兒多,常常抽不出時間來編篾家什。

談了半天,老爹讓兒子從裝禮物的夾籮筐里拿出編的竹家什來給老蔑匠看哪里需要改進。老蔑匠這時候才想起幾年前來家買篾兜的那倆父子,原來是你們,想起來了。老蔑匠一邊檢查篾兜,一邊細細的看,每一處都提出了許多寶貴的建議。老爹說這次來要認真的再給老蔑匠學學手藝,上次沒有學夠。老蔑匠很熱情,對我們說我編的時候你們可以站在一旁學習,不會藏一手不教。

學了兩天,吃住在老蔑匠家,老蔑匠手把手的教我倆編篾兜,主要是教老爹編篾兜,學了篾兜又學做刷把,簸箕,捆掃帚,全都學會了。第三天晚上,老爹感覺學得差不多了,問我記住沒有,我說該記住的都記住了。

晚上三人在牛圈上睡覺,那年頭賊多,老蔑匠晚上睡在牛圈上守牛,老蔑匠給我倆講自己前半生的經歷,自己三歲學藝,長大后又逢亂世,四處抓壯丁,逃亡去過很多地方,一路上給人家當長年和當短工,全靠這門手藝混跡謀生過來。

有一年被征去修路,晚上睡在大石板下,天上下著大雨,把鋪蓋都淹沒了,睡不著,走出去亂轉悠,看見有一家的大竹子,有桶那么粗,自己砍了半夜才砍倒一根。

以后生活安定了,多次去找過那一類竹子,再也沒有找到過,不知道現在還有沒有這種竹子。當蔑匠學手藝總要什么竹子都弄來編幾樣篾制品試一試竹勁兒,老蔑匠勸導我以后多走走,多看看,多做做,多學學,手藝總會好起來。

從三岔河回來,我一頭扎進篾業的世界里,算算時間,如今已是三十多年的樣子了。本來約好來年過完年再來給老蔑匠請教手藝,但是因為要搬家去外公家居住,再未去過老孔篾匠家學手藝。

外公家遠在云南昆明,老倆口只生了一個女兒,沒有兒子,相當于孤寡,女兒還小的時候被人販子賣到貴州來,賣給了老爹,現在他們老了,不能干活兒了,幾次三番讓女婿帶著娃娃到昆明居住,外公是個老工人,早年修路的時候受過傷,被鑒定是工傷,退休后,有很高的工資,生活充裕。村里年成不好,沒有收上糧食來,無計可施之下,還沒有到年關的樣子,一家成行了。

到了外公家,大家還對沿途的景致如數家珍。

沿途經過些什么地方,路過幾條河流,什么地方最漂亮……。

外公家有一大片竹林,沒有人會手藝,外公單單會切刷把。

我在外公家吃不愁,穿不愁,但是偶爾還會懷戀起老家居住的日子。問老爹還回去嗎,老爹說不回去了,我問房子,土地怎么辦,難道丟掉嗎,老爹聽了,沉默起來,沒有回答。有一天,我去外公家竹林里搬竹筍回來,剛推門進屋里去,聽見外公和老爹坐在泥巴爐子邊談話。

外公對老爹說,家里的土地和房子賣掉了嗎。老爹說,幾千塊錢賣掉了。聽到土地和房子賣掉了,突然感覺到回不去了,心里涌出一絲悲傷來。

外公家竹林雖然大,家里人不會什么手藝活兒,唯一能做的就是切刷把,刷把做工簡單,那地方的人幾乎人人都會,所以外公也就會了,一點不奇怪。昆明是大城市,連鄉下也有著城里的氣息。

有一天我們幾個人,外公外婆,老爹老媽,還有我坐拖拉機去趕鄉場,拖拉機的噠噠聲,震耳發潰,車上聽見老爹嘲笑著說對我說這個拖拉機是傳說中能帶不聽話的娃兒的媽下八區賣肉肉的東東。四川真會發明,能造出紅星拖拉機這樣好的東西,簡直絕了。

沿途看見一些臨時設立的小攤點上擺有竹刷把賣,我突然想起自己在老家有過編竹家什賣的經歷,對外公說,你家不是有一大片竹林嗎,怎么不搞點竹子編些竹家什到市場賣。外公說等回去教你切刷把,竹子有的是,不要本錢,賣了錢打斤酒來喝。

趕鄉場回來,沒有等到外公抽出空閑時間來,我鬧嚷著讓他教切刷把,我其實早已經會這一門手藝了,自己想切刷把,找了一個理由讓外手動手教我切刷把,外公推辭不過去,我執意要學習,拿著馬刀到竹林里砍來了一根竹子,剔除了竹節,鋸成為一小節一小節的竹桶,坐在場壩里教我切刷把。外公的做法很簡單,沒有黃先生那樣講究,也不像孔蔑匠那樣精湛,但是另成路數,儼然一派昆明的風格。作為一個將來的蔑匠,我第一次受到啟蒙,看到另一塊地域的東西以不同的方式存在,覺得蔑匠手藝真是千奇百怪,能融為一體,才能天下無雙。

外公切出來的刷把漂亮極了,一天之內,總會有很多人來家門口買,生意非常紅火。晚上吃飯的時候,坐在一塊兒商量,今后專門做竹刷把賣。每逢趕集天,總會開著拖拉機,裝上大家做的竹刷把,當然還有其它的東西去趕鄉場,生意好的時候能賣幾百塊錢,差的時候也能賣幾十塊錢,除去車油費,用餐費,還余不少零用。

外公一天天老了,要退守家里了,不再去外面做生意了,加上昆明人好吃懶做的德行,不會干重活兒,家里農活兒完全交給了老爹夫妻倆,偶爾才有時間做竹家什哄外孫開心的外公也可以整天整天的閑下來,整天整天的在場壩里做竹家什,借此機會,當然要發揮手藝露一手,一天用做刷把的竹子編了一個蔑兜給外公看,問老人這個在昆明有沒有市場,老人看了說肯定有。只是太廢竹片了,不劃算。要豬才這樣浪費竹片。

外公說天底下的篾器中只有切刷把最劃算,當然還有編鍋圈,全用廢棄的竹黃片,竹青片可以完全不用。做其它的篾器都不劃算,做了不如不做,切刷把最劃算。外公是一個很摳的人,包括認識,思想。要從老人手里弄出極少的竹子來編篾兜,造簸箕,真是不容易。和他在一塊兒只能切刷把。否則老人會不高興,生氣,嘮叨。

我雖然很會手藝,還是受到了局限。趕鄉場時,才能一飽眼福鄉場上的各種篾器,什么鍋圈,刷把,簸箕,篾兜,掃把,多極了,不計其數。

鄉場上,有一些常年累月經營這個行業的少數民族師傅來的時候太急,背來的家什往往只編到一半,趁顧客還未到,十萬火急的坐在鄉場上趕制。每當此時,我悄悄走到跟前蹲在地上記手藝人的路數,編法。回去總會弄竹子試試能不能編。外公看見我砍竹子,常常會氣急敗壞的趕來阻止,讓我別糟蹋竹子了。曾經一度,外公運到鄉場去賣的刷把全是用我弄廢掉的竹片加工做成的,浪費了這么多竹片,多可惜。要外公這樣摳的人才會用我弄廢了的竹片加工刷把。

幾年過去了,我已經十多歲了,對竹制品這門手藝已經很熟悉了,各種樣子的竹家什,竹制品都學會了。已經是出道的年齡,夜里和外公在牛圈上睡覺,外公說你現在已經會各種手藝了,應該自己去闖闖,外公老了,不想在外面風吹雨淋了,要在家里安度晚年。于是向我交待了各種竹刷把的價格,讓我掂量著賣,以后他就不去鄉場上賣刷把了,逢場天,老爹開著拖拉機帶我去賣竹制品。從那天以后,外公沒有再去擺過攤賣過刷把了。整天把自己困在家里,好像是在閉門思過。

年關才結束,大家都要為謀生忙碌,村公所的人突然檢查,要搞義務教育了,村里未滿十八歲的娃娃都要進學校讀書,識文化,否則要罰款。聽到消息,差點把外公氣背過去,外公悄悄對我們說,他活了一輩子了,唯一沒有相信過的就是這個教育,這個書讀不讀都可以,讓我出去躲躲。

聽到消息,老爹趕緊請教老丈人怎么辦。老丈人說好辦,出去幾年,躲躲算了,去哪里呢。

反正不能在家呆著。天天場壩里編竹家什,怕被人發現。老爹鄭重的問兒子你是愿意當一輩子篾匠呢還是去上學,那時候我不知道讀書多重要,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毫不猶豫的回答說,不愿意讀書,因為外公和老爹都不喜歡讀書。

老爹冷靜下來時對大家說,免費還有商量的余地,居然還要收高高的學費,簡直不是義務教育了,是坑爹教育。我附和著說不是嗎,學一些無用的東西,還要交錢。不如在家編竹家什劃算。

外公聽了感嘆的說,識得兩個字本來很好,但是讀書究竟是無用的東西,讀書的時候不能夠結婚,錯過婚育期要斷種。況且從小學到大學不知道要花多少錢,家里負擔不起。不如早做打算,將來不后悔。

前面已經交待過,家里活兒忙,老爹夫妻倆整天上山下山,才種下莊稼,又要忙烤煙。耽擱不得,外公閑著無事,重操舊業,帶著我走村逛寨,四處兜篾器生意做。

有一天村公所的人找到家里來了,要求送娃兒去讀書,誰料人不在,老爹說回老家去了,不是這個地方的人,要讀書也要到別的地方去讀。

老爹正在場壩里剝紅豆,村公所里的人問你家兒子哪里去了,為啥不去讀書,老爹說娃兒和他外公去居住的老家去了,我們不是這邊的人。村公所的領導聽了回去了,至今我都沒有去學校識過半個字。

村里要搞義務教育,許多人家覺得讀書不劃算,一來是耽誤生產,二來是讀來沒有大用,第三當然是傷大腦,影響健康。借故躲到外面去了,外面的意思,不外乎打工,流浪,討口之類。但是昆明人聰明,全是去外面尋親,混吃混喝,幾乎連外面的一只螞蚱,一只螞蟻都被他們尋成為了親戚,混做一伙,這不是等于要求螞蟻,螞蚱也要分口糧給他們度難關過日子嗎。

有許多昆明人為了這樣的那樣的原因在外面流浪一輩子,最后客死異鄉,落人笑柄。

這次一樣,心里裝著等娃兒過了讀書的年齡再回來安家樂業的想法的人多的是。

打工是極為流行的事情,打工瀟灑,打工可以當打工仔。昆明處處都是打工仔。

許多人家去外面躲讀書去了。生意不是很多。外公和我帶著兩把鐮刀,一根打狗棒,從村里出發,挨家挨戶的去找活兒干。有時候一天才有一兩單生意。

我問外公,我們去哪里找主顧,人走都走光啦。

外公說,沿著老親戚家走走,問問大家需不需要做竹家什,這回不白吃,帶著技術來。

外公和我在外面走了兩年,做了兩年臨時工人,有時候半夜三更才回到家里來,有時候幾天沒有回來一趟,吃住在主顧家里。兩年來,為很多人家編了篾器,人家一見到我倆幾乎都知道我倆是篾匠了。真是晴天霹靂,冬天才開始,外公病了,請一個醫生來打了幾針青霉素針,可惜病還是沒有消失,相反更加嚴重了。

外公在一個冷天死掉了,死后第二天,天上突然出現太陽,毒辣毒辣的,尸體存放不得,第三天爛臭得熏人。

老丈人這樣平白無故沒有了,消失了,留下了一個墳堆堆。老爹的心里難過極了。

外公去世后我每天除了呆在家里編篾器,當然更多的時候還是忙碌地里的活兒。

我十八歲那年,情況出現了變化,竹子開花了,外公家好大的一片竹林,一下子開花了,竹子開花后漸漸變黃,有的幾天的時間就死掉了,急得大家團團轉。

我和老爹每天在家里趕制竹家什,直到全部竹子都變成為了篾器,才放下心來,過了年,到春天,竹子沒有再出竹筍,發芽,第二年還是沒有,人們才知道竹子真的死掉了。

忙完自家的竹子,又去買別家的來編篾器。我倆父子一忙六七年。村里的竹子少之又少了,竹子開花那幾年的忙碌使家里漸漸富起來,我也有了一個蔑匠的稱呼,村里村外的人一見到我,都知道我是蔑匠,小孩子們跳著蹦著喊我蔑匠叔叔,雖然沒有人見我再做過蔑匠活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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